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写木梳子的时候想起了祖祖(奶奶的母亲)的那双三寸金莲来,也不知道那南唐后主李煜当时脑子中怎么就蹦出这样一个美妙动听的名词。莲步轻移,凌波微步,步碎肢摇,杨柳体态,摇曳动人,风一吹,便有那不胜盈握的娇憨。追求时尚与美,仿佛是女子的天性,为了一个帝王的特殊爱好,便有那忍着巨痛曲意迎合的女子,把这风尚演绎到了极至,一直演绎了千年而不衰。那美丽韵味的背后是如何的丑陋与悲苦没有人去追究。
记得小时候不懂事,总叫祖祖小脚老太婆,龇牙咧嘴对着祖祖坏笑,笑她那双小脚怎么都追赶不上我们。长大了,想起小时候的种种恶作剧,就觉得生命中有些日子,我曾那么肆无忌惮地挥霍着祖祖的爱。当这些日子渐渐发黄成一张张的旧照片,惶恐不安中却也有那难得的馨香在弥漫,在飘散。
祖祖不到三十就守寡了,因为只有奶奶一个女儿,所以就一直与奶奶一起生活。祖祖常年穿着的都是黑色的布鞋,样子小小的,尖尖的头,有很多次都趁着她不在的时候,把那鞋子拿自己脚上比划来比划去,真不明白祖祖的脚看上去与我的差不多,为何我们穿的鞋子却差别那么大呢?
祖祖洗脚是我心头的迷,因为每次她洗脚都会把我们这帮孩子赶出她的卧室,洗好了,奶奶就会进去把洗脚水端出来倒掉,有许多次我都自告奋勇要帮奶奶,不是被奶奶拒绝就是被祖祖给挡在门外。有时候好奇心实在重了,就忍不住把门缝扒开,瞪着眼珠子往里看,还没等看见,立刻就会被祖祖的声音给训斥跑得比烟还快。也不知道祖祖年纪那么大了,怎么耳朵还那么好使。后来祖祖说,那是因为她每次洗脚都是黑着灯的,只要门有一点缝,便有光线进去了,也就知道是我们在调皮。
没看见过祖祖的脚,我的脚丫子却常常被祖祖的手按脚盆中,给搓来搓去。也不知道祖祖在那脚盆里放了什么东西,每次洗完,脚丫子都香喷喷,滑溜溜的,长大后问母亲,母亲也想不起那是什么,只记得是祖祖自己在院子里种的一种香草,然后烘干,拷制成粉末。真后悔那老院子没了,否则真可以回去考证一下,那是何种植物来了。祖祖每次给我搓脚丫子上的小泥球就在那里说:女孩子的脚是宝贝,可不能随便给人看啊。其实那时,常常光着脚丫子在田埂地间跑来跑去,那脚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也就祖祖这难得跑出大院子门的人才不晓得她的宝贝重孙女在外面有多野了。
奶奶家的孙子孙女太多,我便不能常常在家里,而被接到外婆家去住。于是脚丫子臭臭的时候,就惦念起祖祖的香香来。于是就盼着奶奶不忙的时候把我接回去,好好的被祖祖的那手揉来揉去,那感觉,真舒服。
祖祖养了很多的鸡鸭和兔子,我都不知道以她的那双小脚如何追赶那些飞来跑去的小动物,因为她是追赶我们这些小家伙都是困难的。有时候祖祖忙,又实在生气,就会把我们这些小娃娃给捆在桌子或者椅子腿上,等忙完了才给我们松绑,所以有些时候每每看见祖祖手里拿着绳子,我们都立刻做鸟兽飞散了,四处逃窜躲藏,任她手里拿着多好吃的东西,都不肯把头伸出来回应半声。
可是那些鸡鸭兔子却异常听祖祖的话,只要祖祖嘴里嘀嘀咕咕来那么几声,它们都乖乖各回各的笼子,我们给祖祖带来的快乐是不是比这些小动物多,我不晓得,但是我却知道每次我们躺床上的时候,祖祖都会颠着她的小脚,悄悄地给我们盖上打开的被子,夏天的时候会半夜起来燃上艾草,驱赶蚊虫,有时候甚至坐床边上我们擦汗,给我们摇扇子。
那年在我要从成都离开去浙江的时候,祖祖终于给我讲了她三寸金莲的故事,我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缠足。祖祖说,不让我们看她的脚,实在是那双脚并不好看,怕我们被吓着了。她从五六岁开始就缠足了,因为周遍的女孩子都缠足,她也就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后来民国了,可以放足,她的脚却早已经定了型了。奶奶在祖祖的保护下,幸免缠足,得了一个绰号:周大脚。可是祖祖却很高兴,因为奶奶终于可以自由出入学堂,可以自由奔跑,可以用一双大脚走到祖祖只在字里行间知晓的地方,这是祖祖熟读诗书也并不能换来的幸福。祖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以102岁的高龄离开了人世,整整一个世纪。我不知道她有怎样的故事,但却知道了那个时代的女性在幼年的时候都必须接受一种类似酷刑的东西:缠足。
我们的足是为了走路,因为其健康,我们能行走更远。美丽不必以健康为代价,不必以痛楚为回报,如果我们还执迷不悟,那么缠足的日子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们,被束缚着的女性,何时能为自己而美丽?
如今回望曾经读过的诗句,那些“湘裙下三寸金莲,云鬓中两行翠凤”,“对襟披风轻巧巧,三寸金莲左右分”该是在怎样扭曲的心态下写成?“踢碎香风抛玉燕,踏残花月上琼瑶”,如此香艳与美丽,却谁能想象这动人的背后是怎样的血泪痛楚。婀娜莲步,多么的娇俏惹人怜爱,可这些“莲底纤纤月”是被多少的泪水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