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满地

人在旅途,有时心不有己,但是真实写下我的心声总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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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情是何物(六)——执子之手

(2008-11-28 01:33:32) 下一个
听说大自然中有一种鸟儿,如果配偶死去,剩下的那只会哀鸣而死。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动物比我们人类还有情有义。

文爷爷已经走了5年,他的老伴儿文奶奶还活着。
 
我很小时,就认识他们,他们是外婆的挚友。夫妇俩属于高知阶层,常出国访问。那时他们虽住在貌不惊人的胡同里,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他们的公寓大而舒适,家具布置既现代又不失知识分子的书卷气。摆在整面墙大书柜里的小摆设来自世界各地,处处显示了这对主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潇洒。我是第一次在他们那儿尝到黄油和奶酪,也是第一次在他们那儿看到电影“飘”,更是第一次在他们那儿知道“walkman”的功能。可以说,在我幼小的物质世界或精神世界,他们就象一个先驱者,让我略微和西方世界的超前有了接触。

在旁人眼中,他们是极其令人羡慕的一对,文奶奶算不上漂亮但绝对是一位才女,我曾看过文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当时穿着长衫大褂的他眉清目秀,有些奇怪的是,作为北方男子的他,身材并不高大,比起文奶奶,甚至还矮半个头,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儒雅的气质和举止,用温文尔雅,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们夫妇是再合适不过。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其实文爷爷正是那种见到小孩,就咪咪笑的人。外婆说,因为文奶奶不能生育。他们有段时间想领养我母亲,但又不愿夺人所爱,所以才作罢。 听到这儿,我的脑子有时会幻想一下,如果当时他们过继了我母亲,也许我应喊文爷爷文奶奶外公外婆,那该有多好。后来觉得有那种想法很对不起我外婆。

但我就是喜欢他们,作为一个孩子,我更无法刻意去掩饰我的感情。那时候在外婆家借宿上学的我特别喜欢往他们那儿跑,不但是因为有那些新鲜的洋玩意吸引着我,更主要的是他们没有外婆对我的严厉。 他们也喜欢我,但对我的爱很有分寸,我想可能是他们不愿意喧宾夺主,所以他们的关心不是无原则的,可是我又能处处感受得到他们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爱护。
 
我没事就爱往他们家跑,我小人往门前一站,刚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文爷爷……,文奶奶这时就会探出门口应着:“哎,丫头,小点声,你文爷爷昨天赶稿子累着了,现在正打盹呢!文奶奶先跟你玩一会儿!”但文奶奶玩得不尽兴,她生怕我们的笑声会吵醒文爷爷。 当我看到文奶奶走进厨房,开始烧开水泡茶时,我知道文爷爷的盹快打完了,每天下午文奶奶的功夫茶秀就要拉开序幕。
 
文奶奶广州女子,很懂品茶的艺术。她端坐在桌前,开始用她纤纤玉手倒头道茶暖杯时,文爷爷总会心有灵犀地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笑眯眯地,精神饱满地从卧房走出来。文奶奶也会微笑着,并很柔美地将她深深地眼睛瞟着文爷爷:“觉补足了?叫你不要熬夜,就是不听!”听到这种嗔怪,文爷爷不但不生气反而满脸幸福。待他坐稳,文奶奶就开始她的茶秀。我那时才八九岁,什么也不懂,居然却因为文奶奶着迷上中国茶,我喜欢看文奶奶倒茶时的专注,喜欢看那绿绿的茶水婉转在那精秀的小茶罐和茶碗间,不知道是她大家闺秀的气质衬托了那茶香,还是那盈盈扑鼻的茶香令文奶奶更显优雅情致,我发现不但我是这幅生动画面的观赏者,文爷爷每每到这时也看得很忘情。他那种男性的眼神现在想来该是对文奶奶极致地爱慕和尊敬。直到今天,文奶奶每日常规的下午茶秀,仍然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后来我看到陈逸飞的油画,画中那些手抱琵琶半遮面的精致女子,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倒茶时的文奶奶。

午茶后,刘爷爷会放下手上所有的工作,象一个老小孩似的,和我踢毽子,跳绳,捉迷藏,他玩得是那么开心,我哈哈大笑,于是他也笑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都搞不清楚,是因为我的开心让他快乐,还是他本身就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天伦之乐。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如果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把他的骨肉当作掌上明珠,他一定会是一个极其称职的父亲。这时,文奶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爷俩玩得发疯,她也跟着我们笑,但很有节制,有时候那笑容会慢慢地凝固在脸上,她的思绪好象飘飘缈渺到另外一个世界。别看和我玩疯了的文爷爷虽然喜形于色,每每到这时,他总能察言观色,适时地与我收敛下来。他会跑到文奶奶身旁,笑眯眯地问道:“英秀,我们晚上吃点什么啊?”

文奶奶真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子。北方的面食,饺子,馅饼她样样做得好吃,而且学什么象什么。我那时就纳闷,怎么南方人这么会做面食,后来才知道文爷爷吃米饭吃不饱,文奶奶连自己的饮食习惯都跟着改了。我倒是吃过几次文奶奶的广州菜,那嫩嫩的姜汁小子鸡,一口一流油的广州烧鹅,还有那汪汪的腊肠炒饭……我发现文奶奶吃上家乡菜,一脸的满足,比往日饭量都大。
 
文爷爷就会面带歉意:“英秀,以后你多做些饭食,一样很可口,我不是离了面就活不了的。”

文奶奶冲我挤挤眼,笑着说:“是呀,是谁总是吃了米饭后,晚上饿得夜宵再来上碗热汤面,才能睡觉啊?”

后来我回到南方的父母身边读书。文爷爷他们搬过几次家,离外婆家越来越远,但每次放假我回北京,总要在他们家小住几日。

他们换了新家具,但整墙的大书柜还在,那些国外的小摆设也在,我会把它们逐一再看一遍,文爷爷仍象我小时候那样,和我津津有味地再讲一遍它们的来历。那些小故事我都听过,可我还会象第一次听到它们那样认真地去品味,因为我好象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时光恍惚地将我又带回到那个小女孩的幻想中,那时候文奶奶也会在一边,仍然象以前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们爷俩,时空转换,使得她的眼神更加复杂,因为那中间有安详,有平和,有幸福还有那深深的,不让人轻易觉察到的无奈。

一年寒假,我照例北上。

文奶奶突然脑溢血栽倒在地,被送进医院。

我在重症病房外见到文爷爷,他一夜之间,本来灰白的的头发,骤然全白。那双会笑的弯弯的眼睛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忧伤。他低着头,久久不说话,拉着我的手透心凉。

“您别太难过……”除此之外,我找不出任何话去安慰他。

“太突然了,没想到她高血压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应该早预防来着,哎,我太大意!”文爷爷一脸自责。
 
我愣在那儿,为什么偏偏又是这样一对好人要经受这样的不公平?
 
我不禁开始怨恨命运,怨恨它的有眼无珠。

这时主治医找过来,没等医生开口,霜打一样的文爷爷突然昂起头,语气坚定,一字一顿地把话说完:“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是不管她将来瘫不瘫,认不认人,我只要求您能尽力帮我留住她一口气,只要她能活下来,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了!”
 
医生站在那儿张口结舌,我也一样。我没想到弱小的文爷爷居然讲出这一番顶天立地的男儿话。

医生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见文爷爷那么斩钉截铁,他又把话咽回去,点点头:“好吧,我尽力,希望在您那儿会出现奇迹!”
 
我和文爷爷走出医院时,我仰望苍穹,暗自偷笑,上天啊,你尽管不公,但又如何?文爷爷的一句话就打败了你。

但是,这个仗打得很艰难。

如文爷爷所愿,文奶奶带着一口气,回家了。
 
家里很凌乱,书柜里的那些小摆设落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空气中有着浓浓的药味。

文爷爷虽然面带倦容,但我又可以看见他那微微眯笑的眼睛。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去卧房。 文奶奶脸色苍白,半躺在床,她的眼神很茫然,见到我,盯盯地看着,喃喃自语着很含糊的语言。文爷爷轻轻地拉起她的手:“英秀,你仔细看看,是谁来了,我知道你认出来了!”

他高兴地转向我说:“你看,她认得你呢!”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哎,傻丫头,哭什么,等明年你再回来,保证你文奶奶又能听咱们爷俩讲故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我抹去泪水,抽泣着点点头:“您有没有人帮忙照看文奶奶,您自己也要多保重!”

“我和你文奶奶这么多年,哪个人会比我更了解她,其他人我不放心啊。”文爷爷久久地看着文奶奶,自言自语道:“我相信奇迹,她会慢慢恢复过来的!”

走出文爷爷家,我再一次控制不住我的泪水。

我抬头长泣,如果说上天你已经给了这段爱情一个小小的遗憾,为什么就不能作为补偿赐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呢?

我第一次在心里祈祷,就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默默地祈祷,为了那个可能会发生的奇迹,为了那个还在艰苦作战的文爷爷.

隔年,我再去看望他们,文爷爷为了文奶奶能坐轮椅出入自如,费尽周折,放弃了原本刚装修好的第三层楼的公寓,住进了一楼。

文爷爷更瘦更苍老,见到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文奶奶居然可以拄着拐杖走两步。

果然,文奶奶的气色很好,见到我,虽然还是吐字不清,但她居然嘴一歪,笑起来。 文爷爷又象一个老小孩,乐得直拍手:“你看,丫头,我说什么来着,明年你文奶奶没准还能和我们一起踢毽子!”

我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高昂不已。

他带我转了转新家,屋内装修远不如从前,书柜里的小摆设也都没有了,唯独那套茶具还在。

“我一个人实在太累,有些应付不来,所以家中该减的则减,我好全力以赴照顾你文奶奶,现在好了,可以经常推着她出去晒晒太阳,对她恢复有好处……”

走出门,我回头看着两鬓苍白,弱小的文爷爷扶着拄着拐杖的文奶奶,内心一阵起伏。
 
其实我从来不信有上帝,但那一次我信了,他终于让奇迹发生,我单纯地想,如果我能永远这么对上帝心存感激,那么他也会永远持续这个奇迹。

在我第三年回北京时,我对上帝怀有的这份感激之心被无情地打入了万丈深渊。

再没有什么奇迹,只有一座冰冷冷的坟墓,那是文爷爷的。

一日夜间,他突发心脏病,去医院的路上就走了。

我认为他是累死的。

文奶奶开始还问周围的人:“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亲戚和小保姆只好说:“出差去了。”

“出差?怎么还不回来?”文奶奶很茫然。
 
时间一长,文奶奶也不问了,她仿佛又缩回到自己那个混饨不知的世界,因为在那里她才不会受到伤害。
 
她的话变得更加语无伦次,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

后来也不能拄拐杖,她象又回到刚刚从医院出来时的状态,卧在床上,只有一口气。
 
就象文爷爷再三哀求医生的那样,他只要文奶奶一口气,但现在文爷爷却不在了。

站在墓前,我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

眼睛是干涩的,喉咙也是干涩的。

我的感情世界一团混乱,我不知道该如何理清这头绪。

我仰天长叹,这声叹息发自我的内心最深处,那是无奈人生的无奈,悲哀人生的悲哀。

倘若文奶奶再回到我们中间,知道文爷爷为她所作的一切,一定也会象大自然的那种鸟儿一样,哀鸣而死……

这桩无尽遗憾的爱情故事,在我心里恰恰是人间最唯美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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