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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2007-01-15 13:28:20) 下一个

 往事如烟 1  村头的两座泥像

我出生在内蒙古五原最西头的一个小村庄,最早能追溯到的深刻记忆,大概就是队部大路边的两座泥像了。我家那时还住在一个远离队里的孤草屋,所以第一次到那个热闹的队部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两座古怪的塑像。

这两座泥像污浊不堪,已经漏出里面的稻草,头脸也是一片模糊,每个人经过这两座泥像,都要在上面吐痰或者擤鼻涕,那时候就觉得往泥像上吐痰这件事有点不太好,可是究竟怎样个不好法,也想不出道理来。悄悄问了旁边的一个半大小子,他一脸不屑地告诉我,一个是叛徒内奸工贼xxx,一个是内蒙古的代理人xxx,说完又恨恨地吐了一口。

往事如烟(2     义务劳动

我上学前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 我的伯父、父亲,姑父似乎总不在家,天不亮就出了门,晚上掌灯时分有时候回来,有时侯不回来,问他们都不肯说,总是转移话题。自个琢磨,这白天每家都在上工,晚上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尤其是有时候睡下了还被叫走,就更加费解。

有一天到家里串门的一位中年妇女耐心地告诉我,他们是在“义务劳动”,义务劳动就是给队里打扫院子,喂牲口,到猪圈挑粪担粪,总之贫下中农不愿意做的事,就得他们去做。“谁让你们家是四类分子呢?这叫劳动改造”。 这些话听得我糊里糊涂,可是“义务劳动”这几个字却牢牢记在心里,心想他们真了不起,为队里做这么多的事,长大了,我也得去“义务劳动”。

除了义务劳动,他们还经常到队里去开会。后来慢慢知道了,很多都是批斗会,他们总是批斗对象。有时候是陪斗,有时候是主角,这些批斗会,通常都和“最高最新指示” 联系在一起。那时候又弄不明白了,他们给队里做那么多的脏活累活,怎么还要挨批挨斗呢?

 

除了队里的义务劳动,还有出外的挖大渠,这种时候,好象总有父亲,于是连续几天也看不到他。

挨批斗这件事情,我上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有了亲身体会。那件事的起因是一次测验,测验的内容其实无非就是写几个字。我岁数最小和个头都最小,所以坐在第一排,忽然就感觉后面有人踢我,回头看时,正是老师的堂弟wcg,是爱欺负同学的头头,他用手指指空白的卷子,示意我替他写,我既害怕老师发现,也害怕他,但是我自己的还没有写完,所以没有理睬。

放学后他就纠集了几个同学找我,都是根正苗红的子弟,我们上学前就被家里的大人告知,不要和任何同学发生冲突,所以任凭他们骂,只是低头不语。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们突然就来了精神。“这小子还敢不听我的,咱们也给他来个批斗会” wcg的提议下,他的三四个同伙便连拖带拉地把我拽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树林。

我知道反抗也无济于事,那几个孩子都是队里干部家的孩子。听说他们要给我“坐喷气式飞机”,在害怕之余竟然还有几分好奇。

批斗会开始了,测验的事好象一句未提,都是些咒骂四类分子子弟的话。这些话我虽然不到七岁,却早就听过很多遍了,谁让我们出身不好呢。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让我“坐”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喷气式飞机”, 我被头朝下按倒在地,两只胳膊反剪在后向上举,每边两个人各按一只胳膊,还有一个按着头,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挣扎,而每挣扎一下却又使疼痛更一步加剧。

我想不起来过了多久,忽然那些抓我胳膊的手就松了下来。等我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时,那些批斗我的孩子们已经跑散了,我身边多了一位提着根棍子的十几岁少年,是他从小树林路过,一声怒吼过来救了我。以后很多年,我在看武侠小说时,还联想起这位比我大六七岁的人。

他的名字我一直记着,是侯家老五,大名侯亮。也是根正苗红的子弟。我到二年级时还被斗过一次,批斗会在一条小河边,正到体罚时刻的紧要关头,另一个也是根正苗红的半大小子秦胖子过来救了我。

  十几年前有一个春节回内蒙,正好一个当年在文革期间我们那个大队最红的HX也回来探亲,当年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并被火线提拔到当时的狼山大学当了校长,80年代没有文凭的他又被调回家乡,此时在盟里的一个大厂当工会主席,已经五十出头了。来我家喝酒时,他的随从人员特别向我介绍说,“是处级干部”。我虽然每隔一两年都回内蒙,但是却是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所以见了面也是喝得很痛快。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处级干部开始回忆起当年的风光,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年批斗我家的事,他好象嘴上有几分歉意,可是眼神里却又忍不住几分得意,为了结束这个不愉快话题,我告诉他虽然他也有错,但主要还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往事不提了罢。

  不料他已经停不下来,继续说着,并且起身着要去给我已经在另外一个屋子里休息的伯父道歉,可是一进门却又沉浸在他当年如何批斗的情景之中,并且挥起拳头开始喊起了打倒。。。。的口号。他一点没有看到我的脸色已经变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坐喷气式飞机的惨状,而在他的回忆中,他正在得意忘形描述的当年批斗对象就是我的父母姑伯,而且他现在越来越明显地象是又回到了那个狂热时代,因为他挥舞的胳膊已经逼近了我七十多岁的伯父。。。。。。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火从我的心底腾地升起,我猛一抬手将他的胳膊打向空中,他肯定没有想到,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眼神满是惊谔,胳膊还继续停在空中。与此同时,我怒目瞪向他, “你就是这样道歉的?!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我会出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眼睛和我的对视了几秒,终于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往事如烟(4)     珍藏了多年的又一个秘密

尘封的往事中还有一件从来没有提起过的小事,却也一直深深印在脑海里.

我的父亲在内蒙农村里也有过风光的时候,除了给孩子治病和后来当上夜校扫盲班的教员外,过春节时也经常替队里写对联,当然,这其实还是义务劳动的一部分.

有一年春节前正在下雪,父亲要到L姓地主家去和他一起给队里写对联,我从小就爱凑这些热闹,所以就闹着跟了父亲一起去,我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孙子和我还能玩到一起,不过遗憾的是,那天我的玩伴却不在家, 他们家其他人也不在,我只好就呆在屋里看他们写字。

L老先生的名字有点特别,令人联想到大车的轮子. 他写得一手好字,而我父亲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很快就写了一沓子对联,在他家一个屋子里的炕上和地下铺开来,准备等墨迹干后就贴到队里去.

两个人歇下来坐在炕边,一边看着地上的字,父亲突然起身向窗外紧张地望了一眼,就将L拉到一边,指着地下的一联。我顺着手势望过去,那上面写着“千万不要妄记阶级斗争”

见L好像没有反应,父亲又将手点在“妄”字上,这时他突然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灰白如纸。 父亲示意他不要说话,将那张红纸折起来给了他,他接过去就直接丢进了燃烧着的火炉中,而他转过身来时,一双眼睛却死盯着我不放,那是一双充满恐慌的眼睛。

我被他盯得发毛,吓得说不出来任何话,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然后就听他们反复叮嘱我,今天的事就当没有看见,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我只一遍遍用力点头。

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还专门教育过我们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并让我们揭发检举坏人,甚至要勇敢地和父母划清界限,老师说到“阶级斗争”这几个词时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又一次出现了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刻我小小的脑瓜里真正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想起我那一遍遍的点头而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十年前回内蒙时就听说L早已作古,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可以说出来了吧。他的名字我仍然清楚地记着,但是我没有写在这里,应该算是履行了诺言,我猜想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他也许更希望把这件事说给后人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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