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过去近两周的今日,看到相关报道、图片仍会忍不住落泪伤心。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灾区人们的不幸遭遇和那些得以幸存的人们如何重新生活都会成为我们大家关注的对象。
捐款、问候灾区朋友之余,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毁灭性如此之大的一场地震难道就没有引起过任何一家地震监测机构的警觉吗?还是说,地震真是无法预测的?还是又像当年唐山地震那样虽然有过监测报告,却因种种原因让基层地震工作者的努力付之东流、令普通百姓白白失去了性命?
在我看来,地震预报就和天气预报一样,是一种使用科学分析方法基于科学观察基础之上的推断和预测。既然是推断就有可能不准。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允许这种不准确性存在,就像我们不会去要求气象预报员每次都得保证他的预报必须 100% 准确一样。
同时,即便地震观测者只能拿出一个具怀疑性的判断,这种怀疑判断 也该在地震多发频发地区及时广而告之,以便大家有所警惕才是。毕竟虚惊一场要好过失去生命,不是吗?
毛泽东的功过我无权评说,但他老人家有句名言我却深以为是, 那就是: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为此,我特转贴张庆洲所著的 《唐山警世录》一文。
我很同意一位读者在点评中所表达的观点: 《唐山警示录》绝不仅仅是一本告诫后人如何面对灾变的书,它其实让我们再次直面那个特殊年代里曾经真切发生在我们周围的许多事件,以及它背后牵带出的问题种种。
与自然相比,人类永远是渺小的。人类身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除了了解自然、认识自然之外,更应尊重自然、保护自然,按自然规律办事,才有可能平安地与大自然共存。
可惜我们很多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更有一些人妄想凡人能具神的本事,以至于他们对地震预报报有极为苛刻态度:要么宁信其无不信其有,要么虚惊一场时又怨声载道甚至横加指责。
汶川地震和唐山大地震虽相距近 32 年,但它们却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遭灾的人们没有得到任何警示。难道我们从唐山大地震中真正什么都没学到吗?
衷心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在走向强大和开放的今天,也能拥有一套科学的自然灾害预警机制,这样那些逝去的生命才没有没有白白逝去。
为灾区人民祈福!
附作者简介:
张庆洲生于 1957 年,现为北京铁路局丰润工务段集经办事处副主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报告文学》杂志特聘作家。 1996 年,张庆洲曾出版一部以震后唐山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震城》。 2005 年,长篇调查《唐山警世录》,在几经波折后问世。唐山大地震得以在公众面前呈现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全貌。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1]:大毁灭前的最后一个黄昏
作者: 张庆洲
在共和国的记忆里,深深铭刻着一个非比寻常的年份——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
一月的十里长街,滂沱的泪水送走了“人民的好总理”;
四月的天安门广场,正义的鲜花和愤怒的诗篇面对着血腥大棒的挥舞,刚为濒临崩溃的国家带来一线生机的邓小平同志再度落马;
身染沉疴的伟大舵手毛泽东,此时已无力操纵这艘风雨飘摇的共和国大船;
四个极度疯狂的政治小丑,鼓着“批邓”“反击”的邪风,将治理整顿初显成效的国家秩序又吹向了混乱的顶点。
人祸未了,天灾的魔影又悄然逼近这个磨难年度的七月——
1976年7月27日 星期二 丙辰年七月初一
几天断断续续的连阴雨过后,火辣辣的太阳照耀了整整一天。黄昏降临的时候,燠热依然悄无声息地弥漫着。人疲倦了,树木疲倦了,整个唐山都疲倦了。一缕一缕的炊烟像柔柔的黑纱,轻轻融入夏日黄昏的迷迷茫茫的天空。
唐山人无法忘记和亲人生活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后,数十万亲人的生命结束了,还有数十万幸存者由此而改变了一生!那些与唐山大地震有关的中国地震界的官员、专家以及工作者们,无论在这一天做了什么,他们都不应该忘记。
刻骨铭心的黄昏。
千古遗恨的黄昏。
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个黄昏!
与大地震有关的还有一座美丽的小山城——青龙满族自治县。在这个无法忘却的黄昏,这里是另外一种场景。远处的山尖缓缓地刺破了夕阳,西边的半个天就被染红了。整个县城一片悲壮。路边大喇叭的“东方红太阳升”不见了,竟然滚动播发着临震警报,地震随时有可能发生……地震……
县委书记兼县长冉广岐坐镇帐篷当中,一脸的庄严,指挥青龙满族自治县47万人民创造着人类灾害史上的伟大奇迹!
青龙县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春青——这个大山的儿子,是他带来了大地震即将来临的信息。信息的来源地在哪里?9个小时后的震中区唐山!通报信息的人是谁?地震科学家汪成民。他是哪里的地震科学家?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
青龙距唐山115公里。冉广岐指挥青龙人民创造着奇迹,一无所知的唐山人民却面临着巨大的死亡!
唐山的夜,出现了一阵一阵的藕荷色的地光。池塘里的鱼翻白了。井水改变了少女般内在的性格,不是默默地调剂盈亏的水源,而是急剧地上升或下降,有的还疯了似的冒泡翻花!跟人患难与共上千年的狗声嘶力竭地狂吠不止,俨然得到了天旨,告诉人们这即将来临的泼天大祸!
夜愈来愈深。一阵阵藕荷色的光仍在闪烁。乘凉的唐山人陆续走进了自己的家。中外宾客也回到了下榻的地方。渐渐的,唐山市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
唐山和青龙,同一个月亮,同一片星空。
我和数以百万计的唐山人一样,将近三十年了,多希望这是出自某个大导演杜撰的灾难巨片,我们的亲人有再次醒来的那个瞬间。可是它不是……真实的悲剧比虚构的故事更惨烈!
青龙能做到的,唐山为什么不能?
七•二八不是一个法定纪念日。新闻媒体总是尽着天职和良心,年年关注七•二八,年年报道七•二八,不忍说又不能说的七•二八,人类无法忘记的七•二八。
那个七•二八黑色的瞬间,把百万人口的重工业城市骤然变成了巨大的炼狱。幸存者们无法接受这血淋淋的现实,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姐妹之间兄弟之间说笑着睡了,睁开眼睛亲人竟变成了死尸!数以十万计的遇难者又演绎出了多少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人间悲剧。亲人们走了,已经走了很远。一日三餐,多少女人吃饭时多摆上一副筷子;漫漫长夜,多少男人给再不回来的亲人开着门;孤儿们一夜之间仿佛都一齐长大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为儿孙烧起祭奠的纸钱……
七•二八,全城自发的悼念日。
在我采写本调查的过程中,脑海始终航行着一艘船——泰坦尼克号。她沉入大西洋海域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不同肤色的人们至今还在怀念她。我相信,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人类需要在震撼人心的悲剧中吸取更深刻的教训。我们是水手,是乘客,也许是设计者。
唐山大地震要比泰坦尼克号惨痛多少倍!
人类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应该想一想对于人类生死攸关的问题:在我们居住的星球上,唐山大地震的惨痛悲剧可能不重演吗?这是摆在行政管理、科学家和公众三大群体面前的一道无法绕过去的难题。无论命题多么尴尬,都需要人类去勇敢地面对和思索。
人需要生存。人都有生存的权利!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2]:唐山地震监测网发现了什么
(唐山地震)丰南火车站。铁轨弯曲变形。
本章叙述的是工作在地震台、站及监测点的唐山人。
在采访中,我感到了他们对家乡那种深刻的爱。在平时,这种爱或许不怎么明显,可是当大劫难即将来临,却表现的那么强烈!唐山,是生养他们的故土。这里有他们牵肠挂肚的家,有恋着他们的女人们,有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还有静静流淌的陡河,甜甜的炊烟……他们像小燕啄泥一样,年年月月辛劳奔波着,构筑了不怎么富有却温馨的小家。一个一个的小家,组成了可爱的故乡。
他们一旦得知故乡显现了大震的背景,便不顾一切地捕捉地震的信息了。故乡不能毁灭,家不能毁灭,亲人的生命不能毁灭啊!他们捕捉到了临震的信息。
他们曾有人声嘶力竭地告急!
这一切没有感动上苍。父老乡亲大都还在睡梦中,一场大毁灭席卷了整个唐山!他们从此沉默。新闻界也从此沉默。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唐山大地震是中国灾害史上不光彩的一页吗?假如唐山大地震预报成功了,新闻界会怎样呢?
这不公平。
他们是唐山人的骄傲。尽管他们不是哥白尼也不是海力布,只是一介草民。草民该做的他们做了,草民不该做的他们也做了。他们很优秀,优秀的事迹却沉埋了二十多年。
我寻找他们,从冬天找到夏天,从夏天又找到冬天。
面对地震专家的否定,他再次发出临震警报
马希融,高级工程师,回族,1933年7月生。1955年参加工作,后进修矿井地质及物探专业,开滦马家沟矿地测科、地震台。
河北省人大第六、七、八届常委。
马希融身材魁梧,方型脸透着一股豪气,性格有点倔犟。让我想起伊斯兰的英雄——马本斋。在我众多的采访者中,他是最难采访的人。他不愿提及过去。我顶着寒风“三顾茅庐”,老人才向我和盘托出保藏已久的珍贵史料。
1976年5月28日开始,马希融发现,一直平稳的地电阻率值出现了异常变化:北偏西20度测道地电阻率值大幅度下降,北偏东69度测道也出现了急速下降现象。
他相信他的地电阻率监测系统。这在1976年是颇为先进的观测设备,是他亲自完成组装和试测的。然而,他还是反复地仔细检查,结果是仪器正常,线路无损,周围的环境也没有干扰。
科学严肃地向他昭示:地电阻率下降,反应了地壳岩石应变积累的加速发展,预示着近期要发生强烈地震!
马希融明白,科学来不得半点差错,一定要慎重一定要精确。他夜以继日地观测计算,结果:北偏西20度测道,5月28日至6月14日地电阻率值下降幅度达17%;北偏东69度测道,6月7日至18日累计下降幅度8%。
马家沟矿地震台毕竟只是一家,他又与其他台站进行交流,并且注意了对地下水和动物变化的观察。他最终肯定了自己的结果是准确无误的。
1976年7月6日,马希融正式向国家地震局、河北省地震局和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作出短期将发生强震的紧急预报!
国家地震局来人了。
7月14日上午,两名地震专家到达了发出紧急预报的地方。专家听了马希融的汇报,看了监测设备,又检查了线路,没发现任何问题。专家却认为地电阻率下降是由于干扰引起的。国家地震局地震专家和唐山市地震工作者的对话很干脆,也很正常,但却像刀子一样在马希融心里剜了将近三十年。
专家:如果按照你的意见,唐山不就在地震中毁了吗?
马希融:我是这个看法。
专家:如果真是大震,发生前将有很多小震。
马希融:如果先发生大震,而后发生小震群呢?
专家: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震例。
马希融:昌黎后土桥是专业地震台,极距比我台长得多,探测深度也深得多,为什么近两个月来曲线形态与我台那么一致?
专家:后土桥地震台内外线很乱,现在也不承认是异常了。
马希融:您看我们地震台呢?
专家:很好。以后我给你寄一些资料来,你好好学习学习吧。
马希融是个倔犟的回族汉子,他竟敢在专家的结论面前不退缩。这位毕竟不是一般的专家,是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负责地电的专家!马希融还是蔫了一回,但从科学的角度他不服,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表现在行动上便是夜以继日地严密监测地电阻率的异常。
一个千载难逢的重大异常,在他的视野中愈来愈清晰。
7月26、27日,相对平稳的北西道和北东道地电阻率值突然出现了同步急剧下降的现象:北偏西20度下降幅度达12.4%;北偏东69度下降幅度达3.8%!
为什么大幅度下降之后,曾出现了37天的相对平稳?
为什么又出现了同步急剧下滑的现象?
……
燥热折磨着马希融。
回族英雄马本斋驰骋疆场是一种征服,马本斋的后代征服地震预报难关也是一种征服。不同的只是,马本斋要征服的目标明确具体,马希融要征服的目标扑朔迷离。不屈不挠的征服欲望,是伊斯兰的宝贵品质。
马希融的结论产生了:两个测道地电阻率大幅度下降,预示着地壳形变加剧,岩石出现微破裂。随着地壳裂隙增多,含水量增加,导致了地电阻率值大幅度下降。之后,地电阻率相对平稳,说明应力积累达到一定程度而出现了危险的暂时平衡。26、27日地电阻率出现大幅度急剧下滑现象,表示大地震的应力高度积累所形成的暂时平衡已经被打破,微破裂加剧,随之而来的是大地震即将发生。
马希融额头的汗珠滚落。
是报,还是不报?
伊斯兰的后代,依然是几千年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中国人,具有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也承袭了祖宗们遗传下来的东西。我们往往顾虑重重,我们往往循规蹈矩,我们往往三思而后行,我们往往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何况,他已经被冷落了一回。不想这些,他就不正常了!
报,万一不震呢?
引起社会动荡……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扮演一回“狼来了”的孩童角色……
不报,如果震了呢?
数以百万计的鲜活生命……一名地震工作者终生的耻辱……一个辜负党和人民期望的历史罪人……
他望着沉甸甸的观测记录,记起近日来动物的异常变化,他犹豫了许久,终于拿起了电话,向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左继年作了强震临震预报:
地电阻率的急剧变化,反映了地壳介质变异,由微破裂急转大破裂,比海城7.3级还要大的地震将随时可能发生……
历史将会记住这个时刻:1976年7月27日18点。
马希融发出强震临震预报9个小时以后,震惊中外的大地震摧毁了整个唐山!
……
倔犟的马希融哭了。
他带着眼泪也带着腰伤,冒着余震的危险,把生死置之度外,在属于他的那堆废墟上扒着,寻找那些洒满汗水和泪水的地震观测资料。马家沟的人看见了,他顾不上给自家盖简易棚,他顾不上去看望地震砸伤的老伴。他把一腔热血泼洒在地震预报事业上了。仅仅过了15天,他就修复了仪器,投入到紧张的地震监测工作中。
1976年11月初,他准确地预报了11月15日发生在宁河西部的6.9级大地震。他再次宣告了他的成功不是一种偶然!
在以后的日子里,马希融又成功地预报了多次5级以上的地震,国家地震局、河北省地震局也多次把先进称号送给了马希融。
马希融想要的不是这些。
马老师,我顶着凛冽的寒风“三顾茅庐”,你跟我说早已看透了名和利,一再劝我别采写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1977年的早春,马希融接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那位地电专家,写于1977年1月20日。信中说:
……
1976年7月中旬我去你处,由于自己水平有限……结果辜负了人民对我们的期望,对人民我们是有罪的……
唐山地震……作为我们地震工作者来说心情十分悲痛,据传马师傅对我意见很大,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关于形变电阻率,7.8级震前的反映是应该肯定的,你们的预报意见是震前几大家预报意见中震级最大的一家……我们虽然漏报,但增加了我今后的信心,说明地震前有人能够做出预报……
我注视着国家地震局地震专家的来信。
一个民族能够正视本民族的弱点,这个民族就有希望。一个人能够知道自己的过失,这个人就还能进步。无论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无视自己的弱点和过失,那就是很危险的事了。
我相信这是地震专家真心的忏悔。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3]:特大地震预报产生于震前14天
历史狠狠地戏弄了国家地震局一回,叫国家地震局副局长查志远长了一个记性,他也忒该长个记性(好像还不仅仅是个记性)了!无论谁坐上那把椅子,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流水似的局长们谁也无法抹掉这个记性。
1976年7月14日(距唐山地震14天),国家地震局副局长查志远主持在唐山召开了京津唐张渤群测群防经验交流会。会议期间,近百名中国地震界的官员、专家和工作者到唐山二中参观地震科研小组的工作。田金武老师手中的教鞭在“地震数据曲线图”上滑动,边讲解边分析,列举了土地电、地应力和磁偏角异常的确凿数据,郑重发出地震警报:
1976年7月底8月初,唐山地区将发生7级以上地震,有可能达到8级!
有人问,你说有一个大震在哪儿呢?
田金武说,大地震就在脚下。
李伯齐和王书蔚的回忆令我震惊!
唐山二中地震科研小组成立于1973年。唐山市地震办的杨友宸那阵正忙,他跟唐山二中领导谈,也跟他看得上的人谈。组长田金武老师忒不一般了,不仅仅是唐山市三、四、五届人大代表,六十年代初就曾应邀参加周总理召集的全国“神仙会”。成员也是这所重点学校的高手:数学老师李伯齐,物理老师王书蔚。
科研小组成立之初就埋设设备,地应力,土地电,还有地倾斜。地应力测量仪是三河地震地质大队出的。地倾斜测量仪也是买的,总坏,李伯齐就动手做了一个。阿基米德说你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嘛。他利用杠杆原理,因为地倾斜量非常小,就做了一个杠杆放大,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每天测数据,绘出图表,然后先开个小会,就带着这个结果去会商。每周三市里会商。从1973年坚持到1976年,风雨无阻。
王书蔚老师说,实际上,说我们七•二八地震测得准,就算是一个偶然吧。临震预报世界上还没过关呢,咱们一个小组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我们说有一个大震,是按图纸数据讲的。
李伯齐老师把一张图摆在我面前。二十多年过去,图纸已经很陈旧了,似乎还有一些泥土的痕迹。
李伯齐老师黯然神伤。他说,这是1976年的原始图,笔迹是田金武老师的……你看这条曲线是磁偏角,一直上升,地震前几天突然下来了!这条曲线是土地电,5月份是上升的趋势,进入7月份达到高峰。图纸上的数值很清楚,是一点点地上升,然后又有规律地降下来了,绝不是仪器出了毛病。图纸标得很明白。
尤其是地应力,你看,它开始挺稳定吧,然后就变化,变着变着就出格了。1975年12月份出格,没办法记录了。又过了几个月,直到7月份,又一点点地降回来了,我们一直记录到7月27日。你说仪器不好?可图上显示,把这个大过程都记录下来了。地应力测量仪是1975年3月份买的,北京三河地震地质大队出的。
在国家地震局召开的现场会上,我们就是把这张图放大了挂墙上了。用数据说话,按照我们的理解和认识进行分析。
田金武当时不搞教学了,天天研究它,他也敢说话。当时我们自己觉着挺狂似的,这个地震怎么这么大?
最后是王书蔚讲的结束语,我们报了一个大地震,到底怎么样呢?那就让实践来检验吧。
三种仪器都有显示,我们也说了也震了。你说不科学?可我们记录的数据是百分之百的准确!
至于我们的认识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李伯齐王书蔚非常钟爱地震预报事业。地震当天,亲人们的尸体还没料理,就扒出了地震的图纸和资料。那一年年一月月的多少记录本,没地方放也不能浇了它们!当时正是大伏天,一会下雨一会晴。夫妻两个蓬头垢面的,把图纸资料一张张地弄干净,一点点地摩娑平了,保存到小窝棚里。他们说,干了这么多年,积累的图纸资料或许有点用处,供一些专家们做研究吧。
唐山大地震以后,地震专家们蜂拥而至。什么地球所的,什么地应力的,什么什么的都来了。专家看资料他们就讲解。他们也往飞机场那里送过资料,觉着国家现在还保存着呢。这对夫妻说,自己受伤害了,别人再别受伤害了。北京的地震专家瞅着废墟上的小窝棚,也挺感动的。专家说,你们都这样了,还把图纸资料保存的这么好,你们也不是专业搞地震的。
1976年底,国家地震局在石家庄召开全国地震总结会。王书蔚老师应邀出席会议,并代表二中地震科研小组发言。王书蔚老师平时血压偏低,记起地震遇难的亲人,血压突然就高了……
在小组会上,唐山的代表议论纷纷,对地震局的个别专家很有看法。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争的王书蔚老师说话了,地震局根本就瞧不起这些群测点,不屑一顾,说什么土拉巴叽的。他们挺洋气的还测不出来呢。咱们的地应力好像就在地表,他们能打到岩石层,谁瞧得起?
但也不能说太深奥!
关于唐山大地震的短临预报,无论地震界的专家学者们如何看待唐山地震监测网的简陋仪器,也无论地震界的官员们今天如何评说群测群防,他们应该承认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田金武们按照地震预报三要素曾经成功地预报了唐山大地震!
这是中国乃至世界特大地震最精确的短临预报。据我所知,截止到目前为止世界各地还未见报道。
田金武带着遗恨走了。他领导的科研小组给故乡人民留下了一份精确的临震预报,还有他那双永远也合不上的眼睛。
唐山地震后,河北、辽宁、天津和北京等省、市地震界的同仁们,都对田金武的遇难深感痛惜。辽宁省地震局的一位负责同志感慨地说:“田金武是惟其不该忘却的人。”
人,一生做成一件事很不容易。
先生,您是做成了一件事才走的。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4]:开滦矿务局短临预报意见报给谁了
王建功,1922年生人。
1954年至1974年12月,在开滦矿务局地测处任职。
1975年1月,任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主任。
我和他家人约见王老时,老人患脑血栓正在住院。他出院后我便去采访。老人背很驼。头发大都白了。瓜子脸没有血色,满是疲倦与沧桑。我本不想打扰老人,可是王老所在的开滦矿务局在唐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王老管辖的地震办公室就多达11个。不采访不中,与老人的对话只能简短,再简短。
唐山大地震,老人记忆犹新。
张庆洲:开滦矿务局地震台网是如何设置的?
王建功:矿务局成立了地震办公室。各矿、厂也成立了地震办,矿务局出钱都购置了监测仪器。像林西、赵各庄、吕家坨、马家沟、唐家庄、开滦机厂等都相继成立了地震监测台、站。
开滦矿务局下设11个地震办公室。
矿务局地震办公室4个人,各厂矿地震办大约有4至5个人。
矿务局地震办设在地测处。各厂、矿地震办设在地质科。
张庆洲:开滦矿务局投入这么多人力财力,研究地震又与出煤无关,成立时有难度吗?
王建功:我亲自找,一个矿一个矿地督促。
张庆洲:您能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王建功:这个事……(老人面露难色),那阵儿我有看法,可是咱们不能说。
张庆洲:为什么?
王建功:不但伤小人物还伤大人物。咱们认为这样,人家认为那样,不好说!
张庆洲: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
王建功:地震半年前左右吧,各矿、厂都出现了异常。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
张庆洲:有人说,马家沟地震台的马希融发出了临震预报,你作为他的上级,你知道他报给谁了吗?
王建功:马希融报过不止一次,他报给我了。他来电话说,我把图纸资料整理出来了,是给你寄去呢还是送去?我说你也别寄也别送,我这里有你的图纸资料,咱们在一块也研究过。你送来,咱们还得研究,还得通过领导,那就耽误事了。你直接往地震局报,给我留一份就中。
张庆洲:我听马彩欣(唐山震后调入局地震办)说,七•二八前几天石家庄开了一个地震会,您意识到要发生大地震,曾带去了书面地震预报意见是吗?
王建功:1976年7月24日左右吧,我去参加省地震局的会议。临走之前,我写了地震预报意见。那是一份正式报告,复写了三份:一份给矿务局领导,一份带到石家庄,一份留底。
张庆洲:您的预报意见根据是什么?
王建功:我根据开滦系统各矿、厂地震办报上来的意见,总结分析了他们的图纸资料和预报意见,提出:
在7月底8月初,唐山将发生5级以上的强震。
张庆洲:您亲自交给局长的吗?
王建功:咱见不着局长。局长办公室外面有秘书,咱连秘书都很少见着哇。我给局办公室,由局办转给局长。
张庆洲:您到石家庄以后,地震预报意见交了吗?
王建功:交省地震局了。
张庆洲:会议开了几天?
王建功:开了两三天吧。那边开着会,这边就震了。
张庆洲: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建功:当天就回来了。地震发生在哪儿不知道,开始说东北然后又说唐山。我们说唐山,唐山我们回去了。
地震就把地震会搅散了。
张庆洲:在我采访过程中,有人说杨友宸如果不上干校,抓住这次地震就有点希望,是吗?
王建功:你要说这个话,我可就要说了。杨友宸要是不走,唐山大地震就抓住了!
张庆洲:为什么?
王建功:大地震前半年开始吧,地震异常就越来越多了。市里会商会上,各单位都发表预报意见,五级六级的都有。我印象最深的是二中,田老师敢报大震。
我们开滦系统就有11个地震台、站,观测手段跟专业队伍相比差不了哪儿去!
杨友宸敢抓也敢坚持意见。我就说这个话,他要在,这个地震就是抓不住,在震前也嚷嚷出去了。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5]:我们计算为8.4级,只报了6级左右
吕兴亚,男,1938年5月11日生,山海关人。
1955年中学毕业后考入河北省重点高中——山海关一中。
1958年因成绩优秀被保送到北京大学,因身体原因辍学,山海关一中留下了这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任教。
1998年5月11日退休。
他没有完整的大学文凭,却是全国模范教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历史上能成就大事的人往往没有大学文凭。
中国地震界承认这位预报过海城、唐山、宁河等震惊中外大地震的杰出人物,邀请他出席了“全国地震战线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会议”(1977年12月,北京)。
20世纪末。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采访了鲜为人知的吕兴亚。采访前一天晚上,我与吕老通电话,他说明天早上要去取水样,10点你再来吧。我大惑不解,老人不是早就退休了吗?
我见到他的时候,很难把他和他曾经预报的海城、唐山、宁河等令世人震惊的大地震联系起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大像这个时代的人。我们谈话时,吕老的夫人也在场。
张庆洲:您退休了还搞水氡化验?这么大雪,路还滑。
吕兴亚:那就推着自行车走,当拐棍。
张庆洲:市场经济了,没有更适合您的工作吗?
吕夫人:渤海中学是私立学校,总请他他就是不去。
吕兴亚:我观测30年了,中断一天也不行。
吕夫人:渤海中学董事长说,给月薪一千,还给房,还不用坐班。要是放不下水氡观测,还给他专门找一口井。
张庆洲:为什么不去呢?是不是地震局给得报酬更多?
吕兴亚:我说你可别笑话我,早年一分钱也没有。80年代吧,唐山和秦皇岛分家了,你猜给多少?一天一毛!这两年秦皇岛地震局来了个新局长,说这也太少了,就一年给360块了。
吕夫人:他不会挣钱也不会花钱。前几年我说给他做一件衣裳,他说做那干什么,还得花布票!你说,都什么年月啦……
张庆洲:您现在的水氡分析数据报给哪儿?
吕兴亚:报秦皇岛市地震局,然后由他们报国家地震局,可能是入网了吧。我这个点30年了。
我连续观测这么多年,扔了可惜呀,尽义务也不能扔!
吕老从1970年测报地震至今已整整30年,退休在家仍然搞水氡观测。楼下的贮藏室别人家放杂物,他家却建成了小试验室。我参观的时候,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久违的震撼!
写字桌中间是化验水氡的仪器,铭牌是:上海电子仪器厂出品,型号FD-105K。左边是一个小型真空泵,右边摆着一个厚厚的记录本,封面上印着:
水氡观测记录
FD-105K
使用时间:1999年12月-2000年 月
负责人:吕兴亚
国家地震局制
观测记录本旁边是一个试管架,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试管。
我望着吕老苍苍白发,心底油然升起一种敬意。我记得一位伟人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
吕老就快一辈子了,他向地震部门几乎是无偿提供着每一天的水氡观测数据。祖国的北方冬天很冷,有雪也有冰;夏天很热,有雨也有雷;春天又常常是风沙弥漫……为了保证水氡观测质量,他把水点选在距山海关17华里的疙瘩岭山区的天然自流泉,每天往返34华里取水样。对每一次观测,每一个数据,每一条曲线,从来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取得了大量原始数据,仅地磁一项就积累了十万多个数据。他们从未草率地对待任何一个异常,轻易作出一个结论。每当出现明显趋势异常或有短临预报时,都会加密观测次数和分析会商。
30年了,他取水样化验未间断一天。30年了,吕老也吃五谷杂粮,身体就没有不适的一天吗?我望着吕老送给我的史料,在遗憾的同时更感到一种心痛!
我与老人相视无语,只有石英钟有节奏的嗒嗒声。在整整30年的风风雨雨中,吕老太老了,我不知道吕老坚持至今的取水样化验氡值的日子还有多远……应该记住这位老人,我想。
吕老轻轻地从茶几上的史料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八开纸,笑容在脸上骤然凝固了。他的声音很沉重。
这是山海关一中于1976年7月7日和22日先后两次向河北省、天津市和唐山地区地震部门提出的书面预报意见:……7月中下旬,渤海及其沿岸陆地有6级左右地震。
张庆洲:您能像讲课那样,通俗易懂地讲一下唐山大地震前的预测预报情况吗?我是外行,读者们大都也是外行。
吕兴亚:这是地应力、水氡、磁偏角旬均值变化曲线图。
地应力最早出现异常。75年7月以前曲线是平稳的。75年8月至76年5月,曲线已形成鼓包形趋势异常,异常幅度高达70微安。我们断定这是大震前兆。76年6、7月份曲线开始回升,并出现跳动。7月中旬地应力仪表针大幅度摆动,有时还出现小幅度颤动,这反映了震源局部岩层产生了微破裂的应力变化,可能震源岩层即将发生大破裂。
地应力不断积累加强,地下岩层的物理化学性质就发生变化。地下水中氡气受到压力影响,压力大的地方向压力小的地方迁移增强,含量会发生变化。75年8月初,氡含量50几个埃曼,76年4月高达89.1埃曼。我们认为这是大震前兆。76年5月氡值大幅度下降,7月又有回升趋势,突跳变化明显,预示进入临震阶段。
磁偏角异常变化75年9月10日开始,76年3月10日出现峰值,连续渐变异常182天,最大变化幅度3.5'左右。
根据连续渐变天数T,计算震级为8.4级。
因为没有报大震的经验,只报了6级左右。
发震时间:我们在1976年7月7日和22日上报预报意见时,主要根据磁偏角日均值曲线快要恢复到1975年9月10日异常开始的水平,也就是说整个异常临近结束,又综合了地应力、水氡、土地电异常变化,认为这次地震很可能在7月中下旬发生。
震中估计:从变化曲线上看,连续渐变异常段磁偏角是向西偏的,故震中在我台站西部地区内。当时我们已积累了六年多的经验,从磁偏角曲线特征上分析,这次地震很可能发生在渤海及其沿岸陆地。
张庆洲:这样一个大异常,哪一级地震专家来核实过?
吕兴亚:唐山大地震前夕我去石家庄开地磁会去了。我把测报小组的工作交给了物理何老师。1976年7月26日我返回山海关。何老师说,唐山地区地震队来了两个同志,看了仪器设备也看了坐标图,认为异常确实存在,让咱们继续观察。
张庆洲:你们计算是8.4级,为什么只报6级左右呢?
吕兴亚:如果报8.4级不是太大了吗?我们还做不到那么精确。反过来说,当时报6级左右也是很犹豫的,因为计算是8.4级。
张庆洲:大地震一天天临近的时候,您着急吗?
吕兴亚:时间进入1976年7月下旬以后,我的神经就绷得很紧了!就连走路、吃饭、说话都绷着弦,因为异常太大了!
七•二八夜里大地一晃,我腾地一下挟着大闺女就跑出来了。
1976年10月18日,山海关一中向河北省、天津市、秦皇岛市以及唐山地区地震队等地震部门发出了书面地震预报:11月15日(±3天),西南部的天津、沧州可能发生7.1级地震。
1976年11月15日,天津宁河一带果然发生了6.9级强震。
我注视着泛黄的地震预报底稿陷入沉思。山海关一中对海城、唐山、宁河大震的预报无疑是成功的,只是震中位置还精确不到具体地点。吕兴亚说,对一个单独台站来讲,要准确地预报震中位置很难,最好是多台站、多手段的综合分析。
我想,唐山大地震前夕,许多台、站都曾发出了临震警报,关键性的综合分析工作应该由谁来做?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收到这些信息了吗?如果收到了,他们至少也应该在百忙之中交代一下。如果没有收到,这些弥足珍贵的地震预报意见还沉睡在哪一级官员的办公桌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