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访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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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2-2 8:00:00 文强 ? 来源:中外书摘
文强出身于湘江岸边世代为官的豪门之家,是文天祥的二十三代后裔,也是毛泽东的表弟。他曾入黄埔军校,由周恩来介加入共产党,由邵力子介绍加入国民党他作为共产党的早期干部,曾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历任连营团旅师长,也曾任四川省委常委兼军委代理书记。他脱党后曾路遇程潜加入国民党军统,成为戴笠手下干将……淮海战役时,在徐州“剿总”参谋长任上被解放军俘虏。1975年作为战犯被特赦。
2001年文强病逝前一个月,94岁的他在病榻上完成了口述自传。以下便是这部自传第三十二章的内容,标题为编者另拟。
我决定访美是缘于一个偶然的机会。1985年的一天,我到国民党的一个姓郑的军长家里作客,他也是文史专员,跟杜聿明、宋希濂一道特赦出来的。他高高兴兴地从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我一看,照片上大约是一两百人的合影,前排有个女士,穿着红旗袍,其余的人都是一身西服。
我问:“老郑,你这个相片是哪里来的啊?”
他说:“美国一个朋友刚刚寄来的。你看看你认识几个人?”
“前面这个穿红旗袍的女士我就认识嘛。”
他问:“你怎么认识的呢?”
我说:“她是我的学生啊。”
“她现在在台湾的位很高啊,是台湾的国大代表,蒋志云。”郑军长说。
我告诉郑军长:“我和她都在上海时,日本人抓我,她救了我的命,我把她送到了香港,我又救了她的命,她当台湾的国大代表,我和湖南方面给她出了力。她的丈夫是黄埔第六期的,和我也认识。”
他又问:“你看看穿西服的里面你认识几个人哪?”
我仔细看着照片上穿西服的那些人:“我认识四十多个。”
“哎呀”,他有些吃惊:“你怎么认识这样多啊?”
我说:“绝大多数是黄埔学生。”再一看照片背面,写着:“为蒋志云祝寿”,原来这些人都是来给蒋志云祝寿的。
他说:“哎呀,我只看出三四个,你叫出名字的就有三四十。我向你提个建议,你写个报告,到台湾去看看嘛,台湾去不成,就到美国去看看。”
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到台湾去嘛,还不可能,到美国去还是可以的。那好吧,我给蒋志云写封信,看她怎么表示,她如果表示欢迎,我再打报告给邓颖超。如果表示不好,我就不报告了。”
我回家后,给蒋志云写了一封信,说好多年不见,现在我看到你的照片,在照片上还看到四十个认识的人,老朋友这样多,我就有个想法,到台湾看你们不可能,我很想到美国去和你们见见面,如果你们认为可以的话,希望复一封信。
信发出去后,大约半个月,就收到了复信,蒋志云热烈欢迎我到美国去,在旧金山见面,一切由她安排。她在信中说,她的女儿、儿子、儿媳都在美国。我把信给郑军长看了,他说:“你的部下对你都很好啊,很有感情啊。”
写了一份报告给邓颖超,对政协杨副秘书长说:“请送邓大姐,我要到美国去。”
在这里,我要说说我与周恩来的关系。
我进入黄埔军校时见到了周恩来,他是我加入CP的介绍人,我们一见面就感到很亲切。
周恩来的弟弟周恩寿,是我在黄埔军校时的同学。周恩寿是周恩来最小的弟弟比我大两岁,1925年,他到广州的时间比我早半年,在农民运动讲习所,他对我讲:“我的哥哥也在这里,他要我找你去一趟。”
我问:“你的哥哥是谁呀?”他说:“我的哥哥是周恩来。”
“周恩来是谁啊?我不知道。”
他告诉我:“他是黄埔的政治教官,是政治部主任,你还不知道啊?”
我说:“你不讲我就不知道。你有这样好的哥哥在这里,那好啊,可是他找我干什么呢?”
周恩寿说:“我也不知道。”
我让恩寿带着我去见他哥哥。到了政治部,周恩来热情地让我坐下,说:“你认识了我的弟弟,现在又认识了我,好啊。”
我坐下后,周恩来对我说“你有个姑母,还有个姑父,姑父姓李,你知道吗?”
我说:“我的姑姑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是湖南省立师范毕业的,嫁到李家,我姑父是宁夏人,这个人都到法国留学去了,这个我小时候就知道。”
周恩来高兴地说:“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同学,后来他们到里昂大学去了,你姑父学建筑工程,你姑母学美学。”
“不错,我的姑父已经当了湖南公路总工程师。”
“噢”,周恩来说:“那么高的地位了嘛。”
我说我的姑母在湖南大学教美学,周恩来说:“他们两个人都搞得很好啊。”
他又问:“你晓得徐特立吗?”
我说:“徐特立,我喊他老师嘛。他也是我姑母的老师,后来办了一个艺术专科学校,徐特立是校长,我是他的学生。另外,我的父亲跟徐特立关系特别好,都是湖南长沙人嘛。”
周恩来说:“徐特立跟你父亲是同乡,我跟你姑母是同学,你到了这里,我们又是革命同志了。”
我当时想,哎呀,这么近的关系了。
这时,周恩来又对我讲:“我要跟邓颖超结婚了,你算是我们的亲人吧,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说:“邓颖超我没有见过嘛。”
他笑着说:“趁这个机会见见面。”这时是1925年10月。
我感到周恩来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去参加他的婚礼之前,我
我很坚决:“那不行,我们这样深的关系,礼都不送,太不像话了。”
“那送什么?”周恩寿问。
我说:“我也不晓得送什么。”
我们两个人想了一会儿,周恩寿说:“一定要送就这样好了,我去买一张红色的宣纸,你是艺术专科校的,你写几个字就行了。”我同意,这样挺好,也省事。
周恩寿跑到外面买了一张宣纸回来了,考虑了一下,写下了六个字“花花圆圆寿寿”,接着落款:恩寿、文强。
在周恩来和邓颖超的婚礼上,我把字带去,周恩来看了,邓颖超也看了,都非常高兴。
周恩寿黄埔毕业后,在蒋介石部队里当过师里的政工人员,后来脱离了蒋介石,到天津王光英那里做生意。周寿一生都在搞恋爱,周恩来看不起他,说他是花花公子。其实周恩寿才干很,可惜很早就死了。
话再说回来。我给邓颖超写了个报告说要到美国去,邓颖超接到报告后,很快找我谈话,她说:“你有这样好的关系,蒋志云,了不起啊,这个关系好。听说你还认识三四十个,看来你过去的活动面很大嘛。
我说:“我那时跑的都是高级司令部,从西北、华北到东北,接触的都是高级人员。我认识的这些人,相互都是很有感情的,果没有感情,我们几十年没见,怎么还能在照片上一下子认出来呢?”
邓颖超说:“他们很热烈地欢迎你去呀。我让公安部给你办出国手续,经费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国家会拿钱给你。”
我表示,我到美国只需要一些路费就行了,我们国家困难,不要拿钱给我。到了美国见到旧部应该是什么场,应该怎么说话,我还要做充分的准备。我有几个到过美国的黄埔同学,到了美国不敢见老朋友,那有什么意思啊?我去美国后,要了解台湾的情况。
邓颖超说:“你这个想法很好啊,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做工作啊。”
很快,邓颖超通知了公安部,公部几天就给我办好了出国手续,还请我吃饭,欢送我。
1985年9月20日我启程赴美,开始了为时三个月的里之行。
我刚一下飞机,海关的一个美籍华人迎上来,用英文招呼我:“文将军”,我想他怎么知道我是文将军呢?
他说:“在美国认识你的人很多,现在机场外面有一个台湾来的贵妇带着儿孙在等着迎接。我帮你拿行李,把你送出机场,你见到那位贵妇,我的任务就完成。”
我连连道谢。他拉着行李,把我送出机场,我一看,蒋志云来了,她冲着我喊:“老师,我们三代人来欢迎你呀!”她的丈夫、女儿、儿子、媳、外孙,都来了。
我们先到了蒋志云女儿家里,气氛很热烈。蒋志云说:“我们早准备好了,有给你开车的,有给你当翻译的,还有给你做湖南菜的。你这次来,一定要把你照顾得舒舒服服的。我们安排你到10个州,在旧金山住一个礼拜,然后到休斯顿住几天,再到华盛顿、纽约,就按照这个计划周游一下吧。一切费用你不要担心,我们给你准备好。”
“我在旧金山有多朋友,我跟他们见见面”,我对蒋志云说,“我把电话告诉你,你派人替我联系,约好时间,招待他们吃饭,我们是老朋友嘛。”
蒋志云说:“你开个单子,我派人去办。”
很快,老朋友都联系上了。其中一个是王昌杰,是我的一个部下,在我身边当过军法官,在美国,他成了大艺术家,在旧金山有他的画廊。王昌杰马上给我来电话,说明天一早来看我,请我吃饭,至少要请三桌,都是些认识我的人。还有一个是林渠的女儿林慰君,是个医学家,也是明天来看我。
我给来见面的老朋友都题赠了诗。
记得我特赦出来填表,表示去向的那一次,其中有十几个人申请去了台湾,后来们有的到了美国,有的到了香港。这次我在美国见到他们,彼此都很高兴,他们问:“你怎么到美国来了?”
我说:“我不但到美国,我还要跑10个州,要到好多好多地方去,计划用10天。我是自由自在地探亲访友。”
他们好多人表示:那时我们考虑不周,要是在中国生活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中国呢?他们很后悔。
我说:“你们既然走了,到美国也好,到任何地方也好,只要生存得下,就行了。不过,要生活得有意义,如果生活得没有意义,在任何地方都不好。”
我在美国公开场合,到处讲邓小平主义,我说:我在有生之年能够写出一本《邓小平主义》,是最愉快的事情了,我现在正在写,我要写一本《邓小平主义》。我认为俄国搞乌托邦把自己搞垮了,中国如果不受俄国的影响,可能共产党还搞得更好一些,后来中国共产党从俄国的乌托邦之下解放出来,有了自己的新体系,是国共产党挽救了中国,这些是我的想法,我要把这些想法写进《邓小平主义》。没有邓小平的基础,就不可能有中国的一切,希望邓小平的历史要长到百年以后,长到200-300年以后。只要我的生命不息,我的这个想法就不止,这是我的一个心愿。
我在旧金山住了一个礼拜,我还有个老弟文国仪也定居在旧金山,我想暂时不要惊动他,还不知道我到了美国,如果他知道我来了,他一家人会把我接到他家去住,我也不能不去啊,所以我到了华盛顿才通知他。文国仪生气了,说:“你到了美国怎么不来个电话,我好到机场去接你,你到了旧金山也不通知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向他解释:“人家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我也不愿意麻烦你们,所以一直到了华盛顿才给你打电话。我还要游几个州,恐怕要在美国住100天,到我回国之前,我还要到芝加哥去看我的儿子,等我到了洛杉矶,再打电话给你,我要到临回去才有时间见你。”
文国仪说:“你这个人是,要到回去才见我,你的朋友这样多啊?”
到了洛杉矶,我打电话给文国仪,告诉他:“我的儿子我也看到了我现在就要回国了,准备在你家里停留几天,然后回国。”
就这样,跟文国仪见了面,他一家人热情地招待我。
我在休斯顿的时候,正好过中秋。中秋节的晚上,蒋志云邀我一道过中秋。
我们坐在屋外赏月后,回到屋里,她丈夫高高兴地从楼上端着一张照片下来,说:“今天晚上是你的80大寿,又正是中秋赏月,我们送给你件礼物。你看,这张照片你有没有啊?”
我一看,这张照片24寸,大大的,镶在镜框里,是我穿着中将军服,40岁那一年升为中将时照的。
我说:“我没有了。”
他说:“台湾给你保留了。我家里也有你这张照片,我给你放大了,带回去作纪吧。”
“啊薄”,我说:“这个礼物很好。”
蒋志云:“我们想了一下,给你祝寿,光给你照片还不够啊,我们合计了,拿1000美金给作寿,表示点意思。”
我说:“照片我收了,钱我不要。我现在身上还有一两千美金,回去的路费够了。”
她表示一定要给。
说着说着,蒋志云的丈夫说:“我的生日跟你只差一天。”我很高兴:“好啊,我们两个人又是祝寿,又是赏月,好好好。”
我们坐在屋里看电视,蒋志云提出一个问题,说欢迎我到台湾去,说我在台湾存有100万美金,希望我去台湾领这笔钱。
我吓了一跳,说:“我在台湾一个钱也没有,我没有这笔钱,你们不要胡说!”
蒋志云说:“你是国民党中将,每月固定工资400美金,每月还有1200美金特别费,一个月就是600美金,到现在三十多年了,积累下来,差不多有100万美金了。你知道吗?台湾方面认为你是在职,你在大陆坐牢,应该给你钱。”
我心想,台湾方面用心良苦啊,也不能不感激。但是这个钱不能拿,我如果拿了这个钱,回去就对不住邓小平了,对不住邓颖超,他们要我做爱国人士一直到底,我要是拿了这笔钱,太不光明了。
我又想,我没有钱还好一点,如果拿了这笔钱,我在大陆上不好做人,以后到台湾看看,在台湾也不好做人,败军之将嘛。不拿个钱,我比谁都高大,拿了这个钱,我就一点人格都没有了。而且我拿了这笔钱,回到大陆上就不得了,我那个老婆还得要一半,儿子媳妇亲戚朋友,都要钱,我给不给啊?自己找麻烦嘛。人家会认为文强这个家伙不知道有多少钱,把我绑架去了呢。
我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了:坚决不能拿这钱。我向蒋志云表示:我不能拿这个钱,我也没这个钱。淮海战役我打了那么一个败仗,还跑到台湾拿100万美金?再说拿这个钱也没法回大陆,人家会说我这个人钱能买得动,这有辱于我们祖宗,有辱于文天祥。这个钱我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