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谷的回音

我的风格, 就是这东西南北无处不在的风, 有时会吹得你晕头转向, 有时会吹得你神清气爽, 但你永远不用怀疑风的真实, 与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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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2006-08-26 18:13:33) 下一个
奶奶老了, 真的老了。  电话里, 她说自己是‘没脚蟹肚肚“, 什么事都做不了, 也懒得做了。
 
是啊, 八十五六的人了, 是做不动了。 可是, 我的奶奶,就在3,4 年前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能干,爱干的呀。
 
从有记忆至今,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操办的。  我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 除了小学的5年,直到出国前, 爷爷奶奶的家就是我的家。 家里还有姑姑, 姑夫, 表弟, 和叔叔。 有很多年, 7个人的日常家务, 都是奶奶一个人操持。 
 
很少看到她闲着。  早晨起床, 给我准备早饭, 梳头发, 中午回家, 在门外就可以看到她在灶头间忙进忙出, 或是听见炒菜的声音, 晚上就更别提, 7个人的饭, 又都是那么讲究, 就看见奶奶在窄窄高高陡陡的楼梯上跑上跑下, 托着个红木托盘。 饭后, 我开始做功课, 奶奶就开始织毛衣, 缝被子, 烫衣服, 或是在我的央求下帮我做美术作业, 她的水彩画棒极了。
 
爷爷在年轻时很能赚钱, 一手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置了一套房子,  奶奶常常和我回忆, 当时家里还有壁炉, 墙上是画着葡萄的壁纸, 楼下的房间是小孩子们的活动室。  她自己的童年就是在同样的环境中度过,她说那是最开心的日子。 奶奶的妈妈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嫁给了很能干的在美孚石油做的技术员, 从小是富足的生活, 有严格的家教。  奶奶的妈妈让她上那个地区(虹口区)最好的学校清心女中*, 直到高中毕业。 在她七十多岁到蒙特利尔来探亲时, 奶奶还记得当年在女中学的一些英文。 
 
在学校, 奶奶也学会了一手好女红, 和一手好厨艺。在那个年代, 有教养的女孩子, 大都可以是出色的主妇。 
 
中学毕业时, 奶奶家里的家境已大不如前, 爸爸因为眼疾已不能工作, 大学是上不起了。 没几年, 奶奶就和当时意气风发的爷爷结婚。 看过他们当时的照片, 属于那个年代的典雅和潇洒, 不是能随意花钱抄袭的。
 
奶奶长的是美的, 嫁给了相貌堂堂的爷爷, 心中有的是欢喜, 想过过相夫教子的清闲, 让孩子也能过自己童年时的好日子。  可是我那能干的爷爷, 却是一个极端的大男子主义者, 事事惟我独尊,家中诸事不动手, 还处处限制奶奶的自由。  我爱我的爷爷, 可是对于奶奶, 他是奶奶一辈子痛苦的根源。 
 
爱是破灭了。 奶奶只有把心放在孩子们身上。  她常回想说, ‘当年生你爸爸的时候, 医院的窗外是大草地, 有松鼠跑来跑去‘, 讲着, 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仿佛一辈子记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奶奶总是说, 解放带给她最大的好处, 就是她能出去工作了, 不用再被限制于爷爷的“命令“。  工作的地方很不错, 是做人民出版社的校对, 办公大楼在外滩。  工作的性质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需要耐心和细致。  有了收入和用武之地, 奶奶总算在家庭外也有了些寄托。 
 
不过, 就算这样简单的幸福也没能有多少年, 当整个社会都成为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时, 有谁能不被巨浪左右? 三反五反, 反右, 下放, 文革。。。 爷爷奶奶被戴上了一顶顶帽子, 家被抄了, 财产被抄了, 房子也被分了。  人成了惊弓之鸟, 想不通, 可是有谁想得通?!
 
当爸爸妈妈有了我, 爷爷奶奶的喜悦不亚于做父母的, 不仅是因为有了孙女, 更是有了生命一般。  满月后, 父母回了外地工作, 把我交给了爷爷奶奶。  奶奶提早退了休, 专心照顾我。  她这一辈子的欢愉, 除了孩子, 还是孩子。 
 
电话中, 奶奶说现在就靠回忆度日, 想着我小时候的事, 半天就过去了。 她说我曾是个很甜的小孩子,夏天的清晨, 我坐在阳台的小凳上数楼下爬上来的牵牛花, 弄堂里有邻居的阿婆阿公走过, 我都会奶声奶气叫“徐家公公早, 陈家阿婆早。。。“, 奶奶就在边上晾衣服, 看着我笑。可我也有淘气的时候, 小子似的满天疯, 奶奶巧手给我做了条裙子,上面绣了一只拍皮球的小猫, 告诉我说只有我乖, 小猫才会跳下来和我玩儿, 居然还常常起作用。 电话里奶奶笑着说, 电话这头, 我也笑着,泪流满面。
 
小学的几年在武汉乡下度过, 爸妈忙得不可开交, 也严厉的让人吃不消, 奶奶偶尔便会来住上一两个月照顾我。 有她在, 我觉得家像个家,孤寂的心有了温暖, 等到她要走的时候, 我就会钻到床下不出来, 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奶奶。 到中学, 回到上海, 奶奶更是将一颗心全放在我身上, 衣食住行, 做我在爷爷雷霆暴怒脾气下的保护伞.  她也有“凶“的时候, 要和我做规矩, 坐有坐姿, 站有站相, 衣服不用漂亮, 但一定要洗干净熨平整, 打扮也不必时髦,但待人接物一定要大方。我有时嫌她烦, 但从没觉得不服, 因为所有她说的,她自己都做得到。 我觉得,有奶奶在, 任何时候天都塌不下来, 奶奶是我一辈子的天和地。 而现在, 我也只能怀着和当年相同的心情, 希望每周的电话, 能拉住她衰老哀伤的步伐。
 
奶奶的迅速老化也就发生于3,4年前的那次脑血栓, 而十一二年前她75岁在蒙特利尔和我住着时, 还能步行40分钟从唐人街抱一袋大米回来。发病前几天, 奶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对门的邻居发了财,阔气宣扬的不行, 想想他们文革时从外面搬进来时的情形, 奶奶情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家庭, 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 两个人置起的家和积蓄, 几场运动下来灰飞烟灭, 到现在楼下房间还被别人占着, 这一生气, 一钻牛角尖, 就气出病了。 自打那以后, 就再不是那个每天在窄窄的楼梯上健步如飞的奶奶了。
 
她说, 她没用了, 什么也做不了了,身边的人也都没有耐心和耳背愈来愈严重的她说话, 只有我千万里外还想着她, 成为她唯一的安慰。  其实我做的这点事, 和奶奶曾经为我撑起的那片天如何能相比; 而她所要求的, 至多不过希望还能见我一面。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 奶奶实在软弱, 从来只是低声下气地顺从夫权, 和一切外来的不公正;实在胸无大志, 只是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 也实在没有主见, 丈夫,小孩,孙辈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中谁都可以指摘她。  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 有着最坚强的心, 为了爱的我们, 她什么都可以承受, 她教会了我去懂得温柔, 懂得安安静静的美, 懂得有时需要咬着牙容忍,可是路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还能说什么呢? 放下电话, 我常难过得不能自已。 奶奶真的老了。 心痛, 还是心痛。
 
 
*清心女中,初名清心女塾,1861年由美国基督长老会创办,创办人为该为传教士范约翰的夫人,校址在陆家浜路650号,是上海最早的女子学校之一。20世纪20年代后改名为清心女中, 与中西女中同是上海有名的女校,1953年改名上海市第八女子中学,1966年改名上海市第八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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