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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善人家

(2007-03-18 06:20:06) 下一个

乐善人家

             昨天终于拨通了郑姨家的电话,我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郑姨的爱人--熊叔五天前去世了,享年74岁。怪不得这几天,我几次打电话想给他们个节日问候,一直都没人接, 我的心就悬了起来。 熊叔因心脏病,四年来进进出出医院好几次。(听说,在高原长期工作过的内地人,到老了,很多都心脏有问题)他人消瘦了许多,本来的三项爱好,抽烟, 打麻将, 吃肥肉, 也全因这病给断了。 从电话中,我听出郑姨的口气比较平和,也就放心了。面对生老病死,我和郑姨的观点一样,即是唯物主义又是唯心主义,人生在世,我们认为要活的好,活得自在,要有质量, 似是唯物主义; 人不在了,我们又相信,好人自在天堂, 这又像是唯心主义。我看应该算是实用主义吧?



             我和郑姨一家相识在文革时期,那时我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边远的麻疯疗养院,地处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 郑姨也因为出身问题被从甘南的首府合作下放到了疗养院。因为我从北京来,要到合作去上高中,可疗养院离合作有240里,所以我需要在合作找个住处,热心的郑姨就主动揽了这个“麻烦“。

             郑姨是个护士,老家在河南,解放初,响应国家的支边号召,来到了甘南。她说话,干事儿都是个干脆,麻利快, 而且是个热心肠。家住在州委宿舍, 街坊四邻的谁家有病人,打个针,吊个瓶子都少不了跑来找她帮忙,她是有求必应。合作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久而久之,远近都知道有个热心助人的郑凤娥。

             熊叔是个湖南出来的苦娃子,早年随解放军进藏,就留在了州委作机要工作。 他为人忠厚老实,沉默寡言, 人称熊老蔫。 我先在他家住了两年,然后是常来常往,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三,四年, 算了算, 总共听他说话没过百句!但他做的事儿,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外人都让你感到他的心是热乎乎的。

             那年月的民风可不像现在,老百姓崇尚的是好人品,欣赏的是讲信用,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凭这两口子的为人,那口碑在甘南是响当当的,走到哪,事儿都好办些。我住在他们家,自然也就沾了光。

             郑姨一家五口,仅有一个两间的小单元,住房一大一小,加上一间厨房。那时郑姨常年住在疗养院,熊叔就带着三个孩子住大屋,说是大屋,其实也就只有14-15 平米, 仅放一张加宽双人床,一张两柜的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脸盆架,就满了。 两个大孩子是男的,小伟,小波;一个小的是闺女,叫丽丽。 小伟那时只有九岁,小波,丽丽依次差两岁。为了我来,他们腾出了小屋,四口人挤进了一间房,挤上了一张床。天热的时候, 屋里人多不好受;天冷的时候那就更麻烦了,要生两个火。我虽在兵团待过,但在东北是由老职工烧大炕,我根本没侍奉过炉子。 一开始, 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不是点不着火,就是忘续煤, 都得熊叔和小伟给照应着。甘南没有煤球,只有硬煤和煤面子,所以,隔几个星期就要自己做一次煤茧子,就是把煤面子掺上土,用水合成泥状,铺在平地上,拍成个大饼,然后,划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儿,晾干,就可以烧了。这活儿都是熊叔的,后来我学会了,也跟着一起干。

             郑姨不在家,大家就都去州委的大灶(就是食堂)吃饭。州委分两个楼,两个灶,一个是州党委的,一个是州政府的。这两个灶都是机关干部灶,对吃灶的人都有国家补助,熊叔一家勉强达标(因为小孩不是国家干部);我去吃就完全彻底地名不正, 言不顺了。刚开始时还没人说什麽, 时间一长,就有人提意见,大灶管理员不愿意再卖给我饭票。我只好让熊叔出马,替我买饭票,一个月在党委灶吃,一个月到政府灶混,其实,人家也心知肚明。 有人就当着我的面问过管理员:“这是哪个单位的?“,别忘了,在这灶上吃饭的人,可都是些州里的头头脑脑,大灶管理员实在搪不过去,就说“他是老熊带来的“, 这招还真灵,碍着郑姨,熊叔的面子,大家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了这面“金牌“,我在州委灶上一吃,就是二年!

             那时物质十分贫乏,但州委灶吃的好哇!粗粮少,细粮多,时不时的还有肉, 什麽吊炉火烧,加沙肉,苏白肉,条子肉,腐乳肉,清汤牛肉,我都是在那儿第一次尝到。 现在想起来还是马上舌齿生津呢。两个灶上的头厨都去我国驻外使馆服务过,您说那手艺能差吗? 每到年关,节日,州里都要举行招待会,别看那是边远藏区,各种瓜果梨桃,花生,核桃,枣儿的都能摆上桌。会一散,管事儿的就叫州委这帮孩子们进去“扫荡“。小伟,小波总是把抢到的好东西先拿给我吃, 知道我是个大馋鬼(现在有了学名:美食家)。而我给他们的回报就是带他们去洗澡(那时的洗澡可跟现在的不是一码事儿啊!),请吃巧克力。

             全州那时只有一个洗澡堂子,是为了利用乳品厂的废热水。您猜猜那里面有几只澡盆?一共只有四个!没有大池。肥皂,毛巾全要自备, 设施不怎麽样,价钱可挺贵,伍毛一人,北京的清华池那时才两毛六。我到他家以前,他们从来没进过澡堂洗澡,现在往澡盆里那麽一躺,热水这麽一泡,再搓搓身上的老泥,舒服得咧着嘴,哇哇乱叫!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给他们吃从北京带来的巧克力球,他俩全给吐了,说我骗他们吃中药。说实在的,那年头,糖少,奶油少,巧克力做的是够苦的。

             郑姨一休假回家,熊叔就解放了,最起码不用每个星期洗两大盆衣服啦。熊叔特爱干净,进屋前,每个人都要用掸子浑身上下掸上一遍,方可进屋。屋里家具是每天擦一遍,地是随脏随扫。郑姨一回来,我的工作量也减轻了,所有的大件衣服都被郑姨抓去洗了。尤其是那一年两次的拆洗被,全家六,七床被,又拆,又洗,又缝,全是郑姨包了,每次看得我头都大了,特别是在冬天,那扎手,凉得钻心的井水,把郑姨的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郑姨在家,家里的气氛就显然不一样了,郑姨爱说话,街坊四邻, 亲朋好友的都会过来过个话儿,摆一会儿龙门阵什麽的。家里的饭也不去灶上打了,省些钱。郑姨的拿手好戏可多了,臊子面,揪面片,烙姜黄(甘肃那边的一种调料,黄色粉末,味比咖喱淡的多)发面饼,还有烧玛曲的黄河无磷鱼。每当那黄腾腾,香喷喷,热乎乎的臊子面端上桌,再放上一点红通通的油泼辣子,我们满满地“呷”(在当地就是“吃”的意思)上它一碗,然后出一身大汗,那舒服劲儿就甭提啦。汤足饭饱,熊叔就会点起只烟,乐呵呵的吞云吐雾起来,小伟,小波,也会唱着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饭后一口茶,我是神仙大(爸的意思)“,逗熊叔。

             一九七七年,十月的秋风吹来了激动人心的喜讯:大学高考恢复了。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来临了。当时,我父母已经调回北京,郑姨也回到了合作州医院。我人仍属甘南农机厂,但借调到州博物馆搞摄影已有一年。馆长姓张,他虽没上过大学,但对知识分子很器重,也是郑姨和熊叔的老朋友。  他积极支持我们年轻人考大学, 让我们停工,脱产,专心复习。为了生活方便,我又搬回了郑姨家。 有了单位领导的大力支持,又有了郑姨后勤的顶力相助,我开足了马力复习起来。听说在200 里外的干校,有一位下放来的兰大数学教授,水平很高,我和两个一起复习的同事就带着问题跑到哪去求师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离考试的日子只剩三天了。我们要杀回合作准备应考。 此时天公却为难起我们,下起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公交长途车停开了, 我们只好到公路上去搭顺车。雪天,车少,我们拦了一辆又一辆,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那年头,车少,司机可牛了,还普遍有个坏毛病,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孩,就会主动停车; 见到老爷们儿,就狠踩油门,轰的一下飞驰而过。惨啦! 我们这次是三个大老爷们儿,拦个车真比登天还难!头一天,就这样浪费过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 天刚一擦亮,我们就爬起来,冲上了到公路,结果又是重复着跟昨天一样的经历,忙活了一早上,还是徒劳无功。正当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突然,不远处,来了一辆拉木头的卡车,拐弯时,车上的几根大木头被甩了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如见到了救命的菩萨,赶紧跑了过去,上赶着帮着往车上抬木头。 为了能感动司机,搭上这辆车,我们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一,二,三,上“,“一, 二,三, 上“;高原的腊月,天寒地冻,我们脱去了棉衣,还是出了一身透汗。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把所有掉下来的大木头装上了车,打动了司机,答应拉我们回合作。驾驶室里已是坐满了人,我们只好坐到大木头堆上。车一开,风巨大,穿透了棉衣,穿透了我们被汗浸湿的内衣,冻得我们上牙打下。 就这样我哆哆嗦嗦地回到了合作,到家就发烧了。

             这下可把郑姨,熊叔给急坏了,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要是这临门一脚折了,那可怎麽了得!赶紧打针,吊瓶子一起上。幸亏,郑姨的及时治疗,我才得以按时参加了高考。不然的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考试仅两天,眨眼间,过去了。接下来,是度日如年的等待。 熊叔的任务又来了,因为他跟教育局南局长很熟,郑姨就派他去做包打听。那时甘南的通讯极其落后,连局长家里都没有电话。熊叔就只好隔三差五地去南局长家,看看局长什麽时候能把考试成绩从省会带回来。按当时的政策,一切有关高考成绩,录取的信息都要保密,不能事先透露,可在中国,哪有政策,哪就一定会有对策,熟人好办事儿。终于有一天,熊叔面带喜色地走进家门, 他回手关上门,还是没说话,塞给我一张纸条儿,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报的第一志愿大学的名字。我一下子明白了,高兴地跳起来,高喊“考上啦!, 考上啦!”, 真有点像范进中举后的疯狂。 郑姨,小伟,小波,丽丽也拍着手叫起来““考上啦!, 考上啦!”。从此,我走上了新的人生航程。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犹如弹指一挥间。我回国时,曾两次去甘肃看望他们,小伟,小波,丽丽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娃,郑姨,熊叔也一步一步地走向老年。看着他们逐渐衰老的身影,想起当年我第一次走进他们家门时的情景,我总会扪心自问,要是现在冷不丁的在我们家挤进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地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我能愿意吗?我能受得了吗?我的感觉会是什麽?在当今中国那种“拜金“的世风下,好像什麽都能用金钱买到,不知郑姨家对我这份情,是个什麽价?

             望熊叔一路走好,天堂就座!

            祝郑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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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思 回复 悄悄话 回复xxq2001的评论: 再也听不到郑姨女中音的说话声了。我问信教的人“即然有上帝,为何好人总是不常受“回答是“上帝不让好人在地球上受罪“ 和印度教讲的一样“活着就是受罪“。也许是吧?
群思 回复 悄悄话 回复xxq2001的评论: 不成想,就在此文之后的4个月,郑姨也随熊叔去了,可能他们实难相离!还要去拜祭他们一回,有时很想他们。
xxq2001 回复 悄悄话 写的朴实, 动人. 非常能理解你考大学前后的心情.
神在阿堵中 回复 悄悄话 你的文章真实感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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