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奇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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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新思维 - 第十八章 生与死

(2007-03-15 20:13:37) 下一个
第十八章 生与死


望秋




生与死无疑是人生最大的话题。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大家都有着对死亡同样的恐惧,对长生同样的的愿望。从道家的炼丹术到传说中秦始皇派千名童子远征寻求仙药,无论高低贵贱,人们都渴望找到永生的方法。宗教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给了大家一个永生的承诺。无论是上天堂,还是得道成仙,或者是来世轮回,它们都给人一个希望,那就是这个生命可以延续,可以永恒。这可以说是宗教最大的社会功用。它使人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从而可以感觉良好,享受幸福。遗憾的是,现代科学的发展使我们不能再相信宗教,也不可能再认为有来世,有天堂。这样宗教带给我们的心灵安慰也不复存在了。取代宗教地位的是人本主义,它与现代科学与进化论是我们思考人生的基础。而科学告诉我们生命没有永恒,也没有来世。怎样面对这些事实,给生与死一个新的说法,消除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一个新的挑战。如果想要以新的理论来取代宗教在社会上的作用,这也是我们必须克服的困难。

死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怕死。我们对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来源是人性的本能。我们怕死,因为死,对我们基因的遗传没有任何好处。对死亡的态度,不同的动物可以很不一样, 这决定于它们繁衍的方式。有很多动物,对死并不惧怕。比如,鱿鱼,它们可以在疯狂地产卵交配一个晚上之后,集体地死去,在海底留下一遍银白色的尸体。 又如鲑鱼,当它们成熟之后,会千里迢迢从海里游回到出生的河流,然后在产卵之后死去。大家都知道有一种蜘蛛,在交尾之后,公蜘蛛会被母蜘蛛吃掉,成为孕妇的补品。而公蜜蜂如果有幸能和母蜂交尾,在交尾之后,它会将自己生殖器折断留在母蜂体内以防止其它公蜂的侵入,但却会因此而付出生命。所有这些死亡的举动,都有助于它们子女的生存,基因的遗传,所以是一种进化竞争的手段。所有这些动物,它们一生都只生产一次,并且幼子用不着父母抚养。所以从进化遗传的角度来看,生产之后再活着实在己经失去了意义,而死了其尸骨往往可以变成子女的营养,所以何乐而不为之。对它们来讲,对这样的死是义无反顾的。但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高级动物,特别是哺乳动物来讲,我们有多次生产的机会,并且子女需要我们抚养,所以死是对遗传的损失。为了避免这种损失,我们发展出一种对死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们避开危险,保持生命。所以,从本能上来讲,对死的恐惧是我们对自身的保护。不过对于我们人来讲,最主要的恐惧,恐怕并不来自于本能,而是来自于我们的思维, 这就是对死的恐惧感的第二个来源。思维上的恐惧使我们将本能恐惧加以放大,让我们平常想起这事就会感到不安和害怕。这种害怕来自于一种不可知。不可知的恐惧是一种最深层的恐惧。正因为不可知我们也不能对它进行排解。这其实是一种思维上的陷井,这种陷井让我们对死感到一片黑暗。我们这里要做的正是对这种思维的陷井进行剖析,让我们看到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怕死,并且死也并没有什么神秘和不可知的。

死,根据定义是指生命的结束。在生物界里,生生死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有开始就有结束,死是生物运行的一部份。所有生物都处在生与死的交替当中。不仅我们人作为一个整体有生与死,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也处在不断的生死过程当中。其实我们对于生死已经见惯,况且我们也顿顿吃肉杀生,所以我们也是死的缔造者。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都只是生活中的一部份,并没有什么恐怖迷惑的。让我们真正感到恐怖和迷惑的是自己的死。更严格地来说,是当我们想到自已的死时会感到恐怖。在这里最让我们迷惑的不是我们生物生命的结束,而是我们感知的结束。 在这里感知成了生命的代名词。 以感知本身来想它自身的结束, 这正是让我们想不通的地方。什么是我?我的慨念,除了身体之外,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感知(conscious)。 感知是指我们对周围事物的一种知觉,以及我们大脑内部的思维活动。我们自身感知的失去,是我们真正所恐惧的。如果我们周围的人死去,我们也许会感到悲哀,但并不会感到恐惧和迷惑。对我们来讲,周围其他人的感知就犹如计算机中运行的程序一样。他们的死,就是这些程序运行的结束,这并没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当然,如果前一天还可以与这个程序交谈,而现在,这种交谈永远不可能了,这是值得遗憾的。但这并不值得迷惑。真正让我们迷惑的是想到自己的死。我们会想,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们死后是不是会处在一种黑暗的空间当中,是不是空无一切,孤独无助。如果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感知已经不存在了,那么现在通过感知而感受到的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 所有这些问题,都会让我们感到迷惑,进而恐惧。这正是我们思维的陷井。换句话说,我们的思维难于想象它自已不存在之后的情境。

其实死只是我们感知有限性的一个表现。我们的感知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在时间上也是有限的。在空间上我们只能感受到周围事物给我们的感官刺激。如果我们人在北京,就不可能知道现在成都正在发生的事情。如果我们处在这个房间,也不会知道隔壁房间所发生的事情。现代的通讯手段,可以让我们知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但即便如此,也只能知道千里之外一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而不可能知道所有其它地方同时都在发生的事。我们住在地球上,也不可能知道宇宙的其他角落到底都在发生些什么。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感知在空间上的局限性。我们不是上帝,不能象宗教中所说的上帝那样,可以同时感知所有的人和事。我们甚至想象不出那样的平行感知会是怎样一回事情。我们大脑的思维是单线运行的,我们的注意力只有一个,我们不可能同时有成千上万个思路。所有这些决定了我们的感知在空间上是有限的。 与此同时,我们的感知在时间上也是有限的。它有一个开始,这就是我们的出生。其实严格地讲,在出生的时候,我们的感知还不健全。在出生之后,我们的大脑还在不断地发展,慢慢地我们才学会了语言和思考。所以,我们的感知是一步一步地生长出来的。它也有一个结尾,这就是我们的死。很多情况下这个结尾也是一个渐近的过程,比如我们的记忆慢慢地衰退,或者我们得了老年痴呆症等。如果我们对感知在空间上的有限性没有感到沮丧的话,我们也不应该对感知在时间上的有限性感到沮丧。爱因思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时间和空间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所以说,空间上的有限性也代表了时间上的有限性,它们是互相联系的。我们不会因为人在北京而不知道成都发生的事情,从而痛哭流涕,那么我们也不应该因为身处此时而不知道死后发生的事情,从而感到沮丧。我们不应该问死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是不是孤独,是不是黑暗。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我们的感知不会存在于我们死后的时空当中。即然没有在那里,怎么可以问我们会不会在那里感到黑暗和孤独。我们只是不存在于那一个时空而已。比如,我此时身处北京,我就不能问现在的我在成都的感觉如何? 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我根本就不在那里,哪里会有什么感觉。同样的,我也不能问死后的我会怎么样? 在死后的时空里,我并不存在,我只存在于现在的时空当中。在浩瀚的宇宙时空当中,我们的存在只占据其中的一小点。如果对所有我们不存在的时空都感到悲伤和遗憾,我们实在是遗憾不过来。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把握住我们存在的时空,那就是现在(见第十六章)。

我们之所以喜欢问”死后会变成怎样”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我们将我的概念与感知的概念分离开来了,认为”我”是凌驾于感知之上的一个东西,似乎感知只是我与外部世界的一个交接面。当我死了之后,感知不存在了,但我仍然存在。但因为没有了感知这个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我就会变得孤独,黑暗,处在空无与恐惧之中。这里说的与感知分开的我,当然就是大家所说的灵魂。但现代的科学告诉我们,灵魂是不存在的。所以我的概念应该等同于我的感知。感知就是我,感知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存在了。感知存在于现在,我也只能存在于现在。

我们可以从这个新的角度,对”我”的概念有一个新的认识,而从这个新的认识,来重新审视生与死。首先,作为一个概念,”我”是感知对自身思维活动的一个认知和领悟。小孩到了两三岁的时候,会意识到自己与周围事物的不同而产生出我的意识。在这个意识产生之后,他们可以将自己与外界区分开来。在这之前,他们会认为外面世界只是自己身体的延伸。在产生了我的概念之后,小孩的行为也会有所改变。比如会害羞,会害怕,会说这是我的。既然”我”是感知对自己的一个认识,所以它应该等同于感知本身。有时候我们会想,如果我生成另外一个人,结果会如何? 我为什么没有被生在另外一个家庭里?严格地说,这些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想法。这些想法都隐含着一个错误的观念,就是将我和感知分离开来,认为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东西。在这种想法下,我(我的灵魂)可以被降生在另外一个家庭,从而有着另外一套思维和感知,但在其灵魂深处,那一个人还是现在的我。这是完全不正确的。首先,我们没有灵魂,没有与感知分离的我。其次,如果这个时候在另外一个家庭存在另外一个人,他拥有另外一套思维和感知,那么他与我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的感知定义了我自已,而不是我自已可以拥有不同的感知。所以完全不存在投错胎的问题,在投胎之前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是长出来的,而不是投胎出来的。”我”不应该是一个神秘的概念。我就是指现在的思维和感受,就是指感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只存在于现在,甚至说只存在于现在这个瞬间。当我们将我的概念抽象出来的时候,不应该将它与感知分离开来,认为它是一个可以独立存在的东西。那样的想法只会产生思维上的陷井。

在大多数日子里我们不会感到死的恐惧,因为我知道明天我还会存在。但如果深究一下,我们会发现,其实现在的我知道的只能是现在的感受,对于明天的我,那只是一种预测和想象。我们从这种想象中去体会明天的感知,这进而带给我们一种内心的安慰和平静。同样地我们也可以想象其他人的感知,感受到他们的思维和观点,欢乐和痛苦。这正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基础,也是我们可以产生同情心理的原因。在这样看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明天的我与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地遥远。因为严格地讲,我们能够感受到的只是现在,现在的我。”我”是一个瞬时的概念,而不是一段时间的概念。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点,让我们做一个想象的实验。所谓想象的实验,是指在理论上可以做的实验,但在实际上今天的技术还远远达不到。但这种想象的实验可以用来澄清一些概念。爱因思坦曾用想象中的实验来说明他的相对论。

让我们想象科技很发达,我们可以在人睡觉的时候,将大脑中所有的信息,包括所有突触的造构和大小(也就是我们大脑中的所有的程序和内存)都拷贝下来。并且我们可以将这个拷贝转移到另一个人的大脑当中。这样今天晚上我一个人睡下去,明天一早会有两个人醒过来,他们有同样的思维,同样的记忆。换句话说,我们在克隆(clone)另一个人。只是这种克隆不仅是在基因上面,而且是在思维上面,在记忆上面。明天的这两个人都会认为,他们的昨天就是现在的我。也就是说,两个人的昨天其实是同一个人。但现在他们有各自独立的思维和感受。从理论上讲,这完全是可能的,没有任何物理定理阻止我们做到这一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今天睡觉之前还要对明天作一个预测,想一想明天我会怎样,我就会遇到一个问题:在明天的两个人当中我到底是哪一个呢?他们两个人都会认为自已是今天的我,因为他们都会有今天的我的记忆,也知道现在的我的感受。但现在的我却不能说我就是明天两人中的某一个。如果非要说,那么只能说明天的两个人都是我。但明天的两个人有各自的思维和感知,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统一的”我”,而是两个”我”。我们之所以会有困难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隐含地认为”我”是在时间上的一个整体的概念。所以我们试着将今天的我与明天的我统一起来,归纳在同一个我之下。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没有问题的。但在上面的特殊情况下这种方法就不行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将”我”看成一个瞬时的概念,而不是一段时间之中整体的概念。这样今天的我可以发展成明天的两个我,虽然奇妙,但并没有概念上的困难。在上面的讨论中,你也许会说可以根据身体内部原子分子是否是以前的原子分子来判断明天两个人中我究竟是哪一个。但我们人着重的是感知(信息、程序和储存)和身体形态,而不是具体的原子分子。在物理上,两个同样的原子是不可区分的。况且我们人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物质上的原子分子在不停地交换。所以从原子分子来区分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明天的我, 或者明天的两个我,都有着他们自己的感知。他们是他们自己,与现在的我不能等同起来。 当然明天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一定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记忆。明天的两个我都会有现在的我的记忆和感受,他们与今天的我有一种连续性。而正是由于这种思维和感知的连续性,使我们通常将我的概念想成是一段时间范围内的整体概念,也就是说我们从生到死是同一个人。在通常情况下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并且这恐怕是思考人生最自然的方式。正是因为我们对整体的关心,使现在的我所计较的不只是眼前一瞬间的快乐和幸福,而是整个人生幸福的总和。 这使我们可以为了长久的利益而牺牲眼前的利益,也使我们可以去追求长远的目标。可以说现在的我对于以后的我的关心是人性的一部分,它也是我们将人生看成一个整体的必然结果。现在的我只是这个整体中的一部份。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当考虑极端问题的时候(比如生与死,上面的想象实验),我们就有必要将一些原以为自然的概念作进一步的推敲。既然我们将现在的我等同于现在的感知,而我们知道感知是一个过程,那么我们最好将我的概念进一步细分,将现在的我与明天的我区别开来。从这一新的观点来看,我是一个连续的流动过程。瞬时的我不断地在失去,而新的我不断地在产生。对于明天的我,现在的我只能想象,其亲近程度并不比其他人要高到那里去。对于昨天的我,现在的我只能回忆。但随着时间的流失我们到底又能记得多少呢,与记住我们死去的亲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对童时的记忆,剩下的只是几个清晰的片断,而不是全部。这几个片断恐怕与电影中看来的片断己没什么区别。所以昨天的我确确实实己经死去,而到了明天,今天的我也会己经死去。所以从感知的角度看,生生死死已经不停地发生在我们身上,发生在每时每刻之间。所以重要的不是昨天的我,也不是明天的我,而是今天的我。我是一个过程,一个流动,一个连续性。在这个过程当中,一个的我可以变成两个的我(想象实验),也可以变得没有了,这就是死。

我是一个连续性,这意味着明天会有一个人大脑中有着对我现在感知的记忆。死是这种连续性的中断。这意味着在一定时间之后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对我现在的感知有密切的记忆。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讲,这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因为那是明天的事,那是”别人”的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讲,明天的我与别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知道无论是在此时还是在我们死后,这个地球上总有几十亿个感知。至于其中是否有一个感知对现在的我有着密切的记忆,对现在的我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对所有这些感知(包括明天的我),现在的我都只能想象而已,并没有直接的联接和感受。他们都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对现在的我有直接联系和感受的是现在,是以前的我。对将来的我,我们只能关心关心,想象想象。至于”他”在一定时间之后不存在了,只是值得可惜,就如失去了一位亲人一样。但这里面并没有任何神秘与困惑,也谈不上恐惧,更不用歇斯底里。这样想来,如果我们可以理解其他人的死,那么我们也可以理解明天自已的死,因为明天的自已对现在的我来说本来就是其他人。重要的是,用不着将我看成一个永恒的概念,有了今天就必定会有明天。这样想来,”我死后会变成怎样”就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了。我是一个瞬间,一个过程。而对于现在的我,既然我还在想这个问题,说明现在的我还存在,还没有死,那么也就不用害怕。所以恐惧感永远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活着的时候不必要,死了之后我们已经不存在于那一个时空,所以当然就更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对整个世界而言,失去对现在的我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太大的浪费。如果我们的思维感受有独特之处,我们可以通过传播媒介,比如书籍,与其他人共同分享。这样即使我们人死了,我们独特的感受仍然会保留在后人的记忆当中。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与我们自已还活着并没有太大的两样,同样都有人对现在我的感受有所记忆。如果我们的思维感受平平常常,所有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那么这种感知也确实没有被记住的必要,失去它们也并非是一种浪费。其实即使我们自己永远不死,我们也不可能记住以前所有的感受和细节,那样只会导至信息爆炸,使大脑无法工作。我们能记住的,只是对过去零星的片断,那些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事情。我们大概不会记得两年前的今天我们都在想些什么,感受些什么。所以说,虽然我们的思维和感知有连续性,但大多数的感知已经被遗忘掉了。同样地,我们现在的感受,十有八九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自已遗忘掉。 所以如果我们对死的伤感是因为死后不再有人能够记得起我现在的感受,那么同样的伤感可以被用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死只是将这种遗忘的过程加深了一步而己。所以,无论是生还是死,我们现的感知注定是要被遗忘的,并且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出色的东西自然会被自己或他人记住,而平凡的东西也应该被忘却。所以,以后活着或不活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无论是以后的我自已还是他人,他们对于我此时此刻的感受恐怕都会淡漠,而他们对于现在的我都显得那么遥远和陌生。现在的我最重要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感受。

前面的想象克隆实验可能让人感到不真实,那么我们可以用每人都经历过的梦的现象来说明这些观点。正如在第十一章中讨论过的一样,梦是我们睡觉时大脑中某些局部范围的思维和感知。这些感知信号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感官刺激,而是来自于大脑中已经储存的信息。做梦时大脑中有的一部分皮质(比如运动皮质,中枢神经)是关闭的。但另一些部分,特别是与我们感知有关的前额综合皮质部分,仍然有神经思维活动。睡觉时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做梦。睡眠可以被划分成一个个90分钟的周期。每一个周期都有快速眼动(rapid eye movement, REM)的阶段,这也正是我们做梦的阶段。快速眼动是眼球运动神经受到来自脑干(brain stem)的化学物质影响的结果。如果在这个时候被别人叫醒,我们十有八九都会说梦被打断,并且都可以记住梦的内容。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没有醒来,而是接着睡过去了,那么第二天自然醒来之后,十之八九我们对做过的梦已经忘记掉了,甚至认为根本就没有做过梦。 其实梦人人都在做,天天晚上都在做,只是我们没有记住而已。这是因为睡觉时大脑中将临时记忆拷贝到长期记忆的通路被中断了,所以我们不能将梦的内容记下来, 除非我们那个时候醒来,梦的内容还在临时记忆里面。在做梦的时候,这些梦可以被看成是当时的感知,它也有在那个时候的”我”的概念。但如果我没有记住梦,对于醒来的我来说,它们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可以将梦看成是另一个”我”。它借用我们的大脑,借用我们白天储存下来的信息和记忆。这些其他的”我”,在我们大脑中存在过,活动过。但对于醒来的我来说,因为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它们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或者说,它们的感知如同其他人的感知一样的遥远和陌生,虽然我们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却没有直接的感觉。梦中的我,昨天的我,和现在的我都用了同一个大脑。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对昨天的我有记忆,但对梦中的我没有记忆,这使我们感到现在的我与昨天的我是同一个人,而梦中的我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什么是同一个人,什么是生与死,什么是存在于不存在,只是一种感知的连续性而已。而这种连续性表现在现在的我对以前的我有记忆。

想象如果梦中的我有庄公的胡蝶一样清醒的思维,那么他会意识到他的生命只有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就”死”去了,因为关于他的记忆不复存在。但我们知道他”死”去之后这个世界仍然存在,甚至他用过的大脑也仍然存在,所以没有什么好太伤心的。从这一点来看,在我们大脑中存在过的感知已经经历过不断的生生死死,并且正在经历不断的生生死死,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们也己经经历过了死。前面说过,死只是我们感知在时空上的有限性的一个表现。在时间上的有限性不仅表现在它只覆盖我们从出生到死去这一段时间,也表现在它每天只覆盖我们醒来的时间。对于我们现在的感知来讲,睡觉的时候确实与死去没什么两样。那个时候我们的感知不再存在,或者说它变成了另外的感知(梦中的感知)。所以可以说那个时候”我”不存在。如果我想要知道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必须醒来之后向其他人打听。这与打听我们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在遥远地方发生的事情没什么两样。它们都是在我们的感知不存在的时空里发生的,也就是说在我们”死”的时侯发生的(这些事情与我们死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们可以打听这些己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不能打听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记忆在时间上是单向的)。所以对现在的感知来讲,睡觉与死去的感觉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想要体会一下死去之后是怎样的感觉,那么我们每天都在体会,这就是睡觉,并且这个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就是不存在,也就是没有”体会”。既然只是”没有感觉”,它就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当然在睡觉之前我们知道明天还会醒来,这也许给我们安慰。但醒来不醒来是明天的事情,对今天的感知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如果有影响那也只是因为我们对明天这一个感知是否存在有一份关心。其实感知不存在的地方多了,我们不存在于出生之前的时间里,也不存在于我们现在身处之外的所有地方,也不存在于睡觉的时候,等等等等。我们又何必只对死后时间里的不存在感到伤心呢?

在上面我们从理性分析上说明了对死不应该感到恐惧。总的来说有两点。第一点:所谓“死”,只是我们生命有限性的一个表现。对于死之后的时间,我们只是不存在于那一个时空而已。就整个宇宙来讲,我们所存在的时空只是很小的一点。绝大多数的时空我们都不存在。但不存在就意味着没有,这包括没有感知,也没有感受。恐惧并不是死了之后的感受,而是在还没有死的时候我们想到死这一问题而产生的感受。而这一感受来自于我们思维上的陷井。第二点:”我”应该等同于我的感知,而不是分离于感知之外的一个东西。我死后,感知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我们不能说死后怎样怎样,死后只是不存在而已。感知是“瞬时”的,只存在于现在,所以”我”也只存在于现在,是一个瞬时的概念。而我的死,只是对感知连续性的一个中断。这意味着在我死后的时空里,没有另一个感知对我现在的感知有密切的记忆。但对于现在这一瞬时的我来说,那只是关于其他的感知的事情,就象是其他人的事情一样,而对现在的我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也不应该成为现在的我恐惧的原因。 所以从理性上说,死并不可怕。对死我们可以感到遗憾,但并不应刻感到恐惧。适当的遗憾可以让我们避免不必要的死,也可以让我们更珍惜有限的生命,让我们更好地把握住现在。

要真正消除我们对死的恐惧,除去从理性上说明之外,我们还应该从感性态度上作适当的调整。在这里有两件事情比较重要。第一是对一个事情开始和结束的态度。我们往往对一个新事物的开始感到欢欣鼓舞,而对于它的结束却感到悲伤。其实开始和结束本是时间上的两头,它们本有一定的对称性。不对称的是时间的方向性,这使我们对它们有不同的感性态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本身就隐含着对筵席散去时的悲哀。但如果筵席永远不散,这并非就是一件好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散去筵席,就不会有新的筵席。对很多事情来讲,结束未尝就不是一种轻松和释然。所以不仅事情的开头值得庆贺,事情的结束也值得庆贺。周公的妻子死了,其他的人都为他带孝和悲哀,但他自己却手舞足蹈。他说,死只是形体的化去,气的消散,是回归自然,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大可不必悲伤。

第二个可以调整的态度,是对于”无限”和“有限”的追求。我们人总是对巨大的、无限的、永恒的东西感到崇拜。我们总是在追求一种伟大。这种盲目的追求和崇拜是一种神秘主义的表现。但事实上任何事情都在不断地变化。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而只有不断变化的事。我们可以把握的只有现在,只有瞬时的“我”,而不是永恒的我。所以我们应该反问自己,为什么永恒的事情就那么值得追求。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强大(包括体格的强大)总是暴力战胜对方的有利条件。这也许让我们对伟大的事情产生了好感,从而成为我们人性的一部份。但对这种好感进行理性上的总结和扩大,进而成为一种对永恒无限的追求,这就未免有点过份了,并且给我们带来了思想上的麻烦。既然我们自己是有限的,我们就应该更珍惜和欣赏有限的事情。我们应该对有限的事感到满足,感到欣慰。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无限的生命是怎么一种样子。上帝无所不在的无限感知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其实那样的感知是根本不可能的。感知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有一个注意力。而注意力总是聚焦在一个点上,所以在空间上它只能是有限的。由此感知本身也必须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平行化(parallelized)的感知只有一种,这就是有很多不同的人,大家同时在感知。但所有感知之间不可能同时存在着密切的交流。这就如一台平行计算机,单机与单机之间的信息交流必然慢于单机内部信息处理的速度。所以我们每个人的感知感觉上仍然是有限和单一(serial)的。在时间上,我们的感知也不可能是无穷的。即便我们永远不死,但因为记忆存储的有限,大脑也必须把很久以前的记忆丢掉。这样它记忆的有效性也只能存在于一定的时间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几百年之后,这个感知与其它人的感知已没什么两样。它们都不记得现在的我,即使记得也只是泛泛的记得,就如听来的故事一样,而没有一种密切的感觉。那样的情景与真正的现实:一代又一代的不同的人,已经没什么差别。无论死与不死,此时此地的我的感觉都不可能被永远记住,感知的记忆在时间上都只能是有限的。所以总的来说,要珍惜“我”,也就必须学会在感情上珍惜“有限”,珍惜“现在”和瞬间,这也正是我们在第十六章中所说的抓住现在,享受过程。欣赏和喜爱“有限”的一个好处,是让我们更能珍惜有限生命中的每一刻时光,让我们过得更加充实。这可以使我们生活得更幸福,而不用为生命的有限而悲哀。我们应该认识到无限的生命是不可能的,生命的可贵正在于它的有限。与其将注意力放在它是否消失和永恒上,还不如将注意力放在现在,放在感受流动的过程之中。

最后让我们谈一谈与生死有关的一些具体事情。对死的恐惧中有一种具体的害怕,这就是临死之前的痛苦。很多因疾病而死的人,死前可能会受到疾病的折磨。和生命中其他的事情一样,痛苦总是免不了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值得我们恐惧。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恐惧是两回事情,何况还有一大部份人,死前并不感到痛苦。有的人死前已经昏迷,他的感知慢慢从清醒中消失。有很多人有过临死的经历(near death experience)。他们几乎死去,但最后又活了过来。这些人告诉我们,临死的时候,心情往往异常的平静和安祥,甚至有一种快乐的感觉。因为大脑中缺氧,很多人会由此幻见一个带光环的隧道,而自己正向着这个隧道游去。很多人认为这是通向天堂的证据。但从科学上说,这只是大脑在缺氧状态下产生的一种幻觉。不过这些人的经验告诉我们,死前并不可怕,反倒有一种安祥幸福的感觉。

现代的医学,尤其是近几年基因工程的发展,很可能可以延长我们的生命,让我们每人都活到一百多岁。但死,最终还是避免不了的。我们细胞的每一次分裂,都会将一种帮助DNA分裂的酶的长度减短。当这种酶减短到一定程度后,我们细胞就失去了再次分裂的功能,这样我们的身体就不能够修复它自已。我们的皮肤开始有皱纹,内脏的功能减弱,我们开始衰老。所以从生到死是一个渐近的过程。当我们的肌体已经腐朽,思维已经迟顿,记忆已经消失的时候,活着和死去本已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候我们的感知已经奄奄一息了,所以最终死去并不是一件太可惜的事情。当然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死前的思路仍然清醒,只是我们身体的功能己经跨掉。在这种情况下,死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不过人生遗憾的事情太多了,这也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

我们说死是对我们的感知延续性的一个中断。如果说我明天不会死,只是说明天有另外一个感知有着对我今天感知的记忆。其实即使人死了,我们仍然有各种方法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这种连续性维持下去。这可以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在我们的子女身上。我们的子女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明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延续,所以出于人性我们会关心明天的我,我们可以为了明天的我的利益而牺牲今天的我的利益。 同样地,子女是我们自身的延续。我们有对子女天然的关心,可以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已的利益。我们虽然死了,但我们生物基因的记忆仍然存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第二点,就我们的感知和思维来说,如果我们真有与众不同的感受和想法,我们可以通过媒介,通过写书等等方式,将它们传播给其他人。这就是文化。可以将文化想象成一个社会整体的感知(类似于上面提到的平行感知,平行计算机),那么我们个人的感知只是其中的一部份(一个单机),不同的个人感知之间可以互相交流。正如我们个人要死一样,一个文化也不是永恒的,但它的寿命往往比我们个人的寿命长得多。所以如果我们可以将自己感知的精华注入到这个文化之中,这就是对我们生命最好的延续。事实上,反省一下我们自己的很多想法和感受,它们并不一定来自我们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从其他人那里,从书籍媒介中学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感知中已经存在着对其他人的感知记忆了。同样地,我们也可以将自己的感知延续到其他人的身上。那么当我们死去之后,甚至在死去之前,就会有其它的感知拥有对我们现在感知的记忆。这些感知还不止一个,并且可以比我们自己的感知更聪明,更完美,这岂不是比自已活着还要让人欣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些感知已经拥有一部份”我”。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著书立学。通过日常生活中与周围人的交往,我们每个人已经将自己的感知传输给了他人,所以这种传播效应对每个人都存在,只是大小不同而己。

我为什么值得关心明天的我?如前面讨论过的,明天的我可以变成两个我,所以我们不能将明天的我等同于今天的我。所以我们不能说: 我关心明天的我,因为明天的我就是我自已。答案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寻找。明天的我和明天的其他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明天的我具有今天的我的记忆,是今天的我的思维的延续。所以关心明天的我,是因为我们关心自己思维与感知的延续。以此推论,我们也值得关心其他人是否有着对我的思维和感受的记忆。这是人性的一部分。正是这种人性使我们对他人有一份关心,将我们个体与整个社会连接起来,将我们个体融入到整个社会之中,让我们感受到自己是社会整体中的一部分。那样虽然我们个体死了,但整体还存在,社会还存在,就象一个细胞死了整个人还存在一样。这给了我们一种生命延续的感觉,也给了生命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在另一方面,这也使我们有理由关心社会,关心我们死后的事情。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试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不关心自己死后世界的情况,认为那与自已无关,那么每个人临死前都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心态,杀人放火在所不辞,那样务必会给社会带来混乱。所以将我们自身融入到社会当中,不仅可以使我们自已感觉良好,让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延续,同样它也使整个社会得以工作。这是我们人身价值的一部份,也是我们自我满足的一部份。从大脑的运行来说,自我满足的感受往往来自于我们的想象:当我们想起了某一件事,有一种良好的感觉。虽然在我们死后的时空里,我们己不存在,我们不会有直接的感知,但我们可以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将这种想象转化为我们现在感知的一部分,也成为我们现在幸福的一部分。所以对死后的人和事我们是要顾及的,因为通过想象,它们会反过来影响到现在的我的幸福。而这种顾及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死并非是世界的末日。我们个人只是整个社会的一部份,整个社会文化、社会感知的一部份。虽然我们个人的感知可能不存在了,但它的记忆可以存在于社会感知之中。在这个社会的感知之中,我们个人的感知得到了延续和永生。这样我们对死不仅不会感到恐惧,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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