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与禁忌 (上)

陈为民 大家都知道，政治是一门骨子里崇尚斗争哲学、表面上却永远需要唱高调的艺术。古今中外成功的政治家们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有二：一是脸皮厚；二是会说话。尤其是这第二点非常不好掌握。脸皮不厚还有墙粉可以补救，说不好话可是性命交关。记得十五年前有几天中国的新闻特别自由，快赶上CNN了；CCTV电视直播赵总广场讲话：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还年轻。我一听就觉得不妙，不中啊，要完。怎么大实话都说出来啦？果然，第二天起他老人家就不见了，消失、蒸发了。所以回想起来，当年还是李总说的巧妙：共产党员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我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呢？谁也不知道。----进退多自如！ 无独有偶，最近美国的布总在回忆前四年的缺失时也承认说话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关于抓住别拉灯死活不论的大实话使得大家严重误解，以为他没水平，实在懊悔得紧。事实上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西部片看多了吗，谁都知道咱们是从德克萨斯来的，没那么多弯弯绕。而且好歹比怀恶命来的迪克牛仔在国会公开骂发字经要文明得多了嘛。 但是由此可见，会说话对搞政治的精英们来说是一件多么要命的事，端的疏忽不得。公开说谎话不行，要被人抓小鞭子；公开说实话也不成，要被人视为没水平。打官腔不行，没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骂粗话也不行，五讲四美三热爱不能忘。怎么办呢？只能玩儿点花活儿，于是标签就大有了用武之地。何谓标签？标签就是词语里的万能膏药、伟光正；贴到哪儿都灵光，都政治正确。同时又起到封口胶的作用，任谁都无法指责、不能多说什么。真真的一剑封喉。举个例子来说，自从911发生以后，布总马上口角利落了不少，遣词造句中不再显得那么捉襟见肘了。因为他找到了“自由”、“民主”这两个大标签，他发现这是麝香加虎皮的膏药，往哪儿贴都灵，都能起到催人泪下或至少眼角儿泛红的疗效。至于自由、民主到底是什么意思？近几年来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好像从来也没人屑于解释过，大概也从来没人敢问。反正从此说话就不能少了这两个大标签，一加上去似乎底气就壮了不少，腰杆儿也硬了，语法错误也不怕了。反而大实话却越说越少。例如布总前两天的就职典礼演说就是个明证，通篇全是大标签，911、伊拉克提都没提，更别说拉灯了。只稍稍透了一点点大实话还全是由大标签点缀的：美国的自由、民主要靠不断增进别国的自由、民主来保障。点到为止，至于怎样去增进别国的自由、民主，先增进哪几国的自由、民主，大家自己去猜吧----我现在不说。怎么样？够水平吧！越是重要的讲话，越要靠最冠冕堂皇的大标签撑场面。再比如前两天有记者问布总，意思是目前伊拉克戡乱时期，前方将士流血流汗，就职大典搞得很盛大，银子花得比以往都多，是不是不太合适。布总一笑：(年轻人) ，不能这么看；我们这是在庆祝自由、民主的胜利，怎么搞都不过份。言下之意是：不这么着老百姓都不答应。你看，这四两拨千斤拨得多巧妙，基本上已达到咱们李总当年的水平了吧？单凭这句话，就够进入杰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行列，再干四年哪会有问题。相比之下，面对同样的问题，有一位女官员回答的大实话就明显太狭隘，她说：不管怎么讲，老百姓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看烟火的。多俗不可耐，把俺们人均GDP几万美元的自由世界人民都当成偷渡客看待了，简直有唱衰美利坚之嫌。高下立见吧，会说话多重要，总统还真不是人人能当的。 走笔至此，说些题外话。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911以后，或是为了证明他的美国公民的身份，或是为了鼓励大家别怕当美国人，布总发明了个立体装饰小标签：永远在西装领口上别个小国旗徽章。很有点儿行为艺术、达达、非非或是Art Deco什么的意思吧。我琢磨着八成儿是从朝鲜同志们那儿抄袭来的灵感：无论是站队还是表忠心都需要个道具。朝鲜同志们当然是学习了毛主席的教导才都弄个领袖像章戴戴。总之，源头和总发明权还是在咱们天朝就对了。上行下效，就这么个中国过时的时尚在华盛顿就此流行起来了。大小是个官儿的都别面小国旗，以示忠贞。弄得我们不在朝的想赶赶时髦都不好意思戴，怕不够级别。弄得不是一路的克里只好另创蹊径，加戴个抗癌黄圈圈扮酷。有一次看见电视上一位女阁员戴了个足有小碗口大的国旗加钻Pin，真是熠熠生辉，建议吹牛老爹赶快做个有以前最大的毛主席像章那么大的国旗牌牌儿挂上，肯定2005年Hip Pop世界超high超级流行。只是不知道中国有没有哪个乡办工厂因此华盛顿时尚而发财，不然这WTO不就是白进了吗？当然最令人遗憾的还是，知识产权费主席怕是赶不上收了，要不那肯定比他老人家的RMB稿费多的多。超有趣的是，就职典礼上布总的时尚小国旗又有新变化，改成小方块了；可迪克以下的官儿们显然还没跟上趟儿，戴个原版，显得巨老土。 言归正传，前面说了标签是多么有效，及在政治生活中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实际上中国人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没准儿又都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就拿现在布总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两大标签来说，我党早在1949年前就多次大大地到处贴过，“反饥饿，反独裁，要民主，要自由”，非常好用，怎么贴怎么灵----你要说了算，不听我的；那你就是独裁，没民主没自由，那我就不客气了，要民主要自由，啦啦啦啦啦。。。。后来我党翻身作了主人，自由就万万不能再提啦；民主前面也要加上社会主义这个定语限制一下，也就是说只有在我党这个阵营里面才有资格贴民主这个标签自爽一下，就象WFF假摔跤一样，练来练去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这个阵营外边的要是不知规矩也想共爽，对不起那你就变成资产阶级民主，在那年月这可是大禁忌，就等于和美帝国主义穿了同一条裤子差不多，够上枪毙的罪了。再后来，大概是社会主义这个林子太大，鸟一多，假摔也能摔出人命来，于是就发明了“民主集中制”这么个新标签，既有民主又有集中；也是管用，收放绝对自如。因为谁也不知道啥时民主啥时集中，百分之多少民主百分之多少集中；只有我掌握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百分之一百民主，你说的时候只剩下向我集中的份儿。或者是讨论的时候大家民主，决定的时候我一个人集中。再再后来，也许大家都看出些猫腻来，前一个把戏有被渐渐戳穿的危险，标签失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党立马又推出更加油光噌亮的“民主与法制”这个新标签，绝对激光防伪，连美帝都挑不出毛病：一切都要在这个新标签的轨道上进行。好听又好看，迭刮没有老坑。一贴下去包治百病。楞谁也没发现，换汤没换药，到头来还是我说话的时候要多民主就多民主；你一发言，慢着，来人啊！法制的伺候。所以我说，老美就连他们最拿手的民主自由的标签也贴不过咱们老中，谁让咱们都是贴标签贴大的呢。 毛主席语录是当年最大的一个标签，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一句顶一万句嘛，连耶稣都没想到这么个省事的道道儿。那时节小孩儿打赌都说“向毛主席保证。。。。”，与老美指天指地地说Swear to God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想起来，当年我小时候一开始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大标签还是英明领袖华主席贴的，叫农业机械化。“1980年以前要实现农业机械化”是华主席在有一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里画下的蓝图。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老是要开门办学，旁边农村最近，只能学农，(我特别羡慕城里的孩子有机会学工、学商，可以上车床、站柜台) 。学农肯定要比学工学商要累点儿脏点儿，春天拔草、挖蛹，夏天三夏、三抢。所以我从小就盼着农业机械化早日实现，到时候大伙儿都开上康拜因，那是什么劲头啊，绝对盖过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跟现在小孩儿渴望开悍马没什么两样。可是八十年代第一春很快就到来又很快就过去了，我巴巴地盼着的标签上边儿压根儿就不再提了；钱广们还是赶着个大车上下班。这是我第一次学习到标签原来也可能实现不了，而处理达不到的标签的最好方法就是按下不表，再换个标签重新来过。可想而知这个发现对正在成长发育中的少年儿童的心理打击有多大；也可以推断出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2000年一过实现四个现代化这个大而化之的标签马上就失效的原因。因为“翻两番”和“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这两个新的更为模棱两可的现代标签早已准备好，等待着我们去贴了。 当然，这些年中我党成功运作的有效标签大大的还有许多，象实事求是啦，实践是检验标准呀，四项基本原则啊，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呵，发展是硬道理喽，两手都要硬哪，等等等等，均疗效非常显著，各领过风骚好几年，对防止东方醒狮打嗑睡都起到过振聋发聩的大喇叭作用。但近几年来，让我们升斗小民隔洋焦虑的是，好像标签的作用下降了，老百姓都不太理这个喳儿了。究其原因，依我看主要是中宣部失职，编标签编得太没想象力，很多都成了Common Sense了，等于没编。比如我党十几年来一直爱用的“稳定”这个词，好用是好用，就是太虚；谁愿意折腾呀，谁也不愿意打仗不是，属于太没特点的标签。另外，“与时俱进”也有问题，听着好像挺有文采，实际上等于没说。与时间别苗头，不进也得进；我们还要与时间赛跑呢，只争朝夕听说过吗？还有那个“三个代表”也听着贼别扭，这个那个的凡“先进的”都包圆儿代表了。谁都知道我党党章一开头就明言了，我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就是说党永远都是最先进的，或者说凡是先进的都由党代表了。那再提多少个代表不都等于自吹自擂、等于没说吗。你说是不是？最近最新式最时髦的大标签要算是“以人为本”了，铺天盖地，哪儿哪儿都是。煤矿遭灾了，以人为本；交不起学费了，以人为本；马桶堵塞啦，房管所以人为本；老头儿结婚啦，民政局以人为本。。。。我寻思着赶明儿要饭的也得插个牌儿：以人为本，您行行好。卖笑的举个标语：以人为本，维护鸡权。多贫多没艺术呀，早几千年就进化到人类社会了，难道还让我们以大猩猩为本不成。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没有以前的“为人民服务”来得响亮凿实。你看，领导登高一呼：同志们辛苦了！回答：为人民服务！多有派，合摺压韵。要是改成，同志们辛苦了！以人为本。总有泄了气的感觉不是。 所以啊，这贴标签的艺术海了去了，简直是博大精深。弄得不好的话，虽不至于亡党亡国，但绝对影响到弘扬民族文化。想想以前凡是好的标签共同的特点都是生动形像，令人过目不忘；象什么纲举目张，一抓就灵啦，黑猫白猫，摸石过河，还有前面提到过的两个硬，都成功地抓住了老百姓的心理----以前是欺软怕硬，现在是唯恐不硬。因此应该赶快停办春节联欢晚会，改办全国手机标签大赛，巨额悬赏选出体现时代精神民族风貌的全新大标签，供人张贴。诚然我也理解为什么标签越来越弄，因为谁都怕在里面透出大实话，所以才会越弄越虚。所以布总只能拿着大而又空、虚而再虚的自由民主到处贴；我党也不再发明任何订好时间表的大标签了。可以说是都学聪明了、学乖了。不过布总在处理过期失效的标签方面还是有明显不及我党之处：我党一般对时过境迁的标签不管好坏，都采取抛弃不理只当没有的大无畏的态度。比如阶级斗争，地富反坏右，动乱，反革命暴乱，等等。布总那边虽然也恨老记们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体制决定了该说不说也不行。于是只得硬扛，找个大家过年没注意的时候承认即使没找到WMD，萨达姆该打还是要打。就等于说以后哥儿几个听好喽，光想不干也算强奸犯，也还是一样要骟掉。骟掉以后反正更好办，紧接着安上贴好民主自由大标签的假阳具马上就能办事，一按电钮自慰还是自动的。就像1月31日选举的时间表一样，订好了就执行。选票选票箱子都空运，怎么选怎么炸都甭管，反正一过31号就算民主政府了，就全齐活儿，开始爱人民了。看来布总对大标签的作用是深信不疑，不然不会折腾完阿富汗接碴儿干伊拉克，连着来。我党这边厢显然精明得多，心里明镜似地明白，标签都是糊弄老实人的，哪儿有这么大效用。你们骗骗俄国老毛子还差不多，我们哪里会上当。难道我们只要一改贴民主党的标签，你们就会取消军售限制，支持中国统一了不成？朝鲜同志连国名上都贴有民主二字，不也没法儿和布总对上暗号么。所以我党长年以来一直保持“我自岿然不动”的青松姿势也是与美国老泰山老压着不放闺女圆房分不开的，以不变应万变在某种程度上就变成了老谋深算。故此也难怪布总老是棋输一招，他这个输出民主的套路，怎么看怎么跟我党几十年前就练过的“解放全人类”的功夫如出一辙：失去的只是独裁，得到的将是民主自由。眼熟吧？“共产党宣言”最后一页倒数第二行。 数落了半天标签的不是，为了别落下反标签的口实，我们必须承认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还是很有一些标签颇能感人心肺、沁人心脾的。比如老美所谓的American Value就是我觉得最有内涵、最具说服力的洋标签之一；深度堪比我们以前政治课上教的怎样树立正确的马克思主义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君不见恰恰因为我党近年来忽视了理直气壮地张贴这个最有价值的标签，造成多少下一代昂首走进了夜总会。教训啊！还有很值得一提的是老美的“政治正确”和我党的“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两大标签简直是瑜亮隔太平洋同辉、彼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