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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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魂(小说)

(2023-08-30 19:34:17) 下一个

花魂(小说)

 

我母亲说过,永远不要去深闻一朵花儿。有的花香里带毒。她年轻时就曾经因为细嗅过一朵不知名的花儿,结果全身浮肿,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因为牢记母亲的教训,我对所有的花儿几乎都是远远观望。然而,总有些花儿让你一瞬间忘乎所以,大约,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一定还有比红双喜玫瑰更香的玫瑰花,但是我只遇到了红双喜,所以我的鼻子只爱她。

那是三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一家人散步到一位邻居家门口,看到玫瑰开得正艳,我忽然来了兴致,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忠告,顾不上雅与不雅,就探过脑袋凑上鼻子去闻,结果一闻钟情——世上竟然有这么香甜的花儿!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鼻子了。

连忙招呼我丈夫来闻,也说香,让孩子们来闻,也说很香,那就不是我的幻觉了。但是他们怎么会对这么甜美的香气只是一句淡淡的很香就打发了呢?真是暴殄天物。

我的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地饶过这些花儿,一朵一朵地嗅过去,最最香气馥郁的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瓣仍紧紧地羞涩地裹着,然而花苞顶部已然不自觉地轻张开樱桃似的典雅的口唇,香气就从那里,从她最深的深处曲曲折折地弯上来,被我等待着的鼻子分毫不爽地全部吸入。

从那天开始,我迷上了这株红双喜玫瑰。

为了她,有一段时间,一向懒惰的我每天都会散三次步。早中晚各一次,总是相同的路线,总是停在她的面前,弯下腰,探过头去,向她献上我又恭敬又贪婪的鼻子。

我丈夫很妒忌我对红双喜玫瑰的痴迷。“你就像只小蜜蜂,没完没了地采这株玫瑰的蜜。”他甚至开玩笑说,如果可以打开我的大脑,一定可以看到一小团一小团缠绕在一起的香气。

我被他的这个说法征服了。说不定我的大脑就是一个人肉蜂房,支愣着一个个六边形的巢室,每一个巢室都在翘首等待储存红双喜玫瑰香甜四溢的味道。

这样想着,我几乎是勤奋地制造更多的来闻这株玫瑰的机会了。

我每次闻了花儿夜里总是睡得特别香甜,梦里都是那些散发着香甜味的玫瑰花,她们好像在用她们的香味跟我说话。有几回因为下雨我没有去闻她的香味,结果我整夜地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睡。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去闻了她回来,立即就会睡一个极香甜安稳的好觉。这株玫瑰的香气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催眠药。

我丈夫终于忍无可忍了,他说我一定是中了这玫瑰的毒。

我不以为然。如果我真的中了玫瑰的毒,那也一定是世上最甜美的毒。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亲吻我的玫瑰。不知何时我暗自把闻字换成了吻字。对一朵花最深的爱就是用鼻子去深深地闻她了吧。

那最后一朵玫瑰紧紧裹着她柔嫩的花瓣站在越来越浓的秋意中,我怀疑她还有机会绽放,那天晚上就要急剧降温——玫瑰将要萎谢了。然而她好像有灵魂似的,仿佛眨眼之间,她紧裹着的花苞顶端向我张开细细的小口,似乎是在嘤嘤地轻唤着一脸失意正打算离开的我......被一股神秘的力牵着,我急切的鼻子立即探索过去:真香啊——

那深深的一吸,我觉得我把她整个的灵魂(在我看来,玫瑰的香味自然是玫瑰的灵魂),都吸进自己腹部去了,就像食物那样。只是香味毕竟不是食物,不需要经过腌臜的消化系统,而直接供给我的血液。那么我的血液该是香的,红双喜玫瑰的香。

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抬手臂闻闻我的皮肤,果然是玫瑰的香味。但是我怀疑,可能是因为我的鼻子里仍充满玫瑰的香味的缘故,这个时候闻什么都是同样的玫瑰香。

天黑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玫瑰。想到将有整整半年的时间再也闻不到玫瑰的香味,我忽然沮丧极了。这种沮丧那么强烈,以至于很快变成了一种让人绝望的悲伤——半年,太漫长了!

那天夜里,我思来想去很久才睡着,睡得很沉很沉。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从那株玫瑰的根部,穿过她的枝干,她的血液(她的血液是透明的,有着植物特有的苦涩的清香),到达最后那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刺透她的花心,花蕊,拨开一层又一层仍裹紧的花瓣,最后从她那微张的细细的小口上面飘了出来,像轻烟一样,又像幽灵一样。

但那明明是白天,幽灵怎么可能出现在白天?

然而我的确看见阳光洒满我的卧室,而我的孩子们在哭。他们怎么了?我伸出手去安抚他们。杰克看见我了,他紧紧盯着我,挂着泪花的小脸上显出温柔的微笑。“妈妈!”我听见他微微蠕动的嘴唇里喊出的几不可闻的两个字。 安吉也看到我了,她甚至欣喜地向我奔过来,把手伸向我抚摸我。

然后我看到了白色的床单覆盖着一个人体的轮廓,我的丈夫正把头埋在上面痛哭。我想跟他说话,叫他不要伤心,但是我却说不出话,也无法停下来。

我好像……失去双脚了。发生什么了?

我转身来到一面镜子前,想看一下自己的样子。然而镜子里空空如也,除去对面白白的墙壁。

我吓了一跳:“我呢?我去哪儿了?我怎么看不见我了?”

忽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我死了。

现在的我真的是一个幽灵。我想起孩子们很怕鬼,刚要赶紧离开,却发现他们只是看着我,含着泪的小脸上是羞怯惊喜的笑意。安吉甚至陶醉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杰克说,“妈妈就像那朵玫瑰花一样又香又甜!”杰克也做出同样的动作,然后点头赞同妹妹:“对,是那朵玫瑰花的香味。”

红双喜玫瑰的香味?我……我变成了香味了么?永远不会消散的香味?

我闻不到自己的气味。然而我知道孩子们可能是对的。

几天后我亲眼看见了我的葬礼。我的骨灰被撒进了大海里去。那具躯壳像被掏去肉体的空贝壳,重新回到大海。

现在,我仍时常去陪一下我的孩子们,他们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开始了新生活,忙碌使他们并不会常常想起我,但只要他们一想我,我就能感知到,我的陪伴总是让他们愉悦。

至于我的丈夫……他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看上去比做我的丈夫时更开心更幸福。我想起他说过,如果没有我,他肯定活不下去……人类多么擅长用语言相互欺骗与自欺啊!

更多时候我就随风翱翔在人间各个角落,我经过的地方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的笑容。有时候一阵风也会带我去云端上徜徉一会儿,可那里太寂寞了,只要下雨,我就跟着雨点回到人间。

一些夜里,尤其月光皎洁的夜里,我就睡在这株玫瑰花下。现在是冬天,她已经完全枯萎了,白雪深及她的咽喉,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死去一般的短短的茎杆露在外面。然而只有我能看到她深藏的微笑,那微笑仿佛在说:这个世界上,从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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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4)
评论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乘桴人_CA9' 的评论 :

谢谢留评。:)是,老话很多都是经验总结,不过轮不到自己身上时总觉得那个经验为假。。。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康赛欧' 的评论 : 哈哈,是的,有些花的确不能去闻,每个人过敏的花大概都不一样。:)
乘桴人_CA9 回复 悄悄话 香花有毒,良藥苦口。古人言之有理啊。
康赛欧 回复 悄悄话 沙发!谢谢分享,长知识了,有些花不能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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