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的人

人生是一场游戏,身外之物尽量看淡一些。决不可游戏人生,有意义事最好多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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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操场

(2008-08-22 20:42:34) 下一个
如果省略了起床和走学的过程,学校的一天应该是从早操开始的。校园和操场之间隔着一条马路,马路两侧的混凝土桥墩上架着一座名曰“天桥”的木板桥。桥面长度不过五米,距地面约四米。天桥两端的台阶用青石条铺成,结实而厚重。学生们在各自的教室门口排好队,熙熙攘攘走上天桥,便能看到近处民居里闪烁的灯光或飘升的炊烟,也能看到嗵嗵作响的桥板下来往的行人,当然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人影纷扰的操场。占地五十亩的黄土操场,被高矮悬殊的土墙围成一个方框。

    东北面是明清两朝镇番县城城墙,经过数百年的风雨战乱,而今满面沧桑,豁口错落,像苟延残喘的潦倒地主。东墙正中挖开了一行十二个十米左右的方块,石灰水涂白的底色上写着苍劲雄健的黑色大字:“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是近百年来民勤本土最著名的书法家马玉浩先生(原民勤一中教师)在文革中期留下的墨迹。那个年代没有电脑喷绘等现代工艺,年过半百的马先生为了完成党赋予的光荣使命,踩着高耸的木架写出了这些擘窠魏碑,足见其功力非同寻常。

    北面的城墙不如东墙高大,墙后的黄沙拥成了斜坡,坡下是环城公路。西南两面的土坯墙高约两米,墙头上胡乱戳着的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但防止了小偷越墙入校,也堵塞了迟到者进入操场或逃课者离开校园的路径。走下天桥,通往操场中心的走道西侧有一个篮球场,东侧有四个篮球场。学校男篮的队员们在西侧的篮球场上光着臂膀,跟着教练王永胜老师躲闪腾挪,弹跳摸高,跃起投篮,引来了过路学生赞许或羡慕的目光。个别时候,王老师命令队员每人肩扛一百公斤的杠铃沿着球场外线来回跑步,队员们疯子一般龇牙咧嘴颠来颠去却不敢表露半点苦相。如此严格得近乎残酷的训练,最终让民勤一中的男篮着实风光了几年,不仅打遍民勤无敌手,而且还参加了全省的中学生篮球比赛。

    操场中心是足球场。那些年足球运动方兴未艾,其热度与时下球迷之疯狂不可同日而语。一年之中,足球比赛场次少且无观众,无人在意谁是好脚谁是臭脚。足球场外,围以圆形的四百米跑道,跑道内线用废旧灰砖镶嵌。和我同级的长跑名将孟葫芦就吃过这圈砖头的亏。在一次比赛中,跑在最前面的孟葫芦不知后来者在何处,便频频狼顾,不料马失前蹄,脚尖撞上了跑道内线凸起的砖块。飞速行进的孟葫芦像被大力士在背后击了一拳,踉踉跄跄地栽了个嘴啃泥。四周的学生一片惊呼。孟葫芦赶快爬了起来,口鼻中泛出了红色液体。后面的赛跑者一闪而过。绝望的孟葫芦下意识地摸了摸流血的嘴巴,竟然摸下了两块带血的门牙。

    操场西侧建有看台,形似拆了前墙的厂房。这座看台平时像一只空洞的眼眶,呆滞地面对着东面城墙豁口中升起的太阳。每逢运动会,看台上便摆好桌子,校领导们坐在桌子后面,观看虾兵鳖将似的男女学生表演各种田径项目。永远穿着褪色运动服的裁判长操着既非民勤方言也非普通话的口音站在麦克风前介绍运动场上的各类比赛情况,间或穿插各班“赛场通讯员”写来的最新报道。比赛结束,操场上还回响着裁判长独具特色的解说——现在进行的是男子组五千米比赛,跑在最前面的是高一五班的邱文革……

    看台背后是一块未经修整的荒地,地上的杂草和小树章法混乱,使本来就显得荒芜的场地愈加零散。夕阳西下,残晖抚照看台的后背,越发孤立了看台的身影。这里是投弹、铁饼、棒球等运动项目的主要区域,后来栽上了单双杠和联合运动器,原本冷清的场地因此稍稍热闹了些。单杠运动是体育运动中技术性较高的种类,需要高水平的教师和高质量的场地,而民勤一中不具备这样的条件,绝大多数师生只能吊在杠子上做点引体向上之类的简单运动。   

 

    某日,以球类为特长的王永胜老师兴致甚好,在单杠上露了一手。他飞身上杠,腾身倒立,单手翻转,轻盈灵活得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王老师没戴护腕,杠子底下也无海绵垫,只有一方沙坑。如此大胆的动作,悬起了观看者惊羡的眼球。王老师啊王老师,假如你一招不慎,又该如何平安着地?联合运动器横梁上吊着一架没有蝴蝶停在上面的秋千,按照中国传统文人的思维,这架秋千上必须有穿裙子的花季少女迎风飞荡,向大地和天空报告春的消息。但当时的民勤一中尚无裙装女生,即使炎热的夏天,女生们也是长裤裹身,这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社会风气有很大关系。秋千上盘踞的多是男生,他们豪气如虎,尽了最大力气把秋千荡上无法再高的高度。高我一级的同学马吉琪就是秋千运动的好手。那天他把秋千荡到了与联合器横梁齐高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群女生的嘻笑。马吉琪不由自主地循声一瞥。这一瞥使他心神分散,秋千木板在瞬间离开了他的脚掌。飞翔的马吉琪死命抱住了即将脱手的秋千木板,从高空滑向地面,重重地砸在了干硬的黄土上。也算是乐极生悲,这一摔,让他在家足足休息了两个月。

    这片荒地的夏秋并不太“荒”,杂草和绿树中时有读书或逃课的学生出没。冬季更是人声鼎沸——空旷的荒地成了学生“斗鸡”的战场。“斗鸡”往往在同年级的班级之间进行,双方推选善“斗”者列阵对垒,参“斗”者单腿而立,抱起另一条腿置于单立腿之上,一旦双腿着地便算失败。一声“开始”的语音未定,对阵双方便呈犬牙交错的混战之势。单腿独斗的难度在于掌握身体平衡,关键还在于攻防手段的熟练运用。两人交战,攻者一般采用挑、压、砸、捣等方式迫使对方失衡,守者则软硬兼施,抗敌无望就“走为上策”。我同班的马爱民是“斗鸡”佼佼者。此人早年患过小儿麻痹症,右腿粗壮有力,左腿细如麻杆。他的“先天优势”在“斗鸡”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如若有人从其身后给予重击,他也能在趔趄之中单手拄地迅速直立,很少像一般人那样一旦失去平衡就轻易双腿着地。这种得天独厚的功夫,确保了马爱民在“斗鸡”场上的“王者之尊”。有了这位以一当十的“英雄”,我们班“斗鸡”队的胜算无疑多了几份。我们曾分别向同年级的五个班挑战,两队少年在尘土飞扬的荒地上单腿奔跑,来回冲“杀”,“斗”得气喘吁吁,大汗如雨。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体委不把“斗鸡”列入正规运动项目,民间也应给它申请吉尼斯纪录。

    春夏秋三季的早晨,我们绕着操场的四百米大环缓步小跑,杂乱无章的脚步里不时响起带队者此起彼伏的“一、二、三、四”口令声。班主任老师自然要跟班运动,不带班的部分教师们则在足球场上打着宠辱不惊的太极拳,学生们的喧哗骚动和打拳者的安逸静默反差鲜明。教导处主任也在跑步者行列中,经过某个班级的队伍,若听到口令不整齐或无力量,便一改往日的严肃,边跑边鼓劲:“喊口令,大声喊!把嘴里的馊气喊出去!”

 

    冬天的早操地点多在校外,早上七点出发,绕着环城路长跑。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辰里,凛冽的北风在树梢上锐叫,道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我们列队跑出校门,沿着民武公路(民勤至武威)跑到一个叫花栏桥的标志性建筑后折回,全程五公里。队伍经过县城,昏黄的路灯渐次进入视野,又挨个退到身后。队伍经过乡村,偶尔会遇上迎面驶来的汽车。车灯穿过晃动的人影,像一双明眸透视一支缴械后狼狈溃逃的杂牌军。队伍跑动在黎明的灰黯中,我们看不清远处的世界,四周的同学面目模糊,嘴里喷出的白气顷刻为风湮灭;队伍返回在晨曦的明朗里,跑在前头的已经回到了教室,落在后面的或奋力追赶,或蹒跚而行。一如我们的生命,起始大致雷同,过程和结局却千差万别。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是青春的早操,消耗了昨夜的梦想和精力。母校的操场上,莘莘学子们当年的身影和欢笑已无影无踪,但他们生命的某一时段已经和这些早晨焊接得密不可分。那条通向武威的柏油公路,仿佛一根弯曲的黑色指针,在明暗之中喻示了另外一种人生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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