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的杂谈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导航栏上一个长方形的LOGO,LOGO上写着打造全球中文读书第一论坛的口号,可以随时哄人上当的。来混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上四五分钟,选一个帖子,--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次要花上十分钟,一一在水里潜着,默默的看个帖子找乐:倘肯多花一分钟,便可以多看一个精彩帖,或者口水帖,作一天的乐事了,如果花到十几分钟,那就能自己撰个帖子,但这些人,多是灌水员,大抵没有这样的手笔。只有时间多的,才点进版面里发新帖子的对话框里,抡胳膊甩腿,慢慢地写字。
我从前年起,便在红袖的杂谈里当灌水员,版主说,脸皮太薄,怕拍砖砸不了那些杂谈大腕,就在水里混点积分罢。版面的灌水员,虽然容易说话,但婆婆妈妈口齿不清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杂谈的硝烟从一个帖子蔓延开来,看看帖子里有热闹没有,又亲看着帖子里开始着火,然后安心;在这严重煽风下,灭火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版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乔的情面大,撵不得,便改为专门潜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潜在水里,专潜我的水。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憋气,有些郁闷。版主是一副凶脸孔,写手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雾里看花到杂谈,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雾里看花是满口脏话而写正经文章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红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着些苦难;一口乱糟糟的东北的口音。写的虽然是文章,可是又臭又长,似乎十多年没有学,也没有写。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靠操妈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雾,别人便从流行歌曲的“雾里看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雾里看花。雾里看花一到店,所有灌水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雾里看花,你的文章又深刻了!”他不回答,写帖子说,“脸长•王八蛋•低级下贱•其他”便排出九段大文。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砸了!”雾里看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捏造事实……”“什么捏造? 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在新浪杂谈骂人,被人砸。”雾里看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论坛拍砖不能算骂……打架!……大师的事,能算打架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 “智识是最要紧的”,什么“我也从不指望这些同样一脸呆气的人皮猪们能弄出什么有水平的东西,丫们顶多从价格的角度论证一下咖啡与泔水的不同,如此而已”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杂谈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雾里看花原来也有很多粉丝,但终于没有在网络中红火起来,又不会炒作,于是愈来愈没有名声,弄到最后的粉丝都快走光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文章,便在网络上四处发帖子,换一些喝彩声。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张口骂人。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文章,一起失踪了。如是几次,叫他写文章的也没有了。雾里看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做一些修改帖子删除帖子的事。但他在我们版面,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告别版面;虽然间或不来,也要暂时叫别人代替上网,但不出一月,定然上来,在杂谈上留下雾里看花的脚印。
雾里看花回帖子过半,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雾里看花,你当真会写文章吗?”雾里看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妹妹也没泡着呢?” 雾里看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你他妈的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杂谈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版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版主见了雾里看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雾里看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潜水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帖子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帖子,……我便考你一考。泡帅哥知道怎么泡吗?”我想,过街老鼠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雾里看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泡罢?……我教给你,记住!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泡帅哥的时候,能用上。”我暗想我和帅哥都离得远呢,而且那些帅哥基本都不正眼看我;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写一些肉麻的吹捧帖子夸你有思想是大师么?”雾里看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版面,点头说,“对呀对呀!……泡帅哥有四样泡,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雾里看花刚用指甲蘸了口水,想在版面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潜水的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雾里看花。他便给她们泡帅哥的办法,一人一种。潜水的人听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盯着版面。雾里看花着了慌,握着鼠标将帖子删除,嘴里嘟囔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了看版面,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潜水的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雾里看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版主正在刷版,清完零 ,忽然说,“雾里看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篇帖子呢!”我也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灌水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删除了ID。”版主说,“哦!”“他仍旧是骂人。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骂道天堂那里去了。他的东西,骂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悔过书,后来是封IP,封了大半夜,再删除了ID。” “后来呢?”“后来删除了ID了。”“删除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版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刷他的版。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上着网,也须穿上马甲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灌水的,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看见一个帖子, “阅读经典,忽略垃圾”这帖子虽然冷清,却很眼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用鼠标点开来看,那雾里看花便在帖子里说话。他的帖子又臭又长,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马甲,前面是胡说,后面还是胡说,中间放一些名人名言;见了我,又说道,“来灌一帖。”版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雾里看花么?你还欠十九个帖子呢!”雾里看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临屏,回帖要好。”版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雾里看花,你又骂了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骂,怎么会被删除ID?”雾里看花低声说道, “换马甲,换,换……”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版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版主都笑了。我回了帖子,发上去,坐在沙发上。他从糨糊脑袋中搜刮出四句话,回在我的帖子下,见他满嘴胡言,原来他便用这一派胡言混迹网络的。不一会,他回完帖子,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一派胡言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雾里看花。到了年关,版主清完零说,“雾里看花还欠十九篇帖子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雾里看花还欠十九篇帖子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雾里看花的确死了。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摘自鲁讯《那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