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雷阵雨过后,北京的早上,空气很沉闷,感觉雨没有下透,天阴无风,我们约了外婆的邻居老张头出去放风筝。准确地说,是每天七点老张头都要去放风筝,我们也一起跟着去凑热闹。
试了很多减肥方法都无效的老张头是去年开始放起了风筝,这一放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但体重下来了,还痴迷上了,自己又开始做起了风筝。知道我们远从万里回来,还没见面就送了一支非常精致的老鹰风筝。那支鹰的头和身子是用纸盒糊成的,骨架由细竹条支撑,配上足有半米长的翅膀,已经很威武了。再加上老张头精心地描图勾画,一支雄风展翅的鹰立刻跃然手上。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张,和我想象中的北京老头有些错位。他一米八的个儿,身子板很硬朗,黝黑的皮肤,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头苍苍直立的白发不但不使他显老态,反而给人干练麻利,精力充沛的感觉。从外婆那儿听说过一些老张的身世,老张头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爸爸曾是京城很有名的画家,老张头从小立下了子承父业的愿望。早年老老张干了一两年的革命,但因为跟错了党,所以这一时的错误却影响了几代人的命运。文革期间,老老张头被关进了牛棚,分配给扫大街的活儿,这一扫就是十年。老张报考了两年的美院,最后都是因为身份问题被刷了下来。后来老张头和年轻的老张太被分去了西陵峡的一个犄角旮栏里,美丽的青春就在整日搬石头中度过,那里山高水深。一日晚间,作为护士的老张太接到了救护的命令,黑灯瞎火地就上路了,这一去老张太就再没能回来。年轻的她从陡峭的山上滚入了西陵河里,至于当时事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有湍急奔流的西陵河才知道,只有湍急奔流的西陵河才知道当时的老张太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至此老张头一直一个人,老老张头八几年时非要入了共产党,他的理由是,孩子们因为他而受了苦,他想着怎么着也得为子孙造造福。老张头听了后,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多此一举”。外婆说老张头还有个外号叫“孩子怕”,因为孩子见了他都往后躲,唯独曾跟他一起去放过一次风筝的小龙天不怕地不怕,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我仔细观察老张头,后来找出了孩子们怕他的原因,因为老张头的眼睛就像他画的那鹰眼一样炯炯有神,深不可测。
我们驱车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其实已经竣工,但还没有交付使用。路两边是两米多高的土包子,上面长满了乱草。老张头打开后背箱之前,小龙神神秘秘地拉我在一旁站好,我才发现整整一后车箱的风筝,一箱子风筝的翅膀,一箱子风筝的身子。老张头抬头看看天,说没风,只能放盘鹰,然后象捧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更大的鹰。
马路上已经有五六个人在放了。他们见到我们,就打趣起了老张头:“老张,您今儿怎么还带了贵客啊,行不行啊您,别玩砸了您呐?”“嗨,我这还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小家伙今儿下午的飞机,教他几下,让他回去后能把那鹰放上天。”老张头转过头对我说:“你可别小瞧这几位,他们可都是我的老师,北京风筝协会的。尤其是那老王,可是个角儿。”他指着不远处一位矮墩墩,歪带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条白毛巾的老头。老王头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大缸子凉茶,边有滋有味地品着,边摇着手里的蒲扇,和别人唠着嗑。我发现到这里来放风筝的人几乎都是些老头,骑车来的或做摩托来的,那些车辆全是经过了改造,车架后面都订上了大大的木头箱,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风筝。
他们看见小龙手上的鹰,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细细地评价了一番“嘿!老张,真看不出来你放风筝没几下,可画风筝还真不在话下,你瞧瞧这翅膀,勾得这细,这是绢的吧?”
老张头得意地点着头,眼中闪现出一丝火花。
“让我也瞧瞧老张的能耐!”随着这爽朗的声音,一个精瘦的老头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了过来,他仔仔细细地将鹰从头打量到尾:“嘿,你看看这嘴,勾的,再看看这眼,这神,行啊,老张,有你的啊!”
“老杨,这是给小家伙带出国的,不认真不行啊!”
“嘿,我说呢,原来内外有别啊!孩子,过来过来。”老杨头转身冲着小龙说:“你张爷爷给你画的,学放风筝你可得跟你王爷爷学!”
老张一脸调侃:“老杨,你又挤兑我呢,咱可不兴在孩子跟前揭短!”
这时受了捧,一直坐在那里喝着大碗茶的老王头含笑着过来:“来,来,孩子,你爷爷教你几招最简单的,让你回国后能把你张爷爷的鹰放上去,好不好?”小龙兴高采烈地跟着老王和老张去放鹰了。
没一会儿,那鹰就高高地盘旋在空中了。
旁边的老杨跟我闲扯起来。他说曾经有一次,他们放的风筝居然招来了其他鸟儿的嫉妒,鸟儿们飞翔在风筝周围,迟迟不肯离去,非要把风筝哆个稀烂才肯罢休。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上放风筝,他沉吟了片刻说:“要说光运动也不全是,反正放放风筝,觉得挺美,还可以跟他们几个爷们唠唠嗑”
我打趣说:“啊?原来你们男的也喜欢东家长,李家短的呀?”
老杨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你看我,我家那口子中风了五年,我就端屎端尿了五年,最后她还是没管我,自己去了。这不,接着小外孙就来了,父母双职工,怎么办?我给带着吧,这一带又是六年,八年抗日都熬出头了,您瞧,我这还没熬出头呢!”说着,一脸幸福的掏出他小外孙的照片来给我看。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瞧着号码,走过来的老张头说:“准保是小外孙,该去买豆浆了吧?”
“可不,小爷有指示了,非得我给他去买,他才肯喝!”老杨的脸上极其地自豪,因这自豪而绽成了一朵花。
“好咧,你们忙,告诉你那小家伙,他杨爷爷明年在这儿等他!老张,那咱明儿见!”老杨打着招呼,推着他破破烂烂的车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这时,老张接替了老王,和小龙接着放那只鹰。
老王不太爱说话,又坐回他的小马扎上,摇着蒲扇,喝着大碗茶,笑眯眯地看着老张和小龙说:“你让孩子也玩玩,飞砸了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龙高兴地接过风筝,果真如老王所说,高高盘旋的鹰好好的,没一会就开始往下跌,一下子栽到了远处的杂草中,老张开始了搜寻工作。
小龙哭丧着脸跑了过来,老王安慰着说:”没关系的,孩子,栽下来,让你张爷爷做做运动找去,回家接了线,咱还能再把它放上天!“说着,他起身在他的自行车的后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一个兰色条纹的小飞机,后面还拖着五颜六色的彩带:”那,这个给你,这个小,比你张爷爷的鹰好放,而且在天上还好看!“
小龙如获至宝,我连忙道谢。
他一摆手笑着说:”小家伙,托你的福,如果明年爷爷还能活着见到你,爷爷再给你做一个更大的飞机!“
回家的路上,老张头说,老王年前才作了肺癌根治术,他除了去医院,依旧每天不拉得来放风筝。我这才明白老王后来那话的意思。
临别前,小龙对“孩子怕”依依不舍。老张又特意给我恶补了一下,比如说如果线断了,如何打活结啊,什么样的天放什么样的风筝啊,怎么样看风向啊等等,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挺耐心的人,其实他很爱孩子,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能让小龙把那只鹰放上天。
回到法国,小龙对放风筝的事念念不忘。我说你们在学校不也放过,小龙说爷爷的鹰和飞机更好。
终于在第一个有风的天气里,我和小龙去了郊外,我们不但把那只鹰放上了天,我们还同样把那五彩缤纷的小飞机放飞了。小龙在一旁手舞足蹈,乐得合不上嘴。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异国的天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一群善良朴实的北京老头们,老张头,老杨头,老王头………你们还好吗?
其实幸福就像这风筝,线就在你的手中,你想让它飞多高它就能飞多高。人们常说,笑对人生的人是智者,而我觉得,能笑对人生一切的便是勇士了。
善良的人们啊,希望这高飞的风筝能带去我远方的祝福,那就是——
祝好人一生平安!
很高兴带给你一丝对北京的回忆,我对那儿也很留念,尤其是那里的人们。
回wuximm
只想说声“谢谢你”,因为再其它的话已是多余。
你给我一个作家的头衔,我可有点承受不起,顶多算上个写者吧。
不过,你可是个可爱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