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有段时间住在小雅宝胡同,那是北京东城区一个最普通不过,不起眼的街道。据说胡同的得名是古时,不知何朝何代,有个皇帝路过此地时心血来潮要体察民情,便命随从的太监唤个路上的百姓问话。不凑巧,叫来的是个小哑巴。转过一个街弯,又唤个岁数大的百姓问话,还不凑巧,这位是个大哑巴。折腾半天,皇帝连个街名都没问出来,便自我解嘲道:“原来这条街叫大哑巴胡同,刚才那条街叫小哑巴胡同”。想想又觉不雅,于是凑个谐音:大雅宝、小雅宝。从此得名。若此传说属实,这位皇帝到很像爱卖弄风骚的乾隆爷。
七十年代初北京的居民区多是灰色院落够成,没有什么楼房。这种街区胡同连着胡同。小雅宝胡同叉开有个松树院胡同,曲里拐弯,当中宽敞的地段有棵松树。该胡同因此得名。小雅宝的居民若要超近路坐南边北京站口的公共汽车,必过松树院。
我是上小学后才经常从松树院走的。我在那里有几个同学。那时松树院胡同拐角处,有个与街道上整齐的灰砖瓦房极不协调的破棚。它由苇席油布搭成,一面靠墙,三面露天,比一个双人床大点有限,时而飘出与环境不协调的臊气。别看棚子不蔽风寒,棚席下面住着一个五口之家-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儿一女。棚子里的家当就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床,上面堆着棉絮一样的被褥,灰蒙蒙的,看不清有没有面罩。床下及其他空当,是全家赖以生计的破烂、煤渣,象当时电影中的旧社会。现在想来,这家人是以捡破烂为生的。那时那女孩还在襁褓之中,灰蓝色破被褥包裹中露出粉红的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观察着世界,时而发出欢快的笑声。
我一直都不知道中年男人的姓名,不知出身,不知来历。只知道他的外号:海勒奔。一直没有搞清这个外号的意思。老北京胡同里尽是些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的,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古语、也可能是满洲话或蒙古话,还可能是哪部电影里的人名。老海那两个儿子,大的被大家叫作大海,一个叫作小海。还没来得及提,海勒奔还有一个值钱的家当,一辆乌黑发亮的28男式自行车。那杂牌车的车架上的黑漆及瓦圈上的金属永远闪着幽幽的暗光。那不是因为车新,而是经常用机油擦拭的缘故。
印象中当时海勒奔正值壮年,头不大,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闪亮的小三角眼,一眨一眨的,透着狡诈。老海常穿各色补丁摞成的衣服,还经常是破的。因为不清洗,补丁的底色已看不出来,呈现出自然的土灰色。天热时他常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若是现在能把他当时的形象照下发到网上,肯定又是个犀利男。别看平时海勒奔不言不语,但若真暴怒起来也是六亲不认透满了混劲。这时候他会让人们联想起义和团战士英勇就义前的那张著名照片里光着膀子的汉子。
老海家当时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小儿子。小海当时五六岁,绝对是街道一景。当时的生活俭朴,少年男女都是灰蓝的衣着,再加上他头上扎着一束冲天发,以至我很长时间都认为他是女孩。他之所以奇特不是因为他自幼便能识文断字写诗赋辞或通晓音律,当时咱们还没流行这些;也不是因为他赶当时的时髦会背《老三篇》及《人民日报》社论,他家里的父母就是文盲睁眼瞎根本没那条件。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当时一米左右的小小个头便能骑上他爸的28男车满街跑。小海的骑法是掏裆式,就是骑车时右腿从男车的倒三角形车架中穿过够到右侧脚蹬踩踏,这时他身体要扭成C形。小海的个子骑上车眉眼正好在车把高度,旁观者不留神还以为那车自己在走。他只要上得车来便是风驰电掣般飞奔。带皴的小脸蛋常被扑面的气流打的红红的,冻出的鼻涕被他甩到后边,像喷气式飞机在拉烟。往往你听到身后传来他急促的车铃响时他已经远远冲到了你的前边,惊魂未定的你只能对着他那空气中还没落下的鼻涕串发呆。哪吒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那时我7岁。记忆中那年的寒假很冷。家中没有大人我只好跟着母亲去她郊区劳动的五七干校。那时北京的胡同里还没安上路灯,早晨六点钟离家时天还是漆黑一片。我缩在棉猴里跟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去坐公共汽车。路过松树院时,我看到了那个棚子黑呼呼的轮廓。我小声问妈妈棚子里冷不冷。母亲说当然冷。我说那他们会不会被冻死。我惦记着小海和那个可爱的女婴。母亲说应该不会,棚子外挂着棉帘呐,里面还生着火。我瞪眼使劲看,什么都没看见。我说现在是新社会为什么还有人受苦。母亲说咱们国家还是一穷二白,我们还得好好建设我们的国家。过了一会我问妈妈能不能把小海和女婴接到家里养。母亲说那俩孩子谁看见都喜欢,可人家的父母不会干的。。。
我很快就把这家人忘了。接下来的寒假我和小伙伴们在干校边永定河宽厚的冰上追跑,在卢沟桥上数狮子,在猪圈里抱着刚落生的小猪仔嬉耍,在土路上拦截走失的马驹,在场院的玉米梗中寻找漏摘的玉米,在地头上看书生们摆弄手扶拖拉机,在机械院里看物理教师们改进脱粒机的结构,在干校女宿舍母亲的床上睡觉。。。那是一个劳累又充实的寒假。
再得到海勒奔一家的消息是开学以后。
那天中午放学吃过午饭,院里的人突然都莫名其妙地向外走,我也盲目地跟着人流。走到松树院口大家都停下了。我抬眼望去,海勒奔家的棚子消失不见了。地上打扫的干干净净。人群中不知谁低声说了句:“海勒奔家出事了?。。。”我马上想起了小海和那个挂满笑容的女婴-莫不是他们没熬过这个冬天?。。。我感觉到我的心突突的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抬眼,不敢听别人说话。。。我只觉得四肢无力,想找个地方靠着。可四下都是人,无依无靠。
其实我就是想看也什么都看不见-前面密密麻麻站立的大人把视线挡得死死的。这时的人群安静的吓人。
突然前面的人说郝主任来了。郝主任我是知道的。她经常到院里通知家庭妇女们学习文化开会读报。我常见的。她属于健康型的劳动女性。中等个头,不胖不瘦,齐耳短发,五官端正。脸色不用化妆,总是红红的。让人联想起描写革命战争时期电影中的妇女主任。她的丈夫是国营厂工人。她本人原是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后来在街道的扫盲班学会了认字。以后就成了街道的活动骨干,教其他家庭妇女认字。现在已经是街道革委会主任了。
我不情愿的被小伙伴们裹挟到了前排。我吃惊的发现,这片空地的另一侧,新起了一座红砖白瓦、水泥遛缝的北房。房侧显眼处,斜靠着“松树院街道革委会”的牌子。这房的颜色、式样与周围的灰色老房混在一起,显得鹤立鸡群。按现在的标准看,这种房子很是普通甚至寒酸,但在当时,可算是“高档建筑”了。
郝主任正站在牌子前的台阶上。与平时的慈眉善目不同,今天她脸上充满严肃。她说:“大伙午饭后还要回单位工作,咱们长话短说。老海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五口人家,住在破棚子里,冬天冻死,夏天热死。这是咱们的无产阶级兄弟姐妹啊!咱们街坊邻居看了能不心疼吗?解放这么多年了,老海家还受这种苦,这都是十七年修正主义路线走成的恶果。”说到激动处,郝主任振臂高呼:“打倒刘少奇!打倒走资派!”众人举手跟着哼着口号。
郝主任的脸上多云转晴:“现在好了,毛 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了胜利。我们再也不能让阶级兄弟姐妹受苦了。”她指指身后的红砖房:“这是咱们街道革委会新盖成的办公室。不容易呀!我们争取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组织活动、学习的地方了。可我们革委会一讨论,想到还有阶级兄弟受苦,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呆不踏实啊!我们已经征得了上级的批准,这间房,让给老海一家住。”
众人一听此言,象捅了马蜂窝,嗡嗡议论起来:“原来海勒奔搬进新瓦房了!”“谢天谢地,海勒奔一盲流,总算熬出了头。”“那革委会到哪活动、学习呀?还轮流到各家转呀?”
郝主任说:“我们革委会办公,就到隔壁院里那个以前装煤的木板房,冬天里面生上火,把木头缝用报纸糊上,挺好的。我们要学习王国福身在草屋、放眼世界的精神。”“刚才我对老海一家说,不要谢我们,要谢,谢伟大领袖毛 主席,谢文 化大革命。”
至于群众是否接着高呼“毛 主席万岁”、“文 化大革命万岁”的口号,我实在记不得了。
至于海勒奔,记得80年代初有次他可能多喝了几口酒。对着一位推车串巷磨刀的进城农民破口大骂。原因好像是那农民说他磨过的刀锋利无比,不管多厚的牛皮糙肉,都小菜一碟。海勒奔不信,像《杨志卖刀》里的牛二一搬偏要农民拿刀在老海晾着的肚皮上试。那农民也逗,不温不火地对老海讲政府的新政策是文明礼貌,不时兴比武动粗了。说得老海火冒三丈,结果被众邻居一顿臭骂才蔫了下去。
其他人物,全无消息。
随着北京城市建设和住房改造,松树院胡同已经于奥运前消失改建成楼房小区,替代它的是宽敞的金宝街。
后记:这是我经历过的一个真实事件。如果你能拿一部能穿越时空的长镜头摄像机对准北京东城松树院的那个春天,你会发现以上文字就像这部纪录片的文字版。
我知道有时真实的故事对一些人来说不好听。因为他们的头脑对诸如文 革、革委会等特定名词已经程式化般条件反射了。
这个故事不符合对那段“悲惨历史时期”的主流回忆。为保证自己的政治正确,本人在此强烈谴责文革。(以下删去与主流旋律相同的谴责词句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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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可能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