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哀书 ---- 漫谈《金瓶梅》

成年人的哀书
----漫谈《金瓶梅》


一泓


《金瓶梅》是一本成年人的书。‘成年人’一词，现在许多时候会和‘成人’电影、 ‘成人’小说杂志等联在一起。有些人就将其作为性(或淫秽)的代名词，其原本的意义和价值反被掩埋。


《金瓶梅》一书也有相似遭遇。 本来，‘成人’、‘成年人’等是好词，应该让人想到的是富有人生阅历而成熟、理智、能够承担人生和社会的责任等。

如果从褒义来理解‘成人’，再把《金瓶梅》和那个时代(明朝)的文学作品对比下，也可从一个方面显示出《金瓶梅》的杰出。可比比当时的几大名著：《西游记》是神仙鬼怪的故事，适合少儿的奇异幻想；《三国演义》是帝王将相的夸张演义，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远；《水浒》的场面离社会现实近些，但是又偏到江湖豪强上去了。这三部名著和古代众多的武侠和演义小说一样，主要写的是神怪或接近超人的英豪们的打斗和战争，寄托著青少年的打斗情结和脱离现实的英豪梦。


只有《金瓶梅》，中华文学史上长篇小说第一次直面社会，正视人生。作者描述的不是虚假的神怪和远离现实的梦幻，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作者细致流畅的文笔所描写的是作者身边的人、身边的生活、和生活著的社会。


年过不惑，关注和欣赏的目光早已能从所谓的脐下三寸移开，重读《金瓶梅》，感慨颇多。于是敲出这几节文字。

(一) 不会被武松打死的西门庆

《金瓶梅》是由《水浒》中武松、潘金莲、西门庆的那几回发展来的。《金瓶梅》的前六回可以说是在照抄《水浒》(注：此文以明万历版为准，而不是流行的明崇祯版，因万历版应是原版，而崇祯版是被后人修饰改动了的，尤其在性描写上崇祯版加添润色不少，万历本要干净些)。但接著西门庆和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后，《金瓶梅》把潘金莲搁边上凉了一会，而叙述西门庆迎娶年青寡妇孟玉楼(里面有段写孟玉楼选择并坚决要给西门庆当三奶，很有意思，以后再多谈)，然后才是潘金莲千思万盼、千方百计让西门庆把她也娶回家作了五奶(中间西门庆什又提拔了一个房里做饭的丫头作了四奶)，然后才又回到《水浒》的故事脉络，武松出差归来，调查出兄长是被害死，先是告官，县官虽然是喜欢武松并提拔了武松给自己当刑警队长的，但县官更爱西门庆的财势，不受理武松的状子。武松无法，才提著刀去酒楼找西门庆。

在《水浒》里，西门庆是被武松摔下楼去，一刀将头割了下来。英雄除恶霸，很痛快、很理想、也很简单。但是、社会真实是这样理想和简单吗？不是，至少《金瓶梅》的作者不相信。

在《金瓶梅》里是让西门庆逃掉，武松却怒气冲冲把一个给西门庆报信的家伙(武松在县衙门里的同事)打死了。武松以误杀罪冲军流放，西门庆、潘金莲等还要在《金瓶梅》的场景中多表演几十回，给千百年的读者们展示明朝万历年代社会生活情景。

西门庆是个坏家伙，这在《水浒》中已有定论。《金瓶梅》并不是要为其辩解、翻案。西门庆在《水浒》中的恶行在《金瓶梅》中不仅是全章录下，还增加了不少。可《金瓶梅》给读者们展示的是，不是武松而是西门庆这样的坏家伙才是社会的主角，而且是吃得开、混的好，有地位、受人们尊重讨好的社会主角。

小说开始不久就有个小细节，显示西门庆受世人尊敬。那是紧接著武松持刀去找西门庆，和《水浒》不同，《金瓶梅》里是西门庆溜了，藏到一个行医的胡老人家后院厕所边，吓得正入厕的丫环直呼有贼，于是胡老医生跑出来，看见是西门庆，无一字说西门庆的不是，却对西门庆赶紧祝贺，说武松因打死同事，已经被抓走，大官人可放心回家了。治病救人的老医生象是社会贤达吧，但看他对西门庆是一副讨好样。

西门庆是当时一个有财有势的大官人(现在叫大款)。用作媒的薛嫂的话说：“县里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和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那个敢惹他”。那四门亲家中还有当朝宰相等高官吧。所以颇有人生阅历的寡妇孟玉楼反复思考后，就不顾母舅的反对，决心要嫁给西门庆。母舅给她说了一大堆西门庆的坏话：什么已有大老婆并几房、还有十几岁的女儿，什么挑贩人口、打妇熬妻，什么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什么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等等。可在孟玉楼的眼中，这些即使是事实，但又算得了什么呢，财势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不考虑母舅提议的给一个“斯文诗礼，有庄田地土”的小官儿子作继房大奶，而坚决要去给西门庆当三奶。 孟玉楼当然不是喜欢西门庆的那些坏品性，但是在实际社会里，谁没有坏品性，谁又是好人呢？

武松是《水浒》中的好人，是书坊茶馆说书人口中的英雄汉子。但《金瓶梅》的作者显然对武松等不以为然。在《金瓶梅》里武松一开始就打死自己的同事，而这个同事只是去给西门庆传告消息，说武松的状子被县官拒绝了而已。后来武松再露面是在第87回，西门庆早已病死，潘金莲被西门庆的大奶吴月娘赶出了院门，武松报兄仇的机会到了。书里有一细节是当武松血淋淋地将金莲、王婆杀掉后，小侄女迎儿(武大郎与前妻所生)在旁边哆嗦著连说“叔叔，我也害怕”。武松该对这十几岁的小女孩负点责任吧？丁点儿也没有！武松只说了一句“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扔下小侄女，卷钱而逃。

包括武松所去投奔的梁山宋江，在《金瓶梅》里也不怎样，而和西门庆是一伙的，在第84回里，梁山汉子王英要奸污逃难中的吴月娘，被宋江阻止，放了(此段崇祯版删掉了)。而宋江是看在‘同僚正官’西门庆的份上，方才放了吴月娘的。

显然，《金瓶梅》作者不认为那些江湖人物是社会的光明所在，他们和西门庆一样，只是黑暗社会的另一个方面而已，他们也许能报报私仇，杀掉个把贪官污吏，但对社会、尤其是对普通民众却只是有害而无益。至少，要让孟玉楼和潘金莲等弱女子来选择，西门庆比武松更可以依托。

在那个社会里，那些读书识文，“斯文诗礼”的秀才们也不会出淤泥而不染而品行优良。正相反，读书人领导世风，在黑暗社会里往往是率先腐烂。《金瓶梅》里读书人的典型是西门庆请的书房先生温秀才，此人“明眸皓齿，风姿洒落，举止飘逸”，但行藏如何呢？第58回有几句歪诗说是“和光混俗，维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平时假模假样，暗里奸淫跟班小童，盗卖东家情报，没有一点德行。而且不单是此位温先生如此，读书秀才们大多如此。就在西门庆请温先生之前，第 56回有应伯爵调侃秀才读书人的半回文字，有诗有赋，尖酸刻薄，描写读书人的那个德性，只比粗民百姓更加厚颜无耻。

《金瓶梅》还有一细节让人感叹。那是第33回一伙泼皮因为没勾搭上风流女人王六儿(给西门庆打工的韩道国的老婆)，却发现王六儿常与小叔韩二通奸，就找机会将两人当场抓住，绑在一起游街。旁边围观的有一老人评说道：“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你读到这时还会以为老百姓们还是讲法律、有正义感的吧？不，包袱抖开后此老人却是扒了三个媳妇的陶扒皮，被旁边人奚落一句“你老人家深通律条，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羞的这老人赶紧低著头溜了。

《金瓶梅》是不相信有所谓正人君子的好品行的，那些是嘴巴上说说的东西而已。 《金瓶梅》的社会里没有“好人”。念佛读经的和尚们是些听墙角的下流仔。貌似端庄的吴月娘(西门庆正房)毫无侧隐之心，西门庆临死时专门托付吴月娘照顾照顾潘金莲等人，但西门庆刚死不久她就将金莲、春梅卖了出去。春梅被卖时连衣服也不让多拿一件，潘金莲是被赶去了死路。

相反，在“坏人”典型西门庆、潘金莲等人身上却还有些让人称道的地方。潘金莲出身卑贱，但聪明漂亮、能诗善歌，作为封建年代的小脚女人却对生活和性敢大胆追求，所以几百年来为她翻案的文人无数。大款西门庆善于交往，上面巴结宰相太监，下面结义社会混混，对当地的或过往的官宦举子更是尽心应酬，经常是大把银子出手。西门庆时常为亲戚朋友的升官和生活出钱出力帮忙，有一回的题目就叫 “西门庆周济常时节”(常是西门庆的一个穷结义哥们)，虽然西门庆给穷哥们钱时远没有送钱官宦举子们时的痛快劲，但这一回的题目却也暗示西门庆周济人是常时节的。象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要穷哥们凑点钱给西门庆买祭品时说的那样，大家都 “吃过他的、用过他的、使过他的、嚼过他的”。另外，对李瓶儿病亡，西门庆有切实的哀痛。

象西门庆这样社会上活跃的主角人物，单用“坏蛋”一个词儿去抽象是太简单了。他的结局不应该象《水浒》里那样由一个江湖汉子来主持正义，一刀杀掉。因为那离社会的真实相距太远。 西门庆的灭亡也不会是被某个包公样的清官抓起来正法，虽然西门庆是死罪累累。先有奸妇杀夫之罪，后来升为当地刑提官后有行贿受贿，受赃枉法，放掉杀人犯等罪行。但是西门庆只是那个社会普遍的贪官污吏、地痞流氓中的一员而已，他们是官官相扶，“砍一枝，损百枝”(书中语)。盼望有青天大人来为民作主，是好的愿望，但却往往是落空的愿望，因为那个社会是西门庆这种恶霸大款、贪官污吏们的社会。

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在干了种种恶行之后，仍然有生子喜加官的好运。西门庆的死亡是自个儿生病死去。书中说他是淫欲过度，贪淫得病，“油枯灯尽，髓竭人亡”。看来是《金瓶梅》的作者实在找不到有惩除西门庆这类家伙的正义力量，但又不甘心让西门庆们尽情享受他们的淫欲生活，无可奈何，就让他淫欲而死吧，也算是给西门庆们一点诅咒，给世人一点劝戒。


(二) 女人阿，女人

在《金瓶梅》以前的中国小说中，往往是只有男主角而没有女主角，没有作者去关注和认真描述女人。《西游记》中的女人形象是妖精。《水浒》里赞赏的是宋江杀惜，杨云石秀杀巧云和武松杀潘金莲。《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水浒》一样关于女人的文字都很少，貂婵等美女只是男人争权斗争的工具，《三国演义》第19回还有一个故事，是一个农夫碰上刘备逃难路过，因为这个农夫没有肉来招待客人刘备，就将他的妻子杀了割肉煮给刘备吃。注意《三国演义》的作者是以赞赏的口气来叙述这个农夫的故事的，那个农夫的妻子没有名字，地位就和一只供宰杀的鸡一样，中国古代这些文学作品和中国当时歧视女性、将女人当作工具或衣服的统治意识一致，那些文人和说书人们不会去关心女人，也不会为女人多费笔墨口舌。

《金瓶梅》是一个破天荒的异数。同是在那个封建社会，《金瓶梅》却将女人作为作品的主角(至少是和男人同样重要的主角)。书中的大部分人物是女人，大部分篇幅是关于女人的日常生活和曲折命运。单单是拿三个女人的名字来拼作书名这点，在那个封建社会里，就很不同凡响。

《金瓶梅》里描写了几十个不同性格、地位的女性，从西门庆家院里的妻妾和丫环、仆妇，到外面的街坊女人、官僚太太以及妓院里卖淫的歌女。在那个社会里，女人的命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奶妈如意儿用六两银子买来，上灶的粗丫头秋菊也只用了六两银子，吴月娘的贴身丫环小玉因为买时年龄小，只花了 5 两银子，西门庆送给情妇王六儿一个丫环(锦儿)只花了四两银子。主角春梅是非常聪明漂亮，当初买来时用了十六两银子。那时的物价不知怎样，但西门庆勾搭上潘金莲而给王婆的赏银是十两银子。李瓶儿生子，西门庆赏给接生婆的是五两银子。西门庆送过路的安进士是30 多两，送蔡状元的路费是百两银子外带其它绸缎等礼物。

这样的社会里，一般没有姿色的女人的生活中充满了受气挨打。象西门庆的四奶、管烧饭的孙雪娥，象潘金莲的丫头秋菊和武大郎的小女银儿，以及西门庆自己的女儿大姐儿。秋菊和银儿的结局没交代，但孙雪娥和大姐儿是被逼的上吊身亡。尤其是孙雪娥，反复被打，反复被卖，忍受了不少折磨，甚至当过窑姐，但还是被逼死。秋菊和银儿的姿色和伶俐都不如孙雪娥，所处情景又差，生活命运是不堪设想。

而天生聪明漂亮的女人会对命运进行抗争，要去争取更好的生活和地位。《金瓶梅》里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宋惠莲、王六儿等许多女人都这样。可悲可叹的是，在那个年代，无论多聪明漂亮，一个女人的地位仅取决于两条：(1)这个女人的男人的社会地位，(2)这个女人在她男人眼中的地位。 为了有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所以漂亮寡妇孟玉楼不作小康人家的正房而要作西门庆的三奶；所以才艺双全的潘金莲鄙视萎缩的卖烧饼武大郎而思念刑警都头武二，并那么轻易地投入西门庆怀抱，最后毒死自己可伶的丈夫而嫁给西门庆作五奶；所以书中显得最温柔的女人李瓶儿会背叛无本事的纨侉丈夫花子虚，会将另一个丈夫平庸医生踢出门外，即使上吊也要嫁给西门庆作六奶；所以一表人才的媳妇王六儿会骂走旧情人韩二，而媚笑着将西门庆迎上了床(王六儿在没有靠上西门庆这样的大官人时，是横遭街上混混流氓的欺负凌辱。另外她的结局是老大后嫁给了韩二)；所以硬气的丫头春梅会怒骂想占她便宜的乐师李铭(仅是在教春梅弹琴是摸了摸春梅手而已)，但春梅对西门庆却是百依百顺。那里的女人们时那样的势利和无情。

为了提高在其男人眼中的地位，西门庆的妻妾情妇们是各显能，用尽手段。吴月娘作端庄样，孟玉楼显得宽容懂事，李瓶儿表现出特好性情并舍得送礼撒钱，而潘金莲和王六儿则要凭床上功夫讨西门庆的喜欢。她们为了能给西门庆生个儿子而千方百计的努力，李瓶儿成功了但却被潘金莲设法将孩子害死。为了讨西门庆喜欢，这些漂亮女人为西门庆性服务用上可伶的手段，尤其是无钱无家势的潘金莲和王六儿，因为西门庆在冬天下床解溲怕冷，她们就在被子里用嘴将西门庆的尿全吃了。

西门庆的仆人媳妇们委身给西门庆却只是多得了点衣服、首饰。宋惠莲相貌出色裹有一双比潘金莲还小的小脚还善于烧调，她是西门庆仆人的媳妇，但西门庆给她一匹缎子就委身了，以后西门庆要她时她是先要钱要东西；偾四娘子和西门庆通奸后也是西门庆马上给了她五、六两银子让她买过节用的花翠带。 《金瓶梅》里的女人们命运大都悲惨，可是读者却难以同情这些女人，为她们悲哀，原因是这些女人和那个社会的男人一样：污秽无耻，势利无情，没有良心德行。

我想这也是许多读者不喜欢不推荐《金瓶梅》一个主要原因，里面男人太坏，女人也太贱。没有一个好男人，也没有一个好女人。

可以将《金瓶梅》和一个半世纪后清朝初年产生的中国文学史上另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红楼梦》对比下。《红楼梦》里象黛玉、晴雯那样清纯美丽的女孩在《金瓶梅》里是找不到的。几百年来有很多读者在《红楼梦》中评选最让人喜欢的女孩，但若让你在《金瓶梅》的众多女人中找一个呢，根本没法找。也许有人说春梅作为一个丫环很有骨气硬气，但春梅却是骨子里好淫，而且她迫害秋菊和孙雪娥等弱女子是心狠手辣。也曾有人称赞宋惠莲敢于抗争，为丈夫鸣冤叫屈，同情她两次投环，自戕了年青美貌的生命，可是宋惠莲不论是当姑娘或作媳妇时都是街坊闻名的淫姐。当读到她一边和西门庆亲嘴一边不停地要香茶要零花钱时，是实在难于对她产生好感。同样，也许有人可以在李瓶儿、潘金莲身上找到丁点令人喜欢或令人同情之处，但她俩身上的可恶和可憎之处更多。

《红楼梦》认为女人结婚前是珍珠，结婚后就变成鱼目了，所以《红楼梦》欣赏的是纯洁少女。可《金瓶梅》里西门庆等喜欢的女人们呢？三个主角中的“金”---潘金莲是西门庆勾搭上的武大老婆，而在嫁给武大郎前是被张大户收用过的丫环； “瓶”---李瓶儿先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后来作花子虚太太时成西门庆情妇，嫁给西门庆前还先嫁了个蒋医生；“梅”---春梅是潘金莲的丫环，她在成为官太太前被西门庆收用，和潘金莲一起与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通奸，结局是和奴仆奸淫过度，青春年华涝病而亡。其它女人孟玉楼是寡妇再嫁给西门庆；西门庆二娘李娇儿是从妓院里买回来的。书中第37回写西门庆去看送给宰相管家的王爱姐，他对“十分人才”的少女爱姐不顾，“不转睛只看妇人”王六儿，那以前已有王六儿与小叔子通奸被地痞们绑著游街。其它西门庆勾搭喜欢过的女人如宋惠莲、如意儿、林太太、偾四娘等都是淫声已著的有夫之妇或寡妇。不承认纯洁真情，只相信财势肉欲，大款西门庆喜欢的是淫荡和成熟，是接近腐烂的淫荡和成熟。

女人本是水做的骨肉，但在《金瓶梅》那样的社会里，她们只好做西门庆们淫欲的工具。书中陈经济劝潘金莲道：“洗净了终是污染，成就了倒是风流”。可是她们随著男人们风流污染下去，命是更苦、结局是更惨。

(三) 及时行乐的悲哀

《金瓶梅》成书的年代，明朝万历那几十年在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是非常安康的时期。明朝江山已有两百多年，内无暴乱起义，外无强敌犯境，也没有大的旱涝灾害。在《金瓶梅》里，市面上有各种店铺，市民们做著各种生意买卖，卖烧饼的老实人武大郎可养活妻子女儿，卖几篮水果的少年恽哥也可养活自己的老爹。而开药铺的破落户子弟西门庆，凭他善于结交朋友，交通官吏的本事，先发财后当官，过上豪华慌淫的生活。 西门庆有豪华庄园，成群妻妾和一大堆丫环仆人。书中细致地展现了西门庆家的花团锦簇的生日宴席，升官宴席，元宵灯会；展现了新盖的大花园；展现了李瓶儿去世时的盛大殡祭场面。也尽情展现了西门庆无穷无尽的性享受，和他的妻妾，他的丫环仆妇，以及社会上的官太太、平民妇人，再加上烟花酒楼的歌妓们。

但是《金瓶梅》给读者们展示的，是这些豪华和享受掩不住的黑暗。如果说《红楼梦》让读者感觉到“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的话(鲁迅语)，那么《金瓶梅》让人感觉到的则是冰凉之气沁入膏肓的黑暗。

象本文前面说的，《金瓶梅》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好人，找不出好人的社会。没有好人，官吏们不遵守王法，读书人没有礼仪廉耻，生意人没有诚信，小民们没有道德良心。书中主角西门庆犯有许多罪行：奸淫潘金莲而毒杀其丈夫武大郎；奸淫宋惠莲陷害她的丈夫来旺而逼得宋惠莲上吊；宋惠莲的老爹为屈死的女儿喊冤，被西门庆叫官吏杖打，气病而死；老实开店的小中医蒋竹山只因娶了西门庆的旧情人李瓶儿，被西门庆用地痞诬诈，送官毒打；杀主谋财的苗青案发后，行贿西门庆的情妇王六儿，于是身为副提刑官的西门庆谋掉赃款，将案子掩住，将杀人犯放了。

《金瓶梅》所显示的黑暗不仅是西门庆和官吏地痞们干下这些坏事，而且是他们干这些坏事时没有丝毫的犹疑和顾忌，是他们干坏事是那样地轻松容易，是他们干坏事没有什么力量去谴责和约束。 贪官污吏治国，地痞流氓治乡。传统的道德伦理体系垮掉，侧隐爱人之心在社会上荡然无存。无论是旧的孔孟说教和新的程朱理学显然都没什么用，在书中几乎找不到。人们对鬼神菩萨还有些惧畏，但是鬼神菩萨终究难以捉摸，看不出他们惩罚的是西门庆那样的恶霸，还是小民百姓。

活在那个社会里，西门庆们也充满恐惧。书中第17回有个生动描写，当西门庆听到他朝中的靠山倒台时，是“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那里去了”，就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吓得是紧闭家门，不敢出去。

西门庆活著时躲过了宰难，可一旦身亡，社会黑暗很快就落在了西门庆的家里。潘金莲因和西门庆女婿奸淫被卖；李娇儿盗财归回妓院；孟玉楼改嫁；孙雪娥被拐；王六儿和她的乌龟老公抢了西门庆的一船货物就走；拜把兄弟应伯爵等和西门庆大舅开始算计他家银子；西门庆的第三个拜把哥们全靠西门庆抬举当上巡检官的吴典恩转脸就欺负压榨西门庆的老婆吴月娘和家人；还有西门庆独女大姐儿过上挨打受骂的日子绝望上吊。不管西门庆生前怎样经营，一旦人不在，没有什么爱情友谊忠贞等，只有背叛和抛弃。

所以当还活著时，西门庆和他同时代的人们是疯狂地追求财势和及时行乐了。和西方小说《十日谈》里当黑死病流行，人们因恐惧而及时行乐类似，在《金瓶梅》的荒淫和及时行乐的后面同样是无可奈何的灭亡前的悲哀。

《金瓶梅》作者的署名是“笑笑生”。在万历本里有自称是作者的朋友，署名“欣欣子”写的序，(这个“欣欣子”和“笑笑生”名字太雷同，很多人怀疑就是作者本人)。序中一面说愿“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一面感慨作者“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而“不知者竟目为淫书”。可见，“笑笑”、“欣欣”都是表面，象辛弃疾形容成年人的词说的，表面上是“天凉好个秋”的洒脱，但骨子里却是“识尽愁滋味”的痛苦。

关于《金瓶梅》成书的那个明朝万历年代，已故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有经典之作：《万历十五年》。黄仁宇先生通过分析当时的皇帝(万历)、政治家(张居正、申时行 )、军事家(戚继光)、道德家(海瑞)、哲学家(李贽)等人面对现实的挣扎和无奈，揭示出大明王朝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中国千年封建大厦之即将倾倒。可惜，黄仁宇先生的这本历史著作没有提到文学，没有提到产生于万历年间的划时代作品《金瓶梅》。

也就是在那个万历时代，四百多年前，一个连真名也没留下、生平事迹全不可考的文人，同样在升平市面、繁华箫歌中，感觉到社会走到了尽头，感觉到灭亡即将来临，并把这些写入了百回长卷---《金瓶梅》。

(四) 四百年来叹中国

大概是《金瓶梅》传抄流行三、四十年后，大明王朝社会动荡、游民暴乱。用《金瓶梅》结尾第一百回的文字来形容是：“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明王朝随之灭亡，满清八旗子弟挟著铁蹄进关，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

明朝子民们经历了“扬州三日”、“嘉定七屠”、“留发不留头”等痛苦和耻辱，但关外冰雪中成长起来的新兴民族也给这片古老大地注入了新的活力，中华封建社会迎来了最后一次鼎盛时期。那时有康熙的“永不加税”，有雍正对贪官污吏的酷杀。

中华文学史上也产生了又一部光辉巨著，悲天悯人的《红楼梦》。 在《红楼梦》中我们重新看到了亲情、友谊，看到了对爱情的追求，对美好女儿的歌颂，对下层苦命丫环们的伶悯、同情。和《金瓶梅》黑沉沉的绝望不同，身世曲折的八旗后代曹雪芹虽无“补天”之能力，但却有“补天”之希翼。

封建社会的天却无法补，专制终会走向腐败糜烂，清朝的盛世也很快过去。大概是曹雪芹去世一百年后，“太平天国”、“捻军”等起义爆发，又是“黎庶涂炭，百姓倒悬”，大清朝走向末世。

在二十世纪到来时，古老中国在新展开的世界面前是那样的落后和嬴弱。 不断的战争、动荡、天灾、人祸，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才有了稳定，开始改革和建设，人们似乎看到希望和光明。八十年代，是一片“团结奋斗、振兴中华”的呼声。可是没多少时候，“振兴中华”的声音不见，“一切向钱看”泛滥，人欲横流、纵淫腐败的景象再现。


在灯红酒绿、宴席笙歌的同时，社会上充满著欺骗，充满著假货，充满著假烟假酒假米假菜假奶粉以至假官假文凭，充满著象西门庆那样的贪官大款。 从一些暴露出来的大贪污犯，大走私犯的故事中，和《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有太多相似。同样是善于结交往来，上面巴结贿赂朝中高官，下面收买利用流氓地痞，交通官吏、把持生意，欺压平民百姓，追求荒淫生活。这些当代的大款们就象是跟西门庆学的升官发财本事，象是在模仿西门庆的生活方式。

《金瓶梅》中描写的故事，象罪犯通过提刑官西门庆情妇王六儿而和西门庆拉关系行贿，象街上流氓张胜出面替西门庆诈骗殴打平民而当上有油水的公差，象西门庆和官场同僚既争权夺利又勾结一起贪赃枉法等等在现在读来是如此熟悉，就象在今天身边社会里发生的一样。

同样如《金瓶梅》，社会上时髦的是女人傍大款，男人包二奶。《金瓶梅》里多酒楼歌女，现在是卖淫小姐遍地流行。《金瓶梅》里应伯爵善讲黄色笑话，现在也是黄段子满天传送。

中国今天鲜有台湾南韩盛产的纯情电影和电视连续剧，是因为那些和人们的实际生活太远，太不象社会真实。纯情和忠贞早已随风而去，换之的是“少女诚可贵，少妇价更高”，是成熟女人的丰乳肥臂。

文学作品中反映的女人和性也脱离《红楼梦》而向《金瓶梅》靠近，于是文坛的显赫作品中就有了学《金瓶梅》痕迹明显的市井小说《废都》，有了嫌中国男人阳萎、而称赞西方男人生殖器雄壮的《上海宝贝》。

也和《金瓶梅》的社会不尽相似，今天有人在哀叹人们没有道德观念，有人通过高考作文题呼吁诚信，有人在看《铁坦尼克号》电影时感叹中国之船也会沉没。

四百年了，四百年在中华的历史长河中也许不算多，但却是两个美国的历史。可中国社会究竟进步了多少？ 却象是又走入了那个明朝万历年代。

《金瓶梅》有许多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其中有句很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才女张爱玲所称道，那是小歌妓爱月儿和西门庆初识时调情的话“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可是日子真象树叶儿一样多吗？《金瓶梅》里是西门庆没几天就暴病身亡，金兵入侵，江山沉沦。《金瓶梅》作者生活的明代社会是不到四十年就崩溃、灭亡。

生活在明朝万历年间的人们在那时是实实在在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他们只能等待著灾难的降临。但是今天的世界和四百年前毕竟不同，古老中国的外面已经有解决社会矛盾的方法和制度。可是，今天的中国人是会走出黑暗走向新生呢，还是象《金瓶梅》里的人们那样继续向崩溃灭亡滑落下去？

我掩卷叹息。

(一泓 [e-mail] 于03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