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南洋

我叫阳光。我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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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里的女人

(2005-05-10 03:32:13) 下一个
我家直到现在,还住着很早很早以前建的那种带阁楼的二层小楼,因为年代久远,木质的地板踩起来咯吱咯吱响。政府很多次想要拆了这片楼利用这块地招商引资,不知道爷爷用了什么方法疏通的关系,使得我家的这个又老又旧的小楼保留到现在。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样留恋这所小楼,或许是因为她? 我对她了解不多,每天的见面一次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每天晚饭的时间,她总是准时下楼来,带来一个木质的日式饭盒和一双长长的脱了漆的筷子。吃完了之后,再装上满满一盒饭和菜,一边对我们磕着头行礼表达感谢,一边拿着饭盒蹒跚着上楼去了。 她是一个很安静的女人,和她同桌吃饭这么多年,从没听见她开口说过话。起先我以为她是个哑巴,后来听母亲讲才知道,她只是不会说汉语罢了。因为,她是个日本女人。 爷爷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要说好多话,比他一天讲的话都要多。他总是讲南京大屠杀,旅顺口大屠杀等等日本人在中国干下的滔天罪行,他说日本人每到一处地方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日本人的心里是如何如何变态;在黑龙江埋下的化学武器到现在还未清除干净,害了很多人……说实在的,我对他这些老调长谈多少有些不耐烦,日本和中国的恩恩怨怨那是几十年也扯不清的事,“勿忘国耻”是我们这一代深深印在头脑里的,恨日本可以拿出实际行动来,有必要天天在这痛骂么?可是,爷爷毕竟是年纪大了,又参加过抗日战争,有些记忆大概根本磨灭不掉,在头脑里根深蒂固了,罗嗦罗嗦也是正常——不过,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事情非要拿到晚饭桌上来罗嗦?平时爷爷很少说话,经常一个人在房里发呆,可是一到晚饭时间,他的精神就来了,早早坐到饭桌前,等着那个女人一下楼来,就又开始咒骂起日军侵华时干下的罪行来。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这几乎就是爷爷活下去的意义了。他的身体那么差,可是一到晚饭时间就容光焕发,尤其大骂日本时整个人都显得活跃起来,和白天那个一言不发坐着发呆的老头判若二人。 更奇怪的是,那个日本女人,每次听到爷爷的咒骂都默默无语。她既不反对也不逢迎,脸上带着一丝丝的紧张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吃着她的那份饭,默默承受着爷爷激动地大声叫骂。有时,我甚至都觉得爷爷说得有点过分了,几乎带有人格上的侮辱了,可是却从没看见她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她照常跪着吃饭,磕头行礼,然后上楼……十几年如一日。 或者,这是那个女人感恩的一种方式。 六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一个深夜,这个日本女人跌跌撞撞地撞开爷爷的家门,用手势和半通不通的汉语恳求爷爷收留她。可以说爷爷当时没有完全弄懂情况,他只是看到眼前这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下身流着血,衣着狼藉,看样子象是逃出来的,一种本能的同情促使他收留了她,并把她藏在楼上原来装杂货的阁楼里。 第二天就听说本地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里跑了一名日本慰安妇,日本人到处贴通告说谁家敢藏匿这个女人就和这个女人同罪——也就是一起处死。爷爷顶着风险藏着这个女人,一有日本宪兵来搜人,他就叮嘱全家人嘴一定要硬,不准许透漏半点风声。 原来这个日本女人是在当时日本政府的军国主义政策宣传下,抱着一颗“爱国心” 自愿报名充当“挺身队”(日本称本国慰安妇为挺身队),为皇国“奉仕”。可是来了中国之后才发现这种“挺身”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日本兵蹂躏她们,甚至连经期也不放过。她在那天晚上被日军一个下级军官性虐待几个小时后,半夜趁那个男人熟睡时逃了出来,逃进了爷爷家。 爷爷藏匿这个女人一藏就是几十年,几十年来爷爷自始至终也没有透露过半点关于日本女人的消息,除了我们自家人,外人谁也不知道我家里有一个日本人。不过我不明白,日本自在1945年投降以后,中国政府明明有政策准许放在华的日本人回国,为什么爷爷在吃晚饭的时候却总说中国政府有新政策要处决所有在华的日本人呢?再不就说什么政府要清算日本的慰安妇问题。我家墙上到现在还贴着一些反日的标语、大字报,爷爷甚至规定晚饭时间不准许看电视和报纸,不准许我们说话,不准许我们去她住的阁楼。 我想这样的情景,一定会让那个整日呆在阁楼里的女人以为,她一走出门就会被中国警察枪毙了。因为她整天呆在阁楼里,除了晚饭时间从不出来,她看不见电视,看不到报纸,她不知道这六十多年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她至今可能还在为自己的国家所犯下的罪行忏悔,她至今 还对爷爷感恩戴德——可是,这样,对她是不是太残酷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要告诉她真相。一个国家的罪孽不应该由一个无辜的女人来承担。晚饭时,当爷爷又要大声咒骂时,我顶了他一句:“你以为你这算是爱国么?你根本是在软禁!你根本是在报复!你还要装恩人装到什么时候?”爷爷一下子噎住了,直愣愣地望着我——然后,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那个女人很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看看爷爷,看看我,似乎她刚刚明白事情的真相—— 我哭着跑开了。 第二天晚上,那个女人没有下楼来。 第三天晚上也没有。 第四天晚上,一家人沉闷地吃了晚饭——那个女人还是没有下楼来。我忍不住了,去了爷爷的房间,跟他说我要去阁楼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怎么样了,因为再这样下去她会饿死的。爷爷犹豫了许久,点了点头。 我们踏上了那积满厚厚灰尘的、通往阁楼的楼梯,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地响着。阁楼里没有灯,门前到处是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我心里的诧异没来由地成倍增加,一直以来别别扭扭的那种感觉似乎第一次有了点清晰的眉目。 阁楼门吱嘎吱嘎地被我推开了,里面弥漫出一股腐臭的味道:森森的月光照在屋子里面,映出了悬在房梁上的一具白骨,因为年代久远,吊着白骨的绳子已经腐烂得快断掉了。地上躺着一张泛黄的纸,写满了日文,我只认得开头的两个汉字“遗书”和结尾的日期“昭和25年”。昭和25年,那不就是1950年么?这么说,她,那个日本女人,50多年前就上吊死了? 她的惶恐的脸颊……她的似乎一直也没有变老的模样……她的紧张得似乎一触即发的情绪……她的终年不变的一身穿着……一幕幕的情景刹那间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一股战栗瞬间遍布我的全身…… 那么,一直以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那个女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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