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说回国的时间,岳母的情况时好时坏,医院的救护工作时松时紧,终于最艰难的时刻来临。这天一大早,护工告诉大家,岳母自凌晨三点起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全家人围在病床前不停地呼唤,怎么都不能唤醒老人。医生决定采取抢救措施,病人需要紧急转送重症监护室,人工呼吸机、实时血液监测设备等必要的装置只有ICU才配备。主任医生找来ICU的负责医师,年轻的ICU女医师仔细给家属介绍情况,好让家属拿主意。各种风险包括转运途中可能的危险都要家属知情,并且签下责任豁免书。整个病房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气息,病友们也在旁边多嘴,进了ICU就出不来了,大家似乎经验老道。ICU女医师同时还告诉家人,病人进入ICU以后的治疗费用会迅速上升,她的估算是每天不会低于八千到一万,要家属做好准备。后来才知道为何她要先让家属准备这事儿,医院的欠费通知每当累计到两三万元时就会送到家属手里,后面的治疗则要根据缴费情况酌情处理,海锐和佳安第一次感受这里的做法。
这里的ICU与美国有很大差别,虽然也限制人员出入,也不缺各种设备,但仍然“人满为患”。海锐他们送岳母进去的时候,有机会巡视一番,少说也有十来人共处一室,闪烁的各色灯光、各类机器运行的背景声音,还有液体、气体在林立的各种管内迅速流动的图像,让人能够感觉出这里的肃杀气氛。
医生每天下午四点向家属通报病情,同时通知下一步治疗手段。家属探视时间仅三十分钟,每次一人,每天总共允许两人进入ICU探视。
迅速增加的账单开始变成问题,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险在需要的时候才知道它的麻烦,岳母工作过的城市与成都医保早就过了政府规定的联网日期,不知是何原因,它就是没有开通,费用报销遇到麻烦。家里不停往这个无底洞里砸钱,垫付的资金越来越多,报销的期望寥寥无期。
据说报销审核过程也很繁琐,各地自费药品规定迥异,医保部门要根据医院收费详细清单扣除自费项目,医院一般只在病员出院或者终止治疗十五天以后,才出具最终结算的详细账单,前期收费皆属预估。拿不到详细账单,就无法在医保报销,也不可能预支。像岳母这种没有出院希望的病例,显出了这种规定的弊端,如何更正这种制度,大概没有人管,倒霉的就是碰到这种情况的人。
茫茫惶惶就会出错,这天刚说先去医院看岳母,然后去西南院看海锐的父亲,岳父硬要佳安带点东西过去,塞给佳安两个袋子。出门叫了个三轮到公交站,到医院下公交车时,佳安觉得好像挎包不见了,赶紧打电话回家让人看看是否落在家里,结果不然。估计是落三轮车上了,再上车回去找那个三轮,哪里还有三轮车夫的影子。
回忆挎包内容不觉担心起来,除了少量美元和人民币现金外,佳安的爱帕德连同几十集韩剧都丢了,更要紧的还有信用卡、驾照、医疗卡等证件,海锐立即打了越洋电话给信用卡公司挂失。只能庆幸护照和大部分现金都放在海锐这里,要不然麻烦就大了。家人建议去派出所登记挂失,七弯八拐找到派出所大楼,办完挂失出来才发现,如今的派出所好气派啊,简直不能与当年的印象划等号。
离蓉那天,表妹开车来送行,她的车牌号当天不限行。尾号限行,这种规矩让岳父家的车只能窝在家里,它绝非成都的专利,中国大城市几乎都用了这一管理城市交通的法宝。成都市政府并不直接告诉你哪个尾号今天不能开,而是给司机们出了道算术题,让各位自己去算,如果算错了,没关系,吃张罚单,缴了罚款,接着再算,哪天算对了,哪天就不用交钱了。海锐和佳安也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算术课,
限行尾号=N+1和N+5
周末随便开,周日才限行。今天是星期几,公式里的N就是几。如果今天星期三,牌照尾号是4和8的车主最好别驾车上路,以此类推。
表妹的车一上三环就遇堵车,平常三十分钟的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好在大家早有预感,留有余地,按时到达双流机场。听说成都正在酝酿建造更大的机场,简阳那边已经选址,看来是因为城市膨胀的必然结果,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正向着数千万人口迈进。
短短两周的折腾,海锐佳安感觉极度的疲劳,临走那天,海锐终于感到身体上的反应,头脑发热,浑头昏脑地推着行李车,在双流机场的大厅里四处寻找办理托运得柜台,一溜烟看不见头尾的航空柜台大部分都空着,可就是不见联行飞旧金山的柜台。海锐懵懵懂懂地走去标明国际航班的那一段柜台,向一个坐在值班主任桌子后面的人打听,他说去二十七号等候,起飞前两小时才开始办理登机。
海锐和佳安又推车走回二十七号柜台,这里既无任何提示信息,又无工作人员,看看时间离起飞已经不足两小时,他们决定在此等等看,等工作人员来的时候,他们就是排了头个位置。
又过了些时间,海锐有点担心,决定四处看看再说,让佳安看住行李,他拖着无力的双腿迈向远处人多的地方,迈向标有国内航线的柜台。走进以后才发现,这里正在办理成都飞旧金山的联航登机,啥时候飞旧金山的联航成了国内航线,旧金山还是美国的城市吧,海锐虽然头昏脑胀,但绝不糊涂,这一事实绝不可能两周内就起了变化。
顾不得多想,海锐赶快回去二十七号柜台,叫上佳安过来办理登机。佳安看着海锐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海锐的额头,
“你像是在发烧啊”
“可能吧,浑身都很酸痛”
“再坚持一下,回家就好了”
终于海锐也病了,就在离开家乡这一天。以前回国的时候,也有过想要赶快离开的想法,但决不像这次,逃离故土的欲望,如此的强烈。
在等候海关和边检的地方,海锐看见一“遥控测温”的牌子,不免有些担心,眼下世界正闹一波拿(Ebola),非洲死了很多人,各国边境都很重视入境人员的状态。
“别担心,这里是出关检查”
佳安说得对,中国海关大概不会理会发烧的出国者吧。
等待前往旧金山的旅客并不多,候机室三三两两坐着等待赴美的人们,海锐肚里带走的成都美食开始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看看还有些时间,告诉佳安他想去趟厕所。海锐拉肚子了,在厕所里呆了好一阵子。不过这厕所里竟然也有手纸卷供人使用,前两天佳安告诉海锐,每次上厕所都要忘记自备手纸,好几次都是入厕以后才发现没有手纸,赶快跑出来找地方买了手纸再冲回厕所,险些闹出笑话。这里毕竟是国际候机厅啊,怎么也得有点与国际接轨的范儿才说得过去吧。
外边停机坪上,停靠着佳安一直想乘坐的波音七八七梦幻客机,计划从成都飞旧金山这条线路,也是为了满足佳安的这一愿望。看着它不起眼的外观,怎么也不像是梦幻客机,佳安有点扫兴,嗔怪海锐骗她。
“不是说回去可以坐梦幻客机吗,怎么是架破飞机”
海锐并未反驳,他也没坐过梦幻客机,根本不知它长啥样,订票的时候明明写的应该是波音七八七呀,海锐没有力气争辩,留个悬念给佳安。
广播里传出请乘客登机的内容,因为行李不多,海锐夫妇并不着急,等人们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迈向登机口,长长的通道里竟然还有个岔口,这可是海锐第一次看到。
Dreamliner
印在飞机舱门边的一行英文,当佳安夫妇走完通道,步入机舱前一霎那才看到。
“梦幻客机”
佳安几乎叫出声来,脸上显出些笑意。
落座之后,仔细观察着梦幻客机,因为采用复合材料,机身没有铝皮飞机常见的铆钉,座椅本身看起来非常简洁,毫无奢华之感。机舱壁似乎显得有些单薄,但舱内空间很大,让人感到舒展。舷窗的遮阳板已经改进,不用上下推拉,而采用舷窗底部的黑白按钮选择,通过按钮,如变色墨镜,深浅调节自如,刚上飞机的时候,所有舷窗一片蔚蓝,可能是机长或者空姐集中操控预设的效果,这款飞机据说还是节能环保的杰作。
海锐带着发热的身躯蜷缩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完全没有精神看电影,飞机上提供的几顿餐食,海锐一口都没动,只饮几杯橙汁了事。海锐的眼睛只是半睁半闭地盯着他所感兴趣的飞行图和飞机飞行参数,以他的经验,万米高空之巡航速度一般客机都在每小时六百多英里,可梦幻客机却在略高的平流层保持每小时八百英里左右的速度飞行,飞行马赫数总在0.85-0.9之间。
这样的高速飞行节约不少越洋时间,梦幻客机清晨六点过便安全降落旧金山国际机场,总的飞行时间不到十小时,提前一个多小时。海关人员居然还没有上班,机长通过广播告诉大家耐心等待,七点半钟就会让大家离开机舱,海锐和佳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接下来,入境、过海关都十分顺利,也许因为太早官员们还没完全清醒,也许佳安和海锐纪录良好没有前科,他们挥挥手,连海锐推着的三个大行李箱看都没看便放行了。推出不远,又将行李交给中转托运,海锐佳安仍然保持轻装前行。重新排队安检的时候,国土安全部的官员让海锐伸出手来,他用一张浸过液体的纸巾在海锐手上搽拭了一下,观察片刻,然后才放行。海锐担心自己正着发烧,会不会被隔离个一两周的,看来是多虑了。
转机到达芝加哥的时候,飞机有些晚点,骚动的乘客都往前挤,很多人还要继续转机,唯恐耽误下个航班。佳安和海锐也一样,还要再乘一班飞机才能到家。
芝加哥机场永远是最繁忙的,人来人往的转机客摩肩接踵,每次来奥黑尔机场总是同样的景象。海锐和佳安也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努力寻找下一个登机口,穿过地下隧道,从一个候机楼到下一个候机楼,正如常识告诉人们的那样,自己的登机口永远是那尽头的一个,永远是最远那个。
好不容他们找到电子显示屏上指定的登机口,找了个地方,海锐躺在座椅里想休息一会儿。佳安拿出海锐的爱帕德,抽空看集韩剧。稍事休息,海锐起身上趟厕所,回来的时候顺眼扫视一下航班动态电子信息牌,正点,但是登机口变了,也许海锐睡着了,没有听到广播。连忙看看机场地图,这登机口换得还挺远,海锐回去拉起佳安,跌跌撞撞又向另一候机楼奔去。经验告诉人们,随时注意信息变化,以免贻误回家。
小飞机降落底特律机场的时候,佳安先期回来的弟弟已经等候多时,三人赶快装好行李,迅速钻进小车飞速离开机场。弟媳妇早已做好饭菜,女儿也在舅舅家等候佳安和海锐的归来。刚一进门,女儿的爱犬维尔伯(Welbur)摇着并不存在的尾巴,使劲往海锐和佳安身上凑,那个亲昵劲儿,很是感人。
吃过晚饭,女儿开车将佳安和病怏怏的海锐接回了自己的家,跨进家门的一刹那,一阵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肺,温馨的家,终于回来了。
故土毕竟是故土,这趟难忘的故土行留下的只有不愉快和疲惫,就像做了个恶梦。海锐站在滚烫的淋浴下边,才又觉得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