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版《光荣与梦想》,“解冻文学”的开山巨作,欧洲的文艺史诗。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苏联出版后立即引发一场激烈的争论,其译本在整个西方轰动一时,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其节译本在国内列为高层阅读的内参资料,流入民间后被圈内人士私下传阅,影响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成长,本版本是首次全译并公开发行的唯一中译全本。这将是一本写自己多于写时代的书。当然我将谈到我认识的许多人——政治活动家、作家、艺术家和冒险家,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名字是人所共知的。
人,岁月,生活:第一部分
我早就想把我生平遇到过的一些人、我所参与或目睹的一些事写出来;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个工作搁置下来:或为情势所阻,或因心中犹豫——我能否成功地再现那些因年深日久而逐渐暗淡了的人物形象呢?自己的记忆又是否可靠呢?如今再也不能因循拖延,我终于坐下来写这本书了。——爱伦堡
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
我早就想把我生平遇到过的一些人、我所参与或目睹的一些事写出来;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个工作搁置下来:或为情势所阻,或因心中犹豫——我能否成功地再现那些因年深日久而逐渐暗淡了的人物形象呢?自己的记忆又是否可靠呢?如今再也不能因循拖延,我终于坐下来写这本书了。
35年以前,我曾在一篇游记中写道:“今年夏天,在阿布拉姆采沃,我眺望着园中的几棵槭树和几张安乐椅。想当年阿克萨科夫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一切。他和果戈理的往来书简对心灵和时代作了从容不迫的勾画。而我们将在身后留下什么呢?无非是一张张的收据:‘今收到一百卢布(签名)。’我们既无槭树,又无安乐椅,只不过是经过在编辑部里和贵宾席上那一阵阵使人精神空虚的瞎忙之后,在火车单间里或甲板上休息一下罢了。这大概也有它的道理。如今时代宛若一辆高速汽车,对汽车不能大喝一声:‘停下,我要仔细看看你!’只能谈谈它的前灯一闪而过的亮光。只能不知不觉地落在它的车轮底下——这倒也是一条出路。”
我的许多同龄人都陷在时代的车轮下了。我所以能幸免,并非由于我比较坚强,或是较有远见,而是因为常有这种时候:人的命运并不像按照棋路下的一局象棋,而是像抽彩。
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们的时代没有留下许多生动的记载,看来我说对了:很少有人写日记,书信也写得简短、讲求实际——“我活着,还健康”;回忆录也少。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我只提出其中也许不是所有的人都了解的一点:我们为了要好好思索一下我们的过去,却过分频繁地和它发生争执。在半世纪内,多次变更对人对事的评价。完整的语句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思想和情感不由自主地屈服于环境的影响。人们得从荒野里走出一条路来;有的人从悬崖上跌落,向下滑去,挂在枯树多刺的枝丫上。健忘有时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因为怀着对往昔的记忆是不能前进的,它捆住了双足。我儿时就听说过这么一句谚语:“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后来我又深信,这个世纪太艰辛了,所以不能背上回忆的包袱。甚至连两次世界大战这样震撼各民族的大事件,都很快变成了历史烟云。世界各国的出版家们如今都说:“谈论战争的书现在不吃香了……”对于过去的事,有些人已记不得了,另一些人又不想知道。大家都朝前看;这当然很好;但古罗马人崇拜雅努斯(罗马神话中的门神)并非毫无缘由。雅努斯有两副面孔,倒不是因为他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两面派,不,他是睿智的:它的一副面孔回顾过去,另一副展望未来。雅努斯庙只有在和平的年代才关闭,而在一千年间只关过九次——和平在罗马是极为罕见的事。我这一辈人虽然不像罗马人,但我们所度过的多少还算得上平静的岁月也是屈指可数的啊。不过看来和罗马人不同,我们认为,只有在完全的和平年代才宜于缅怀过去……
当目击者沉默的时候,野史奇谈便应运而生。我们有时说“攻打巴士底狱”,虽然谁也没有去攻打巴士底狱——1789年7月14日只不过是法国大革命的许多事件中的一件而已;巴黎人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监狱,原来那儿只关了很少几名囚犯。然而正是攻打巴士底狱的那天成了共和国的国庆节。
流传到下一代人耳目中的作家的形象是真真假假的,有时和实际情况完全相反。直到不久以前,司汤达在读者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也就是说,是一个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心境的人,虽然他是平易近人的,而且憎恨利己主义。人们通常认为,屠格涅夫喜爱法国,因为他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岁月,又和福楼拜相契;事实上,他并不了解,也不大喜欢法国人。有些人认为左拉是一个熟知各种诱惑的人,因为他是《娜娜》的作者;另一些人却回想起他在为德雷福斯(19世纪末法国总参谋部一名犹太血统的军官,曾被诬告为德国间谍)辩护时所起的作用,因而认为他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热情的政论家;但是这位肥胖的眷恋家室的人却是异乎寻常地贞洁,而且除了晚年之外,他一直置身于那震撼法兰西大地的内战风暴之外。
每逢我路过高尔基大街,总要看见一个十分傲慢的人的青铜铸像,而我每次都感到十分惊讶,这竟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纪念像,它跟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是多么不同啊。
从前,传奇性的人物形象,往往需要几十年,有时甚至几个世纪才能形成;而现在,不仅飞机可以迅速地掠过大洋,人也能在瞬息之间脱离大地,忘却熙熙攘攘、陵谷变迁的花花世界。我有时觉得,在我们这个世纪的下半叶几乎是普遍存在的文学上的某种衰退,跟昨天的现实迅速转变为社会习俗有关。作家很少描写实际存在的人——某某伊万诺夫、杜朗或史密斯;小说的主人公是合金,其中既有作家遇到的许多人,又有他自己的内心体验,还有他对世界的理解。也许,历史就是一位小说家?也许,活生生的人们对它来说便是原型,而它,把这些原型加以熔炼,然后写成一部部好的或是不好的小说?……
大家都知道,目击者们对某一事件的叙述,常常是极其矛盾的。无论证人有多么善良,归根结底,法官们在多数场合下,总还是应该信赖自己的洞察力。回忆录的作者们再三声称,他们是在不偏不倚地描述时代,但几乎总是在描述自己。幸亏司汤达留有日记,否则,如果我们相信司汤达的密友梅里美所塑造的司汤达的形象,那么我们就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具有上流社会风度的、敏锐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怎能描绘出人的巨大激情。雨果、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都描绘过1848年5月15日巴黎爆发的政治风暴;但当我阅读他们的札记时,我却觉得他们所写的是不同的事件。
这种记述的不一致,有时是思想感情的不同所致,有时却与那习以为常的健忘有关。契诃夫死后才10年,那些熟悉安东·帕夫洛维奇的人就在争论,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是褐色的、灰色的,还是天蓝色的。
记忆力通常是保存了一些东西,而放过了另一些东西。我对童年时代、少年时代某些场景的细节至今记忆犹新,虽然它们绝不是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我记得某些人,但把另一些人忘得干干净净。记忆力像是汽车的前灯,在黑夜里,它们忽而照亮一棵树,忽而照亮一个岗棚,忽而又照亮了一个人。人们,特别是作家们,在他们合乎逻辑地、详尽地叙述自己生平的时候,经常用臆度揣测来填补空白,使人难以辨别,他的真实回忆在哪儿结束,虚构的小说又从哪儿开始。
我不准备有条理地叙述过去——我厌恶把真实的往事和虚构搅和在一起;何况我已经写了许多部小说,在这些小说里,个人的回忆已成为各式各样臆测的素材。我将叙述一些个别的人,叙述各个不同的年代,杂以某些未能淡忘的对昔日的见解。看来,这将是一本写自己多于写时代的书。当然,我将谈到我认识的许多人——政治活动家、作家、艺术家、幻想家、冒险家;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名字是人所共知的,但我不是不偏不倚的编年史家,所以这只是绘制肖像的尝试。而且那些事件,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我也试着不去按照历史的顺序叙述,而是结合着我渺小的一生,结合着我今天的想法来叙述。
我从不写日记。过去的生活很不安定,因而我也没能把朋友们的书柬保存下来——法西斯占领巴黎的时候,我不得不焚烧了几百封信;后来毁掉的信也比保存下来的多。1936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给成年人读的书》;它跟我的其他小说不同,其中有几章具有回忆录性质。我将从这本旧作里摘取某些材料。
某些章节,我认为发表得过早了些,因为它们谈的是尚在人世的人,或是还未成为历史财富的事件;我将尽力不做任何有意识的歪曲——忘却小说家的手艺。
石头总是冷的,按其本质来说,与人体是不同的,可是自远古时代起,雕塑家就用大理石、花岗岩甚至是金属——青铜——来表现人。只有在他们眼前浮现了美丽的构思时,他们才采用木头,虽然木头更接近于肉体。石头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因为它更难于雕琢,而且它能长期保存。在各种博物馆里,竖立着一行行石像;其中有许多精美绝伦,但却都是冰冷的。不过有的时候,雕像在参观博物馆的人们眼中变得温暖起来,充满生机了。我但愿能用满含挚爱的双目使往昔的某些化石充满生机;同时使自己贴近读者:任何一本书都是自白,而写回忆的书籍——这更是一种不愿以虚构人物的影子来掩盖自己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