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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银盘似的月正挂在西窗上。
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他以为自己都忘记了。梦总会提醒他记得。那些永远的梦魇一样的过往碎片,蓦然相见时总会在一瞬间勒紧他的呼吸。
擦擦额头的冷汗。扭头看身边的智子,恬然地睡着,一丝笑意噙在嘴角,想是正做着甜美的梦。
相距这么近,近到智子的鼻息微风般拂着他的面颊。而他们的梦,却隔得这么远。
他轻轻起身。顺手拿起一包烟走到阳台上去。
此时他几乎是赤裸的。月光如水,微风如情人的手,撩着月光殷殷地抚慰着他的身体,他仿佛从一个梦走入了另一个梦。
陷进摇椅,他点着一支烟,递到嘴边又忽然停下来。他把烟拿在手里端详着,仿佛端详一个谜语。
星星的火一丝一丝地闪着,像是光芒的碎屑。他想起刚才那个纷乱的梦,正在醒来的时光里破碎,消隐。
像真的,又像假的。
每次他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总会陷入深渊般的无助和迷茫。
发生过吗?存在过吗?那样不堪的往事。什么时候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
只是每次梦到,一些尘封的日子便被不肯死去的记忆一一划开,疼痛像从刀口涌出的血,一股强似一股的凿着他的心。
他不由自主蜷缩了身体。在摇椅里蜷缩成婴儿的形状。
都是因为白天见到佐藤。
他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见到佐藤。他原来叫什么来着?——丁丁。他想起佐藤的小名。他不记得他姓什么了。
快二十年了。他的心又开始斧凿刀刻般的疼。
请你宽恕他吧!
当佐藤向着他郑重地行日式最敬礼,一磕到地,长跪不起时,他的眼泪忽然像洪水奔泻而出。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没有人会懂得他的眼泪包含的悲痛。可是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嚎啕大哭。
那些委屈,那些恨,那些锥心的疼痛,那些疯狂,那些自我毁灭……
此时的佐藤,仿佛是他的知音,是这世上唯一明白他的眼泪来龙去脉的人。
只是他所经历的,佐藤又何曾真的能懂。
那时候他还是大学生,家境的贫寒丝毫不影响他对未来的憧憬。十九岁,是一张多么洁白的纸,世界对他来说亮如透明。人生就像刚刚启开瓶盖的葡萄酒,他闻到了沁人的香味,并准备去品尝一份甘冽和酣畅。
丁丁是他的家教学生。初中二年级。他永远记得那个地狱一样的楼房。
如果没有那一夜,人生会是怎样的呢?
那一夜,他在丁丁家补课,临要走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丁丁的父亲说,留下来吧,有多余的房间。
那时候他已经给丁丁做了一年老师,跟丁丁的父亲算是熟悉。他从没有见过丁丁的母亲,也没有刻意打听过。他只是一个大男孩,有着大男孩淳朴的粗心。
没有人告诉过他人心需要防范。没有人告诉过他,男孩也不安全。他是那么单纯地相信,那个男人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如果他不曾留下来该多好……
如果。他恨死这个词了。好像万劫不复之后命运轻佻地在耳边低笑,我不是没有给过你选择的,是你自己走的这条路,不要怨恨谁……
他是走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难道是他咎由自取吗?他不可以怨恨吗?他相信这世上有无辜的人,无辜的痛,无辜的命运。
那天他喝了酒。那个中年男人,丁丁的父亲看上去多像他自己的父亲。
他一直梦想着自己不是年少失父,那样他也可以像个大人一样,挥舞着手臂同自己的父亲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实际上他也是那样对待丁丁父亲的,有着对长辈一般的敬爱,顺从和信服。
那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他跟大学里的哥们喝过酒,不错的酒量。
可是那一夜,他却醉得那么厉害。
他在摇椅中抱住了脑袋。仿佛那一夜宿醉经年之后仍留有隐隐的头痛。
轻轻弹了弹烟。星星的火在他手上不住地颤抖着。
那天他是半夜醒来的。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从来不知道男孩子也会受到侵犯。从来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么龌龊扭曲的事。那天夜里,他看到了人世的另一面,他单纯的心理永远都不会想到的另一面,真真切切地横亘在他的眼前。
他快疯了。酒全醒了。黑暗中都是墙壁倒塌的声音,那个坚实的美好的世界一瞬间消失了,就像那个阳光灿烂的男孩一夜之间死掉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死于那一夜。韩珂也不知道。
他点了第二支烟。
火苗在他眼里热切地蹿着。他看到了韩珂的脸,暗夜火焰一样美丽。
那一夜之后,世界一下子飘摇起来,有时遥远而模糊,有时又真切而逼仄。他仿佛也跟随着漂浮起来,四周恍惚都是流动的梦境。
他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像一个未及完全绽放突然收拢的花,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法启齿的痛苦的秘密里。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也没有人真的在意。
除去韩珂。而韩珂,不仅不能消减他丝毫疼痛,甚至让他更加痛苦。
他体味到了什么是孤独。蚀骨的孤独。迫人疯狂,逼人毁灭。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就斩断了跟韩珂的热恋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耳朵里至今都是韩珂悲痛欲绝的质问。
需要解释为什么吗?
命运是这么彪悍,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他凭什么要给别人解释?即使她是韩珂。
爱又如何。他们依旧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他死去的时候,韩珂不在身边。
任韩珂苦苦哀求,他始终无动于衷。他是死了的。死人怎么能开口说出秘密。
爱情,有多少耐性呢?韩珂终于掉头走开了。
他永远记得,临走之前,韩珂恨恨地说,吴锐,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他以为韩珂这样说就是不爱了。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真的不爱一个人,是漠然,不会把恨留给他。
他知道韩珂的结婚是草率的。那时他的心态已经淡然了很多,却失去了热情和冲动,无暇他顾。各人各命,各安其分吧。
任性的人注定要走一段弯曲的路。谁都帮不了谁。他想。或许他和韩珂命中注定如此。
只是他没有想到韩珂会任性到极致。
他是在毕业十年之后从同学那里得知已经结婚的韩珂因为婚姻不幸而自杀。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对自己的痛恨。
韩珂死前发给他的短信始终在他的手机里,他不敢删掉。那是他无情的罪证:吴锐,我恨你!
像是一把剑,这句话始终插在他胸口上。
究竟为什么要活着?
究竟为什么要死去?
命运究竟是什么?
早知道韩珂是这样不恋生死的人,或许他可以告诉韩珂他的遭遇,他们便都不会走到世事的尽头。
命运啊。
每次想到韩珂他总是不胜唏嘘。
他唏嘘着开始点第三支烟。
他在第三年死于一场车祸。
我知道他一直很负罪。他不是一个坏人。我母亲离开他之后他就有些精神恍惚……那的确是一个意外,他酒后乱性。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喝过酒……
他死后我就被母亲接到日本来了,我一直很怀念他。虽然他在你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他的确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我请求你,宽恕他吧!佐藤断断续续地陈述着。
他的手抖动得极其厉害,划了几下都划不着火机。
火苗最终像蛇信子舔向猎物的时候,他拿烟的手先被狠狠地舔了一下,像是对他的惩罚。
他该被惩罚吗?
他呆呆地看着慢慢四散的烟雾,他想不起来那个中年男人什么样子了,虽然他曾经在心里诅咒过他,用最恶毒的语言。
那夜他本来是要去报案的。是丁丁听到动静哭着跑过来跪在他面前:不要让警察带走我爸爸,不要啊,吴老师!求求你了!
他的心软了。他想起自己年小时候,多么渴望父亲还活着,帮他支撑着天空。
那天凌晨他走出那个屋子,把一生的耻辱和憎恨留在里面。
他开始发疯地折磨自己,好像如此便是在反击命运。
他想起工作初期那几年苦行僧的生活。没有任何嗜好,一心一意工作,像个疯子一样地赚钱。他恨钱。如果不是为了钱,他就不会去做家教,也就不会有那种事发生。
他工作的外企很多高级员工来自海外,生活作风自然也很海派。同事相邀,他却从不出入任何声色场所。时间久了,有人会口不择言取笑他的性倾向。他也有些迷茫了,难道,他真的有那种倾向才被侵犯的吗?
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一个暧昧昏暗的房间里,他让一个风尘女子取走了他的童贞。他曾经那么爱护珍惜的身体,其实一文不值。
洁与不洁,究竟有多少区别呢?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是人在尘世暂居的处所。而这个居所,他让它陪伴他的灵魂一同死去了很多年。
仿佛石破天开,他忽然通透。人生苦短,何不行乐寻欢。
一直禁锢的闸门打开,欲望的洪水像惊飞的群鸟,欢腾而决绝地四处飞泻。
那是一段多么荒唐堕落的日子。他不放过任何放纵的机会,没有羁绊,没有克制,没有尺度。
生有何欢?他曾经在孤独的黑暗里痛苦地追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在汹涌澎湃的欲望里找到了答案。他仿佛又活过来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年。
直到听到韩珂自杀的消息。
那天他正在同事召集的性爱派对上。关掉电话,木然躺在那里,明明是大醉,他的头脑却一瞬间清晰到寒冷。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翻页而过,曾经的自己,曾经的韩珂,曾经的深爱,曾经的抱负,曾经的泪水……
依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依旧是赤条条横陈的身体,奔泻的欲望,却仿佛身处丛林,四周出没的只有动物,没有人。
他忽然觉得一切离自己很远。原来纵情声色,只是更深更纯粹的死去。
让他疯狂沉溺不知生死的欲望,那一刻仿佛是从腐烂的尸体下面伸出来的淫靡气息,腥臭刺鼻。
他奔到洗漱间一顿剧烈的呕吐,仿佛在清空自己的身体。
韩珂,是被他的痛苦间接杀死的。他在心里给自己判了刑。
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换了一个又有一个城市。后来又从一个国家换到另一个国家。
仿佛只有尝尽无根漂泊的苦,他才能体会到韩珂登上彼岸的快乐……
请你宽恕他吧。我想这是我父亲生前的心愿。
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宽恕,父亲在天之灵必然会很安慰。
请你宽恕他吧!———他想起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佐藤一直在重复的这句话。
原来他是死了。
那夜后,男人每个月都寄钱来。每次他拿到钱,屈辱和痛恨就重来一遍。可是他需要钱。他无法拒绝。直到他大学毕业那一年戛然而止。
他枉然在心里恨了他那么多年。
其实,也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他在很多年之后知道,那天夜里,那个男人其实并没有得逞。他所有承受的苦都来自一个误会。
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他先喜后哭。若是早早知道,他大概不会这样激烈地反抗,以致跌出常轨,滑向这样弯曲的人生。
误会。他牵牵嘴角,像是替命运给出一个嘲讽的笑。
他把三支烟并排放在玻璃茶几上。
依旧是星星的火,缭绕的烟,像三炷檀香。微风将它们的烟雾很快缭绕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就像十九岁的他,韩珂,还有那个男人。
他们本不相干,却在被各自生活抽打的同时,向着四周排泄痛苦的毒素。他们的命运因而纠结在一起,并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下坠。
世上事,都是这样因因果果吧。虽然他始终不知道,因往何处去,果从何处来。
他就那样看着,直到三支烟燃尽。
四周只剩下柔和的风轻轻地吹着白月光。远处的天际,曦光正在艰难地拨着云朵,天就快亮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三支燃尽的烟。黑色的灰烬正在被微风一点点吹散。
返身回到屋内。智子还在香甜地睡着。
他在智子身边轻轻躺下,那种熟悉的体香立即温柔地包裹住他。像找到母亲的婴儿,他贪婪地嗅着这种来自天堂般安详柔和的清芬。
他该给智子一个名分了。他想。这个跟了他很长时间的女人,是那么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孩子。
这一刻,他忽然特别特别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忽然觉得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她)说,比如这美好世界,比如,这轻狂人生。
他就那样天马行空地想着,慢慢进入了甜美梦乡,仿佛一个婴儿走在诞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