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
我常在那西向的窗口前面对着绚烂的夕阳回忆自己的一生,各位读者,你们一定觉得我的一生那样平凡,毫无戏剧性的传奇色彩。是的,很平淡,一如从这扇窗口所看到的风景,日复一日,景物依旧,可我觉得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仍然可以感受到不平凡的快乐,只要你用心去感受,所以我写了下来。
这确实是一套很普通很普通的公寓式的房间,大概只有40平方米吧。这套房在二楼,直直的楼梯上去,一个三个人同时站在一起就要挨肩擦背的小过道,小过道还堆了些杂物,常有自行车靠著楼梯,一把软锁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栏杆上,久而久之就在栏杆上留下斜斜的灰色痕迹,日子过去也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一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可以放下一个小饭桌的小空间,顺著窄窄的过道是一个洗澡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一个小客厅,靠东头和西头各有一个房间,实在是没什么引人嘱目的家具,有也放不下。最引人嘱目的就是客厅里有一把口腔椅子。他已经走了三年多了,我仍然每天认真把椅子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然后我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就象四十年前那次一样。
那年我二十一岁,出生在一个艺术之家,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打科插诨,每天家里热闹非凡。我呢,在那样快乐、感情溢于言表的家庭中长大,喜欢做那个年纪女孩都做的梦,梦里有一个温文尔雅的白马王子和一个童话中森林城堡似的漂亮房子,喜欢没心没肺的胡闹嘻笑。妈妈对别人说:“巧儿笑得真甜,都是吃甜食吃的!”我是很喜欢吃甜甜的奶油蛋糕、奶油核桃和许多其他甜食的,后果就是牙齿出来几个小洞。我又是很害怕见医生的,对医院、注射器和亮晃晃的刀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连同那样穿着干净的白衣服的医生们,我觉得他们就象那些听诊器一样冷冰冰没感情。可实在疼得不行,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去看牙医。护士把我领到他的面前。
“请坐”,他的声音温文尔雅,抬头望望,戴着大口罩的脸上一双眼睛很和蔼,带着一丝笑意。我心里的恐惧莫名地减了几分。很听话地就坐上了那把牙科椅子上。
平时父母叫我坐我就站,叫我站我偏坐!
他熟练地操弄着那些五花八门的牙科钻子,眼睛很专注。有人说男人最美的时候就是他专注于工作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那双专注的眼神,可我不能闭上脑袋的运转:“看了又能怎样?我只是他的病人,两个陌生而不相干的人。等我从这张椅子上起来,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要是一次没治好呢不就有下一次了吗?不会的,看他那样,胸有成竹似的。。。”
眼前的墙上就是一张他当年的照片,即使是黑白的,仍然掩饰不住他那时的风采,我纳纳地想:“他是个漂亮而谦逊的人。”
那次从医院回到家,我发现背包拉在医院了,真是鬼使神差。已是六点多钟了,他突然来到我的宿舍来还背包。有一就有二,以后他就常往我的宿舍跑。后来我曾经问他怎么找到我的宿舍,他狡鲒又调皮地说:“树上的鸟儿告诉我的”。我揪他的鼻子,脸上咬牙切齿的样子,手上的劲儿却暴露了一切都是假的。於是我问他:“老实说,那时候是不是就动了坏心眼?穿的笔挺笔挺的西装来还包包?”,他做出一脸得意的样子:“那是我一生最得意之作”,我不服:“这辈子看来是要还上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没门了!”他大笑:“那下辈子我还这辈子欠你的,行么?”
“你欠我什么?我先记好,免得有人赖帐!”
“一个城堡似的房子。。。”
“。。。。。。。?!”
“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大赖皮!
“哦,你真是个赖皮!”倒进他的怀里的却是赖皮状撒娇的我。
他穿上西装的样子真的颇有些洋派,象一张光洁而纹路纤细的唱片,转动起来就会飘出优雅的爵士音乐。当时他最喜欢的就是那首Frank Sinatra唱的爵士乐“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
The memory of all that
No, no, 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那时候的医生工资只有几十块,他没什么家当,最珍贵的就是一个留声机和一些唱片,而这首歌是他最常听的。我们开始交往以后,我就常常被他强迫着听这首歌,他很霸道,认为他喜欢的我就得喜欢。我是喜欢一些民乐的,不过渐渐地我还是喜欢上了这首歌。他也开始听一些民乐。而自从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在这首歌曲中他说喜欢我,这首歌对我就有了不同的意义了。
那张唱片,大大的、旧式的,我依然好好的珍藏着,依然光洁如故,看着它,就象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在医院最后的日子里,病魔已经把他折磨成一副骨头架子,白头稀疏,我带去了这张唱片,他抚摸着,眼里闪着当年的光芒。
婚后的日子是清贫和平凡的,我们有了三个小孩,整天为生计忙碌着。常常就是咸菜皮蛋瘦肉粥填肚子。可却感到充实和快乐,他乐观而幽默,吃着皮蛋瘦肉的样子好像是吃着天下最美的美味,嘴里啧啧有声。二十岁时的梦想渐渐久远而模糊,相信那个梦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过一个投胎饿鬼的,如今却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日子简单、充实而快乐。
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而我们也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那年我们就搬到了这所离市中心较远的房子里。当时大儿子已经成家下海经商,他从小就是个顽皮胆大的孩子,十几岁就会去鼓动着小弟弟去收空酒瓶子卖钱出去旅游。大儿子用汽车房子和一色的红木家俱堆起了自己的快乐。而我没有这一切,我只有他,他朗朗的笑声总是填满了这个屋子,那样平凡的快乐把我的心已经填得满满的了。
退休后的生活颇为清闲,大儿子给他出个主意,买了台牙科椅子放在家里挂牌开起了牙科诊所,很多以前的病人记挂着他,也信任他的技术,於是远道而来找他看病。对于收费,他从不在乎。而我,喜欢的是他那副专注的神情,连那阵阵的牙钻声也让我感到踏实,於是我忙完家务活就给他沏好一壶茶,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
The way your smile just beams
The way you sing off key
The way you haunt my dreams
No, no, 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该给阳台上的龟背竹和芦荟浇水了,这曾是他每天傍晚都做的事,象一个很乖的小学生每天很准时的做功课。他浇水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神情专注,每每会仔细端详一阵后对我说:“这又长了一片新芽”,然后露出孩子一样的笑。我通常这时候就在阳台的铁丝上挂刚洗好的衣服。阳台是连着西边的卧室的,因此也是西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头上,从灰白到丝丝如银。我笑着说:“你整天乐呵呵的,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肯定跟乌龟一样长命”
其实早在八年他就身患癌症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象落入深渊,仿佛这个世界突然踏了下来。而他却反过来安慰我,握着我的手说:“你还没还完你上辈子欠我的呢,我怎么能放过你?!”
我露出了笑容,不是少女时甜美的笑容,但是世上最幸福的笑。
他依然乐观地生活着,继续给病人治病,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一年以后到医院复查,居然发现癌细胞消失了。大家无不视为奇迹,我想他的病情能奇迹般地转好是与他乐观的生活态度分不开的。
这样奇迹般的又过了7年。小儿子也长大结婚了,他就象他父亲当年的影子,有着一样漂亮而谦逊的面孔。
小儿子成家后买了一套宽大的住房,装修得又时尚又漂亮,环境幽静。说等装修完了就把我们二老接过去一起住,享受天伦之乐。我们也期待着,谁不愿住进漂亮宽敞的房子?然而就在装修完毕的前一个月,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住院两星期后就辞世了。
担心我会感到太孤独,小儿子执意要我和他一起搬到新房子一起住。而我却执意留在这所旧屋里。这里有他的笑声,有旧日子的痕迹。那痕迹弥漫在旧屋的每个角落,伴着我的每次呼吸进入我的身体。
我煮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他的灵位前,说:“你不能走太远,下辈子你还要还这辈子欠我的。”
于是在梦里,他轻盈地向我飞来,把温暖的手伸向我:“跟我来”,我把自己交给他,一起轻盈飞去,月亮也钻出云团,跟在我们后面。
We may never, never meet again, on that bumpy road to love
Still I’ll always, always keep the memory of
The way you hold your knife
The way we dance till three
The way you change my life
No, no 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No, 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