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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愁和你不同----by 余秀华

(2022-08-12 11:03:51) 下一个

摘抄自余秀华 <无端喜欢>

 

我是一个只有家乡而没有故乡的人,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乡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谓的故乡是当你离开生你养你的地方 以后,回过头来对你老家的称呼。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横店村,我就无法把横店喊成故乡,在那么多美丽的乡愁里,我感 觉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缺失:因为身体的限制甚至剥夺了我有故乡的机会,一辈子不离开一个地方,我理解为一种能力的缺 失,如同我这样的,无法在既定的命运里为自己转一个小小的弯。乡愁总是能够打动人心,余光中的《乡愁》更是感染了几代人。当然 余老先生的乡愁最后变成了民族的,国家的。一个人的愁绪和国家联系起来,就成了一个民族的公众情感。而我们,没有机会产生这样 的公众情感,我们的情感不会超过一个村庄的范围。

 但是年纪慢慢大了,我再没有为不能够离开家乡而耿耿于怀了:我怨恨和对抗的不过是我自己,我甚至觉得并不是我的身体限制了 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制了我自己,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而生活也没有给我足够的压迫让我孤注一掷背井离乡去干什么事 情。我的父母像溺爱一只幼鸟一样把我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后来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长大,我看见许多缺少父母关 怀的孩子,他们的孤独导致了许多问题,我不能因为无法确定的事情而让我的孩子有所影响。所有的孩子从生下来开始就是一个独立的 个体,如果我的离开让这个个体产生新的愁绪,同样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凡此种种,我在横店生了根,怎么拔都拔不起来的根。

就在前几年,我还在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吧,在生命的长河里,注定有许多群众演员甚至被遗忘的人,每个人在自己的 角色里找得到快乐就是赢家了。虽然我不是那么快乐,人生哪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的时候呢?我平静而安详,对生活没有什么多余的期 望,我就感觉这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真的如一场戏,你仔细去看,却发现每个人都演得那么认真。我想起我们早年玩扑克牌的时候, 那时候还不兴用钱来打牌的,但是人们同样玩得认真,费尽心思地算计和思考。命运生怕看透,即使看透一半也是一件不讨人喜欢的事 情。我想我对乡愁这个事情也不过看到了一半,我看到那么多的人到最后总是想着落叶归根,他们只是在人生里打了一个转,最后又回 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我对自己的了解是我也不会逃脱这样的方式,如果我真能够离开横店而去什么地方的话。所以我不过提前过着我 在外面想过的日子。

我以为一辈子不会产生乡愁,因为一辈子就在横店这片小小的树叶上。小小的村庄三百多户人家,那么多的姓氏在绝大多数的时候 各自为政,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其实也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在这大同小异的日子里,人生的落差就变得很小,甚至连经历的差异也很 小,大同小异的日子导致了大同小异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没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贫乐道。所谓的安贫乐道是在看上去大多数和 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态里找到的平衡。这是一种普遍性的安贫乐道,适合用在中国的小村庄和小村庄的文化里。

以前,也就在两三年之前,你随便走进哪一个农家,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屋檐的红辣椒和苞谷,屋檐下有一些锈迹的铁犁,开春以 后,这犁一下到地里,上面的锈迹就会被磨得干干净净,这犁就会白得灼灼发光。乡村里的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半寐的,这是一种等待的 状态,等到自己的季节,等自己内心的呼唤把自己打开。其实整个乡村也是如此一种半寐的状态。半寐并不是沉睡,是眼睛闭着心还醒 着,是四季里万物的变化无一遗漏地仍然从生命里经过而且留下痕迹。横店是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户差不多两千人,随着微微 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几户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单独居住的样貌。平常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如 果在早晨,比人更热闹的是各家各户屋后竹林子里面的鸟雀。这里的喜鹊和鸽子都是成群结队的,麻雀就别提了。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 下午,因为周围都在施工,喜鹊飞了许多落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小白杨上,把它的枝丫全部都压弯了。

但是这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虽然土地很多,但是好的政策实施的时间不长,人们好不容易从沉重的农业税里爬出来。那时候交了 农业税几乎没有什么结余,如果一个家庭种地少了就会入不敷出,但是老实巴交的我的乡亲从来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理,他们觉得交 不起农业税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反正我的父母每一年都积极地交了。我和弟弟读书,他们利用农闲的时候辛辛苦苦赚一点外快:比如 在村子里收了鸡蛋到荆门城里去卖,一个鸡蛋赚五分钱,他们十个鸡蛋赚的钱在现在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几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钱。那时 候父母欢欢喜喜地赚着这五分钱,日子的富足就是这样五分钱五分钱积累起来的。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需要多少钱才能累积一 点点心里的富足,一些些对生活没有要求的自足和快乐。那时候人们没有愁,他们偶尔闲下来产生的心思都是对日子不抱实现的希望的 盼头。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这样不抱希望的盼头呢?盼望就是心里产生的热,是温暖的过程,这本身就是结果吧。

慢慢地,村里出现了一些两层的小洋楼:这是出去做生意赚了钱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乡,豆腐生意 做得全世界都是。但是绝大多数出去做豆腐生意的都是石牌人,即地域上散布在石牌镇周围的村庄里的人。我们村属于石牌镇,虽然隔 了不过二十公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为村里的地多,把地丢下了实在心疼。当然主要是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看着别人赚了 钱还是不敢出去。后来终于有人出去了,一个出去了,就会有人跟出去,但是还是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守着家里的土地。我们家同样如 此,总是有许多放不下的地方,总是有这样那样走不开的理由,一家人偶尔想想发财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继续种着家里将近二十亩 地,一年年,岁月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把外出的梦想说得一塌糊涂,让我们一家人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么多地。出 去做豆腐的人回来在村里盖了小洋楼,当然叫人羡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这份羡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村子里经过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墙的房子换掉了,钱多一点的人家盖小洋楼,少一点的盖个四合院的瓦房。钱再少一 点的,房子就盖少几间,矮一点,反正没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就感觉低人一等的。这是 横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会构建出一个文化和文明。不过文化和文明这两个词语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横店里,得分期 使用,这和熬日子是一样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如此金贵的东西一下子用完了显得不厚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横店小小起伏 的丘陵的曲线形成的人们天然乐道的性格特征,还是在能够解决温饱的基础上就失去了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当然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 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标准,因为没有标准,所以就允许任何人给它制一个标准,这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标准,谁也管不着谁。如同每个人心里的政府都有了行使权。这样虽然有一点孔乙己,但是孔乙己的生活是他认为的最好的 生活。

 横店就这样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从横店走出去,一些人也来到了横店。横店没有一个 祠堂没有一个寺庙,如同一个被神灵丢弃的地方,但是神灵却又一直住在人们心里:他们知道什么是道德,他们从来不滋事,我在这里 活了四十多年,没有发生一件恶性事件,当然小偷小摸是有的,男盗女娼是有的,我的村庄就是一个有瑕疵的地方,如同人性在哪里都 会有瑕疵一样。我不想为这些瑕疵洗白,如同人不能为人性辩护一样。行为和道德的瑕疵常常提醒我们一些东西,让我们对生活保持一 种警惕,对别人的警惕小于对自己的警惕,但是我们根本思考不到这些东西,日子在太阳的东升西落里构建。

到了四十岁,我父母六十多岁了,我们以为横店村会以这样的样子持续过我们的一辈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命运没有理由完全 地顺从,这其实是没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们用大半生的经验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经是对一个生命莫大的礼遇。我们在 贫瘠的日子里生出了诗情画意一样的恩情:对于这块土地对我们身体和灵魂的接纳。当我们在劳作的间隙抬起头看天,会发现一个村庄 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个村庄,而是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干净的天空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也是蛊惑。我对父亲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样 的天空里,这会是怎样的幸福啊。父亲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眯成缝,天空里的光掉到他的眼睛里,亮出细微的声响。

不,他说:我不想葬在天空里,不踏实,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记好了。父亲看了看我:不过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 说出这句话,父亲就放心地继续干他的活了。我不服气: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里,至少是灵魂。父亲觉得关心灵魂的事情是闲得太 狠了的无事生非,他不会为此停下手里的活儿,说:灵魂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着的。但是我觉 得我应该把自己放进这样的天空里,无论是破坏还是赞美都必须在这样的天空里做出一点什么事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一 点满意,这样的满意其实是对横店村的满意,满意过了就生出一点淡淡的愁绪,在故乡的土地上生出的头绪也许是可以叫作乡愁的,只 不过我的乡愁是纵向的,这和大地上横向的乡愁当然是不一样的:横向的乡愁接近于人情,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事情,纵向的乡愁接近 于人心,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个人对天空的事情。我为这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乡愁感到几分羞愧,和这几分羞愧相等的 是几分甜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这根生长的方向,现在她知道了,如同对自己的后背突然了解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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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菜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回复。她以残疾之躯活的这样热烈,真了不起,许多健康的人都做不到
竹风_如火 回复 悄悄话 余秀华有着正常人的思维,感触,但她残疾的身体,给了她无尽的苦恼。所以,她要倾诉,有些时候的倾诉直白又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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