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了, 真的老了。 电话里, 她说自己是‘没脚蟹肚肚“, 什么事都做不了, 也懒得做了。
是啊, 八十五六的人了, 是做不动了。 可是, 我的奶奶,就在3,4 年前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能干,爱干的呀。
从有记忆至今,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操办的。 我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 除了小学的5年,直到出国前, 爷爷奶奶的家就是我的家。 家里还有姑姑, 姑夫, 表弟, 和叔叔。 有很多年, 7个人的日常家务, 都是奶奶一个人操持。
很少看到她闲着。 早晨起床, 给我准备早饭, 梳头发, 中午回家, 在门外就可以看到她在灶头间忙进忙出, 或是听见炒菜的声音, 晚上就更别提, 7个人的饭, 又都是那么讲究, 就看见奶奶在窄窄高高陡陡的楼梯上跑上跑下, 托着个红木托盘。 饭后, 我开始做功课, 奶奶就开始织毛衣, 缝被子, 烫衣服, 或是在我的央求下帮我做美术作业, 她的水彩画棒极了。
爷爷在年轻时很能赚钱, 一手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置了一套房子, 奶奶常常和我回忆, 当时家里还有壁炉, 墙上是画着葡萄的壁纸, 楼下的房间是小孩子们的活动室。 她自己的童年就是在同样的环境中度过,她说那是最开心的日子。 奶奶的妈妈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嫁给了很能干的在美孚石油做的技术员, 从小是富足的生活, 有严格的家教。 奶奶的妈妈让她上那个地区(虹口区)最好的学校清心女中*, 直到高中毕业。 在她七十多岁到蒙特利尔来探亲时, 奶奶还记得当年在女中学的一些英文。
在学校, 奶奶也学会了一手好女红, 和一手好厨艺。在那个年代, 有教养的女孩子, 大都可以是出色的主妇。
中学毕业时, 奶奶家里的家境已大不如前, 爸爸因为眼疾已不能工作, 大学是上不起了。 没几年, 奶奶就和当时意气风发的爷爷结婚。 看过他们当时的照片, 属于那个年代的典雅和潇洒, 不是能随意花钱抄袭的。
奶奶长的是美的, 嫁给了相貌堂堂的爷爷, 心中有的是欢喜, 想过过相夫教子的清闲, 让孩子也能过自己童年时的好日子。 可是我那能干的爷爷, 却是一个极端的大男子主义者, 事事惟我独尊,家中诸事不动手, 还处处限制奶奶的自由。 我爱我的爷爷, 可是对于奶奶, 他是奶奶一辈子痛苦的根源。
爱是破灭了。 奶奶只有把心放在孩子们身上。 她常回想说, ‘当年生你爸爸的时候, 医院的窗外是大草地, 有松鼠跑来跑去‘, 讲着, 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仿佛一辈子记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奶奶总是说, 解放带给她最大的好处, 就是她能出去工作了, 不用再被限制于爷爷的“命令“。 工作的地方很不错, 是做人民出版社的校对, 办公大楼在外滩。 工作的性质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需要耐心和细致。 有了收入和用武之地, 奶奶总算在家庭外也有了些寄托。
不过, 就算这样简单的幸福也没能有多少年, 当整个社会都成为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时, 有谁能不被巨浪左右? 三反五反, 反右, 下放, 文革。。。 爷爷奶奶被戴上了一顶顶帽子, 家被抄了, 财产被抄了, 房子也被分了。 人成了惊弓之鸟, 想不通, 可是有谁想得通?!
当爸爸妈妈有了我, 爷爷奶奶的喜悦不亚于做父母的, 不仅是因为有了孙女, 更是有了生命一般。 满月后, 父母回了外地工作, 把我交给了爷爷奶奶。 奶奶提早退了休, 专心照顾我。 她这一辈子的欢愉, 除了孩子, 还是孩子。
电话中, 奶奶说现在就靠回忆度日, 想着我小时候的事, 半天就过去了。 她说我曾是个很甜的小孩子,夏天的清晨, 我坐在阳台的小凳上数楼下爬上来的牵牛花, 弄堂里有邻居的阿婆阿公走过, 我都会奶声奶气叫“徐家公公早, 陈家阿婆早。。。“, 奶奶就在边上晾衣服, 看着我笑。可我也有淘气的时候, 小子似的满天疯, 奶奶巧手给我做了条裙子,上面绣了一只拍皮球的小猫, 告诉我说只有我乖, 小猫才会跳下来和我玩儿, 居然还常常起作用。 电话里奶奶笑着说, 电话这头, 我也笑着,泪流满面。
小学的几年在武汉乡下度过, 爸妈忙得不可开交, 也严厉的让人吃不消, 奶奶偶尔便会来住上一两个月照顾我。 有她在, 我觉得家像个家,孤寂的心有了温暖, 等到她要走的时候, 我就会钻到床下不出来, 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奶奶。 到中学, 回到上海, 奶奶更是将一颗心全放在我身上, 衣食住行, 做我在爷爷雷霆暴怒脾气下的保护伞. 她也有“凶“的时候, 要和我做规矩, 坐有坐姿, 站有站相, 衣服不用漂亮, 但一定要洗干净熨平整, 打扮也不必时髦,但待人接物一定要大方。我有时嫌她烦, 但从没觉得不服, 因为所有她说的,她自己都做得到。 我觉得,有奶奶在, 任何时候天都塌不下来, 奶奶是我一辈子的天和地。 而现在, 我也只能怀着和当年相同的心情, 希望每周的电话, 能拉住她衰老哀伤的步伐。
奶奶的迅速老化也就发生于3,4年前的那次脑血栓, 而十一二年前她75岁在蒙特利尔和我住着时, 还能步行40分钟从唐人街抱一袋大米回来。发病前几天, 奶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对门的邻居发了财,阔气宣扬的不行, 想想他们文革时从外面搬进来时的情形, 奶奶情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家庭, 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 两个人置起的家和积蓄, 几场运动下来灰飞烟灭, 到现在楼下房间还被别人占着, 这一生气, 一钻牛角尖, 就气出病了。 自打那以后, 就再不是那个每天在窄窄的楼梯上健步如飞的奶奶了。
她说, 她没用了, 什么也做不了了,身边的人也都没有耐心和耳背愈来愈严重的她说话, 只有我千万里外还想着她, 成为她唯一的安慰。 其实我做的这点事, 和奶奶曾经为我撑起的那片天如何能相比; 而她所要求的, 至多不过希望还能见我一面。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 奶奶实在软弱, 从来只是低声下气地顺从夫权, 和一切外来的不公正;实在胸无大志, 只是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 也实在没有主见, 丈夫,小孩,孙辈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中谁都可以指摘她。 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 有着最坚强的心, 为了爱的我们, 她什么都可以承受, 她教会了我去懂得温柔, 懂得安安静静的美, 懂得有时需要咬着牙容忍,可是路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还能说什么呢? 放下电话, 我常难过得不能自已。 奶奶真的老了。 心痛, 还是心痛。
*清心女中,初名清心女塾,1861年由美国基督长老会创办,创办人为该为传教士范约翰的夫人,校址在陆家浜路650号,是上海最早的女子学校之一。20世纪20年代后改名为清心女中, 与中西女中同是上海有名的女校,1953年改名上海市第八女子中学,1966年改名上海市第八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