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是我五姑姑的丈夫。
他实际上姓陈,因为大家都叫他小陈,所以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全名。我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就连我五姑姑都叫他小陈,因此在我对他有限的记忆中,更找不出对他全名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可思忆,他作为一名我们庞大家族的成员,不管他留下的足迹是深还是浅,我居然从没想过去问问他:“五叔,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五叔,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想不仅是我,其他亲戚也是如此。
爷爷奶奶一共有八个孩子,前两个不知何故夭折了,接下来是大伯,我爸爸,排行老五的便是五姑,她其实是家中长女。
听说她年轻时在学校功课非常好,依我看,她一定是那种一般的聪敏加上非常用功的三好生类型。她还拉得一手好风琴,我记得,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玩,客厅那面不大且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叔叔伯伯,姑姑们的奖状,我数了数,算五姑的最多,其中有一张放得很大,老得发了黄的照片,那是五姑在青少年宫汇演时照的。五姑穿着白色衬衫,带着红领巾,下面一条花格裙,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微微低着头,严肃的小脸聚精会神在胸前的手风琴上,那琴在她手中丝毫不显笨拙,倒象一把收放自如的扇子,她镇定自若的神态和沉浸在艺术中的陶醉令照片上的她显得格外的英姿沙爽。小时候的我常常仰着头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我心中充满了对小小五姑的崇拜,我无数次将自己放在照片上,如果我也能有一次上台面对这么多观众演出该会是多么令人羡慕啊!五姑确实在那次活动中获得了全武汉市第一名,那紧挨在照片旁已经失去色彩的奖章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正是这种接近几乎完美的形象让人们忽视了五姑姑是跛子的事实。
现在看来,可能是这完美中的残酷赋于了完美一种遗憾,这遗憾恰恰让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小五姑有些人性化,,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在和其她姑姑们接触的比较中,我觉得五姑是亲切但不亲热,见到我们一群孩子,她总会第一个站起来,拖着她那条腿,打开橱子,拿一些糖果给我们,然后高兴地看着我们去抢,碰到我们淘气,她脸上的笑容还在,但说出得话却句句在点,其他的表兄弟莫名其妙地只是怕她。这时候,一旁的奶奶总是息事宁人,叨唠着:“你们还不听五姑姑的话?她小时我可没怎么管她,哪象你们这么淘?人家的功课从来都是门门第一啊!”
我不知道打小就听话的五姑姑的那份天资和勤奋是上帝因为她先天不足对她的一种补偿,还是五姑姑的自知之明激发了她的潜能而让她去更好地掩盖她的不足。不论是怎样的前因后果,每当我看见生活中跛着一条腿走路的五姑姑,我的脑海中就会联想到那张英姿勃勃的照片,那时候还是孩子的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象和谁在生气似的。长大了,我知道那是一种怨恨,一种对上天不公平的怨恨。
至于五姑姑心里有没有这种怨或是恨,我不得而知,只听说后来她优异的成绩和无数的奖状也没有让她走进名牌大学,因为当时经营着几个糕点铺面的爷爷被扣上大资本家的帽子,其他的姑姑们和叔叔们都被发配到武汉郊区的犄角旮栏,唯有五姑姑居然因祸得福,被允许留在年级已高的爷爷奶奶身旁。
他们从大大的带有花园的独门户挤近了汉正街小小的巷内和破破烂烂的鸽子楼里,公共厕所在几十米外远,公用的上下水就在那小小的天井中。与独门独居的生活相比,那完全是另一种生存状态。早起争先抢水的喧闹,邻里家长里短的闲扯,饭间锅碗瓢盆的碰撞,一切都构成了一幅最最普通的市井平民的日子。我可以想象,五姑姑是怎样拖着她那条不便的腿,每个清晨去抢一桶水,又是如何端着尿盆一步一步踩着唧唧作响,快要散架的木楼梯,踏过凸凹不平铺满青石的天井,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拥挤不堪的小巷,去完成那只有几分钟的动作。
一切的一切的似乎都退回到最原始的起点,人类最基本的需要吃喝拉撒睡。我想经历过那个疯狂时代的人们当时已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去怨,去恨,去失落,因为生存的本能已占据他们思维大部分的空间。
也就是那个时候,五叔出现了。
他就住在小巷对过儿的鸽子楼里,与老母相依为命
他的长相极其普通,走在人群中,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目,就象手上一把沙子中的一粒。我极力想在脑海中搜索用于形容他外观的词汇,比如说男人有力的棱角,坚挺的鼻梁,结实的体魄,强悍的手臂等等,但好象一一都不能用在他身上。他其实身材不高,偏瘦,有些驼背,小小的平头,他的眼睛很具汉味特色,眼不大,略微下挑,其中没有很多的内容,但当你长时间直视它们时,你会发现那其中的小心翼翼,他的颧骨很高,使得他不大的脸庞更加消瘦。唯一值得一提得是他的笑容,我好象从来没有听过五叔大大声声爽朗地笑过,他的那种笑很朴实但不淋漓尽致,和他不会说话的眼睛构成了一副十分老实谨慎的形象。
我曾设想,作为一名钳工,一名出生并生活在市井层次的男人,应该是那种在武汉的酷暑盛夏,甩开了膀子,打着赤膊,脖上挂着条毛巾,脚上拖着鞋,踢踏在弯弯的小巷里,碰上蛮不讲理的地痞,可以粗声粗气并理直气壮地骂出武汉市话“婊子养的!”或“你搞邪了!”,那种天经地义就象夏天里背上成了河的汗水一样自然。碰上家族聚会,是那种见识不深,但即使是井底之蛙也可以夸夸其谈一切,碰得酒杯叮当烂响,并许着毫言:“拐子,来,讲义气的,我们就把这一杯干下!”但老老实实的五叔绝绝对对和我的这种设想不沾一点边,我很少听到五叔对某件事物发表自己的看法,过年时大家一个饭桌,他总是默默无闻地,面带笑容地听着,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任何评论,好象大家也不太关心他有什么想法,他唯一在饭桌上说得最多的就是:“吃啊,吃啊!”如果我们一群孩子做坏事,他总是那反反复复的话:“好好玩,莫淘气啊!”但没一个孩子听他的,连他亲生的儿子,我的小表弟陈凡对他的话都是置之不理。
我很好奇,他和五姑姑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听说五叔托人来家里说媒时,五姑二十九,他自己也有三十七,在当时算是谈虎色变的年龄。那是第一次有人来给五姑姑提亲,对于还带着资本家狗崽子头衔的家族可是一件大事,对于五姑姑的终生更是。我后来看过爷爷当时写给爸爸的一封家信,信不长,但我记忆深刻,有关五叔的内容好象是这样写得:
“最近陈家之子托人为你五妹提亲,邻居小陈你应有印象,你们子女不在身边,他尽其所能,为家中鞠躬尽瘁,其人品忠厚,我无可挑剔,但谈及婚嫁,又是另当别论。你熟知你五妹品性,小陈的确如鸡肋,加之门不当户不对,处世差异颇大,难免志不同道不和,但身为其父,我不得不考虑全局,女大不钟留,况且现家中处境,谈何门户之差,加之你五妹情况,我更无上策,所以思前想后,还是不可因小失大……”
后来五姑姑自己也同意了,不知道有没有和爷爷同样的思想斗争,就算有,依她当时的境况,也是无法和整个命运抗衡,就象她第一次无法和她天生的跛腿抗衡一样。
婚后,五叔更是包揽了家中所有的重活和轻活,作为孝子的小陈先顾爷爷奶奶,再是老母,然后才是自己的小家。在家中他把五姑姑奉为神明。那时候常常听见爷爷奶奶叫着“小陈啊,歇歇吧,莫累着啊!”邻里都夸五姑有福气,他们常常站在天井中,扯着嗓子评论道:“哎呦,老五,你是哪辈子修来得福,找到这好的人,跑前跑后,管着三家,都不吭一声!”每每这时,五姑姑既不搭腔,也不附和,邻里再夸多了,五姑姑脸上会略挤出丝笑容,那笑容很生硬,似乎只是一种应付和客套的方式。
一年冬天,我和父母终于从外地迁回武汉,五叔和陈凡来火车站接我们。我和表弟陈凡在一起玩时他只有五岁,一转眼五年过去,他长得人高马大,和五叔站在一起,仅差一个头。他脸上的笑容很象五叔,那样的小心翼翼,同时又有五姑姑多半笑容中的勉强,完全没有孩子笑脸该有的灿烂。说来奇怪,我从小就不喜欢和陈凡一起玩,说不出为什么,我不喜欢他眼神中过于的小心,在我看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嫌疑,作为孩子,他的话很少,我感觉他总是在用他那双多疑的眼睛忐忑地看着世界,思考着。
相比陈凡,五叔显得很瘦削,头上凭添许多白发,见到我们,他露出很憔悴的笑容,但很开心:“哥哥嫂嫂你们这一回来,老岳丈要高兴死了!”
爸拍拍他肩膀:“小陈,辛苦你了,我听说,姆妈在医院二十天,天天都是你守夜,以后你可以休息,换我们了!”
小陈受宠若惊连忙说:“哥哥嫂嫂,莫这客气,莫这客气,姆妈我没照顾好,主要老五那边正考电大,我,我有些忙不过来。”
“哦?老五上什么电大啊?”正好在自学汉文学的妈问到。
小陈憨憨笑道:“她跟我说过好几次,我都搞不清楚,反正是和中国话有关,什么来着?”说完,五叔瞟向陈凡,陈凡回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屑一顾地说:“莫斯中国话,是汉语言文学,象个苕(武汉方言—傻瓜的意思)一样,妈都跟你说过好几道了!”
“噢,对,对,学文学,我是象个苕,总也记不到!”五叔拍拍脑壳,自己找台阶下,连忙低头去接重重的行李。
路上陈凡和爸爸有说有笑:“舅舅,我妈说你画画得好,要我好好象你学习,将来也要当个象舅舅那样建好多大房子的建筑师!”
“我看过你妈妈寄过来的画,很不错啊,你现在还坚持去绘画班?”
“不在汉口这边,换到武昌了,我妈说那边老师有名气些。”陈凡很得意。
“那很有些远啊,你小孩自己一个人去?”妈妈插了嘴。
“没有,他送我!”陈凡仰了仰下巴,指向五叔。
五叔连忙应和:“唉,是的,是的,我每个星期六早上送他过去,小孩一个人我不放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小陈,你就当免费跟着上课了。”妈妈安慰他。
陈凡鼻子呲出一声冷笑:“老师叫他进教室坐,他象个苕,非要到外面站到等!”
五叔忙着讨好地解释:“那些画画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清楚,听也听不懂,还不如站外面吸吸新鲜空气,嘻嘻!”
陈凡鄙夷地看着五叔:“你搞得懂么斯(武汉方言—什么),我妈说,你么斯都搞不懂!”
五叔仅存的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大家面面相觑,一路无话。
之后,妈妈常带我去找五姑姑温习功课。她俩躲进小小的卧室,大床上铺满了唐诗宋词,她们一问一答,从古论今。我发现,只有那个时候,五姑的脸上才会活灵活现,充满了风采,她机敏地游刃于妈妈刁钻的提问中,智慧地排除一切陷阱,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情使我一下子就联想到那张旧照片上的小五姑。我以为,她的才智和头脑已经被生活的平庸同化得只剩下柴米油盐,实际上没有,她还是以前那个才华横溢的小五姑,她只不过象一座沉睡多年的火山,在等待中储存着力量,酝酿着下一次的爆发。
去五姑姑那儿,五叔必定要下厨忙乎一阵,作出有荤有素的来款待我们,妈妈很不好意思:“小陈,你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不用每次都做饭,我们也可以回去吃!”
“那怎么可的,嫂嫂,吃啊,吃啊!”小陈总是很殷勤地替我们加菜。
五姑姑低头看菜,吃着,不说话。
陈凡边往嘴里胡乱扒着,边翻白眼:“爸,你不会换两个词,总是”吃啊,吃啊“的,我们又不是猪。”
我突然发现,只有在五叔跟前,陈凡的话才特别多。
“小凡,不要跟你爸爸这么讲话,他吃得盐可比你多!”妈妈忍不住说陈凡。
表弟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地嘀咕:“他本来就是个……”
“唉哟,嫂嫂,莫理小凡,小吖嘛,不过他爸本身是个苕!你让别个怎么说?”五姑不以为然,边说边替我们和小凡加菜。
“嘻嘻,是啊,是啊,说了几十年,改不了口。”五叔很维诺地笑着:“嫂嫂,你莫介意,我就是希望你多来找我们老五,她高兴你们谈功课,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老麻烦你,我肯定就常来!”妈妈也笑道。
五姑姑头,快速看眼五叔,又低下头,边吃饭边不太耐烦:“你还不让嫂嫂把饭吃完,我们呆会儿还有很多功课呢!”
“噢,哦,是是,嫂嫂,吃啊,吃啊。”五叔叔在埋下脑壳前陪着小心地看看五姑,脸上的笑容很尴尬。
后来,我们去五姑家的次数多了,那卧室门关上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我知道五姑和妈妈在谈一些不想让我和陈凡知道的事情。我很好奇,一次趁小凡出去玩,便趴在门缝边,竖起耳朵听她们到底说什么。
一开始,是妈妈断断续续地低语:“老五,你自己想清楚,人无完人!”
一段沉默,屋内没有任何声响。
“嫂嫂,道理我懂,我不停地劝自己,人要有良心,你以为我每次那样对他,心里就不自责?”五姑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他们在谈谁。
“可你就是忍不住?”妈妈很婉转地问道。
又是一段沉静,我猜想,五姑姑默认了。
“嫂嫂,我这人是不是很坏?”五姑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随后越来越低,我几乎只能听见个别的几个词:“可是……谁……我的痛苦……和他……思想无法……就象……无期徒刑的监狱!”之后,我听见五姑隐约地哭泣。
那抽泣声虽不大,但透过门缝,象一把利剑直刺我的耳膜,隐隐作痛。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五姑姑哭,我一直以为她很坚韧,就象照片上小五姑眉宇间流露出的倔强,那是一种对命运不服输的对抗,而现在,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居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当时我有种冲动,想闯进房间,搂住伤心的五姑:“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我知道,知道你的难处,可这样下去,对小凡不好,一个不尊重自己血脉的人也不会尊重自己啊!”妈妈安慰着五姑,但声音很果断。
半晌儿又没声,五姑姑好象已经平静下来:“我晓得,我都晓得,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唉……”妈妈的一声长叹,结束了这次谈话。
随着建筑业慢慢地兴旺,爸爸的才智在建筑院如鱼得水,他的职位越做越高,家里经济条件也渐渐地改善许多,一年夏天,我们成为家族里第一个买了房子的,叔叔姑姑们为此羡慕不已。
搬家那天,家里请来搬家公司,因为人多物杂,五叔义不容辞地来照场。那日下午,骄阳似火,屋外的温度至少在38度以上,人不动就已经汗流不止,但酷暑好象一点也不能分散五叔帮忙的执著和卖力,他和那些搬家小伙子一起扛上重重的物件,二话不说就走,脸上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流,中途也不休息片刻,妈叫他:“小陈,别那卖力,只要你来看着点儿,天这么热,你用不着跟着搬,来喝点水,歇歇!”他抹着一头的汗,背心早就全部被浸湿,傻傻地笑着:“莫客气,嫂嫂,给哥嫂搬家,要卖力要卖力的!”说着过来,接过大水杯,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憨笑:“哥哥嫂嫂,好羡慕你们,我小陈以后能买上自己的房子,老五和小凡他们要乐死了,可惜啊,我没哥哥那两下!”
“别这么说,小陈,行行出状元嘛!”爸爸笑着应和。
晚间,为好好答谢作了一天老黄牛的五叔,爸爸特意在餐馆点了几样好菜和好酒来款待他。
一开始,五叔显得很不自在,妈妈给他加菜,他连忙殷勤地点头:“谢谢,谢谢嫂子,嫂子吃,吃啊!”
爸爸替他添酒:“小陈,今天搬家多亏你来帮忙,谢谢你啊。”
小陈马上冲向爸爸,欠起身来:“莫客气,莫客气,哥哥,应该的,应该的,哥哥自己也喝啊,喝啊!”
几杯酒下肚,五叔的两颊有了红色,他开始话多起来:“哥哥嫂嫂,你们这看得起我,我今天高兴啊!”
“小陈,你今天劳苦功高,没你这家哪儿搬得了?”爸爸跟他干着杯。
“哥哥,不瞒你说,还没有哪个人象你和嫂嫂这样看得起我小陈!”五叔自喝自说着,他的眼睛因为酒精的缘故,充满了红红的血丝:“莫样说咧,我从小就没得爸爸,是我姆妈一手把我拉扯大,苦啊,别个欺负我,我姆妈出来替我打架,别个小孩就趁我姆妈不在,更欺负我,骂我没爸,只靠姆妈,笑话我是个孬种,我不敢告诉我姆妈,我宁可别的小孩那样打我,我心里好受些!”这时,他不等爸爸给他斟酒,自己先干了那一杯:“我晓得哥哥嫂嫂你们是好人,我才跟你们掏心窝子,我这一辈子活得好窝囊啊,我想卷起袖子打那帮小孩,可是我那里学得会打架呢,我又没个爸教我,唉,打不过,我只有装苕,别个就不会来理我了,唉,莫得法。”
席间,鸦雀无声。
“活得么得啥意思,我想回到家,应该么的人欺负我了,唉,么得法……”五叔说着,突然捂住他的眼睛。
妈妈在一旁不吭声,凝视着他跟前的酒杯。
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哎,没那么严重,你还是很幸福的,家里老五和小凡都健健康康的,小凡嘛,虽然放弃了直升本校研究生的名额,我觉得有些可惜,但立志要考清华的研究生,也是很大的挑战,去年没成功,今年再来嘛!总之总之你们马上快熬出头了。”
五叔终于放下手,他眼睛的颜色是那种湿红,他尽量挤出一丝笑容“唉,哥哥说得对,快熬出头了,我们小凡常说,如果他要是能生在三舅家,他做梦都要笑死,唉……”五叔说着,那张笑脸突然很难堪,嘴角边上的笑容也随之扭曲,使他那张原本就憔悴的脸更加变形。他连忙又去捂住眼睛,更摇着头说:“唉,别个说我苕,也算了,他们母子俩也说我苕,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哪里不晓得他们是看不起我,嫌我没文化,给他们丢脸。我想,那我就卖苦力在家做牛做马换得点啥,我让老五莫得负担的去念电大,带小凡过江去上课,现在伺候他象伺候大爷一样考研,他还骂我莫得用,么得本事帮他去走走门路,我好冤啊,我小时候受姆妈的管,大了受老五看不起,老了以为总算可以享福了,结果还要遭儿子的骂,你们说我这辈子过得窝囊不窝囊,我不是个苕是么斯?”五叔仍然捂着眼,他的肩头一上一下大幅度地抽动着。
那顿饭,五叔喝得酩酊大醉。
回家路上,妈妈一言不发,爸爸也是,突然爸问妈:“怎么搞成这样严重,我老早也认为他们不般配,但夫妻俩在一起几十年,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是有这么大的隔膜?”
妈妈摇头:“不般配就是不般配,可惜在这里时间长短起不了太大作用,老五后来又拿下电大文凭,这更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哎,小陈够冤的,替老五跑前跑后,其实用自己的手把这个距离拉大了,老五也是,哪天我去说说她,人总不能忘恩负义吧?”爸爸跟着摇起头。
“你以为老五的日子好过?她没有自责啊?但这是婚姻,婚姻象一双鞋,只有自己知道舒服不舒服,外人怎么劝,她自己穿着磨得厉害,你怎么说也没用啊!”
“哎,真不知道这之中谁的错?”爸爸把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路上,冥思苦想。
“谁也没错,要真说有错,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吧!”妈妈仰头长叹。
我站在他们的后面,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那时正值傍晚时分,暮色更加浓重。
时间飞逝,又是一个五年,这中间小凡终于如愿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爷爷奶奶那一片包括五叔老屋还建,他们统统都搬出了那住了几十年的贫民窟,住进比较象样的公寓。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五叔逢人还是那憨笑,看上去心情比以前好很多。
就在大家日子越过越顺畅,身体壮如牛,冬天里洗冷水澡的五叔突然病倒了。到医院检查,竟是恶性腹腔肿瘤。医生发现实际上病变已经扩散,尽力做保守治疗只可以延长病人的时间,这需要病人的亲属作决定。
为此五姑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那天来的人并不多,只有爷爷,奶奶,爸爸,五姑和小凡,大伯伯家来得是表哥汉文,汉文作为家中的长房长孙,又是一家医院很有权威的内科主治医生,他的说话举足轻重。
一辈子受着五叔照顾的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个劲儿地说:“哎哟,小陈这好个人,怎么会走到我前面,好想不通啊!”
五姑姑脸色凝重,递给奶奶纸擦泪,一句话也没有。
小凡始终低着头,看着地面。
爷爷发话了:“我们商量个解决办法吧,我的意思是不要告诉小陈他的病情,这样反而对他的情绪没有一点帮助,你们说呢?”他看着表哥和爸爸。
爸爸点头:“是的,是的,老五,你也只能撒个谎,说他慢性胃炎,可以治的,你看?”
五姑只是点头,还是没话。
小凡看了一眼爸爸,又低下头,回到他的世界。
奶奶不停地抽泣。
表哥汉文这时干咳两声,开腔了:“我说两句吧。”他的语气很沉静,就好象在医院里主治医开会例行的开场白一样:“客观上,五叔的病情已是晚期,任何的抢救都毫无意义,说句难听的,等于是劳民伤财……”他接着又咳了两声,沉默下来,等着周围人的反应。
“不能这样子啊,小陈这好个人,就算再莫得用,也得尽哈子力啥!”奶奶边摇头,边大把大把地擦着眼泪。
爸爸和爷爷也若有所思地跟着摇头。
五姑姑不吭声。
小凡依旧木呆呆地看着地面,好像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完全反馈不到他的世界里。
也许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场面,汉文极其地沉着,他透过那金丝眼镜犀利地将大家逐一地扫了一遍,然后说道:“情感归情感,但实际情况还是要五姑姑作决定,最好问清楚五叔单位里的医保问题,我建议……”
后来他对五姑姑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和,他的表情就象是和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患者家属讨论所有的注意事项。
我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当年调皮捣蛋,爱哭爱闹的小汉文联系起来,那个当接到五叔亲手打制得小弹弓,脸上狂喜的小汉文,那个过年趁五叔走着,躲着小巷深处冷不丁地向他扔炮仗的小汉文,到哪里去了……
奶奶的泪止不住地流,她好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着:“好人啊,老天真是不长眼啊,搞得么斯名堂啥,冤枉啊……”
其他的人都不说话了,大家盯着五姑姑和小凡。
五姑姑脸色苍白,她也象小凡一样,低着头,许久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按汉文的意思,作保守治疗吧!”
小凡在整个会议中,只字未发。
五叔从医院转回到家中,每天打一点葡萄糖来补充点能量。
他一直以为自己患得是慢性胃炎。
就在我们一家还准备那个周末去看望他时,家里突然来了电话,是七姑姑的,她说五叔昏迷不醒,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
爸爸正好在外出差,只有我和妈妈赶去医院。
那一天,很冷很冷,是那种要下雪又下不来的干冷,气压很重,重得我喘不上气。
我的手脚冻得很疼,手上的皮肤向嘴唇一样干裂,我舔了舔嘴唇,但很快就被寒风吹干了。
妈妈的脸色象天空一样阴暗。
在医院门口,我们碰到小凡,他刚从单位里赶过来。
进到急救室的等候室,我的心不知怎么回事,狂跳起来。
我不停地舔着干嘴唇,手脚仍然冰冷冰冷。
五姑,七姑和大伯,还有汉文已经等候在那儿,他们为了不让奶奶受刺激,没有告诉她,爷爷也留在家中。
大伯问起五姑这一个月五叔的情况,五姑有问必答:“一直打着点滴,他本人不知道的……”
七姑不停跟妈妈长嘘短叹:“小陈真亏啊,日子慢慢好起来了,他又不行了,他还和我说呢,等病治好了,他至少要活个二十年,逛逛公园,打打太极,明年也要出去旅游旅游呢。么样搞的,别个都说好人有好报,怎么偏偏就没抱在他身上呢?”
汉文边看表边慢慢地摇起头,他走向小凡,两人开始商量起来。
我隐隐听见“死亡证明书”,还有“殡仪馆”的字眼,汉文镇定地说着,小凡镇定地一一点着头。
突然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和几个护士走出来,他对五姑姑摇摇头,然后说:“请您到那边办理一下手续吧。”
后面跟着的小护士将一个小枕头还给五姑姑,那是五叔从家中带来的。
汉文向小凡交待办理手续的地方,小凡仍点着头,他走向五姑,五姑也点了一下头,小凡揽住五姑姑的肩。
我浑身冰冷,一阵阵的寒气从地上往我身体里窜。
大伯叹着气:“好人啊……”
七姑也叹着气:“冤枉啊……”
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她的手比我的还要冷。
我以为五姑会象电影里那样倒在小凡怀里痛哭起来,小凡也是,但没有,小凡接过小枕头,随手放在旁边的座椅上,然后带着五姑,朝办证明的地方走去。
临别时,我们大概约了一下火化和下葬的时间,我本来想向五姑和小凡说一句“节哀顺变”什么的,但看着他们毫无表情毫无眼泪,我觉得实在有些多余。
我回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被人忘记了的座椅上的小枕头,也许过一会儿就会有清洁工来,将它扔进垃圾袋里,谁也不会知道它的来由,它的经历,就象刚刚走掉了得五叔一样。
街上,冬天里的树木已经完全枯萎,出奇的是花坛中有一些冬天里还可以生长的草儿,它们绿绿的,和这冷酷的冬天很不相称。
妈妈也看到了,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是最践的草儿都应该有一个完整的一生。”
“它们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不解。
“虽然在冬天里活着,这并不代表它们喜欢,只代表了一种生命力的顽强,但是它们一定有对春天温暖阳光的憧憬,上帝也赋予了它们去享受的权力……”
我的手仍然很冷,妈妈的手也是。
隔年,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时候,我和爸爸去扁担山公墓园上坟,在那里也看到了五叔的墓地,他的紧挨在家族祖先的边上,碑上工工整整地写着“陈家宝”。
只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五叔的全名叫陈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