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妇,是徽州商人妻室的别称,是徽州女人中极其特殊的一个群体。她们肩负徽商的兴衰,筑垒着家族的后盾,默默地用青春书写出了一部无字徽商史。她们虽与徽商的称号连襟相依,却没有徽商幸运。面对着徽州境内众多苍凉冷峻的贞节牌坊,人们在赞叹徽商创造辉煌与荣耀的同时,深深地为高墙禁锢的徽商妇婉惜,更为徽商妇骄傲。
徽商妇,是勤苦持家的典范。地处高山深谷的徽州,农业收成只能满足三分之一的口粮。为了活命,男人们不得不离井背乡,“以贾代耕”。《潭渡黄氏族谱》卷六《祠祀·新建享妣专祠记略》:“吾乡僻在深山中,为丈夫者,或游学于他乡,或服贾于远地,尝违其家数年、数十年之久,家之绳勉维持,帷母氏是赖”。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在女人的身上。徽商妇主家,不仅缫丝纺织挑野菜,甚至操犁耕田负重。《歙风俗礼教考》也云:“茶时虽妇女无自逸暇。”徽州人性厚质淳,而女性尤为突出。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练成了徽州女人节俭持家的本领。据《徽州府志》载:“女人尤能俭,居乡数月,不沾鱼肉,日挫针治缝纫绽,黟祁之俗织木棉,同巷夜从相纺织,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徽俗能蓄积,不至卮漏者,盖亦由内德矣。”这些徽商之妻,一个月可做四十五日,唯一支撑着的,是一种简朴的生活信念。她们“事公姑以睦,奉丈夫以顺,待叔伯以和,抚子孙以爱,勤俭持家,不生外祸”。徽商外出,生意风云不定,在家妇女,每每以节俭防不测。一旦发财致富,也不敢有半点懈怠和奢侈,仍过着“菲衣恶食”的日子。《歙县志》载:“妇女犹勤勉啬不事修饰,往往夫商于外,收入甚微,数口之家,端资内助,无冻馁之虞”。在漫长的生活等待中,徽商妇必须承受着一切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持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其度日艰难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在这种逆境磨励中,徽商妇为徽商的成功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徽商妇,是朱子礼教的牺牲品。如果说走南闯北徽商的成功值得称道的话,那是后院徽商妇用巨大牺牲编织的花环。徽州是理学发源地,儒风礼孝猖行。商人行游四方需要稳定的后院。而女人克守妇道是商人成就事业的基础。《魏叔子文集》卷十七《江氏四世节妇传》中论:“土著或初娶妇,出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归,归则孙娶妇而子或不识父”。在孤寡怜丁氛围笼罩中的徽商妇,不仅要忍受生活和岁月的煎熬,极力压抑青春躁动和心理需求,还要肩扛着封建礼教的沉重枷锁,无时无刻不遭受着祖宗规矩与“三从四德”的纠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当时吃人的妇道礼教。被统治者愚弄的妇女,自甘慎守贞节,恪守封建孝道,不但造就了一代代孤灯伴影的“留守女士”,而且铸造了一座座让人睹之凄惨的贞节牌坊。明朝创建之初,朱元璋便诏令“民间寡妇三十以前亡夫守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明会典》)。”清朝统治者,则更进一步规定,孀妇守节六年以上身故,未婚贞女在夫家守节病故,女子拒辱被害及自尽者,均得旌表,立牌坊,并按口给银三十两(《光绪会典事例》)。史籍记载,徽州“节烈最多,一邑当他省之半”。婺源县城有一座建于道光十八年的孝贞节烈总坊,所载宋以来贞烈女子二千六百五十八人,到光绪三年重建时,人数又增至五千八百多人。民国《歙县志》记载,清歙县烈女竟达八千六百零六名。同治《祁门县志》则载,祁门烈女二千八百三十九名,有的是婆、儿媳、孙媳三代守节。作为弹丸之地的绩溪,闺教最严。据嘉庆十五年县志记载,单为贞妇烈女们建设的牌坊竟达七十五处,其中号为节孝坊四十六处,贞烈坊二十二处,贞女坊一处,孝义坊一处。而榜上无名的贞、节、烈女子,不知又有多少。这些节妇烈女“名声”的获得,无非是抚孤守节,孝事姑舅,甚至是绝食七日,以死守节。如《龙井春秋》记载,胡光世妻汪氏“夫榇未归,氏不就褥,垂老独居一室,三尺小童子不许入户”。为表彰她的“贞风烈举”,县令赵世德在康熙年间特赠汪氏“节如松筠”匾额。又如胡端诜妻章氏,未过门而夫亡,她就绝粒七日而殁。清嘉靖年间为其建贞坊,上题“琨玉秋霜”。“妇人之道,从一而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这种精神的摧残,这种肉体的折磨,受害者绝大部分恰恰是徽商之妇。在朝廷皇帝的褒扬中,在那些牌坊恩荣的背后,有多少徽商妇女,为此白白付出了可怜的一生。徽州这一座座用妇女血肉凝铸的节孝牌坊,为不幸的妇女带来了无上的“荣光”,也影响着千百万妇女甘愿受礼教摧残。
徽商妇,是徽文化的无名功臣。徽州文化充满了商人色彩。在徽商奋斗过程中,徽商妇担当了重要的历史角色。她们竭力将自己的命运,紧紧地与徽商事业成败联系在一起。她们通过嫁奁、聘金、劳动,为徽商提供原始积累资本;她们主持家政,使在外商人无后顾之忧;她们尽心尽力帮助丈夫创业守业;她们教子敬上任劳任怨。《歙县志、风土》云:“邑俗重商,商必远出。出恒数载一归,亦时有久客不归者,新婚之别,习为故常。”徽商妇为徽商解除后顾之忧,默默作出奉献,被称之为“内德”。一旦丈夫生意败落或客死他乡,整个家庭便交给了自己。我们从贞节牌坊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徽商事业遭受挫折的时候,徽商妇们所遭受的常人难以承荷的打击。徽州经济的起伏兴衰,几乎都与女人的悲欢离合有关。有一首《寡妇娘》民谣,道出了徽商妇一生悲惨的命运:
“正月提起寡妇娘,正月本是拜年忙,别人拜年有人陪,寡妇拜年自茫茫;二月提起寡妇娘,二月本是下种忙,别人种子已归土,寡妇种子高悬梁;三月提起寡妇娘,三月本是挂钱忙,别人挂钱挂上祖,寡妇挂钱挂夫郎;四月提起寡妇娘,四月本是插秧忙,插得秧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又黄;五月提起寡妇娘,五月本是耘田忙,金莲三寸泥里踩,百褶罗裙裹泥浆;六月提起寡妇娘,六月本是乘凉忙,别人乘凉成双对,寡妇乘凉不成双;七月提起寡妇娘,七月本是割稻忙,别人割得金黄谷,寡妇割得满田荒;八月提起寡妇娘,八月仍是收割忙,别人收粮仓仓满,寡妇只收半年粮;九月提起寡妇娘,九月本是赏花忙,别人菊花亲人插,寡妇菊花园里黄;十月提起寡妇娘,十月本是做衣忙,别人做衣做花色,寡妇只做青布裳;十一月提起寡妇娘,十一月本是舂粮忙,别人舂粮用担挑,寡妇家中升底粮;十二月提起寡妇娘,十二月本是过年忙,别人过年团团聚,寡妇过年守空房。”
从情理上讲,徽商在外一二十年置家于不顾,即使创造的业绩再辉煌,在徽商妇面前也显得极其渺少。但往往历史总不公平,族谱上记载的总是前台的徽商。不仅如此,徽派建筑中的重门高墙,那是“家规”为徽商女人划定的一个怪圈。宗法制度中的祠堂社庙,那是“族律”为徽商女人竖起的一扇城门。徽州牌坊,那是世人为徽商女人谱写的一首怨歌。徽商妇,这是一个饱含着辛酸的名字,这是一个颤抖着痛苦的声音。它浓缩了徽州女人的一段命运,写满了徽州女人凄惨的心境,也唤醒了一代“壮观”的虚荣。其实,在繁星灿烂的徽文化背后,有着众多徽州女人的梦想与光荣,也有着徽州女人守节持家酿造的无数悲歌。当徽商衣锦还乡时,徽商妇已人老珠黄。有哭词为证:
悔呀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高楼房,贪什么大厅堂,夜夜孤身睡空房,早知今日千般苦,宁愿嫁给种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