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方知父母非

（本文是在子女教育论坛 http://bbs.wenxuecity.com/znjy/1404785.html 的跟贴，只能在博客改了，另开主题，算不算大坑？）

我十四岁才到父母家，初中最后两个月，因为我外婆过世了。

参加期中考试马上把那个学校的各科第一名全夺了，结果父母逼我去考中专，说我这么笨的人能考上中专就不错了，而且女孩现在学习好，到高中就会掉下来。

那一年中专和大学还是分开考的，中专先考，然后是升高中的考试。

最后我没报考，我说：我要继续读高中，考不上大学就下农村，不给家里添麻烦。

一来到父母家，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买菜，然后洗衣服，再去上学，以前买米只买二十斤，因为我拒绝听从他们的安排，变成四十斤。第一次扛四十斤大米回家的时候，大冬天，我满身大汗。我不知道有几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能扛起四十斤大米走十五分钟的路，可是我是女生。其实我在外婆家也要做很多事，比如买米，每天挑两缸水，洗衣做饭等。这倒没什么。所不同的是，在外婆家有爱。

每天都没有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说我弟弟妹妹（是他们自己带大的）比我聪明多了。他们认为我妹妹简直就是未来的爱因斯坦，因为爱因斯坦也是小时候数学也不好，我妹数学从来不及格甚至零分，比爱因斯坦更甚，说不定哪一天能突然开窍。我弟弟妹妹也挨打挨骂的，但性质不一样，他们是真的闯祸了，有一次我爸用一片有点厚度的木片（大致可比照HOME DEPOT搅拌油漆的那种木片）抽我弟的手心，当时木片就断了，我妈吓哭了，说你会把儿子打残废的。而我从不惹是生非。我从小就特别安静，不爱说话，他们只是看我不顺眼。

有一次切菜把左手食指切了指甲盖那么大的肉，皮还连着，第二天一早照样洗一家的衣服，于是手指化脓了，第三天我罢工，我爸把我臭骂一顿，说我懒，还有一些骂女人的话，我就不重复了。我妈当时出差不在家。（另：我爸凤凰男，我妈孔雀女，我奶奶特别大气，比男人还大气，从没难为过我妈。）

高考前两周，我早上出去上学，我爸追出去给我两巴掌，说我看见蚊香灰不倒掉。我那天在学校都低着头，不想让人看见我红肿的眼睛。

直到我的北大通知书下来，比他俩当年上的大学更名牌，设计院的那些同事纷纷来向他们取经，可给他们长脸了，才换了嘴脸。他俩都是大学毕业，高级工程师。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他们那些同事都没见过我，因为我从来不出去玩，后来有人说：就是那个每天早上在家门口洗一大盆衣服的。于是大家都知道是谁了。我知道其他家长为了孩子考上好大学，甚至都不让孩子干任何家务的。我的同班同学中，有十几个都是我们设计院的。我这些同学的父母知道我是这家的长女，大设计院的其他人每天早上上班从我家门口经过，还以为我是这家的乡下穷亲戚，来帮佣的。

还好高中只有两年，十六岁，终于离开了这个家。这一生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就是这两年多一点，否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下来。

后来大学四年，我现在回头来看，可能有忧郁症。别人一碰我，我就痒得发笑，没法控制。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忧郁症这么一说。

我弟没考上中专，我妹没考上初中，总是全校倒数，所以那时候，八十年代初，妹妹就是花钱上的初中。弟弟妹妹一直是啃老族，要父母倒贴的。弟弟到四十岁总算有了份正式的工作。

我出国后，年年给家寄钱，大约第三年，还在学校，要钱买房，他们单位有房，只是单位盖新房，想换房的要交钱，一万元人民币。这件事我没理。我当时账上只有两千美元，正好可以兑换一万人民币。但是两年来给家里的多过两千美元，我只是个穷学生。何况他们住着两室一厅，不是房子不好也不是房子不够，不过是想在同事面前显摆有个留学的女儿，可以供他们奢侈。我妈在金钱上并没有亏待过我，所以给父母寄钱还是我应该做的。

96年，刚生孩子，最困难，没工作没身份，所以那年春节没给家寄钱，结果母亲来信，指桑骂槐，列一大堆家里的开销：什么你妹妹才挣四十，要花二百，每晚都去舞会。等等。

97年，我一人带孩子去纽约上班，把我妈接来帮我看孩子，因为住在新泽西，在纽约上班，每天三小时在路上，幼儿园没有看这么长时间的，当然我妈摆明了不是来给我当老妈子的，所以我儿仍然全托，她只管送，我下班时接。那时我妹的女儿，也就是我外甥女也已经一岁，是她带的，我妈才来我这的，那时我儿两岁多，在她眼里处处都不如我妹的孩子聪明，每天都要比，还好我在这些方面很粗枝大叶，根本不care，左耳进右耳出。否则要气死。

我每天很忙很累，加上不喜欢高楼大厦，所以从来没去纽约玩，其实我们去过纽约血拼几次，参观时代广场、洛克菲勒中心等，只是没去过帝国大厦等高楼，结果我妈不干了，说我把她当老妈子，我不孝，我们终于吵了一架，第二天楼里的另外一家中国家庭就知道我多么不孝，都没带妈妈出去旅游，还跟妈妈吵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充满鄙夷，然后那家的女主人自告奋勇，主动带我妈去游纽约。我真是百口莫辩。这么多年，在他们眼里，我大概还是不孝的典范。我真希望当年在新泽西的那家中国人今天能看到事物的另一面。我妈只待了半年，吵架后我就送她回国了。然后缩短中饭时间，每天第一个送孩子到托儿所，最后一个接孩子出托儿所。

我妹比我小七岁，一岁半就表现出极高的语言天赋，编起谎话和故事来，一套一套的，见过她的大人都说：“从此不相信童言无欺。”这也是为什么父母会期望我妹成为爱因斯坦。我妹从两岁开始就能欺负我，我在她面前真是小心翼翼，否则，她到父母面前添油加醋告恶状来，够我受的，父母明知道她有撒谎的天性，也是会偏向她的，谎言重复千遍就成真理嘛。我跟她其实根本没什么亲情，我现在把我妹的孩子弄来上中学，全是我花钱。也算以德报怨了。我没后悔帮我外甥女。以前我的姑奶奶每次见到我，都给五分钱（别的大人只给两分钱），我有缘能帮到的小孩（包括在世界宣明会助养的），说不定就有姑奶奶的转世，我是这样想的。我姑奶奶在我上小学前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

我和我弟以前感情很好，上高中时，我弟也在同一学校上初中，每次下雨，我弟都会先跑回家，拿伞来接我。我其实最想帮我弟，却总是帮不上，没有能力把他弄出国，他又没孩子。不过他人到中年，终于有一份正式的、收入还好的工作了，我也不用再遗憾了。我弟读书不笨的，他四岁就上小学，还能拿双百，我和他在同一所中学读书的时候，他的成绩也是中等偏上的，不会连中专都考不上的。以前我在的时候他也要买早餐，帮忙洗衣服，我毕业走了之后，家里什么家务都不让他做了，结果他的成绩越来越差了，跌破中线，虽然高考总分有四百多，但在我们省，连中专都上不了，在有的省份，可能够大学的录取线了。

我父母的私心里，一直想打压我，希望他们带大的孩子能比我强的，我心知肚明，正因为他们存了这种不好的心眼，才会事与愿违。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有了孩子并找到工作之后，马上开始助养别的小孩，给自己的孩子积德。

来美二十年，我只有2003年回国一次，因为我终于打听到我奶妈的地址了，知道她还活着，赶紧回家见她一面，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奶妈那时也该七十多岁了。临出国前，我本来要去看我奶妈，我妈不让，说我喝她的奶付了钱的。我好后悔当时没有坚持。所以出国以后一直拜托国内的亲戚打听我奶妈的消息。

其实，我很庆幸跟外公外婆长大，他们当年收养一些孤儿，积了大德，所以我小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连感冒这样的小病都不得，很好养。按民间的说法，积善之家，瘟神不会上门。而且他们也不重男轻女。我外婆一直教导我，女孩就要把书读好。我的两手都是两条完整的生命线，据说这样的人，有女性祖先积了阴德，我深信那就指是我外婆抚孤了。

我也经过了怀胎十月，实在不觉得怀胎十月让我对我儿子有什么恩，儿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太安静了，都没有踹过我一脚。出生以后让我累死了，养更难。儿子的出世，使我再也没有了寂寞的感觉，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也让我走出了自我否定的消极心理，我真心觉得儿子于我有恩。

我现在是佛教徒，佛说把众生看作前世的父母而生慈悲心，我一直无法做到，我必须把他们想像成我前世的孩子，才能产生慈悲心。佛教的同门师兄们不要骂我，我知道我不应该说父母过失，但是我还是有很多习气，没法那么高尚，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变成像舜一样的圣人，但是请允许我现在还不是。谢谢理解。

父母这一辈人已经进入风烛残年，日子所剩无多，我真希望他们在离世之前，能够反省自己的一生都在人间干了些什么：大跃进、四清、文革、不养孩子、不喂奶（怕乳房下垂）。于家于国做了多少有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