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哥的真實面貌

2006.10.07　 中國時報
老大哥的真實面貌
李福鐘


上個月華裔作家張戎及其夫婿合著的《毛澤東》中文版在台灣上市，這本理應交由歷史來評斷的傳記，卻因部分內容引發爭議，成了今年國內出版界的大新聞。事件雖已告一段落，然而真正應該嚴肅看待的問題並沒有獲得進一步的釐清。或許胡宗南將軍的後人非常重視書中對胡將軍的描述，然而對於絕大多數的讀者來說，關心的畢竟仍是張戎所要追究的問題：真實的毛澤東，究竟是怎樣的一付面容？

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毛澤東的形貌，至今仍是中國共產黨統治合法性的具體象徵，所有關於毛澤東負面形象的描寫與論述，例如張戎的《毛澤東》與李志綏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一概被摒除於合法的市場准入之外。如果毛澤東的所作所為被認定為錯誤，則包括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中共其他開國領導人，也都將背負上共犯的罪名。毛澤東仍然是共產黨的神主牌，只要他在中國民間仍然維持著一種半人半神的特質，則共產黨的政權基礎，仍能牢固地建築在黃土地的迷信與神話之上。

匈牙利作家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名著《正午的黑暗》（或譯《黑色的烈日》），以一九三○年代史達林對蘇共黨內的大整肅為背景，刻畫了共產黨統治下的深層恐怖。書一開始主角魯巴休夫在睡夢中被當局逮捕，他在牢中意識到自己行將被槍斃，於是他想起「老大」（影射史達林），魯巴休夫這麼思索著：「老大的恐怖處，在於他可能永遠是對的，而他所殺死的那些人，甚至於在子彈射進頸背之際，還得承認他應該是對的。根本沒有確切不移的事情，於是只能訴諸所謂的『歷史』，而歷史卻是一種嘲諷性的啟示，它只在上訴者的下巴早已化為塵土之後，才會下達她的判決」。

土改、鎮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半個世紀以來因革命之名而遭受處決與關押的數百萬名受難者，在他們的下巴皆已化為塵土的今日，歷史作出了判決沒有？毛澤東這位中國共產黨永遠的「老大哥」，是否仍以「永遠正確」的身形，維繫著整個黨的統治合法性？

張戎的新書，真正解除了毛澤東黑色紅太陽的魔咒沒有？結果顯然沒有。儘管作者聲稱援引了大量文獻，採訪了諸多相關人士，然而遍讀全書不難發現，在張戎筆下的毛澤東，竟然只是一個刻板的暴君，無時不在耍玩心機、操弄權力。這樣的毛澤東，當然無法真正呈現黑色烈日所具有的那份特殊的陰暗力量。讀者仍一頭霧水，這樣一個權终撸?我阅茼樌沓烧碌兀?蔀閿祪|人口的老大哥。毛澤東的神話，畢竟無法用這麼簡單的批判手法，加以拆解。

話說回來，西方學術界對毛澤東的研究，雖然到了車載斗量的境地，然而真正能夠對毛澤東的內心世界進行探索，或是對毛所代表的中國式文化政治學進行分析者，仍屬麟毛鳳爪。這主要因歐美學者對中國問題的關心，主要不在這些議題上。包括早期的史華慈（BenjaminSchwartz）、宣道華（Stuart R. Schram）、白魯恂（Lucian Pye）等人，到較晚近的譚若思（Ross Terrill）、史景遷，或是日本的竹內實，雖然都出版過毛的傳記，不過偏重各有不同。毛澤東統治下中國最幽微的正午黑暗，尚未真正揭露。張戎的新書不是第一本，自然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本。（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