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中国)/文
下午睡得过了,一觉醒来竟已是傍晚时分,头有些晕晕沉沉,于是沏上一壶大红袍,边品茗,边醒神。这时收到月儿发来的短信,告诉我她正在乌镇。她要去乌镇是节前告诉我的了,却没想在长假休到一半她才到那里。
过节,我基本不出门,行走到哪里都是人,不若在家中睡觉,不若回父母身边听听唠叨。月儿说她正踌躇是否晚上进入景区,因为夜间也是要收费的,想来她是没按照我说的住进老街巷中的居民家,却也惊讶于乌镇何时也铜臭了起来,晚上也要赚取银子了。
原以为白天是属于商业的,只有晚上的乌镇才是褪却了俗尘的浮华返朴归真的。当一些古老的街镇越来越稀少的时候,我们就越攒着劲儿地稀罕上这些或许在从前被我们嫌弃,被想着法要锄旧建新的房子来。于是一些从前人迹罕至的地方,迎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过客满足着自己的好奇,把一些原本不属于这些地方的东西也顺带着捎来了。
此时的乌镇何等模样,我未可知,月儿回来自有好文等着我细品。我却知道那个从前的乌镇,一个还没有沾染上多少铜臭味道的小镇。那时的乌镇如清丽婉约的少女,在低头颔首的瞬间,浅浅的一弯笑落在我的心底,自此再不能抹去,时时回味都犹如饮一汪清泉。
月儿终于进入了夜色中的乌镇,而我忙不迭得随着黑幕的降临,匆匆揽一江春水入梦,把一些遗失的古镇印象从记忆中重新拾缀,装点这个被黄沙吞噬的晚春。
“苕溪清远秀溪长,带水盈盈汇野矿,两岸一桥相隔住,乌程对过是桐乡”,那年的春天,告别大上海的繁华,我一头扎进了清幽静谧的水乡乌镇。
去时,旅人已经如潮水般退去,或许她一直就这样宁静如处子,而我的到来却惊扰了她一帘的幽梦。清脆的足音回荡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我不知道会和谁的足迹重合,不知道会把谁的沉睡惊醒,更不知道会穿越谁的心房,落在哪个角落,只是漫无目的得行走着,仿佛要一下从历史的这头走向历史的那头,只是历史太长,而我又何其渺小,哪头都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于是心中就有些一惶恐,生怕在行走中迷失了方向,遗落在一个陌生的年代,一个陌生的水岸。
双手触摸着雕花木版上班驳的旧痕,指与纹缝合,一点点摸出历史中沧桑的故事,印在指间,在某个灵感突来的夜晚,流在纸端。
空空的街巷里,微弱得几乎没有光亮的街灯散发着柔媚与魅惑的光芒,远如萤火虫不经意的眨眼,近如星星俏皮的微笑,在光与影的缠绵中,我卷入了一场温柔的梦。偶或从一些还不曾打佯的小店铺里飘出的光,让我有了一种渴望的冲动,想探询在那些蓝印花布里层叠着多少姑娘们如花的心事,又支撑着谁的春色在岁月里铺红点翠,那道秋波横扫了谁的爱情,那泓秋水打湿了谁的青春。
乌镇是淡淡的墨,只须轻轻一甩手,便有诗词从袖口溜出,撒欢着脚步,飘荡在石桥上,沉浮在河水中。夜晚的乌镇成了诗的魂,词的魄,在起起落落中蔓延催生,于是所有的故事浸泡在了这些或惆怅,或凄婉,或绝艳,或端丽的字字与句句中。
乌镇如少女饮醉后的腮边嫣红,时时弥漫着撩人心扉的躁动,就算是静静无纹荡漾的水面也沉淀不下飘飞的心绪。时间在某个时刻是静止的,却因着这些躁动又活跃着,那些早早进入梦乡的乌镇人,谁会在这样的夜晚坐听一个旅人的心曲,于是那些呢喃着不肯入梦的虫子,和那在天空中清朗的明月就成了热心的听众,于是在那个夜晚,我把自己给了乌镇,灵魂第一次沉落在水中,潮湿了整整的一个春天。总记得要在某个夜晚,回到这个古老的街镇,打捞一段水淋淋的心事,却怕再也拾不回一些如水清凉的往昔。
叩响林家铺子的大门,是否就能和从里走出的茅盾相遇?只是,我看着他从我的身体中穿越,却握不住他冰凉的双手,听不到他轻声的一叹,哪怕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呼吸。他就这样淡定从容地飘然而过,全然不顾及我此时渴盼的心情,那转身的背影与历史重叠,终于,他还是烙印在了历史上,烙印在了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巷里,任由人们的朝拜与赞美,痛惜与哀叹。这个夜晚,我们的灵魂擦肩而过,一些曾经徘徊在心间不肯坠落的花朵,悄悄然打着转,悠然而去,追寻着一个文学的灵魂,不再回来。
马头墙上的荒草还在微微袭来的风中兀自盈舞,无所忌惮地舒展着身躯,那些似乎浅淡得看不出青色的苔痕或柔弱或倔强地仰望着夜空中不甘寂寞的灵魂,我的心在这些延生了几千年还依旧顽强的挣扎着不肯从人们的视线中消退的生灵面前,融化着,感动着,一些微凉的泪水成了清晨的露,盈润着春日里绽放欢颜的古镇,在雾水蔼蔼中升腾起一个明媚的白日。
乌镇,在我还没来得及入梦,她就从刚刚推开的一扇窗中醒来。岁月的斑痕透过窗棂,斜斜的倾洒在蜿蜒逶迤的河道上,一些吴越软语开始在空气中飘来飘去,那些在夜色中不真切的院落逐渐清晰了起来,于是把她们摄入我的镜头中,在另一个清晨里翻阅。
晨光中的乌镇少了几分内敛与含蓄,却又添了些儒雅与清明,书香之气自那些敞开的水阁中流淌,滑入潺潺的青水中,潜流在京杭大运河的绵延里,书墨的淡雅香汁在水乡与水乡的汇合处交融,润泽了整个的江南。
站在帮岸上,看着乌镇人家炊烟袅袅,心生一丝怀乡的感动,哪里的炊烟都是如此的温情脉脉,那些厨房里溢出的亲情,又何尝打动不了一颗颗旅人的心,所以我们总会在流浪累了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无论有多远。
“橹声欸乃,飘然而过”,当那些水声划破乌镇的清宁,泛起历史的涟漪,那些蓝印花布漫天飞舞着垂落,扬起过往的尘埃,一些吆喝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掀开陈旧的故事,才惊觉乌镇的白日开始了,那些如潮的人流就快涌来,为了不被淹没,我该早早的离去,是如此地不舍,如生命中一场美丽的邂逅,匆匆而过,却回味悠长。
这最后的枕河人家,这最后的清幽之梦,却在这怅然的回忆中消失着,恍惚中晃动着的影象越发的模糊,矛盾故居、林家铺子、立志书院、文昌阁、修真观、皮影戏馆、翰林第重叠着远去,昭明太子萧统、南朝人沈约、宋朝的陈与义、现代文学巨匠芋盾退回到历史的星空中。
那些旧日的时光在生命中渐渐地隐去,惟留一些华美而淡雅的回忆存在我们内心深处,岁月不能侵蚀而去。历史会告诉未来,我们有过怎样典雅与婉约的从前,有过多少烟水人家质朴而纯粹的生活,这一切因文字,因图象,因我们的回忆而永恒。
心有些疼痛,疼痛在“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句中扩散。乌镇,我那桃花树下结缘的少女,一如昨日般清新,未染纤尘。
水是乌镇的灵魂,而泪是我成就的诗行。月儿此时是否和我共枕一河清梦?她在古镇中行走,而我在回忆中潜行,手心有泪滑过,泛起指间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