2004年2月23日,星期一,波多黎各,圣胡安 (Day 6)
今天决定去看看那个著名的爱尔扬奎(El Yunque)加勒比海国家森林。这是与美国其它国家森林一个系统的,但据称是美国唯一的热带雨林,在岛的东北部的山里。来到山前,车一直一直的向上向上,很快就到了海拔八百多米的山中。两旁都是极青绿极繁茂的植物。因为是在山上,感觉跟在亚马逊河畔的雨林的平坦还是有些差别,但和中美洲的密林十分相象。森林范围内有几条小径,大部分游客都去附近的一处瀑布,据说可以在水潭里游泳。我决定去爬那个标明了高难度的、到山顶的路,一来可以避免连家带口的游客,二来登上顶峰,找些成就感。反正沉重的登山靴都过了机场保安,不好好用一用就太可惜了。理由足够了,我就上路了。
这一路停停走走的两个小时,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看到的都是树,都是草,都是花,都是叶子,种类太繁多了,好象所有的植物都一定要挤在这里似的。花都是红色的,在绿叶中十分明亮。小径是乱石铺的,不觉得有什么高难度,而且也并不陡。雨一阵一阵的下着,路上都是泥泞。我没有带雨具,一开始还不在乎,后来全身都淋透了。实在狼狈了,就躲在一些宽大的树叶下避雨。想不到这些密不见天的大叶子,居然可以承受很多的雨水。不过四周的云和雾就挡不住了。我一路拍照,一路想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3496尺(1049米)的山顶。山顶雨雾缭绕,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几座天线塔。这时碰到了一对美国口音的年轻黑人,不知道是从哪条路上来的。女孩子主动上前来帮我拍到此一游的照片。不过背景都只是迷雾。
沿着车路走下山。路上见到越来越多的游客,都是美国人,有年轻力壮的,有扶老携幼的,见我从山顶下来,都问我道路如何。我不以为然地说,走车路上山,顶上看不到什么。几个学生听后,继续争执着要不要上山顶。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喜欢的,不是上山顶,而是能够自由自在地在绿树环绕的小径上漫步,时时停下来看看树叶上的蜗牛,看看打了雨水的苔藓,看看新出芽的芭蕉叶子,跨过淌水的小溪,听不知名的小鸟和动物的叫声,面对繁茂的生机冥想。
下午才过了一半,我打算到岛的东北角的海岸去找珊瑚礁。据说法哈多(Fajardo)附近的海滩,可以不必跟船出海就能看到珊瑚和鱼。法哈多是一个港口,到东边离岛的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我来到一处空旷的沙滩,只有几个人在游泳晒太阳。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的管理人指着大海,鼓励我到那里去找珊瑚礁,去看热带鱼。於是戴上潜水镜,穿上脚蹼,往海外游去。海底都是矮小的水草,游了很久也看不到什么,后来见到满眼的水草都有些心慌了。回头上岸。岸上一对晒太阳的夫妇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就是水草。他们说是从西雅图来度假的,告诉我要看珊瑚得到离岛上去,没有免费的,又祝我好运。我向他们摆摆手。
起风了。今天爬了高山,在海里游了泳,捡了几个奇怪的贝壳,该回去休息了,明早还要进城呢。回到客店,两个店主都拉着我聊天,还一个劲儿给我推荐各种餐馆。后来他们问我这几天到哪里玩了,我说的地方,他们除了热带雨林外,都没有去过。
洗过澡,换了条随意的长裙,清清爽爽的,来到大街上,找到一间叫天使咖啡屋的餐馆。门口有四张露天的小桌子,一张还空着,我坐了过去。首先点了啤酒。之后拿出日记本,记录今天在山上的一些领悟。我在想,一个人出游其实也很开心,能够看到和体会到更多更深更细致的事物。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敢和独立。
我的座位是面向大街的,可以一边写,一边观看周围。康达都区是个比较高极的公寓式住宅区,住了不少在城里工作的专业人士,风气自由开放,也是同性恋人的聚集处。果然我经常看到一对对很体面的白人男士从面前经过。其实我也看不出谁是同性谁是谁,但看他们那种默契的样子,猜想也许就是附近的同性恋人。我对面一桌坐了两个男人,正和旁边一桌上的一个男人在聊天,讲英文的。我身后的小桌上,独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白人,在闷头抽烟喝啤酒,好象没在吃东西。他皮肤苍白,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满肚子心事的样子。他跟侍应生讲的是西班牙话,但我觉得有种奇怪的口音。
一个侍应生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晚餐配什么菜。他的英文听起来清晰而专注,有一种穿透力。我抬头望了他一眼,这时他也正巧看我,四目相交,我觉得好象被烫了一下,吓得连忙收回目光。我说不知道这个Plantain是什么,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就是Plantain呀,你会喜欢的。他笑的时候,他的目光清澈锐利而炽热,我心底一下泛起一股青春的冲动。他是个波多黎各的小伙子,三十出头的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修着薄薄的山羊胡,穿着白色的餐馆制服,精神帅气,大大的眼睛,深邃而明亮。我於是也大胆地回了他一眼,笑说,好,就这个。目光交流,心中又是一击。这时我害怕别人看出我的心情,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个喝闷酒的男人。他居然冲我眨了眨眼。我差点儿有些飘飘然了,赶快回笑了一下。不管他了,埋下头来,继续写日记,幻想着那个眼神的含义。
吃完了,才八点半,那个侍应生过来问我还要什么。我虽想多坐一会儿,但不想多花钱买酒喝,就说不要什么了。这时我身后的男人跟侍应生说了句话,好象是要叫多瓶啤酒。侍应生对我说,他想买瓶啤酒给你,然后抿着嘴含笑地望着我。我转头去看,那男人用英文跟我们说,我看,她是想再喝一瓶啤酒的,然后冲我眨眨眼。这大概还是头一次有人买酒给我呢。我同意了。拿了人家的酒,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需要陪他说话呢?因为一直是背对着他坐,这时也不好意思起来,於是我回过身去,向他道谢。他又眨眨眼。天啊!他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是日记,又傻傻地把我日记本里在中南美各地搜集的啤酒标签拿给他看。他的英文很好,但象他的西班牙话一样有口音,懒懒的,慢慢的。他说是从维珍尼亚来的。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呀。他说他原来是秘鲁人。可我看他整一个西欧人的样子,觉得奇怪,但喝了人家的酒,不好意思追根究底。他说他这个礼拜来圣胡安工作,又问我呆多久。我说了我的行程。不过看来他话不多,并不是一定要跟我聊天的样子。我舒了口气,转回身,继续写着日记,继续幻想着那个炽热的眼神。
结账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侍应生很多的小费,感谢他带给我的青春的幻想。身后的秘鲁人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我说,随便呀。於是他约我明天来这里一起吃饭。侍应生在一旁听了,插口说明天他们不开门,又直直地望着我笑。我心里一慌。后来和秘鲁人约了明天先在这里见了面再说。他问我住哪里,我说在快餐店后面。侍应生又插口说,我知道那地方,我刚来圣胡安的时候,在旁边的旅馆里住过的,从那里可以下海。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住客店,但不想在秘鲁人面前多问,就向他们道别离开。
心里想着,我居然在波多黎各约了个会!正想着,听到身后口哨声,回头一看,是那个侍应生追了出来。我止步。他问,今晚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他说,我来找你好吗。我说,好吧,几点。他说,我下班后,十点半。我说,我在客厅等你。说完,我们各自去了。
我心里小兔子一样乱跳。
到了客店,大门已经关了。这是一个小客店,八九个房间,一个小厅,后门直通向大海。我拿了本Paul Theroux的小说,坐在厅里等门。坐了一会儿,觉得这客店里有好多人啊,出出进进的,似乎每个住客都要过来向我问好似的。书是看不进去的了。我在想,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他会带我去逛街?去海边?去酒吧?
十点半,有人轻轻敲了窗户。我打开门,正是那个侍应生。他穿着紧身蓝黑彩纹的T恤衫,牛仔裤,黑皮靴,背着黑色书包,象个学生的样子,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进门后,大眼睛迅速把周围扫了一通。我说,我们去哪儿?他说,到你房间。这个提议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过。我说,恐怕这里不能有生人。没关系,我们小声说话,他说。
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面面相觑。他总是大大眼睛地望着我,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眼睛这样明亮?为什么他的声音这样有磁力?他是罗伯特(Roberto),昨天刚过34岁生日,说着还掏出身份证来给我看。问他如何庆祝的,他说他跟弟弟和朋友们去Air Supply的摇滚音乐会。好精彩啊!Air Supply你没有听说过吗?他瞪大眼睛,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问,你的门牙怎么缺了一块儿?他笑了,话匣子一下打开,告诉我一个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时候住在芝加哥。冬天下雪,好大好大好大的雪。我们家住的地方,外面有一道大闸门。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从教堂回来,大门被雪堵住了,车开不过去。我和我爸爸跳下车去铲雪。那雪已经冻成冰了,很硬很硬很硬。我好使劲好使劲,结果不小心铁锹弹到我脸上。当时我觉得满口都是血,一舔,就知道门牙打掉了一截。你知道吗?这是我姨妈早就预料到的。小时候我跟我表哥玩。他摔了一跤,磕掉门牙,我一个劲儿地笑他。我姨妈说,不要笑,这事也会发生在你身上的。结果不出所料,就发生了。都是因为我笑了我表哥。
他讲得绘声绘色的,好象忽然间回到了从前。我听着,幻想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大眼睛的热带孩子,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样子,有些神往起来。他说他是波多黎各人,在芝加哥出生,十二岁的时候随家搬回岛来。他有个后姐,有个亲弟弟,现在他和弟弟一起住。想多问问,但觉得很多话根本无法出口,比如说你上过什么学,不打工的时候做些什么,喜欢读什么书,有没有电子地址,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
午夜,他说要打电话叫他弟弟来接。我说我有车可以送你。在车上,他忽然告诉我,他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他现在正在设计帽子和T恤衫上的图案,也给音乐会的演员画人体画。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顶帽子给我看。是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油彩画着红黄蓝绿的图案,颜色和设计都很明亮、热情、大方,象他的眼睛一样。我说,你要做什么样的服装设计师呢?他说出一个著名服装师的名字,告诉我要做那样成功的服装师,从选料到剪裁到设计图案,全部都亲手制作。我问他需不需要去学一门设计课来入门,他敲敲脑袋,自信地说,都在这里,不用去学的。其实现在已经有人要买我设计的衣服了。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现在就是要去努力,去做,去实现我的梦想!我有信心,我一定会成功!
我一边开车,一边侧过头打量他。实在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抱负与决心。也许他明亮的大眼睛一直在告诉我,但我到现在才有些理解。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现在我想写作。他说,我看到了,你一直坐在那里写啊写的,不知道你在写些什么。我说我在写你。问他明天不上班做什么。他要到圣胡安老城去找房子住,这样可以离餐馆近一些,也可以多些机会接触老城的文化和服装设计的工厂。他现在住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在圣胡安大都市的最西南角的一栋小房子里,夜晚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也要大半个小时。从地图上看,再往西往南就没有路了,真是在城市和道路的最尽头。他每天乘公共汽车上班,晚上要等人来接。
我问,那你一直没有车吗?
我以前有辆车的。97年我把车卖了,一个人去了纽约,在那里住了三年。我是想去体验纽约这个城市,体验这个城市的文化、艺术、音乐、和一切一切。我太热爱纽约了!我到处打工,在餐馆里,在纹身铺里……我住在朋友的公寓里,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很快活。每天晚上我都去各种酒吧间夜总会,去听音乐,去吸取那里的艺术。我把纽约酒吧间夜总会都走遍了。我就是要去体验生活,去体验纽约!
我想,原来我们一直都是同路人!
他一路上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他说他正准备买一辆电单车,还告诉我型号、价钱和性能。他说他们刚回到波多黎各的时候,要去首都参加圣胡安节。你不知道吗?这个是波多黎各最重大的节日,在六月里。午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反着朝后走到海水里去。那是风俗。我们全家都去了。后来街上到处是人,我们就在你隔壁的那个旅馆住了一夜。我记得我们全家都挤在一间小房间里。
他的口音很清晰很认真,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我慢慢地开车,听着他讲故事,不愿马上就把他送到家。
街道上上下下,弯弯曲曲,好象真是走到了城市的尽头。他叫我在一个路灯下停了车,说,我从这个坡走下去就到家了,不用再送了,你记得回去的路吗?他让我把回程的路线重述了一次,说,你有张那么详细的地图,你又很聪明,我对你很放心!这时我们都忽然有些依依不舍了。他攥了攥我的手,热情地吻了我一下,说,谢谢你!我说,谢谢!他说,后天晚上,或许我们能再见面?
我点点头,满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