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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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 --《肉蒲团》第十一回

(2007-05-14 03:34:27) 下一个

第十一回  穿窬豪杰浪挥金  露水夫妻成结发

 

诗云∶

 

杰从来数绿荫,一逢知己便挥金。

衣冠亦复多豪客,何事全无念友心?

 

艳芳与未央生睡了十几夜,那种云雨私情正在稠密之时,被丈夫回来打断好事,苦不可言。

 

心上想道∶「我起先只说天下的男子,才貌与实事决不能相兼,我所以去了才貌,单取实事。把个粗蠢东西当做宝贝一般,终日吃辛吃苦,帮他做活。那里晓得男子里面原有三件具全的,我若不遇着这个才子,枉做了一世佳人。如今过去的日子虽不可追,后来的光阴怎肯虚度?自古道『明人不做暗事』,做妇人的不坏名节则已,既然坏了名节,索性做个决裂之人,省得身子姓张肚肠姓李。我常说从来的妇人,有红拂妓的眼、卓文君的胆,方才可以偷汉。生平只偷一次,一偷就偷到底,连那个偷字后面也改正过来,才是个女中豪杰。况且『淫奔』二字原分不开,既要淫就要奔,若度量后来奔不得,就不如省了那些孽障,做个守贞不二之人,何等不妙?为甚麽把名节性命去换那顷刻的欢娱?」

 

主意定了,就写书一封寄与未央生,约要私奔。他当初在母家的时节,极喜读书写字,只因嫁做商人妇,就把笔砚荒疏了,所以写的书札如说话一般。书云∶

 

情郎未央生赐览∶

 

自你不来之后,我终日对了饮食吞咽不下。就勉强吃下去,不过三分之一。我如今立定主意,随你终身。你可速速料理,或是你烦塞昆仑进来盗我,或是我做红拂前来奔你。只要期定日子,约在何处等我,不致彼此相左。至嘱至嘱。

 

你若虑祸,踌躇不敢做此险事,就是薄悻负心之人,可写书来回我,从此绝交。以后不得再见,若还再见我,必咬你的肉,当做猪肉狗肉吃也。

 

馀言不尽,只此寄知。

 

辱爱妾?艳芳?敛衽拜寄

 

写了此书,立在门前,看见赛昆仑走过,付与他带去。又怕未央生胆小,不敢行此险着,又生一计∶终日寻是寻非,与权老实争闹,使他不能相容,好做朱买臣的故事。就终日只推有病,一根丝也不络,连茶饭都要丈夫炊煮。

 

每日清晨起来,咒骂到晚方才停息,至于干事之时,把摆布前夫的手段从新放出来,要打发他上路,好嫁三样俱全的丈夫。权老实见他日里憎嫌不过,只得竭力奉承,指望将功赎罪。谁想夜里的功劳补不得日间的过失,爬下床来,就换了一副面孔,把一个如狼似虎的丈夫不消两月,磨得骨瘦如柴,恹恹待毙。

 

邻舍见了个个不平,只是惧怕赛昆仑,不敢说得。

 

权老实见妻子一向安心贴意,忽然改变起来,知他必有缘故,就在邻舍面前细问消息,说∶「我出门的时节,可曾有甚麽人在我家往来麽?」

 

邻舍起先只推不知,后来见他盘问不过,又怜他是个忠厚之人,将来要死于淫妇之手,只得说道∶「有便有一个人在你家走动,只是不可惹他,若惹他就有不测之祸。」

 

权老实道∶「是甚麽人?这等厉害?」

 

邻舍道∶「就是天下驰名,人人俱怕,惯做神贼的赛昆仑。旧时在你门前经过,看见你娘子美貌,就走来问我们说∶『是哪一个的妻子』,我们说是你的令正。他又说∶『这样妻子嫁了那样丈夫,平日夫妻之间和睦不和睦』,我们又说是极相得的。后来见你出去卖货,走来问道∶『权老实这番出去有几日才得回来』,我们只说你去卖丝,有十几日才得回来。不想那一日起,你家夜夜像有人说话一般,若是别个,我们就好出来稽查,你晓得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不去惹他,尚且要来照顾,况得罪他有个不来搅扰的?又且律法没有邻舍捉奸之理,所以凭他自来自往,宿了十几夜,直待你回来方才断了这路。我说便对你说,只好放在肚里,切不可泄漏出来,招灾惹祸。就在令正面前也只宜隐忍,不可说破。恐怕走漏消息,害你性命。」

 

权老实道∶「原来如此。今既蒙吩咐,怎敢漏泄。但他终有日落在我手里,待我拿住了他,杀头的时候,求列位高邻助我一臂之力。」

 

邻舍道∶「这都是呆话,自古道∶『拿贼拿赃,拿奸拿双』,他做了一世贼,不曾被人拿着赃,难道通了奸情就被你拿着双不成?令正既被他奸,终有日被他领去,只保得不赔妆奁也就够了。」

 

权老实道∶「怎见得如此?」

 

??邻舍道∶「他平素的手段你难道不知?任你高墙厚壁,他也有本事进去,何况

你这几间小屋?终究被他钻进去把人领去。人既被他领去,那屋中的财物岂保得不

做妆奁?你不可不堤防。」

 

权老实听了大惊,就对邻舍跪下求他画策免祸。邻舍怜他情急,个个代他算计。有的劝他休了妻子,断绝祸根。有的教他带了妻子搬远处去。

 

内中有一个老成的道∶「这都不是主意。他令正虽有可出之条,却不曾拿捉赃据。把甚麽题目休他?赛昆仑的路数没有一处不熟,随你搬在那里去,他也会寻着。这都不是良策。依我愚见,只有将错就错之法,可以做得。你妻子既然无心靠你,留在家中也没有用。不如卖些银子用用。若卖与别人,令正决不肯去。就是塞昆仑知道,怪你断他恩爱,也要来报仇。不如就卖与他。他既然爱你令正,或者肯出一二百两也不可知。你拿了这宗银子过来别讨一个妇人理家,自然不至招灾惹祸。又得了人又保得不破财,岂不两便?」

 

权老实道∶「此计甚好。只是我自己不好去说,须得别一个对他说话便好,不如列位中那一位肯替我周全否?」

 

邻舍道∶「若肯如此不妨与事,只是卖去之后,你不可生端,说我们通同奸贼,占你妻子,这就使不得了。」

 

权老实道∶「若做得成,我身家性命都亏列位保全,怎敢做此负心之事麽?」

 

众人听了就大家酌拟一个会说话的,约次日去寻赛昆仑说话。

 

却说未央生自与艳芳别后,害起相思病来,终日废寝忘食。欲要赛昆仑去拐他出来,又恐他丈夫缉获;欲领他远去,又想起两个特等妇人不曾弄得上手,舍不得丢了远去。心内踌躇不决。

 

后来看见艳芳的书写得极激切,只得定了主意。就求赛昆仑拐他出来,情领他到远方去,使他丈夫缉访不着。

 

赛昆仑道∶「若肯如此就好处了。但权老实是个穷汉,没了老婆,那里还讨得起。凡人情倒了极处就有性命之忧,不可不替受害之人想个退步。除非带百十两银子丢在他家,然后拐出人来,使他失了一个,还好再讨一个,这等做来才不失我做英雄的本色。」

 

未央生道∶「此计虽好,只是小弟旅囊羞涩,设处不来。奈何?」

 

赛昆仑道∶「贤弟不消忧虑,我做了一生豪杰,若拼不得挥金,怎敢说此仗义的话!要银子都在我身上,你可写书回他,不拘时日,只要权老实不在家我就去拐他出来。」

 

未央生大喜,就写下书扎,也不用文理深奥,只把几句浅话回他,省得他费解。其书云∶

 

艳娘芳卿赐览∶

 

别得两个月,竟像几十年,终日寝食俱废,屡告昆仑求他力图,他只恐尊意不决,所以不敢轻举。因看来扎,始知句我之心坚如铁石今已力任不辞矣。

 

红拂之事甚险,切不可做。既有此人出力,只做红绡可也。佳期难以预卜,典守离家之日,即是嫦娥出月之期。速赐好音,以便举事。别话不宜,只此奉复。

 

真名不具

 

赛昆仑拿了此书送与艳芳之后,就取一百二十两银子,预先封好,好待临时带去。

 

过了两日,忽见他邻舍走来说∶「权老实生意折本,日给不敷,不能养活妻子,要转卖与人,我想你为人宽胸大度,有闲饭养人,又肯济贫扶危,所以特来作合。求你积个阴德,一来超拔此妇出来,省得他饿死;二来使权老实得些聘金,好做生意糊口。极是两便的事。」

 

赛昆仑听了暗想道∶「有这样奇事?我正要去算计他,他就央人来卖与我。或者他晓得些风声,知道我替人做事,料想出不得圈套,故此来上这条路也不可知。既然如此,我要暗买不如明买了。」

 

就问邻舍道∶「他既贫穷要卖妻子,不知他妻子肯去否?」

 

邻舍道∶「他在家受苦,巴不得出门。有甚麽不肯去。」

 

赛昆仑道∶「他要多少财礼?」

 

邻舍道∶「他要讨二百两,若不得,一百两外多些,他也就肯了。」

 

赛昆仑道∶「既然如此,就是一百二十两罢。」

 

邻舍见他允了,就去叫权老实亲来交易。赛昆仑初意,要教未央生做受主。后来想道∶「我的名声人人惧怕,不敢同我打官司。若叫他出名,后来就有官司口舌了。」所以不提起未央生,只说自己要做意。

 

权老实走到写了婚书,打了手印,邻舍押了花名,交与赛昆仑。赛昆仑取出那封银子,恰好是这些数目,又别取十两,送与邻舍做媒钱。当日就佣轿子,把艳芳抬过来,也不使未央生知道。直待他寻下房屋,置了床帐家伙,方才备办花烛,把他两个送入洞房。虽鲍叔之交情,?髯之侠气,不过如此。只可惜把题目错认,所以算不得为豪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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