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弃婴
在这么一个水气氤氲的早晨,草皮儿湿漉漉的,象在对人哭诉什么,把裤脚打得透湿;鸟雀躲在看不见的地方,突一声近在耳旁,突又一声响在林子的深处,鬼祟得人直冒寒气。更邪门的是风,失去方向感的风,裹挟着某种似人非人的哭声,打着旋儿绕着圈儿围着人儿,索性粘在人的耳膜上……我走不动了,我被哭声包围,我四肢冰凉……“嗨,你在等我吗?”红柳突然现出身,我遇到救星似的抓住她的手,“听……”她只听了一小会儿就不耐烦了,“什么鬼把戏,咱们去看看!”红柳的胆量是出了名的,有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我还是悄悄捡了根枯树枝,有备无患嘛。
她看到我们就刹住了哭声。那么迅速地切断了哭声,在短暂的刹那间,万籁陷于静寂,连红柳也不复存在了,只有她的目光,信任地看着我好象在研究我。我心里一阵暖流激荡,首先浮出的是自豪的意识:我的模样肯定比红柳俊……我正陶醉着,不料红柳的声音转瞬吸走了她的视线。
“她娘不要她了!”
那是一对黑得透亮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但聚焦明确,显得坚毅而无畏。后来它们也是这样坚毅而无谓地面对死神,在我的梦里变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使我心痛。现在,它们浮出我的笔端,严肃而忧郁地审视着我的灵魂。
红柳抱起了她,黑得透亮的眼睛不见了,她只剩下冻的通红的脸蛋和挤皱在一起的五官。
我扯红柳的胳膊,“快走吧,再晚就迟到了。”她没有动,突然抬起一对闪闪发亮的眸子,脸上也熠熠闪亮,象皮肤里点亮了一盏灯。
“我们当她娘吧!”
我顿时象她一样容光焕发。我们养过鸡、鸭、鹅、狗,它们对我们怀有朴质的感情。那只翅膀上系着红头绳的领头鸭,一见到我就飞出水面,啪啪地击打出喜悦的浪花;而那条多情的大黄狗,几分钟不见就上窜下跳龇牙咧嘴地跟我亲热……这一切,又怎么比得过一个叫你娘的小人儿更激动人心呢?
这女娃真幸运,她娘不要她了,她却凭空捡了两个娘!
为她取名我们差点闹出气来。红柳声嘶力竭地叫:
“红米!”
我气急败坏地反击:
“香柳!”
我们一路高吵着走进教室。同学们的兴奋不亚于我们,这个摸摸她紧贴着脑门的细软的头发,那个捏捏她皲红的面皮包裹着的娇嫩的脸蛋。她叫什么名字?
“香柳!”我不客气地叫道。
“红米!”红柳也尖声尖气毫不妥协地回答。
上课铃响了,她竟抑制了哭声,好象她也知道这时候应该保持安静。红柳把她塞进我怀里。
“给你,香柳她娘。”
我得意地笑了。我怎么能识破红柳的奸计呢?也许我比她俊,但在智力上她肯定胜我一筹。我只是在倒霉以后才咂摸出这个理儿。可在当时,我竟傻呼呼笑着接受了这个让我倒霉的香柳。
这节课是善老师的语文课。他是我们的班主任。黑黑的小个子,身形类似螳螂,瘦长的颈子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葫芦脑瓜儿。他的面皮绷得很紧,透不出一丝笑意。他看起来一本正经,对漂亮女生嫉恶如仇。
还记得他叫红柳读课文里的一首诗.这对爱诗如命的红柳来说不啻是一种侮辱!读?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现在竟让她读!读诗的语速于是因轻蔑而加快了。他打断了她:
“你没有朗诵出感情!”他庄严地宣布。
她不服气地睁大一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可惜对方浑然不觉,他似乎已被另一个男生读出来的感情陶醉了。我们的才女红柳就这样因为缺乏感情站了一节课.下一天,同样的读,同样的缺乏感情,同样的罚站,象这样站了三堂课,我们看她的眼神发生了质的变化。
即使卜婕,冷艳而又高贵的公主,善老师一样视若粪土。他在做广播体操时抓住了她:
“卜婕,你这是跳的什么舞?”
我们正暴露在毒日头下,被规矩古板的广播体操折磨得厌倦不堪,善老师在给我们提神呢,他使用了一个迷人的字眼:“跳舞”.要知道,这个词儿暗示着低级趣味之类的东西,它属于资产阶级臭小姐、国民党女特务、出入于淫蘼场所的交际花……看她柔软的胳膊打着弯儿软绵绵的,我们发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笑声。突然善老师又发现了“敌情”。
“陈香米,你还笑,你做的好吗?”
我一愣,笑僵在了脸上,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别人都笑,我为什么不能笑?”偏让他听到了,“陈香米,到前面来,做给大家看。”
我一时失去了筋骨,不明白大家的目光怎的又聚焦到了我身上?那目光鞭打得脊背火烧火燎地痛呵。我抽抽搭搭哭起来。他并不罢休,“你不是能耐挺大吗?”好一个痛打落水狗,使我终身难忘。
现在,我抱着小香柳坐在课堂里,象个醒目的靶子,他会不会一枪把我打死?且慢,我的智力真得不如红柳吗?如果我战胜了善老师……我谋划着应付的对策,内心不停地为自己鼓劲:“不怕,不怕!刘胡兰面对铡刀都不怕,我年龄比她大,也没那么危险,怕他什么?”话是这么说,当他的阴影投到我到我身上的时候,身子还是架不住搐动了一下。
“你是上课还是看孩子?”
“这孩子怪可怜的,她娘不要她了。”
他的小眼睛溢出凛凛寒光,声音冷酷得象从冰窖里发出来的。
“你想要她就不要上课!”
我鼓起勇气,使出在这个年龄所能有的全部智慧:
“雷锋是不会看着她冻死在外面的。”
全场肃然。象这么敏感的政治问题,他敢否决吗?同学们屏气凝,为我聪明的应对暗暗叫好。
“雷锋做好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他更不会抱着孩子扰乱大家听课。你要学雷锋,就该抱她回家!”
同学们发出嘲弄的大笑。我被摧垮了,不是被敌人,而是那些应该站在我这边的笑声,他们怎么如此轻易地掉转矛头,为敌人呐喊助威呢?这些墙头草!软骨头!助纣为虐!我被笑得无地自容,拔不出一丝力气,那孩子就要从膝头上滑脱了,“红米”她娘,你在哪里?
善老师大喝一声:“出去!”
真丢人,秋桐会怎么看我?他是那么规矩的好学生,怎么能容忍我的“不规矩”?我们初绽蓓蕾的爱情呵,能经得起这番羞辱的考验吗?
学校后园的杂树林少有人去,尤其靠臭水湾一带。据说那里埋过死孩子,天一擦黑就能的听到鬼娃娃的哭声。我不自觉地选择了这个闹鬼的地方,也许这个世界上只要那些莫须有的鬼才会理解我吧!我跌跌撞撞,脸上涕泗横流,我苦命的小香柳窝在我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的怨情嘹亮地响彻在树林上空,直达鬼的天堂……
红柳是下课后才来找我的,那时我已哭得天昏地暗,万念俱灰。她找我干什么,就让我去死,去死吧!然而,她硬闯进了我们的世界,就象当初我们硬闯进香柳的世界一样。她绕着我转了几圈,终于对准我的脸。香柳她娘,掉金豆子了?这一刻,我恨死她了,可我忍不住要笑,我又笑不出,我的脸皮皱巴巴的,心头象有蚂蚁在爬。我恨恼地把娃儿推给她。“红米她娘,我不跟你争了,就让她跟你姓吧。”
她笑嘻嘻地接过孩子,自顾自地哄拍着,嘴里嘟嘟囔囔:“香柳,你的命苦哇。你亲娘不要你了,你干娘当了雷锋也不敢要你了。别说做一辈子好事不容易,做一件好事也难呵……”
我噗嗤乐了。太阳重又从乌云里探出脑袋,林子里光华灿耀。善老师说的有理,孩子应该收养在家里,抱着她上课的确有些不象话。可她不是鸡、鸭、鹅、狗,若不是考上高中,我在家都是多余的,嫂子水草又怎么能容纳这个来历不明的小香柳呢?红柳就不同了,她家吃国库粮,养个娃娃还不跟吹灯似的。
“不行!”
她果决地回道,那对美丽的眼睛霎时严峻得象临战的将军,黑色的瞳仁凝固成一砣坚硬的冰。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惶惑追根究底!她总是有道理的,她从来都是有道理的。阳光在她头发上闪耀,波漾着金红色的光泽。风藏在树叶里窃窃低语:她是女神!女神!女神!
“我们就在这里给小香柳安个家吧!”
她一句话就决定了小香柳的命运。在友谊的王国里,她永远是主宰者。为了保住那个位置,我愿泯灭个性绕着她的指挥棒跳舞。同样,我也服从卜婕的意志。我和红柳和卜婕的友谊具有完全的排他性,看到她们两人亲密地嘁嘁喳喳我就嫉妒得发狂,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跟谁去决斗,怎样才能拆开她们!我是你的朋友,唯一的,绝无仅有的,你怎么能背叛我?现在,我和红柳拥有了一个秘密,连卜婕都无法参于的秘密。这个秘密牢固地缔结了我们的友谊,象一根绳上拴了两个蚂蚱,怎不使我欣喜若狂?
我们在东南角搭了一个窝,类似我家的鸡窝──用废弃的砖头抹上湿泥,里面垫上枯枝败叶,看上去很绵软的……小香柳,我们不会让你受罪的!
我们满意地洗干净手,又抓了几把枯叶盖住窝的入口,小香柳哭皱的脸被枯叶割得支离破碎。她不顾哭哑的喉咙,仍然在用破碎的嗓子象我们委屈地哭诉……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给她“造房子”已经旷了
一踏进教室的门,恍若从噩梦中醒来,小香柳成了一个幻影,梦中的幻影。当同学们追问我那孩子怎么样时,我大咧咧地毫不痛惜地说,还能怎么样,从哪儿来扔哪儿去了。不学雷锋了?善老师给予我的屈辱突然浮现在眼前,我恼恨地说,善老师不让学,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心肝的答复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纷纷散去,也许这工夫已经把小香柳永远地从脑子里抹去了,我们和弃婴的家庭得以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建立起来……
那些日子可把我们折腾苦了。我们才知道,养孩子绝非养鸡、鸭、鹅、狗,天下再没有当娘更难的事了。小孩子要吃要屙,我们什么都得操心。酱油瓶里的粥凉了,那还是中午剩下的,我却不愿
红柳大刀阔斧地穿过树林,沿砖石铺地的小路向左拐,从第二个拱形门洞进入,敲击倒数第三家的黑漆大门。
我的思路断了一刻钟,足够红柳把粥温热了。再过五分钟,她就会攥着热乎乎的酱油瓶子,得意洋洋地向我走来。
然而,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苍茫的暮色顺树梢摸索下来,迅速吞噬了娇嫩的绿芽,泛青的枝条,疤痕累累的树干,以及鸟雀的最后一只歌子。它同时又分娩出贵娃娃的啼哭,一下一下鞭打着我的神经。小香柳拱在我怀里睡着了,现在,我是单枪匹马跟鬼娃娃的阴哭搏斗。我拼命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有一会儿,我想把小香柳扔下,自己跑回教室去。可红柳怎么还没回来呢?就是热三次粥的时间也够了呀……对红柳的关心差点摆脱了鬼娃娃的阴影,而
红柳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嘴里还没心没肺地唱:“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她快活的不象她自己,逗孩子喂粥一副温柔的作态。天!她已脱胎换骨,象小香柳的亲娘了!可惜,我没有分析她变化的原因,我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了。我们还有时间回家吃饭吗?我用一种压抑的恼质问她。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馒头。
如果不是那场风雨,我们或许真能把小香柳养活大。我常在大学的课堂里幻想:小香柳穿着干净的小红棉袄,偎依着我怯生生地含着指头,同宿舍的女生用糖果、糕点诱惑她,叫我三娘,叫我七娘……小香柳追赶滚到远处的排球,小屁股扭的那个漂亮。别有用心的男生把她举到空中:“喊大,我就放你下来!”
但是,我们没能经受住那场风雨的考验。红柳的恨,我的眼泪,最后是卜婕的一颗冷酷的心,葬送了小香柳稚嫩的生命。
一夜之间,小河长高了,树木水淋淋地打着寒战,凉飕飕的空气砭人肌肤。我一遍遍地对自己念叨:红柳胆子大,昨晚她肯定把小香柳抱回家去了。在我奔往学校的途中,这差不多成了确凿无疑的事实,我去得那么早,不会看到小香柳的……
我一走进树林,全副神经就绷成了一根弦。没有听到小香柳的哭声,我还感到几分遗憾。我漫不经心地扒开潮湿的枯枝烂叶,突然,一张火似的脸蛋赫然映入眼帘……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坏了,她莫不是死了?我伸出颤抖的手,又象炭烙似的迅速缩回手。香柳,我害了你!我哭着把她抱进怀里,摇撼着她,香柳,你哭呵,你哭呵,香米娘再也不会讨厌你的哭声了……不知什么时候,红柳抢走了我怀里的孩子,她脸气发黑,嘴角抽搐,好看的丹凤眼竟变成了三角眼。
“你昨晚上为什么没来?”
我吓得眼泪忘了流淌,呆呆地看着她,只望她的惩罚快快到来。
“香柳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一层泪花糊住了我的眼睛,我看到自己穿过两里地的风雨,在泥泞中奔跑,猫头鹰追在我后面哭丧……从水里蹦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长长的指甲闪耀着磷光……但只要红柳一句话,我愿意跟女鬼拔跟斗……
红柳的怒气在树身上激烈地发挥出来。她左踢右踹,抱住树干摇撼,拣最脏的字眼骂人,那歇斯底里的样子鬼神看了都会害怕。我几次想拉劝她,都被她身上的大力甩了出去。我害怕极了,紧紧地抱着香柳,但愿这场风暴不要落在我们娘俩头上……最后,她象是累了,抱着树干吐噜到地上,又扯开嘹亮的嗓音哀号起来。我试探着靠近她,她立即象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我,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但我们三个人终于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事已至此,我们来不及保守秘密了。我们把卜婕堵到角落里。卜婕是医生的独生女儿,香柳有了卜婕就会起死回生。卜婕宁静的面容丝毫不为我们惊心动魄的叙述打乱。“你们本来就不该收养她。”现在怎么办?“把她扔会原来的地方。”她会死的!“关我什么事。”你父母是医生,他们不能见死不救!“我父母只管归他们管的病人,他们是挂了号排着队走到我父母面前的。”你带我们去找你父母不行吗?“你们有钱吗?”……“看病要花很多钱,小孩子抵抗力弱,不知要生多少病,你们回回都去看医生吗?”
卜婕振振有辞,我们哑口无言。可我们狠不下心扔掉小香柳,她不是鸡、鸭、鹅、狗,她是一条人命呵。
我们的钱只够买几粒感冒药,除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自个儿跟病魔搏斗了。她拧紧两条淡黄的眉毛,用力,用力……可是,这种力量太微弱了,病魔在她体内纵横腾跃,啃啮她的五脏,燃烧她的肌肤。可怜的孩子口吐白沫,脸憋胀得紫红,四肢剧烈地抽搐着……突然一挺,紧张的躯体骤然松弛下来。
我们苦命的孩子一缕香风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们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遗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