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宋淇是早死了,连带着他的夫人也于几年前过世,我想,这个世界真爱着张爱玲的人是没有了。如我这样的人,只是爱着她的文字,如果能阅读到更多,便只是会和陈子善一样,大大叫好,且不会去管顾张爱玲的情愿不情愿。
张爱玲的白纸有人都恨不得自己趴在上面信手涂鸦,又去哪里说那些臆想的,那些腹诽的乱七带八糟。花了几十年修修补补而成的《小团圆》简直是一道最鼎盛的大餐摆在每一个喜欢与不喜欢她的人面前,怎么能不趋之若鹜?
看不见原版的已经在那里心急如焚了,看完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发表所思所感了。这样一个春天迟来的日子,花都在骨朵儿中蜷缩着呢,那些铺天盖地的评论早就把春天的大门挤得水泄不通了。窒闷得如同张爱玲笔下的世界,看不见一丝春天的亮彩,尽管是这样的热闹,热闹得那些鸟儿都不再鸣唱春的旋律。躲在树梢枝头,偷看这凡世的喧嚣。
她一直是恐惧的,否则不该是这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肯走在人群中的。所以,我一直不信她有什么可亲近的朋友。就是苏青,我尽管也信她们友谊的存在,但是要说是坚不可摧,是可以连最私密的话都可以无所顾忌的,我是不会信的。否则,苏青不会用小说来写一些堵心的情节,葬送这女文人间的薄而脆的友情。苏青是一个生活上很放得开的人,因为知道男人的不珍惜,所以也乐得从男人那里获取短暂的快乐。这点透着苏青的聪明,也透着她的无奈与悲凉。张爱玲是看不透的,或者说即便是看透了,也但愿自己是装聋作哑的,实在逼不得已,是不情愿捅破那层纸的。毕竟胡兰成是她第一个男人。苏青的狠劲,在张爱玲的事上,是显露出来的,她晓得点一个女人的死穴,一招致命。
张爱玲最后把自己的一切托给了宋氏夫妇,可见是寻对了人,但是她是不会想到宋氏夫妇的后人并不是可托付。所以,这本书没有毁掉,就注定了一定会被大众所知晓,这是根本没有任何疑问的。也许,在张爱玲的潜意识中还是希望它面世的,就算是一些隐秘了一辈子的委屈,也可以在身后没有一滴眼泪的倾吐在世人面前。
张爱玲看着是那么一个冷冰冰傲世一切的女子,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就是一段看上去那么不风光的爱情,都能把她逼迫得直到死都无法开解心内的郁结。张只是胡生命中的过客,而胡却是张一生中的唯一。所以谴责胡兰成没有什么意义,为张爱玲的痴情又觉得不值。这样的爱情故事总是叫人无比泄气的,听到最后便只剩下绝望。我如此痴痴,你却随风而逝,多少故事是这样演绎着落花与流水的版本而没有终结。故事听得多了,心肠便会硬起来,可是遇上这心上的疤痕,还是会如鼓足气的皮球被捅破般,瘪瘪地没有一丝生气的妥协与投降,任由践踏,任由那些疼痛穿心。
张爱玲肯定是在疼痛的,就是死后这许多年,她一样会疼痛。她那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不想有谁当面去捅破她的伤疤,看着它们的脓血肆流,而她却连遮掩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离群索居。
这,只是一个最软弱的女子才会捡拾起来的最后的武装。其实,有哪个女子不想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而要这样掩面依墙疾奔。
爱情中的女人,智商是基本可以不去考量的,否则以张的精明剔透,如何会不晓得胡兰成的那些花花肠子。只是,遇上,便只是看见了那些好,其他的都是可以不计较的,甚至是视而不见的,就算是那些不好,也是有千百种解释哄骗自己的。
张爱玲其实也是骗了自己很久,在她亲眼看见胡兰成和其他女人亲热,也是一肚子的委屈打碎了放在心里,因为她是怕真的要失去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她才会那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泪水在胡兰成面前流出来,硬着心肠叫自己看上去不在乎。张爱玲是错的,这样的好强的女人都是错的。男人是喜欢女人为她们流眼泪的,因为那样才能显出自己的重要,否则这样的薄情负义,怎么会连半点泪花都没换来,那么显然是在那女子心底无足轻重的。这叫男人怎么能不垂头丧气,心怀怨恨?胡兰成的那民国女子,说是挟张之名,不如说是报复张爱玲的冷心肠。
可是张爱玲再不情愿,也是硬不起心真正去恨的,要说这《小团圆》是报复,那真的是滑稽,别说张是作古了,就是胡兰成的灰也是找不到影的了,哪里真来那么多的恨要在这十几年后在不相干的人群中掀翻那些旧账。白白给人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一些人赚一些廉价稿费罢了。
这段故事,胡兰成的版本已经在这个世上存在太久了,张爱玲的版本出世,无疑是炸弹,炸开了这死寂的文坛,也炸开了人们心内那些隐藏的窃喜。原来这样一个隔着水岸看世界的女人,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也是要做爱的,也是要堕胎的,这远比《色·戒》来得精彩纷呈,更接近于事情的真相。人们想像这么几十年了,忽然之间由得张爱玲自己披露出来,其热闹可想而知了。这个曾经用歌德的“通向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来诠释女性的张爱玲,又有谁抵达过她的灵魂呢?
一向有文字洁癖的张爱玲,为何在涉及自己的两篇小说上都会着墨于性?其实,这是不难想像的,在胡张之间,我一直不认为胡的文采高到足以叫张仰视而低到尘埃来,这从胡兰成大量文章可以读出来,胡兰成之于张之前,其实写政论性的文章多于文学性的文章,在他自己后来的文章中也承认,是张爱玲叫他开了文学的窍。那么胡兰成是如何叫张爱玲死心塌地的?
一个待人接物笨拙的女子,再是玲珑剔透的心思,在胡兰成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面前,便如羔羊入了狼口,除了温顺服帖,再没有其他。如果人是可以坦率些的,便不得不承认,性爱是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基础之一,无论她才高八斗,无论她孤傲清绝,也是要在这男欢女爱中尝到人类最原始的激情与快乐的。这种痛感中的幸福,是张爱玲无法回避的。
张爱玲生命中最有意义的是两件事,一是写作,一是胡兰成。写作让她成了中国不可忽略的作家,胡兰成让她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说这本小说是报复,怕不是那么太靠谱,要报复,写出来胡兰成活着报复便好,也无需考虑那些时代的客观原因,一个人如果真的恨一个人要存着心思报复,是不会藏掖着这几十年的。
怕更多的是张爱玲对这段往事的回顾而已,籍由这些或者不体面的过往,对自己的人生做的一个终结,那些旧日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与自己的故事在一本小说中的团聚,我以为可以看出张爱玲内心的平和与宽容。这种心理历经几十年年不断的磨砺,最后润滑得如此温暖,是因为她真正的释怀。所以看不见的怨恨恶语多少该是叫一些存心看热闹的人失望的,张爱玲没有沦成怨妇,是因为内心对这段情感的真正的珍重,无论它是多么不堪,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不可逃避的,也不可隐匿的。当年没有报复,死后也不会。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之后还有点什么在。”这是张爱玲自己的话,我以为已经无需再多做他想了。总会有点什么的,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伤害其实经过时间的冲洗到最后总会泛白到连自己都无法辨别了,那么我们能对一段过去的情感还保存有那么清晰的记忆,必不是因为这样的伤害,而是因为它们曾经温暖过我们的一段人生。
这部小说,其实很难用文学价值去评判,先入为主已经让人失去了评判的资格,当我们把它作为自传时,它的文学意义被扼杀了。在我们看到之前,它已经从文学上消失。
无论人们如何表白,我都以为是没有谁会把它看成一部纯粹的小说的。而它能激起这许多人的热情与兴趣,也正是因为人们没有把它看成一部文学意义上的作品。
其实,悲哀的不是张爱玲。我也想不出谁悲哀,因为我们总是不断沦为庸俗故事的一员,还为此乐此不疲。
写道这里想到了毛尖,她真是够八。看着她上跳下蹿,手舞足蹈,好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我真为张爱玲难过,看啊,这就是写这小说的结果,这就是宋淇力劝不要出版的缘由,它除了给毛尖们赚来稿费,兴奋神经,真的还能如何吗?懂的人,写不写都是懂的,不懂的,只是图个热闹罢了。
或许她自己也觉得兴奋过了头,才在文章后面急转而下,刻意的乖巧讨好,倒更叫人觉得厌恶。
如果看小团圆仅仅是为了一窥之快,满足那一些好奇,那么不会有谁能体会张爱玲说的“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毛尖不能,尽管她说她为这话而感动,但这话从她全文来看都透着十足的市侩和虚伪,不过是对张迷们的一种妥协,避免口水战的策略。
张爱玲,这全部的文字只是在写这醒来的快乐。看不见这快乐,只是因为“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张爱玲·《烬余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