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德
重耳
像他这岁数叫张明德的,全国得有个几万几十万——跟叫王新民的差不多一样多。可是这位张明德还是有点特别,他不用上班,工资可比我爸我妈俩人上班加起来还多。他太太的工作算是厂医院的护士,也不用上班,专职护理他,因为他有残疾。
他左手只有半截大拇指,手掌也缺了一大块。右手比左手好点,拇指食指中指,总共还有三个半截。两手皮肤都很薄,粉红色,紧绷绷的发亮。我们家那时刚搬进这栋人人眼红的“红眼楼”,跟张明德一家两口合住一套单元。两间卧室一家一间,厨房合用。这是当时我们那里最高的住房标准——不知道市长厂长是不是也跟人两家合住?我爸每月给张明德送工资的时候,总领着我和弟弟。开始我和弟弟见了张明德的手吓得不行,躲在我爸背后揪着他衣服不出来。张明德和气地冲我们笑着,把两手背在背后,问我们:吃苹果不吃,在桌上,自己拿。
我爸告诉过我们,说张工的手是钢水烫的。车间出第一炉钢的时候,张明德跟几个大鼻子在控制室看着。没成想盛钢水的锅咣当从天车的钩子上掉下来,眼瞅着就冲控制室倒过来了。张工过去一把给扶住了。
我问:那,钢水没洒?
怎么没洒?洒啦,顺着他脖子肩膀一直流到肋条上。你没看见他左耳朵也缺一块,甭管天多热都穿长袖,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不过洒的不太多,差不多都浇他身上了,没烧着控制台,也没烫着大鼻子。
呕,我明白了,怪不得他上班爱去不去,没事在家里画画。
他画松鹤图。还给了我爸一张,整张的四尺宣。我爸自己裱上的,装上我妈在车间里车的木头轴——真正的椴木。平常卷着放箱子里,过年才拿出来挂上。这是我们家的年画。拜年的来了,都咂着嘴看。我爸指着画给讲:看这松树上的皮!看这鹤脖子上的毛!最后指指下款:张明德的松鹤图,谁有!
张明德的松鹤图,大概挺有名?
可不是!他闲工夫多,没事就画,也没别的花样,就光是松鹤。四尺一张的,整张裁一半的,中堂,挑山,斗方,扇面,画得了一折吧一卷,随便往哪一搁。他家里柜子顶上箱子盖上,桌子底下,椅子背上,到处都是松鹤图。有客人来,他就东翻出一张西抽出一卷儿给人看。老李,你看这张怎么样?上礼拜画的。这张呢?今儿早上刚画完,有进步吧?这么一来二去,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松鹤图画得好。可有一样,不论谁跟他要他都不给,有当官的派秘书来跟他买他也不卖。总说,老李,你可别寒碜我,这水平,拿不出手。
我爸领我们去看了张明德几次,有一回他还让我乍着胆子摸摸他的手。慢慢地我不怕他了。每天我妈把我和弟弟从托儿所领回来,她跟我爸还有张大娘三个人都在厨房忙着,我就溜进张家跟张明德说话,有时候还看着他画松树,画鹤。我弟弟呢?他比我棒,院儿里好些小孩听他的。每天一回来,就有两三个小孩跟着推门进来:小白呐?小白咱们今儿上哪玩儿?有一回他领我们三号楼的小孩把一号的几个给打了,害得我没法往一号那边去。一号的小孩看见我,就要把我摁地上揍一顿,报仇。然后我弟弟再打他们,他们再揍我。他们不敢找我弟弟报仇,那等于多挨一顿打。
有一次看着张明德又画完一张松鹤图,我问他:
张大爷,你这么多画都堆着,干嘛不挂墙上几张?这四面墙不全空着吗?
他像从来没想到过他的画也可以挂出来,怪新鲜似的看着我:
要挂的话,得先装裱了。我可不会。
什么叫“装表”哇?
他一边比划一边讲:
呐,你看,把这么一张画贴在专门的厚纸或者布上。这底儿上的托儿,四边可都多出一块儿,等于是装个框。顶上装根棍,好挂。下边还得安根轴,挂的时候坠着,不挂的时候能卷起来。
我有了主意:这个,我爸肯定会。
这话他得信。他知道我们一家四季衣服都是我爸做的。我们家的家具——大立柜,五斗橱,沙发,写字台——全是我爸自己打的。我妈是技校毕业的木型工,在车间做造大炮用的木头翻砂件的。打家具,她只能给我爸当了个下手。
张明德听了我的建议,寻思了一下,慢慢地开门进了厨房,跟我爸说:
老王,你帮我裱几张画怎么样?先声明,我可是不会,怎么弄全得听你的,要什么材料,你说,我去买。
我爸正把一盆土豆丝啪的一声折进油锅里,连头也没抬:
行。材料我找工会小那去要——他那儿要什么有什么。你先找一张画给我试试。
刚吃完晚饭,张明德就在胳肢窝里夹着卷画进了我们家——他的手没法拿着纸卷,只好夹着。
老王,你就拿它试,刚画的,到现在最好的一张。
没过一礼拜,我爸就把那张画卷着给张明德拿回去了——带轴!
张明德高兴的,举着画往左边墙上比,又往右边墙上比:
老王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你得教我,你怎么弄的。
最后他把画摊在桌上,提笔就写:老王雅正。我们家的年画就是这么来的。
为什么张明德爱画松鹤图?我问过他,他回答:
咱们这儿松树多,这不用说。鹤嘛——咱们这儿不是又叫鹤城吗?
叫鹤城,当然是因为有很多鹤。可是鹤不住在城里,除了动物园那几只。想看鹤,得出城去看。我上中学的时候,骑自行车去看过。
从我们家往东,绕到火车站背后,跨过铁路是一大片红松林。这就算出了城,有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穿进林子里。顺着路,大约骑一个小时,眼前豁然开朗。好大的一片绿草地,一米来高的草,随风波动着,望不到头。还是那条笔直的路,一直往前,走着走着,开始能看见草地里出现沼泽水坑。有三个两个丹顶鹤在天上,看见了我,在头上跟着我飞。再走差不多一个钟头,路没有了。路尽头几座别墅式的洋房,是我爸他们工厂的招待所——没有招待所哪里来的路?不过,招待所是招待所,可并不招待一般出差的小人物。
招待所背后,有一片大湖。耀眼的阳光下,看吧,有好几百只鹤。丹顶鹤最多,在水边上走来走去,高兴了张开翅膀飞上几步。也有灰鹤,还有一种黑的,全身上下黑得发亮,头上顶着一篷金色的毛。
我在水边的草坡上坐下,看一只丹顶鹤抓鱼。它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全神贯注盯着水下。忽然砰的一声,没等我看清它怎样动的,已经有一条巴掌长的鱼被夹在它的长嘴上,拼命挣扎着。那只鹤仍然从容不迫地站着,等鱼不动弹了,它才悠然低下头,把鱼在水里晃几下,然后再抬起头,慢慢地把鱼顺着长脖子咽下去。
张明德必是常来看丹顶鹤,不然他的松鹤图画不了那么好。他不用像我一样骑两个小时的车,厂里有专用小汽车拉人来看鹤——打个电话,车到家门口来接你,只要你级别够。
张明德会画画,这谁都知道。他还会武术,这个除了他太太可就没别人知道了,一直到他跟我爸露了一手。
那时候是新时期的开始,大伙好象突然发现,活着怪好的,都很想活得更加健康快乐一点儿。社会上一阵一阵地流行各种匪夷所思的养生健身偏方。打鸡血,掐着一只大公鸡到医院排队,请护士抽几毫升鸡血给自己打身上。喝红茶菌,家家户户弄个巨大号的罐子,泡上红茶,跟别人要点菌种,养一罐白花花的不知道什么菌,每天饭后从罐里倒出杯酸酸的茶水捏着鼻子喝了。这一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时髦练鹤翔桩。报纸杂志上尽是一篇儿一篇儿的练功心得,还有自学图解。每天早上在文化宫前面的广场上,老那——工会小那他爸,工厂四中的体育老师——教大伙练。谁爱学,站后头跟着练就是了。其实老那也不会,跟报上的图解自学的,他当是广播体操呐。据说鹤翔桩练成了会发功,可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发功,发功是什么样子的。
我爸有一天一高兴也站在练功的人群里了。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入迷。早上在文化宫广场上练了,晚上吃过饭,厨房空了,他站在厨房地当间,还练。张明德两口子看见了,笑笑没当回事。
一天晚上,我爸练着练着,开始手舞足蹈,接着上窜下跳。我们两家人听见扑通扑通响,都跑进厨房里。看见我爸一下接一下,一跳老高,显然失去了控制——平常你让他跳,他都跳不了那么高。我妈吓坏了,张嘴要喊。张大娘手疾眼快,一把把她嘴捂上了。跟着她看看我,看看我弟弟,我懂她的意思是让我俩别出声。
张明德慢慢走到我爸面前,摒着气,伸出右手半截食指对着我爸比量。突然他在我爸身上不知哪里一戳,我爸张牙舞爪定在那儿了。
这时候张明德才长出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抹抹额头。转头对我妈说,没事了。然后他在我爸身上抹抹,又使劲戳了几下。我爸好像大梦初醒一般,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呕,我刚才是发功呢。张工,我的鹤翔桩练成啦!
张明德噗嗤一声笑了:老王,听说过什么叫走火入魔没有?你刚才那不叫发功,叫走火入魔。我没想到像这样瞎比划也能练到这个程度,这个什么桩还真有一套,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家伙想出来的。明天我得去跟老那说,让他们别练了。老王,你可也千万不能再练了,什么运气啊入定啊,想都别想。
我爸可有点不服气:张工,报纸上写的,这是发功,练到一定的功力才有的现象。
张明德说:老王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在干什么?
知道哇,我在跳啊。
你是自己想跳的吗?
那倒不是,是不由自主。不过报纸上说的,不由自主就是发功的现象。
张明德严肃起来:老王你想,你这么跳,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不知道怎么停?难道你愿意这么一直不停地跳?还有,你知不知道下次你什么时候发功,下次发功你会干什么?要是发功的时候你不由自主往马路上汽车底下跑,那还得了?
我爸这才有点服气了:
看来这鹤翔桩是不能练了。对了张工,你刚才把我点住,这是什么功夫?能不能你教大伙这个。
张明德给我爸解释:我这个是行意门。对锻炼身体没什么大用,是打人的功夫。这可不能一帮一帮地乱教人,你想大街上要是人人都会卸人膀子,一拳打得人吐血,那还行?老王,你最好别告诉别人我会武,省得麻烦。
我爸答应了:行,我跟谁也不说。
我爸没跟谁说,但不久大伙还是知道了张明德会功夫。他在院儿里当着好多人把狗剩子弟兄七个的胳膊都卸了。
狗剩子上初中,是院子里所有半大小孩小小孩里头的“大王”。这位大王厉害得很,每天都得有好几次,拧着个小孩的胳膊翻人家的口袋,但凡有个一分五分的钢崩儿都得让他翻去买了糖豆儿冰棍儿。就连大人,女的和戴眼镜的,看见他都得躲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挡住,拧着胳膊翻兜儿。我妈就被他抢过。我爸去找他爸理论,他爸浑身臭烘烘的酒气,没说两句话就流了眼泪,短着舌头跟我爸表示,他的儿子他管不了。
狗剩子会这么嚣张,是仗着他有六个哥哥——其中四个进过劳改队,还有两个也常进派出所,准备着一够岁数,就到劳改队报到去。
这天我一出楼门,就看见院子当中狗剩子拧着我弟弟小白,弯腰去翻他的衣兜。小白抬拳头去杵狗剩子眼睛,狗剩子一歪头躲开,反手一巴掌,小白的鼻子就出了血。
我大叫一声,跳上去从背后勒住狗剩子的脖子,他一低头,把我从头顶抡到面前,啪的一声平拍到地上,抬脚一顿乱踢。小白挥拳头去抢狗剩子的肚子,被狗剩子拿住他的拳头一拧,他也躺下了。
这时候满院子的大人小孩发一声喊——全都不见了。
张明德夹着包白糖进了院子,正看见我和弟弟两个浑身土,满脸血,狗剩子一边乱骂着,一边还没头没脑地踢着我们俩。张明德扔下白糖,过来一把提起狗剩子,左手——左手像根棍子——在狗剩子腮帮子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狗剩子抹抹嘴角的血,恶狠狠瞪着张明德:好,你等着。
张明德没再理他,抱起我弟弟,夹着我回了家。
没过多大一会儿狗剩子弟兄七个全进了我们单元门,把门厅挤得满满的。他们团团围着张明德,老大阴着脸不吭声,老二比张明德高出半个头,举着把开了刃的三棱军刺在张明德的眼前晃:
这么办,你拿一百块,咱们算完。
我爸还抱着我弟弟,转身要进屋拿钱。张明德说:老王,没你的事。你看着孩子。然后他慢慢悠悠把那七个全都打量一遍:咱们院儿里练练。说着他拨开老二往院儿里走。那七个愣了愣,老大恶狠狠一歪头跟着往外走,剩下几个骂骂咧咧追上去。
张明德走到院子当中停住,狗剩子弟兄七个站成个圈把他围在中间。楼上玻璃窗后头,无数双眼睛看着。我爸把小白交给我妈,抬腿往圈儿里走。
这时候张明德忽然发动了。他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一眨眼,那七个全都躺在地上打滚。每人至少有一条胳膊不跟肩膀上的关节连着了,他们在地上滚,胳膊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支棱着。地上东一把西一把,满是军刺,匕首,和三角刮刀。张明德一把一把都给捡起来,捧着扔进院门口的垃圾箱。
狗剩子他妈不知从哪里出来,一拐一拐,先踢了那哥儿七个每人一脚:
呸,我操你妈。呸,操你妈!
然后她去给张明德作揖:
张工张工,求你看我的老脸,给他们把胳膊安上。求你高抬贵手,我保证他们再不敢啦。
从此狗剩子兄弟,还真再没敢在院子里祸害人。
不过也不能指望他们改邪归正。我后来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在报上看见狗剩子和他五哥的照片,还有通缉令。没过多久,电视上说,他们两个在贵州的山里持枪顽抗,被公安机关当场击毙。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院儿里的住户越来越少。一拨一拨的孩子长大了,到外地上大学,就再也没回来。等他们大学毕了业,他们的父母也搬走了。五六十年代,他们,男的推个平头,女的扎着小辫儿,两手空空来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充满着希望。现在他们的头发花白了,去投奔他们的儿女,依旧两手空空,心中仍然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留下来的人家,终于住上了他们盼望了多年的独立的单元房,再不用两家人共用一个厨房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厨房,可是他们开始为买米买盐的钱发上了愁。天下太平,坦克大炮没有了去路,工厂停产了。
张明德老两口还住着原来那套两居室单元。一大早,就着萝卜干喝了碗粥,有人在窗外喊:老张!
张明德端起个小板凳向着窗外答应:来喽。
他们每天在市政府门前静坐。长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我爸?我爸升了官,老干部部部长。每天负责跟着张明德他们,一个一个往家里劝:
小那,你看你,一个处级干部,影响多不好。我还不是跟你一样,百分之五十,才拿到去年二月的?我可没跟你一样来静坐。
小那冲我爸笑了:老王,你?你要不当这个部长,保证天天跟我坐一块!
我爸摇摇头,换下一个:
老李!老李你厂长秘书当了那么多年,跟老周感情最好。你知道老周也快一年没领一块钱了,你哪能让他为难呢?
老李叹口气:唉,我但凡有个别的招儿!
我爸再换一个:
唉,张工,跟你说实话吧,周厂长在北京,住的澡堂子,每天跟部里那帮小孩泡蘑菇。昨天打电话来说要到了两百万,平均每人差不多二百。他们党委商量了,你们离退休的每人五百,别人先少拿点儿——你可先别跟他们说去。这个月总算吃得上干饭了,我劝你,就别跟这儿喝风了吧。回家还画松鹤图去?
张明德用右手的断指梳梳头上的白发,也冲我爸笑:老王你可真能对付。这年月,还画松鹤图?
又过了几年,我爸也退了休。一大早,他满院儿乱跑想找个人下棋。张明德举着小板凳喊他:
老王,一块儿去。到那儿,我跟你摆一百盘。
我爸苦笑:市政府?我可不去。我要是去了,老李小那他们,还不笑死我?
这些年里,我来了美国,我弟弟去了德国。读书,成家,立业,都吃尽了苦。偶尔能回趟老家,总是我来了,他又走了,害得我妈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一家人,有十多年没能在一起了。
这一回,小白跟我在电话里商量好,无论如何,要领着太太儿子回家,三代人一起过个年!
先在上海碰头。小哥俩一见如故,他们会说一样好的上海话,都想把自己的好东西送了给对方才高兴。看着长得很像的小哥俩,小白和我眼圈都红了。
在朵云轩里,小家伙们第一次看见端砚上带黑眼珠的黄眼睛,吓得不行,直往大人身后躲,像我们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张明德的手一样。小白和我买了一大刀四尺的浙江宣纸,还有几捆大大小小,小学生学写字用的羊毫狼毫笔,准备给张明德带去。
两位太太在我们背后捂着嘴笑:
伊拉东北人天天妆大方,实际顶顶小器。买东西送人家,要买最便宜的。
我叹了口气:
老婆,我也想送张明德点儿好纸好笔,连那七八个眼睛的砚台,我也能送他一块。可是他不会收!人家是五十年代莫斯科大学的工程副博士,比起咱们这些像垃圾一样多的美国博士来,他有资格傲气。
2003.11.23,
这篇好象小说的东西是我写的第一篇还算满意作品。心酸的感觉是我企图表达的众多东西中的一种。谢谢你告诉我我作到了。
对我自己来说,重要的其实不只是心酸。我想学会描述的是,人生的基本成分是苦难。不论是清贫的人还是富足的人,倒霉的时候还是步步高升的时候,苦难每天都无法摆脱。只有在苦难中能时时看到希望,人才活得下去。所以我想学的是怎样告诉人们希望。
我还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