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 作者 吉本香蕉
(2007-05-26 13:30:22)
下一个
阿等总是把小铃铛挂在月票夹上,随身携带,形影不离。
那个小铃铛是还未与他相恋的时候,我在极无意间送给他的,却伴随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和我并不在同一个班级,我们的相识源于高二时的一次修学旅行。那时,我们俩都是旅行委员。我们每个班都沿完全不同的路线去旅游,只有出发时的新干线是同一段。下了车,我们俩在站台上嬉笑着握手告别。那时,我突然想起校服口袋里放着一只铃铛,是从家里猫脖子上掉下来的,就说,这个给你饯行,说着把铃铛递给他。这是什么?他笑着问,却并没有漫不经心地随手接过,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然后用手绢包好。这样的动作,由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做来,实在太异常了,我不禁大为诧异。
这就是爱情吧。
就算是因为是我送的而加以特别对待,或者因为他家教好,不慢待别人的赠品,可他那一刹那的举止还是让我大生好感。
就这样,铃铛连接起我们的心。旅行期间虽不能相见,但彼此相互牵挂着铃铛。每当铃声响起,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还有旅行前和我共同度过的日子,而我同样思念着远方叮铃叮铃的小铃铛,还有和铃铛在一起的那个人。旅行回来,我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
那之后的大约四年间,那个铃铛伴随我们度过了所有的昼夜,经历了所有的事件——初吻,大吵,阴晴雨雪,初夜,所有的欢笑与泪水,喜欢的音乐还有电视——总之与我们共有着我们二人世界的全部时间。阿等把那个月票夹当钱包用,每次掏出来,手中总会响起叮铃铃叮铃铃一串微弱却清脆的铃声。那时刻萦绕耳边、我所挚爱的、挚爱的铃声。
这或许只是事后可供尽情嘲笑的少女的感伤,但我还是要说,它是我真实的感受。
总是满心觉得不可思议,有时无论怎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等看,总觉得他不在那里;睡着了,我也会鬼使神差般一次次忍不住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倾听;每次他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都会使我情不自禁地久久凝望他;他的氛围和表情总带着某种透明感。所以,我才一直感觉如此虚无缥缈、如此不安吧。假如这就是冥冥之中的预感,真叫人情何以堪!
失去恋人的这种痛苦,在我的漫漫人生旅途中(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品尝,这种痛苦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戛然而止。从他去世的那个夜晚开始,我的心就已飘移到另一个空间,并再也无法返回。我再也无法用过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心绪在不安中浮浮沉沉,狂躁难安,神情恍恍惚惚,整天苦闷之极。有种事,有的人一生中也难逢一次(比如流产、卖淫、重病),而我却不得不置身其中,这只有哀叹自己命运不济了。
或许我们两个人都还很年轻,这也未必是我人生最后的一次恋爱。然而,我毕竟目睹了有生以来两人之间第一次产生的一幕幕短剧。人与人在加深交往的过程中,诸多事情都会显现出它沉重的一面,我们一一体味着这种沉重,以此构筑成了四年的时光。
哪怕事后,我也敢大声质问苍天——
可恶的上帝!我是如此深爱着阿等,哪怕为他去死!
阿等死后的两个月里,每天早晨我都会倚在那条河的桥栏杆上喝热茶。因为失眠,我开始在清早跑步,而那里正好是折返点。
晚上的睡眠是我所最恐惧的,而其实,最让我承受不起的是醒来时的打击。当猛然睁开眼睛,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时,眼前出现的沉沉黑暗就会让我惊恐不安。我总是会做有关阿等的梦,在焦躁不安、动辄惊醒的睡梦中,不管是否会与他相遇,我都会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而现实中的我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了。因此,尽管在睡梦中,我还是努力不让自己醒来,然后辗转反侧着,冒着冷汗,在令人憋闷的忧郁中恍惚睁开双眼——我就这样迎来了多少个寒冷的黎明。窗帘的那边渐渐亮起来,天空泛起鱼肚白,只可闻苍白静寂的喘息声,而我,被抛弃在这孤寂寒冷的时间里。与其如此,还不如置身梦中啊。又是这样一个难以入眠、苦苦纠缠于梦的余韵的、独自一人的清晨来临了。我总是在这时候醒来。无法安睡导致的疲倦,以及在对清早第一缕曙光的漫漫等待中近乎狂乱的孤独,使我开始体会到恐惧,于是我决定开始晨跑。
我购置了两套昂贵的运动装,买了鞋,甚至还买了一个装饮料用的铝制小水壶。还没开始就忙着准备东西,多少有些难为情,不过想想,态度毕竟是积极的。
一进入春假,我立即实施了跑步计划。跑到桥头,再折返回家,把毛巾和衣物洗干净了放进烘干机里,然后帮妈妈做早饭。之后,再小睡一会儿。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晚上,不是去找朋友玩,就是看看录像,没事找事,拼命不给自己留下空闲时间。然而,这努力却徒劳无功。没有一件事是我真正想做的。我只要见到阿等。可是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坚持着活动活动手脚、身体、大脑,希望自己相信:这种努力坚持到底,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一个突破口。虽然没有任何保证,但在我的信念中,还是想坚持到那一刻。小狗死的时候,还有小鸟死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挺过来的。只是这次尤甚。日子就这样无望地、如在灼热煎熬中枯萎般地流逝。我每天都在祈祷:
不要紧,不要紧,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
折返点是一条大河,把城市大体上一分为二。一座白色的桥横跨河上,跑到那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我喜欢那里。阿等就住在河的对岸,我们总是约定在那里见面,即便在他死后我也还是喜欢那里。
桥上没有人影,在流水声的包围中,我慢慢喝着水壶里的热茶,休息着。白色的堤坝延伸到远方的天际,街市的景物笼罩在黎明时分青色的雾霭中,迷迷蒙蒙的。伫立在这澄澈、刺骨的空气中,“死亡”仿佛就在自己近旁。而实际上,也只有在这凛冽、透明、凄清之极的光景中,现在的我才可以顺畅地呼吸。自虐?不是。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刻,不知为何,我会对顺利度过接下来的一整天完全没有自信。对于现在的我,那种光景是相当迫切而必要的。
这天早晨,我也从某个噩梦中陡然惊醒。五点半,天气看上去似乎不错。我像往常一样,换好衣服,跑了出去。天还没亮,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空气寂静而清冷,街市白茫茫的。天空中浓浓的群青色,朝着东方天际晕染出一条渐变的红带。
我尽力使自己跑得轻松。偶尔喘不动气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不好好睡觉,这么跑法,只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啊。可是混沌的头脑中又想,回去之后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于是打消了放弃的念头。跑在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要保持意识的清醒是件难事。
水声渐近,天空瞬息万变,转眼已是一片清透的碧蓝,晴朗美好的一天来临了。
跑到桥头,我像往常一样,倚在栏杆上呆呆地眺望着蓝色空气底下沉潜着的薄雾轻罩的街市。哗哗流水发出震耳轰鸣,翻腾着白色的泡沫,把一切都席卷而去。汗水很快褪去,寒冷的河风扑面而来。还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时节,半个月亮挂在空中,射出清冷的光辉。呼出的气息是白的。我眼望着水面,把茶水倒在水壶盖子上正打算要喝,就在这时,“什么茶?我也想喝。”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吓得我竟然把壶身掉进河里去了,手边只剩下一杯盛在盖子里的冒着热气的茶水。
我满怀疑惑地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她应该比我年长,可不知为什么,却看不出实际年龄。非要猜猜看的话,大概有二十五岁的样子……一头短发,一双明澈的大眼睛,薄衫外面披了一件白色外套,似乎没有丝毫寒意,一派的轻松自在。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
她又笑嘻嘻地说:“刚才跟那个什么狗的故事很像呢。是格林童话,还是伊索寓言来着?”她的嗓音甜美,略带鼻音。
“那个故事,”我淡淡地说,“是说看见倒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扔了骨头吧。故事里可没有坏人呢。”
她微微一笑,说:“下次我买个水壶给你。”
“谢谢。”
我咧嘴朝她笑笑。她的语调是那么平静,让我生不起气来,甚至连我自己也以为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同那些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或是清晨摇摇晃晃回家的醉鬼感觉完全不同,她目光炯炯有神,充满理性,神情也极为深沉,仿佛饱尝过人世间的悲喜炎凉。也正因此,她伴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
我举起盖子,喝了一口润润喉咙,“喏,剩下的给你,普洱茶。”说着递给她。
“啊,那是我最喜欢喝的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接过盖子,“我刚到这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熠熠生辉的双眸中透出游人所特有的兴奋,说完,她凝望着河面。
“来观光?”她到这种一无所有的地方来干什么?这样想着,我不禁问她。
“嗯。你知道吗,这里很快就会出现稀奇事儿呢,百年一见的。”
“稀奇事儿?”
“是啊,条件具备的话。”
“什么事啊?”
“还是秘密,不过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因为你给我茶喝。”
她说着笑了,
竟使我无法追问下去。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宣告着黎明将至,晨光溶入天空的灰蓝,微熹染白了空气层。
我想我该回去了,于是说:“再见了。”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我,说:“我叫浦罗,你呢?”
“早月。”我也自我介绍说。
“过几天再见。”——浦罗——她说着,挥了挥手。
我也朝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大桥。她真是奇怪。我一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总觉得她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每跑一步,疑问便加深一层。莫名感到不安,转回头,只见她还在桥上,正侧对着我注视着河水,那神情与刚才在我面前时相比,判若两人。我大为震动,那么沉重的神色我之前从未在其他人脸上见到过。
发现我站住,她又微笑起来,朝我招手。我慌忙也摆摆手,跑走了。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思索了许久。倦意终于袭来,在这个睡意朦胧的清晨,只有那个叫做浦罗的谜一般的女子的身影,在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镌刻在我心中。
阿等有一个极为古怪的弟弟,无论思维方式,还是待人接物,都稍有些与众不同。他就像是一个生长在异度空间、记事后“扑通”一声被抛到这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他的名字叫阿柊,是已故阿等的亲弟弟,这个月就十八岁了。
我们的见面地点约在了百货大楼四层的咖啡厅里。他刚放学,穿着水兵服就来了。
我其实觉得很不好意思,可看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店里,只好故作平静。他在我对面坐下,喘了口气,问我,“等了很久了?”见我摇摇头,他又爽朗地笑起来。叫咖啡的时候,女服务生一直在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他,神色怪异。
他们俩长相并不很相似,可是阿柊的手指呀,还有偶尔神情的一些细微变化,常常会令我心脏停止跳动。
“嗯。”这种时候,我会故意弄出声来。
“怎么了?”阿柊一只手端着杯子,看着我问。
“很像。”
我说。然后他总是一边说着“这就是阿等”,一边模仿起来,接着我们两个人就笑起来。除了这样相互拿心灵上的创伤打趣之外,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我失去了恋人,而他则是哥哥和恋人同时都失去了。
他的女友名叫由美子,和他同岁,是个身材娇小的美人,网球打得很棒。那时候,因为四个人年纪都差不多,所以很要好,经常一起出去玩。数不清有多少次,我去阿等家玩,碰到由美子在阿柊那里,于是四个人一起通宵达旦地玩游戏。
那天晚上,阿等出门的时候,正好由美子要走,所以就顺便开车把她送到车站。途中,发生了事故。过错并不在他。
可是,两人都是当场猝死。
“你在晨跑?”阿柊问。
“嗯。”
“可是,长胖了呢。”
“无所事事啊,白天。”我不由笑了。实际上,谁都能明显看出来,我正一点点消瘦下去。
“并不是只要锻炼,身体就会健康的。对了,附近突然开了一家炸什锦盖浇饭店,味道棒极了,热量也很足,去吃吧。现在,马上就去。”他说。
阿等和阿柊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可身上都自然流露出一种亲切,这并不是想炫耀或是别有企图,而是良好的家教所致,就像用手帕轻轻包起铃铛的那份亲切一样。
“嗯,好啊。”我说。
阿柊现在穿的这身水兵服,是由美子的遗物。
自从她死后,尽管学校里不要求穿校服,可他还是穿着这套水兵服上学。由美子喜欢校服。双方父母都哭着劝他——这个裙装打扮的男孩子,说,即使这样做,由美子也不会高兴的。阿柊却是一笑置之。那时候,我问他穿这个是因为伤感吗?他回答说,不是的,人死不会复生,东西也只不过是东西而已,不过,穿上去觉得很有精神。
“阿柊,那个你要穿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不知道。”他的脸色阴郁下来。
“没有人说闲话?学校里没有什么不好的议论吗?”
“没有。我啊,”他说,过去他就一直使用女性的“我”来称呼自己,“得了好多同情票,可受女孩子欢迎呢。可能是穿了裙子,感觉上懂得女孩子们的心理吧。”
“那不错啊。”
我笑起来。玻璃窗外的楼面上,是熙来攘往购物的人群,每个人都神采飞扬。明亮的灯光照射在一排排春装上,傍晚的百货商店里洋溢着一派幸福的模样。
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水兵服之于他,就如同晨跑之于我,两者作用是完全相同的。我想只是因为我并不像他那样古怪,所以对我而言,晨跑就已经足够了;而对于他,则是完全缺乏效力,不足以支撑他自己的,所以作为变异,他选择了水兵服。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不过一种手段而已,用来使枯萎的心灵重新拥有活力,排遣忧闷,赢得时间罢了。
无论我还是阿柊,在这两个月里,都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面孔,一努力与失去挚爱的伤痛奋战的面孔。回忆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冒出来,把人推进孤独包围中的黑暗里,久了,不知不觉间表情就成了这副样子。
“在外面吃晚饭的话,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阿柊你呢?不用回家吃吗?”
我正准备站起身,阿柊说:“啊,对了,今天爸爸出差。”
“你妈妈一个人呢。那还是回家陪她吧。”
“不用,只要让店里送一份外卖过去就行了。这么早,她肯定什么也没做。付上钱,今天晚饭就让儿子来请次客吧,给她个惊喜。”
“这个主意很可爱啊。”
“好像有劲儿了。”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
平常少年老成的他才流露出与年龄相称的神情。
记得一个冬日,阿等对我说:“我有个弟弟,叫阿柊。”
那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弟弟。那天眼看要下雪,天阴沉沉的。在灰暗的天空下,我们两个顺着学校后面长长的石阶路向下走。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着白气,说:“比我都显老成呢。”
“老成?”我笑了。
“怎么说呢,是胆子壮吧。不过,挺奇怪的,一轮到家里人的事了,就变得孩子气十足。昨天,我爸爸手被玻璃划了一下,他真的给吓坏了呢。那样子好可怕,给人感觉天翻地覆了似的。我觉得特别意外,所以刚才想起来了。”
“他多大?”
“唔……十五吧。”
“像你吗?好想见见他。”
“不过,他人很古怪啊,感觉我们俩根本不像兄弟。你见了他,没准会连我都讨厌的。嗯,那家伙很怪呢。”他笑容里充满了兄长的爱怜。
“难道,要等到我们的爱不至于因为你弟弟古怪而发生动摇的时候,才能让我见他?”
“没有啦,开玩笑的。没关系的,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你有些地方也古里古怪的,再说,阿柊他对善人很敏感。”
“善人?”
“是啊。”他侧面对着我笑了。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害羞。
石阶很陡,我们不由快步冲下去。白色校舍的玻璃窗上,透明地映出暮色降临中的寒冬的天空。依然记得一级一级踩着石阶而下的黑皮鞋和齐膝袜,还有自己校服翻飞的裙摆。
店外,充满春的气息的夜已悄然降临。
看阿柊穿上大衣盖住了水兵服,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商店橱窗里的灯光照亮了人行道,也映亮了川流不息的行人的脸庞。风中有甜香飘过,春色渐浓。但依然很冷,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套。
“那家天麸罗店就在我家旁边,要走一会儿。”
“要过桥吧。”
说完,我沉默了片刻,因为想起了桥上遇到的那个叫做浦罗的人。那之后我也依旧每天早晨都去,可却再没有见过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又听阿柊大声说:“啊,当然我送你回去。”他像是把我的沉默误以为是嫌路远。
“没关系,还早着呢。”
我急忙说,心想“像、很像他”,不过这次并没有说出口。根本不需要特意来模仿,刚才的他就是像极了阿等。明知决不会因此击碎与他人已然建立的关系,亲切的话语却仍旧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这份冷静与率直,总能令我的心变得澄静、透明。那是我纯真的感激。现在,我情难自禁,又鲜明地回忆起了这种感觉,撩人情思,让人酸楚。
“前几天,早晨跑步的时候,在桥上遇到个怪人,我只是想起那件事儿了。”我边走边解释。
“怪人?男的吗?”他笑着说,“晨跑很危险呢。”
“不是,不是的,是个女的,不知怎的怎么也忘不了。”
“是吗……能再见到就好了。”
“嗯。”
是的,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渴望与浦罗再次相见,虽然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她的神情——那时的神情,让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片刻之前还在甜美地微笑着,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换成了那副面孔,就像是“变身为人类的恶魔突然觉醒,告诫自己再不能对任何事物掉以轻心”。那神情令人难忘,它使我感到我的这份痛苦与悲哀根本与之无法相比,让我觉得或许还有许多事是我可以去做的。
穿过街道,来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我和阿柊都有些不自在。这里,是阿等和由美子的事故现场,而现在依旧是车水马龙。红灯亮了,我和阿柊并排站住。
“不知有没有地缚灵?”他笑着说,可目光中并没有丝毫笑意。
“猜你会这么说的。”我朝他咧嘴笑笑。
光影交织,蜿蜒汇成一条光河。夜晚的信号灯格外醒目。在这里,阿等死去了。肃穆的气氛悄然降临。在挚爱的人死去的地方,时间是永久凝滞的。人们祈求能够站在相同的位置,去感受那份痛楚。去某些名胜古迹观光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说:多少年前,这里有谁谁谁曾经走过,这是亲身感受到的历史——每每听到这种话,总觉得不以为然,但现在感受不同了,我似乎体会到了。
眼前的这十字路口、这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店铺衬托下的绚丽的夜色,便是阿等眼中最后的景象。而那个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
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感受?可曾有片刻闪现过我的身影吗?……那时是否也像现在一样,
明月高悬夜空?
“绿灯了。”
我怔怔地对着月亮发呆,直到阿柊推推我的肩膀,才惊醒过来。好美的月色!就像珍珠一样清冽地散发出纤细的白光。
“好吃死了!”
我说。那家新开的店店面不大,散发着木材的清香。我们坐在吧台边吃着炸什锦盖浇饭,那味道棒极了,诱人食欲。
“没错吧?”阿柊说。
“嗯,好吃。让我觉得活着真好。”
我说。真是好吃,连吧台里面的店员听到我这么赞不绝口,都不好意思起来。
“可不是嘛。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的。你口味不错。我真的很开心你能喜欢。”他一口气说完,笑了起来,然后又去订捎给母亲的外卖了。
对着炸什锦盖浇饭,我在想,我脾气执拗,所以没办法,不得不在这份黯淡心境中裹足不前地生活下去,可我却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子能早一天脱下水兵服,露出刚才那样的笑容。
正晌午,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因为感冒,我取消了晨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铃声一遍遍响起,钻进我发着低烧的脑袋,我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家里人像是都不在,没办法,我只好走到走廊里去接电话。
“你好。”
“喂喂,早月小姐在吗?”找我的,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我并不熟悉。
“我就是。您?”我疑惑地问。
“啊,是我,”那个人在电话那端说,“我是浦罗。”
我吓一跳。这个人总是带给我震惊。她没有道理打电话给我的。
“冒昧打扰了,不过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出来一下?”
“唔……可以。不过,怎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声音颤抖着问她。那边像是在街上,可以听见车声;她在呵呵地笑着。
“我想着好想知道你的电话啊,这样自然就知道了。”
她像是在说着咒语,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理所当然,使我相信“这倒也是”。
“那么,就在车站前百货商店五楼水壶柜台见。”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要是平常,身体这么不舒服,我绝对会躺着休息,不出门的。挂上电话之后,我想,糟了,我连路都走不稳,体温也似乎在往上升。尽管如此,在想见她这一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开始做起出门的准备,没有丝毫犹豫,简直就像是在心底深处,一种本能的光芒在闪闪发光地驱使我去。
之后想来,命运那时就像是一架一节也不能抽去的长梯,无论抽掉其中哪一节,都无法登上顶端。而那一节节是那么地容易抽离。即便如此还在促使我前进的,大概是濒死的心中的那团微光吧。它在一片黑暗中闪烁着,我当时却认为没有它反而更能安然入睡。
我全身厚厚包裹好,骑车出了门。正晌午时分,和煦的阳光洒满大地,向人们传递着春天真要来了的信息。暖风轻起,拂过面颊,令人心旷神怡。行道树也依稀抽出了幼嫩的绿叶。淡蓝色的天幕氤氤氲氲,延展至远方街市的另一端。
眼前的鲜活,越发使我深深感到自己内里的干涸。我的心怎么也难以溶入到这春天的美景中,就像是肥皂泡,一切只是辉映在表层。擦肩而过的行人走在阳光里,脸上写满幸福。一切都生机盎然,在和煦的阳光的守护下,日益光辉璀璨。在这到处洋溢着生命力的美景中,我的心却思恋着那冬季萧索的街头,还有黎明的河滩。就让它这样毁灭掉吧。
浦罗背对着一排排水壶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粉红的毛衣,站得笔直。从人群当中看起来,她跟我差不多年纪。
“你好。”我向她走过去。
“哎呀,你感冒了?”她瞪大眼睛,“对不起,把你叫出来,我不知道。”
“脸在发烧吧?”我笑了。
“是啊,脸通红。那就快点儿挑吧,挑个你喜欢的。”她转过身,面朝货架说,“哪个好呢?保温瓶怎么样?还是选个适合携带的、轻便些的?这个,和上次掉的那个一样。啊,要是只看样式的话,去中国货柜台买中国产的吧。”
看她这么热心地介绍,我很开心,脸真的红起来,连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要那个白色的吧。”我指着一个亮闪闪的白色小保温杯说。
“好。客人您真有眼光。”说完,她买下那只杯子送给了我。
我们来到靠近商店顶层的一家小店。喝着红茶,她说:“我带了这个来。”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接着又是一个小包,就这样拿出好多包来,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从开茶叶店的人那里要了一些,
药茶几种,红茶几种,还有中国茶几种。名字写在包装上了,好放在水杯里喝的。”
“……谢谢。”
“不用啊。让你心爱的水杯掉下河的可是我啊。”她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阳光普照,灿烂得使人悲伤。白云投影在阳光下的街市上,缓缓地飘过。多么平静的下午!除了鼻子不通,不知道在喝什么之外,日子宁静得似乎没有任何不如意之处。
“不过,”我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真的没骗你。”她微微一笑,“一直以来,我四处漂泊,一个人生活。不知不觉感觉就变得特别灵敏,像野兽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有这种本领的,我也记不太清了……那天,我想早月小姐的号码是多少?想着想着,拨号的时候,手自然就动了,大多数都会猜对。”
“大多数?”我笑了。
“是啊,大多数。打错的时候,就笑着说声对不起,挂掉,然后一个人偷偷不好意思。”浦罗说着,嘻嘻地笑起来。
查电话号码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但我更愿意相信娓娓道来的她的话语。她身上有股使人信服的力量。在我心底的某处,觉得似乎早已和她相识,并为再次重逢喜极而泣。
“今天谢谢你了。我很开心啊,就像是在和情人约会。”我说。
“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情人啊,首先,后天之前把病养好。”
“为什么?啊,稀奇事儿,是在后天吗?”
“对了。不能对别人说,好吗?”她稍稍压低了嗓音说,“后天,早晨差四点五十七分之前,到上次的地方,说不定会看到什么。”
“会看到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有可能看不到吗?”
疑问如洪水般倾涌而出。
“嗯,跟天气还有你个人的状况都有关。非常微妙,我也不能保证。不过,凭我个人的直觉,那条河和你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你一定能够看到的。后天那个时刻,真的是百年一遇,各种条件齐备,在那里说不定会看到某种影像。对不起啊,都是‘说不定’。”
对她的解释,我还是听不太懂,满心疑惑。但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升起一种久违的期待与雀跃。
“是好事吗?”
“唔……很宝贵,不过还是取决于你。”浦罗回答说。
取决于我?
现在的这个蜷缩一团、单只为了保护自己就已心力交瘁的我?
“好,我一定去。”我笑了。
河和我的关系。听到这里,我心突地怦怦乱跳,几乎立即认同了她的断言。对于我来说,那条河是我和阿等的国界。脑海里浮现出那座桥的画面时,也总会看见阿等站在那里等我。我总是迟到,他总是站在那里耐心等候。一起外出回家的时候,我们俩也总是在那里分手,然后一个往河这边,一个往河那边。最后那次也是如此。
“接下来,你是要去高桥那里吧?”
这是我和阿等最后的对话。那时的我还处在幸福之中,与现在相比,胖嘟嘟的。
“嗯,先回家一趟再去。大家好久没聚了。”
“代我问好啊。不过,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话吧?”
“可不?不行吗?”听我这么说,他笑起来。
疯玩了一整天,都有些醉意,一路上我们俩笑闹个不停。满天的繁星点缀着寒气袭人的冬夜的街道,我抑制不住好心情。虽然冷风刮得两颊生疼,却有星子一闪一闪。口袋里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直暖暖的,干爽而温馨。
“啊,不过,我一定不会说你怪话的。”
阿等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说。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好有趣,把脸埋在围巾里,强忍住笑意。那时候,我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我们都相处四年了,却仍然如此相爱,竟有这种事。那时候的我,感觉至少要比现在的我年轻十岁。耳畔隐隐传来流水声,分别总是令人伤感。
还有桥。桥成了我们再也无法相见的别离的地方。冰冷的河水轰鸣着奔流而去,河面上冷风扑面而来,使人睡意全消。在潺潺流水声与满天的星斗中,我们轻轻一吻,想着愉快的寒假,两人笑着作别。清脆的铃铛声在黑夜里渐渐远去。那夜,我和阿等都很温存。
我们也曾大吵过,也曾有过小小的花心,也曾在爱与欲之间痛苦地抉择过,也曾多少次因为年幼无知而彼此伤害。因此,日子并不总是像那天那样幸福得无以复加,而是几经波折。尽管如此,却仍是美好的四年。尤其是那一天,一切是如此完美无瑕,让人不忍结束。还记得那一幕:宛如是这太过完美温馨的一天的余韵一般,在冬日清澄的空气中,转回身来的阿等的黑色茄克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这幅画面,曾无数次在我流着泪时重现脑海。不,是每次想起时,泪水就会滚滚落下。也有好多好多次梦见,我跑过桥,追上他,不让他走,把他拉回来。梦中,他笑着对我说,多亏你不让我去,所以我就不用死了。
可现在,大白天突然间想起这些时,却已不再有泪,莫名地叫人怅惘。遥不可及的他,感觉中越发走远了。
在河边说不定能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怀着半是当作玩笑,又半含期待的心情和浦罗分了手。她嘻嘻笑着消失在闹市中。
我想,即使她是个怪人,在说谎,我兴冲冲地一大早跑过去,结果受骗上当,我也不会在乎。她在我心中描绘出了一道彩虹,在我心中注入了一缕清风,我的心因她而充满了对未知的前景的种种猜测与期待。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就那么清晨两个人一起并排看看晨光中闪烁着的冰冷的河水,大概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吧。那样也不错。
我抱着水杯,一边走一边想。正打算去取自行车,而要穿过车站的时候,我看到了阿柊。
谁都知道大学生的春假和高中生的春假是不在一起的。大白天穿着便装在商业区里,一定是逃学了。想到这,我笑起来。
我本来可以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跟他打招呼,可是因为发烧,什么都懒得去做,所以还是以原有的步伐朝他走过去。而这时,正巧他也开始迈步向前走去,就自然形成了我在街上跟随他的态势。他脚步很快,而我又不想快跑,所以怎么也追不上他。
我观察起他来。如果是便装打扮,他是一个颇有些回头率的帅男孩。他身穿黑毛衣,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形灵巧、充满活力,的确,他这样的男孩子,在女友死后,突然间换上女友的遗物——水兵服去上学,这一切女孩子们要是知道了,是不会不动恻隐之心的。看着他阔步前行的背影,我这样想着。一下子同时失去哥哥和恋人,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应该说是极不寻常。我如果是一个悠闲的高中生,或许也会想激励他,帮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并会爱上他。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是最喜欢做这种事的。
走上前叫住他,
他一定会对我报以微笑。这一点我知道。但又觉得他在大街上独行时把他叫住,有些不合适;而且也觉得自己对别人毫无用处。大概是我太累了的缘故吧,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只想尽快逃离,哪怕早一天也好,逃到一个可以客观审视前尘旧事的地方。然而,不论我怎样奔跑,路途却依然那样遥远,一想到将来,就止不住一阵颤栗,满心孤寂。
恰在这时,阿柊他突然停下脚步,于是我也终于站住了。我暗笑着想,这下可真是在跟踪了呢。正打算走过去跟他打招呼——猛然瞥见他停下来在看的东西,不由得急忙刹住脚步。
他定定地望着一家网球用品商店的橱窗,神情淡淡的。由此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然而,正是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泄漏了他心底的秘密。我要把这副场景烙印心中。就像小鸭子,把第一眼看到的会活动的东西当作妈妈,尾随着再也不肯离去。这对于小鸭子来说,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旁观的人却会为之打动,深深打动。
春光中,混迹于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他就那样久久地、专注地盯着橱窗。大概站在网球用品旁,他会有种亲切之感吧?就如同我只有和阿柊在一起的时候,依稀看到阿等的面影,才能获得慰藉一样。多么令人悲哀!
我也见过由美子打网球比赛。我第一次被介绍跟她认识的时候,觉得她的确很可爱,但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一个非常爽朗沉稳的普通人,真猜想不出是她的哪一点让那个怪人阿柊为之着迷。阿柊十分迷恋她。表面上他还是过去的那个他,可实际已深受由美子某些地方的感染。他们二人实力不相上下。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就此我问过阿等。
“听说是网球。”阿等笑着说。
“网球?”
“嗯。听阿柊说,她网球打得可厉害了。”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火辣辣地暴晒着高中的网球场,我、阿等,还有阿柊来看由美子的决赛。地上投下浓重的影子,嗓子干渴难忍,一切都令人头晕目眩。
她确实很厉害。那天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完全不同于那个平日里跟在我身后、“早月姐、早月姐”地笑着叫我的女孩。我惊奇地观看了全场比赛。阿等也似乎大为惊讶。阿柊骄傲地说:“是吧?很棒吧?”
赛场上,她全神贯注,气势逼人,强有力的扣杀容不得对方有片刻喘息。她确实很具实力,神色凝重,充满杀气。然而当最后一球打完,获胜的那一瞬间,她立即转向阿柊,露出纯真的笑容,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那个画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欢乐时光,我也特别地喜欢。由美子常会对我说,早月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玩啊,不准分开。那你们俩怎么办?我会打趣她。于是她会笑着说,那个,讨厌啦。
往事已不堪回首……
我想,他现在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思念着她。男孩子是不爱顾影自怜的。而也正是因此,全部的悲哀浓缩成一句话,透过他的全身、他的双眸倾诉出来。我想,他是决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假如可以换成言语,一定是非常、非常令人伤怀的一句,那就是——
——回来吧!——
它更是一句祈求。悲从中来。或许,在黎明的河滩上,我看起来也是那副样子吧。因此,浦罗才会跟我攀谈的吧。同样地,我也想大声呼喊——
阿等,我想见你,回来吧!至少,让我们正正经经地道个别。
今天看到的场景,我决定不说出来,并且发誓下次见面要展露明朗的笑颜。于是我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没向他打一声招呼。
果然不出所料,体温噌噌窜了上去。原本情形就不太好,又一直在街上晃来晃去,病情加重也是理所当然的。
母亲笑我说,是不是要长智慧了啊?我也无力地笑笑,心里也在这样想,或许是无谓的思考积淀的病毒蔓延到了全身也说不定。
当天晚上,同往常一样,我在阿等的梦中醒来。梦境中,我带病跑去河边,阿等站在那儿,微笑着说,你在做什么呢,感冒了还不注意!感觉真是糟透了。睁开眼睛,已近拂晓,平时这时候应该起床换衣服了,而现在却只感觉到寒冷,体内火烧火燎,手脚却是冰凉。寒意四处流窜,全身酸痛,不住打寒战。
我哆嗦着在一片灰蒙蒙中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和一个庞然大物作战,而且,输的一方说不定会是自己。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体会到。
失去阿等,是我的痛,让我痛彻肺腑。
每次和他相拥,我都会学到言语无以表达的内容。和一个自己以外的又不是父母的人这么近距离接触,真是很奇妙。失去了他的手臂、他的胸膛,我仿佛一下触摸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东西,人们所要面对的最深的绝望的力量。寂寞,无尽的寂寞。现在的一刻是最难挨的了。只要度过这一刻,不管怎样,清晨会来临,也一定会有让人开怀大笑的开心事。只要阳光洒落,只要黎明降临……
就这样反复安慰着自己,咬牙坚持着,却没有丝毫力气爬起来去看看河滩的景色。现在的我,只有忍受痛苦的煎熬。无味的时间一秒一秒过,缓慢得像蜗牛在爬。我甚至有种错觉,现在去河边的话,阿等会真的像刚才梦中一样站在那里。这想法让我发狂,腐蚀着我。
我慢慢爬起来,嗓子渴得要命,想去厨房里倒杯茶喝。高烧使家在我眼中看起来像一个魔幻的世界,家具有些变形;家里人都在熟睡,厨房里冷飕飕的,黑魆魆的。我摇摇晃晃地倒上一杯热茶,回到了自己房间。
喝了茶感觉舒服多了。嗓子不渴了,呼吸也顺畅了。我半坐在床上,拉开床边的窗帘。
从我的房间正好可以看见大门和院子。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清晨的蓝霭里瑟瑟摇曳着,色彩淡淡的,像一幅全景画一样平铺在眼前。好美!我最近才知道,黎明的蓝霭中,一切看起来都是这般纯净。我把目光又投向大门外,发现有个身影沿着门前的小路正朝这边走来。
随着这人渐渐走近,我几乎怀疑是在做梦,眼睛眨了又眨。那人竟然是浦罗!她穿了一件蓝色上装,笑眯眯地看着我,朝这里走过来。站在大门口,她的嘴动了动,像在问可以进去吗?我点点头。她穿过院子来到窗前。我打开窗,心在扑通扑通直跳。
“啊,
好冷。”她说。
丝丝凉风从外面吹进来,火辣辣的脸颊顿时凉爽了许多。空气清新宜人。
“怎么了?”我问她。我想我一定笑得很开心,像个小孩。
“正要回去了,顺便散散步。你感冒好像更厉害了呢。维生素C糖,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递给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老是麻烦你。”我声音沙哑地说。
“好像温度不低呢。很难受吧?”她又问。
“嗯。今天早上没法跑步了。”我说,不知为什么想哭。
“感冒啊,”她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现在的阶段是最难受的了,说不定比死还要难过。不过,这大概已经是到头了。因为人的忍受限度是不变的。说不定还会再得感冒,遭遇到现在同样的事情,可是只要本人坚强地挺过去……这就是规律。也有人会想,还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于是心灰意冷。可是再想想,也不过如此。这样想,心里不是会舒服很多吗?”说完,她笑着看着我。
我默不做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真的只是在说感冒吗?她想表达什么?——清晨的蓝霭和高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我唯有细细回味着她的话语,一面茫然地望着她额头的黑发在微风中飘动。
“那明天见啦。”她笑着说,说完慢慢从外面把窗户关好,踏着轻盈而有节奏的步子出了院门。
我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依然如在梦中。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将尽时分,她翩然而至,使我高兴得想哭。我想告诉她:在这梦幻般的晨霭中,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觉得像做梦一样,真的好高兴。我甚至觉得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稍微有所好转。接着,我又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发现至少感冒轻了一些。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竟然睡了这么久!我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最后吹干头发。热度已经降了,除了疲乏无力外,基本恢复了健康。
浦罗是真的来过吗?我一边用热风吹着头发,一边在想。真像一场梦。还有那些话,真的是指感冒而言的吗?那声音感觉总像是回荡在梦中。
例如,镜中自己的脸上落下一丝阴影,这就会使我揣测又一个难熬的夜晚将像余震一样悄然而至。我实已不堪疲惫,不愿再多加思考。我真的已疲惫至极。尽管如此——就算爬,我也要爬出这些凄苦的夜晚。
再例如,此刻比昨天呼吸顺畅了些。但那令人憋闷的孤独的夜晚必定来临,这一事实确实使我心烦意乱。一想到这样无休止的重复就是人生,就忍不住颤栗。然而,想到心情轻松的瞬间所带来的快乐,又使我为之雀跃,每次都让我期待不已。
这样想着,情绪才好转起来。烧冷不防退了,大脑像喝醉了酒,无法思考。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妈妈,刚答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阿柊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很感意外。
“你妈妈说叫了你几回都没答应……”他说。
“吹风机声音太大,我没听见。”刚洗完头,头发乱蓬蓬的,我有些慌乱。
“我打电话来,你妈妈说你得了重感冒,像是长智齿弄的,所以来看看你。”
阿柊全然不觉,笑着说。说起来,他经常和阿等一起到我这里来的,像是节庆的时候啦,看完棒球回去的时候啦。所以,他习惯性地拽出坐垫,一屁股坐下。忘记的人倒是我。
“这是慰问品。”
他拿过一个大纸袋,朝我笑笑。看他那么热心,我倒不好意思告诉他病已经好了,还故意咳嗽了几声给他看。“你最喜欢的肯德基的原味鸡柳堡、冰沙,还有可乐。也准备了我的一份,一起吃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感觉他对我“小心翼翼”的。一定是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的状态也并没有好到可以反驳他说,我很好啊,你在说什么呢。
于是,明亮的房间里,在暖洋洋的火炉的热气包围中,我们两个人坐在地板上,静静地吃起那些东西来。这时我才发现肚子非常非常之饿,所以吃得特别香甜。细想起来,在这个男孩子面前我总是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早月?”
“嗯?”我正这样呆呆想着,听到他叫我,愣了一下,抬起头。
“不要再一个人自寻烦恼了。弄得自己一个劲儿消瘦下去,还发烧。那么有工夫的话,叫上我,咱们一起出去玩啊。每次见到你,你都越发憔悴了,在别人面前却还跟没事人似的。那是浪费生命呢。你和阿等关系非常好,所以你伤心得要命是吧?这很正常啊。”
听他一口气把这一大段话讲完,我心头为之一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率地表现出对我的关怀,而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更喜欢摆酷的男孩子。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而这份意外反而使我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话。阿等那时曾经笑着评价说阿柊一遇到家人的事,就变得孩子气十足,我这才体会到他当时真正的心情。
“确实我年纪还太小,指望不上,连自己不穿水兵服都还受不了,想哭。可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人类都是兄弟姐妹,不是吗?你,我很喜欢啊,需要的话,同床共枕都可以啊。”
他一脸严肃,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真是个怪人。我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由衷地对他说道:“我一定会的,真的,一定会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阿柊回去之后,我又接着睡下。大概是感冒药的缘故吧,这次睡得特别沉,竟然没有做梦。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圣诞夜满怀着期待与神圣的憧憬入睡。醒来之后,我要去河边,去看那个什么东西,浦罗在那儿等着我。
天色未明。
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我还是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黎明的街道清冷寂静,月影如贴在天空中一般。我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蓝霭中回荡,旋即悄无声息地被吸摄入空气,消失在身后的街市里。
浦罗站在桥上,手插在口袋里,脸半掩在围巾中。看我跑过来,她还是刚才的样子,朝我灿烂地一笑,说了声:“早上好。”
隐约有一两颗星星在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中眨着眼睛。
这情景美得让人眩晕。有轰鸣的流水,还有清新的空气。
“天空蓝得连人都要融化进去似的。”她手搭凉棚,仰望着天空说。
风中摇曳的树木投下淡淡的树影,天空在徐徐地变化,月光透过薄薄晨霭倾泻下来。
“到时间了。”她声音透出紧张,“好了吗?现在开始这里的次元、空间、时间之类的会发生摆动、错位。我们两个人并排站着,可是也可能相互会看不到对方,看到的东西也可能完全不同……就在河对岸,一定不要出声,不要过桥。没问题吧?”
“OK.”我点点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唯有河水隆隆。在流水声中,我和浦罗并排站着,注视着对岸。我心怦怦直跳,腿好像在发抖。黎明,一点点一点点向我们靠近。天空由藏青转为浅蓝,传来鸟儿的声声啼鸣。
我感觉耳膜中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定睛朝身旁望去,浦罗不见了。只剩下河水、我和天空——还有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与流水声之间在耳边响起。
铃铛!没错,那是阿等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铃声隐约可闻,可却不见人影。我闭上眼睛,在风中侧耳倾听。当我再次睁开眼向对岸望去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且比这两个月来的任何一天都疯得厉害。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叫出声来。
阿等在那儿!
如果不是我在做梦或是精神有问题的话,
那么站在河对岸、面朝这边的那个人影就是阿等!我们隔河相对,我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对岸的身影和我心中、记忆中的影像对上了焦点,融为了一体。
他站在黎明的蓝霭中,向这边望来,眼睛里含着忧虑。我乱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表情。他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想起了在他的臂弯里度过的或远或近的日子。我们俩就这样相互对望着。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汹涌的河水,还有遥远的时空距离,这一切只有即将隐去的月亮在默默注视着。我的长发,还有我所熟悉的他的那件衬衫衣领在河风中飘摇,恍然如梦。
阿等,你有话想跟我说吗?我有话想对你说啊,想走到你的身边,抱住你,庆贺我们的重逢。可是,可是——我泪眼迷蒙——命运已经把我和你这么清清楚楚地分隔在河的对岸和这边,我无力回天啊。满面泪痕的我,可以做的只有观望。阿等也以同样悲哀的神情回望着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止!——然而,第一缕晨曦已经射出,一切都开始慢慢变淡。阿等在我的注目中渐渐远去。看我焦急起来,他笑着朝我挥手,一次又一次地挥手,然后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边。我也挥动着手臂,想要把我的阿等、那熟悉的臂膀的曲线,一切的一切,烙进眼中。这淡淡的景色,还有顺着脸颊流下的热泪,我渴望记下所有的这一切。他的手臂划出的弧线凝固在空中,身形却慢慢暗淡下去,终究消失掉了。泪眼婆娑中,我目送着他离去。
完全不见了,一切都恢复到了原先,那个清晨的河岸。身旁站着浦罗,她神色悲戚,仿佛痛断心肝。她侧着脸问我:“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擦着泪水。
“感动吗?”
这次她转向我,笑了。我的心情也逐渐释然,朝她报以一笑,说:“感动。”
阳光洒下来,清晨来临了。我们两人在那里站了许久。
我们来到一家一大早就开了门的唐纳滋。喝着热咖啡,浦罗睁着略带睡意的眼睛说:“我也是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恋人,为了有可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所以才来这儿的。”
“见到了吗?”我问。
“嗯。”她微微一笑,说,“真是百年一遇的几率,好多偶然重叠才会有那样的现象发生。地点、时间都是不确定的。知道的人把它叫做七夕现象,因为只有在大河边上才会发生。不过,也因人而异,有的人就完全看不到。这需要死者残留的思念和活着的人的悲伤两者很好地相互作用,才会变成影像出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很走运呢。”
“……一百年啊。”听到概率低得是这么难以想象,我不禁浮想联翩。
“到了这儿,预先去查看的时候,看到你站在那儿。凭我野兽般的直觉,觉得你也一定有亲人死去了,所以才叫上你的。”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秀发上,她说完,微微笑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安静的雕像。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呢?在刚才的河对岸,她看到了什么人?……但我无法启齿相问。
“分别和死亡都是痛苦的。可这也并非人生中最后一次恋爱,女孩子可不能沉浸在回忆里打发时间啊。”她闭着嘴嚼着甜甜圈,以闲聊的口吻对我说着,“所以说,今天能够好好地道别,真好。”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悲哀。
“……嗯,我也是。”我说。这时,我看到她在阳光中温柔地眯起了双眼。
朝我挥手作别的阿等。那个画面就像芒光扎进胸膛,痛彻我心肺。我还无法确切理解,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此刻的我,只是在强烈的阳光中,任丝丝余韵缠绕心头,并为之痛苦而已。揪心的痛令我无法喘息。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当我看着在我眼前微笑的浦罗,我还是强烈感受到在那件薄大衣散发的香气中,自己离“某种东西”是那么接近。风刮得窗户喀哒喀哒响,就像是离别时刻的阿等,不管我怎样心念坚定凝神注目,他还是实实在在地从我身边离去了。那个东西像太阳一样,在黑暗中发出炫目的光辉,使我得以极速穿越黑暗。祝福像赞美诗一样撒落到我身上,我祈求着:让我变得更坚强吧!
“这之后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从店里出来,我问。
“嗯。”她笑着拉住我的手说,“还会再见的。你的电话我会一直记住的。”
然后,她消失在清晨街市的人流中。我目送着她,想:
我也不会忘记,你给予了我那么多……
“前几天,我看到了。”阿柊说。
一天午休时间,我到母校去给他送迟到的生日礼物。我坐在操场的长椅上,一边看着在跑步的学生,一边等他。他朝我跑过来了,让我吃惊的是他身上并没有穿水兵服。一坐到我身边,他就那样对我说。
“看到什么了?”我问他。
“由美子。”
他说。我心一跳。穿着白色体操服的学生们扬起阵阵尘土,又从我们面前跑过去。
“是前天早晨吧,”他继续说,“或许是做梦。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门开了,由美子走进来。这一切都那么自然,我都忘记她是死了,于是叫她:‘由美子’,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笑了……听起来还是像在做梦吧。然后,她打开我房间的衣橱,小心翼翼地拿出水兵服,抱着走了。嘴动着,像是在说‘Bye-Bye’,还笑着摆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又睡着了。说是梦吧,可是水兵服却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我一下就哭了。”
“……是吗。”
我说。说不定,即使不在河边,只要是那天,那个早晨,那种现象就会发生。浦罗已经不在了,我也无法得到证实。然而看他那么冷静,我想,没准这个人并不是寻常人,竟能把只在那里发生的现象招到了自己身边。
“我是疯了吧?”阿柊自嘲地说。
淡淡阳光下的春日午后,微风送来校舍里午休时的喧闹声。我把礼物——一张唱片递给他,笑着说:“到时候,你也跑跑步就好了。”
他也笑了,在阳光中久久地笑着。
我想要获得幸福。比起长时间从河底淘金所付出的艰辛,手中的一捧金沙更动人心魄。我祝愿所有我爱的人都过得比现在幸福。
阿等!
我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我必须要时时刻刻迈步前行。因为时光如流水般无法挽留,没有办法,我要走了。
一段旅程结束,下一段又会开始。有的人会再度相逢,也有的人将不复再见。还有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离去,或只是擦肩而过。在同他们寒暄的时间里,我将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澄澈。凝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我在心中切切祈祷:那个年少时代的我的面影,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