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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布腰带(小说)
她踏上板凳,从柜子顶上费力地取下一个乳白色的樟皮箱。那是她陪嫁过来的箱子。这么多年,她把它高高地放在柜子上面,静止似的,不去翻动它,它却还是像她一样,年年岁岁地老旧了。
她轻轻掸掸箱子上的灰尘,随即跟着眯起眼睛,仿佛怕飞起的灰尘落入眼睛里----只是大约还是避之不及。
她盯着箱子,眼睛里一层一层地泛起水雾。她在它们即将凝聚成滴滴落出眼眶之前,用手背快速地擦去了它们。
她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轻易暴露了她的年纪。只是相比她手心上那些曲曲折折的沟壑纵横,那只是平常人生。她的人生,一如她蓦然翻转朝上的手心,粗糙,多舛,僵硬而薄凉。
她缓缓打开箱子。
一股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仿佛深深吸入一口记忆的鸦片。
她丈夫结婚时穿的那身淡灰色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最上面,下面紧挨着的是她的,她这辈子唯一穿过的带红的衣服。
快四十年了,这些衣物都还是当初的样子,就像当初他们穿着它们结婚的样子。那一天,还那么近,似乎就在手边上,轻轻伸出手去,就可以抓得住,只是打开手来看,又是空的。是空空的岁月。
四十年,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空的。他在他们结婚第二年得病死去。
其实也不是空的。她有了庆儿。
因为有了襁褓中的庆儿。她竟没有哭死。她得活着,好好活着。
她摩挲着庆儿满月时穿的那身衣服。那时的庆儿是一个多么幼小的小孩。她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也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半岁就失去父亲的婴儿的母亲。
好长的一段路,她竟然都过来了。她轻轻呼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仿佛在一口气里走过了这四十年。
再往下看,是婆婆的一件藕合色的对襟褂子。那是她给婆婆买的唯一一样礼物。也不能这样说,应当是她给自己买的一个念想。
婆婆生前一直喜欢藕合色的衣服,念叨了一辈子也没有穿到身上。婆婆-----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
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脑海里显出婆婆的样子,竟然比丈夫的面容分明。若是没有婆婆,她是不可能坚持那么多年的。
婆婆中年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孩子。她的丈夫是最小的那一个。
老年失子的婆婆,问明她的心意,确定她不肯再走一家人家,对她说,“你把心思定了,这个家我帮你顶着。”
从那时起,婆婆真的像个男人一样再一次顶起这个家,她们的家,她,婆婆,还有庆儿。那时,婆婆快七十岁了。
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都忘记了。爬过来的吧。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婆婆当年的手掌也是这样。不识字的女人扛起一个家,唯有靠一双手。她忘记了的那些往事,一双手帮她清清楚楚地记着。手掌上有多少条粗砺的纹路,她就走过多少艰难的日子。
年轻时她是个温柔清秀的女人。婆婆的刚强,护着她的柔软。她的门前始终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是非。如是将近二十年。
直到那次婆婆摔了一跤。那天她在别人的果园里帮忙采摘果子。很少的工钱。她做的事都是这样的:短暂。廉价。她却很满意只靠自己一双粗笨的手也可以一家人衣食度日。
邻居大婶跑来告诉她婆婆在地上瘫着,起不来了。她失了魂似的往家里跑。
那个一直让她傍着站着的老人,她扶不起来了。
婆婆再也没有站起来。躺在床上,翻身都需要帮忙。九十岁的老人了。她突然发现婆婆那么瘦小,好像一直在缩小,在缩小。她一直依靠的人,其实早就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只是这十几年,婆婆竟然一直像旗杆一样矗立着。
那时候,庆儿还在高中,成绩并不好。她也不埋怨。能把庆儿养大,活得像个人样,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她好像是个不会抱怨的女人。生活的苦难像是大小不等的石子,投进她的心里,无一例外地沉下去。和苦难相比,她更像是海,波平如镜的海。
她不善言辞,不会诉苦,也不会感激话。她唯一做的,就是像侍候自己的母亲那样侍候婆婆。她的母亲在她少年时就过世了。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而婆婆,她越来越觉得像她的母亲。
那些日子,她是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不停地转来转去。在外一身疲倦地回来,还要起灶做饭,做家务,擦洗婆婆的沾着屎尿的身体。
“老天爷快把我带走吧。”躺在床上的婆婆这样说过。老天爷却并不那么容易遂人愿。
婆婆对她像女儿,却始终不是女儿。她知道婆婆觉得被她照顾而不安。
“没走进哪块田里就不知道哪块田是湿的。”婆婆说。婆婆身强力壮时一直靠给人帮佣过活,她并不擅长农活,说的话却透着土地般的哲理。
婆婆不愿意成为她的累赘。她一辈子要强惯了,却落到身不由己要看人脸色的份儿上,即使她其实看不到任何脸色。
她从心眼里没有一丝嫌弃婆婆。二十年同一屋檐下的相濡以沫,生死为命,足以和血缘亲情来媲美了。何况,没有婆婆就没有她和庆儿的今天。大恩不言谢。她只知道拼了命地照顾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大恩不言谢-----”她轻轻念出了这几个字。婆婆于她,是有大恩的。那些年,洗衣做饭收拾家照顾庆儿,这些事都是婆婆一双皱纹纵横的老手包揽。她在外面吭哧吭哧地赚钱,即使很少的钱。
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搭配了。这样他们才度过了最难的日子。她觉得照顾婆婆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不照顾反倒是该遭天打雷劈。她也是这样教育庆儿。有没有出息是另外一回事,尊敬孝顺奶奶则是天理,不能有违毫厘。
庆儿是孝顺的。从小他都孝顺,像她一样,是一个软心肠的孩子。没有多大本事,不过安身立命也够了。她想起庆儿刚结婚的时候,她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她也能熬到这一天是她没有奢想过的,却真的都到眼前了。
她跟庆儿他们住在一起。把原来住的房子翻新了一遍,她看着新亮整洁的房子,梦一场似的,那些从前的苦难也都会就此翻过去了吧。
庆儿结婚后,她还是会到外面找点活计,摘果子,钉扣子或者绣花。她有一手好绣工。只是年纪大了,眼睛越来越花,绣不好了。
孙女的到来让她的生活又充实起来。孙女从满月就开始跟着她睡。把屎把尿,吃饭遛弯,都是她的事。当然,她还要做饭收拾家洗衣服,甚至包括媳妇的底裤。
她很忙,却不觉得累。一代一代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偶尔她会想起婆婆。婆婆最疼庆儿。可惜走得早。她要是知道庆儿也有后人了,并且没有像她担忧的和他爸一样短命没福气,不知道会多开心。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流水般流过去了。小孙女越长越大,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手脚越来越不灵便,做的家事也越来越不让媳妇满意。
媳妇的话开始一句重似一句地摔过来。当然,媳妇从来也没有给过她什么好话。她并不计较。
她知道媳妇不喜欢她。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媳妇就撺掇庆儿给她找个老伴儿。她知道媳妇是嫌她碍眼。可是她已经干干净净一辈子了,总不能为了张床,老了老了倒把自己干干净净的身子给玷污了。
就这样吧。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她把这句话说给庆儿听。庆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人老了,又没有什么资本,总会遭人嫌弃,她理解。媳妇吵过几次搬出去住。怎么可能。现成的房子搬哪里去?他们又没有钱再买一套房子。
她知道媳妇是想她搬出去住。可是她又能往哪里搬?房租都那么贵。养老院,她听别人说过,也是有钱人才能住得起。
她总想着,自己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一家子,慢慢过下去,他们总会过到一起的。就像她跟婆婆,慢慢地过下去,日子也会把水熬成血的浓度。
可是,她没有想到,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是那么不一样。
“你就想把我妈赶出去。”是庆儿的声音。
“我就是跟她住不到一块儿去。这辈子都住不到一块儿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哪家还跟婆婆住一起。”媳妇底气十足。
“我妈给你看孩子,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现在孩子大了,她老了,你就觉得她没用了。你有没有良心?”庆儿一直是那个憨厚的庆儿。
“我总不能为了良心委屈自己一辈子吧。她离死还早着呢。你要我忍多少年。我不管。你看着办吧,要么你妈走,要么我走。”媳妇的声音尖细锋利。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媳妇的话是一根弯曲的绣花针,从耳朵里扎进去,从心上扯皮带血地钻出来。
她没有再听下去。没有勇气再听下去。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原来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她都是不受欢迎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一定更是。
那天夜里,她想婆婆了。很多年没有那么想过她。
她的手继续往箱子底下翻。然后忽然颤抖了一下。停了半天,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取出一条黑色的布腰带。这是婆婆的,用来束腰,用了很多年,上面依稀还泛着婆婆的体温,在被她拿出来之后,在空气里慢慢冷却,直至冰冷。
婆婆用这条布腰带结束了她自己。
她把布腰带摆放在桌子上,从这头到那头,轻轻抚摸。
婆婆是怎样的心情把这根死亡之绳套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的呢。那渐渐游离消散的意识里,是否有过后悔,有过不舍,有过呼救。她一定思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这样离开。婆婆以为这样是为她和庆儿好。这个刚强的女人,死都跟别人不一样。
这么一条细细的布带子,也会杀死一个人吗?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她其实多么需要婆婆在,哪怕她只是躺在那里,要她照顾。
只要婆婆活着,她便仿佛有靠山,有着落。婆婆不在了,她甚至连黑夜都怕。她是那么依赖婆婆。而且,她还欠着婆婆很多很多,她需要照顾她,需要偿还她。她不能给婆婆多么好的生活,但是她可以侍候她,像她侍候小时候的庆儿一样,耐心,细致。
都没有机会了。一条布腰带绞杀了所有可能。
媳妇……怎么就跟她想得这么不一样呢。
庆儿。她的心掠过剜凿般的疼。她的庆儿跟着她苦了那么多年。人一辈子这么短,她不能再让庆儿受半分苦了。
她看向窗外的目光,从迟钝萧索,慢慢地变成温柔慈祥,仿佛庆儿站在那里,像小时候一样,裂开小嘴,冲她憨憨地笑。
只是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变得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赶来,好像要鞭笞大地。
那天夜里,她把跟她一直同睡的孙女撵到她父母的房间。
清晨,初夏的阳光很热烈地洒进来。她躺在床上,一个白色的药瓶倒在她的枕边。那条布腰带,到底年月久了,竟然从中间断开。
她酣然地睡着,仿佛她很累很贪睡。
她的确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奶奶-------”
孙女凄厉的童音,像在阳光金色的皮肤上,骤然划开一道口子。
血,汩汩地从日子里流出来……
一贯的风格,是不是不太好?
如果这句是从她看婆婆的角度来写的呢?
“她一辈子要强惯了,却落到身不由己要看人脸色的份儿上,即使她其实看不到任何脸色。”这句也许可以不要,好像不是从她的视点来看,而是作者在发议论。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