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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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万润南、沈国钧、王安时、段永基(1986年,香港)
四通故事( 37 )闹家变
在回程的航班上,我一直在琢磨赵教授的那句话: “公司状况不错,但有一些问题,你应该回去一次了。”
公司的情况应该不错,问题总会有的,但会是什么问题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
一出候机楼大厅,看到欢迎我的公司的几位大员,我就大概明白了是什么问题。文元、文俊、老沈、王安时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孤零零的海平黑着脸在一边向隅。海平本来就黑,这脸那么一沉,就越显其黑。只是过来和我握手时,才绽出了一点笑容,露出雪白的牙。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有某种期待。他说希望和我单独谈一次,我说明天是新年元旦,你、我家里可能都会有些安排,我也刚回来。后天吧? 2 号,怎么样?他欣然同意。没有和其他人招呼,海平就匆匆离开了。
面对我疑惑的目光,老沈不说什么,笑得有点尴尬。文俊快人快语 : “ 海平很长时间没在公司露面了,我们也是在这里才见到他。他不是要和你单独谈吗?听听他怎么说吧。 ”
1985 年 1 月 2 日傍晚,在东总布,海平如约来访。见面后,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和老沈合不来,他的实业部不受重视,所以决定另立门户。他已在去年年底另外注册成立了先锋公司,希望我能够理解。
这不是商量,不是请示,而是被告知。我只能顺其自然,并由衷地表示了惋惜。我说:办四通公司,可以说是因你而起,你是始作俑者。现在你却要离开大家,很令人遗憾。
我诚恳地说,四通这几员大将,包括你在内,都非等闲之辈,不仅可以独当一面,而且有能力自立门户当主帅,成就一番事业。但是,如果大家在一起,一定能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
他似乎有所触动,但为时已晚,开弓没有回头箭。
临走,我提醒海平:你离开的事,老印知道吗?
他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作主。
这么说来,老印还不知道。我便说:还是应该让老印知道一下你的情况。他说:那当然。
古人说: “ 君子交绝而不出恶声 ” 。大家的分手很平和,很友好。而且,我和海平也没什么过节。从心底里,我还很感激他,是他的创意,才使我踏上了经商办企业的不归路。后来在有关他的问题的处理上,我表达了最大的善意。对此,他也心存感念。
海平离开公司,没有提任何要求或补偿。但这一切,他自己作了安排。
四通当时的经营环境非常困难,没有批件、没有外汇、没有进口渠道。但我们有好的产品 —— 兄弟公司的 24 针打印机,性能比当时独霸市场的日本东芝公司的同类产品更好,价格却只有它的三分之一。之所以便宜,是因为驱动软件是我们开发的,这就是高技术的高附加值。我们后来把这种模式称之为“二次开发”。若干年后,我不得已离开四通,段永基东施效颦,搞什么“二次创业”,结果很悲惨,断送了四通永远的基业。当然,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性能价格比提高了三倍的产品,自然在市场上大受欢迎。但我们每做一笔生意,都要找有权(有进口批件)、有钱(外汇)的国营单位合作。所谓合作,就是和他们分利。我曾经说过,无意插柳,四通在当时帮助解决了许多国营单位的生计问题。
1984 年 9 月底,我刚赴美的头一个月,因为海平在山西有个关系,可以提供进口 200 台 M-2024 的批件和外汇,从四通公司转走了 80 万元人民币。四个月前,公司刚成立时,我们只有借来的 2 万元人民币。 80 万元,是四通创业基金的 40 倍。
进口有个周期,我们第一笔生意,周期是 27 天,曾经把三井公司北京办事处的雇员震得目瞪口呆。但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高效率。海平主导的这笔绕道山西的生意,就拖了三个多月。
1985 年 1 月 8 日 ,四通付了 80 万元,从山西进口的 200 台 M-2024 到货了。但我们得到通知,这批货被山西的合作方、某国营单位扣下了。这样的商业纠纷,我们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余地。因为批件是人家的,外汇是人家的,进口的这批货,当然是人家的。人家只是说,这批货我不卖给你了,我要自己卖了。你预付了 80 万,好,我把 80 万退还给你,咱们就两清了。他们只是撕毁了一份国内贸易合同。海平主导的这份合同,没有任何对违约的惩罚条款。四通只能吃哑巴亏。
让四通吃亏的,当然不是山西方面,而是海平。这 80 万元的生意,最终大约可以赚 80 万元,考虑到要和山西方面分利,估计还能分到 40 万元。这 40 万,应该是海平另起炉灶的第一桶金。
当山西毁约的消息传到公司,群情激昂;对海平,更是义愤填膺。大家希望我作一个决断。我沉吟了半晌,轻声说了句:“算了吧 …… ”
审时度势,在当时,只能吃亏认账,接受现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1985年,新年伊始,首当其冲,就是闹家变,海平要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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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38 )二十万
我父亲万达邦(1985年,北京)
此后,海平一直没有露面。期间,我安排了一次深圳之行。一直到春节, 1985 年 2 月 20 日大年初一,海平约我到气象局,石政民的工作单位,宣布他们正式离开公司。
海平加盟四通的时候,带来了几员大将。 海平出走,不出所料,大部分也随他而去。意外的,有一位留了下来。这是一位长相实诚的年轻人,对他,我颇有好感。我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对这位年轻人,我们依然信任如故。
两个月后, 1985 年 4 月,公司正处在被调查的最困难的当口,就是这个长相实诚的年轻人,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企图从四通账上转走 20 万元!
来四通买货的顾客,往往带一张空白支票,却要买一堆东西。有时候,四通不能满足采购单上的全部项目,有一些要到其它公司购买。四通为了方便顾客,就帮助他们代购。这时候,四通的销售代表会到财务部,把顾客的空白支票押在那里,再请领一张四通的空白支票,到其他公司代购顾客所需的东西,回来再把货款加在一起,给顾客开一张发票。
这一天,这位长相实诚的年轻人说顾客要买一个计算器,从四通财务那里领了一张空白支票。结果,他自己填写了 20 万元,要转到一个海平原来联系的客户那里。当时我父亲在公司主管财务,他一生都是非常细心、周到、严谨、敬业的公务员。发现异常后立即报告公司,公司立即派李文俊去追查。万幸,这笔 20 万元终于追回来了。
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公愤。这是典型的刑事犯罪、财务欺诈。许多人主张起诉他,李文俊说:立即报案,我有区公安局赵头的电话,抓起话筒,就要拨号 ……
就在这最后一刻,我按住文俊的手,挂断了电话。说:算了,放他一马。如果把他送进局子,可能就此毁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生。何况,这 20 万元已经追回,没有给公司造成实际损失。
后来我听说,其他公司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这时候,公司老总都是毫不犹豫把犯事者送进监狱。四通式微之后,后起的 IT 行业的老大,就是这样做的。被这位老大送进监狱的年轻人,后来我们在纽约见过面。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现在在天津,是成功的大房地产商。
有一本书上说:有三种人可以成为大企业家:长期失过业、长期患过病、长期坐过牢。也许,因为我的心软,没有把这位年轻人送进牢房,中国因此少了一位大企业家。但我不后悔,一个人,还是宅心仁厚的好,不害人,晚上睡觉也踏实。
后来,段永基和我聊天时,提到这些往事,也感叹我处理问题时待人的宽厚。我引用司马迁的话:“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然后联系自己,我说:也许我有子产那样的聪明,使“民不能欺”;也许我有子贱那样的仁厚,使“民不忍欺”;但是我心太软,不能像西门豹那样杀伐果断,做不到“民不敢欺”。
我对段说:这第三条,好像你比我行。
段说:你的立足点,还是认为“民”要对你“欺”。
我无语。
许多年以后,我已经流亡到法国。在巴黎做生意成功的,有许多是温州人。其中有一位叫邱利华,是有名的皮包大王。他在国内的生意遇到了一起经济纠纷,派他的内弟回国去处理。
他的内弟,一位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也是我们圈子里的好朋友。回巴黎以后,约我一起吃饭。他说,一位故人向你问好。这位故人,就是海平。他们曾经在浙江一家宾馆朝夕相处许多天。期间,谈到四通,谈到我,海平依然是尊重和感念。
所以,为人,还是宅心仁厚的好。起码,不会有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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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39 )段永基
段永基(1986年,大同)
海平出走,卷走了一笔生意,四通只是少赚了一笔,并没有伤筋动骨。但却害惨了陈春先的华夏公司,因为这批打印机原来是为华夏的电脑配套的。伤害了一位最不应该伤害的朋友,至今,我还心存内疚,虽然,并不是我们故意为之,而是遭遇家变,实在是不得已。
海平走了,我很遗憾,毕竟是走了一个人才。那时候,我求贤若渴。因为我深知,延揽到一位人才,就会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当时进入我视野的,首先是段永基……
就综合素质而言,段永基出类拔萃。敬业、勤政、工作狂、思路缜密、严谨,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而且还能……装神弄鬼。当年,四通最杰出的三位主将都有不太好听的雅号:沈国钧是“老奸”,王安时是“巨猾”,段永基则是“装神弄鬼”。
大家可能会有一个疑问:你万润南既不奸、也不滑,更不会装神弄鬼,何德何能,凭什么去领导他们?
当年刘邦打天下,成功之后,在洛阳南宫置酒招待群臣,问大家一个问题:“吾所以有天下者何?”臣子的回答不得要领。结果刘邦自己说出了一段千古名言:“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群臣说服。
在四通,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沈国钧堪比张良;商场上神机妙算,战必胜、攻必克,王安时堪比韩信;在公司内部镇团队、抚员工、使上下井然有序,段永基堪比萧何。我经常向别人称赞他们如何能干。别人也常问我一个问题:你这个总经理是干什么的?我回答:总经理只干一件事,就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首先要找到合适的人,其次是找到合适的位置。段永基绝对是人才,问题是他合适的位置在哪里?段永基和四通的接触很早,但正式加盟却很晚。公司成立初期,他就向四通推荐过爆炸喷涂的项目,一直到 1985 年10月,在公司经历了一场风暴,基本站稳脚跟之后,他才把关系正式转到四通。其原因,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舞台。
1985 年 1 月 18 日 ,我在颐宾楼招待汲鹏,那时候,他正准备到北京来接掌康华。段永基恰好来访,都是清华校友,我便请他一起入座。席间,汲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兄弟我只是党棍一条,这回,兄弟只能躺在兄弟你身上啦!”大家哈哈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段得空和我说了一件事,说他在北航读研时的一位老师,有一个亲戚在美国开公司,最近回国,带来了许多好项目,希望和我见一次面,谈谈和四通的合作。我一口答应。
这几天,我忙着接待来自海外来的合作伙伴。首先是 CST 的赵鉴芳,1985年 1 月 6 日,在我回国一周以后,他也飞到了北京,把我介绍给 CST 在北京的副总,一连六天,我请他们参观公司的各个部门,让他们了解四通的全面情况,寻找可能的合作项目和合作方式。
1985年1 月 9 日,深圳大学电脑中心的应启瑞陪同香港 COLEX 公司总裁查尔斯·刘在长城饭店会见我和李玉,后来安排他们到四通参观,也是商讨可能的合作。
我明白,段永基是希望这一次由他安排的见面能谈成什么项目,这样,他加盟四通便有了一个切入点,可以创建一个由他来当主角的舞台。第二天,我们在民族宫饭店的一个小会客室见了面。递上来的名片,是美国沈氏公司,我大概明白了是什么路数。沈先生夹着一个大皮包,相貌堂堂,精明外露;他的亲戚、段的北航老师,看上去却老实本份。席间,他首先谈到了一种新型的摩擦材料,说可以做汽车的刹车片,在美国会有很大的市场。他是说自己有技术和市场,要寻找的,是资金和生产能力。鉴于爆炸喷涂的教训,我说,这方面我是外行。他了解我们从事的是电脑行业以后,便开始谈引进各种生产线。我听得出来,这方面他是外行。
我给老段递了一个眼色,说要出去方便一下。满身都是心眼的段永基立刻跟风出来,也说要方便一下。在厕所里,我笑着对老段说:这是一个“骗子”。
老段有点不高兴,正色说:不可能,这是我最信任的老师介绍的 ……
我说:“骗子”有一个特点,就是你说什么,他就有什么。不信?我们回去,你可以自己试试。
回到会客室,我基本上不再说话。开始由段永基主谈。段开始海阔天空,谈起各种他想得出来的项目,什么造纸设备、什么新型材料 …… 每说一项,沈先生都会说:有!有!并且立即从硕大的皮包里掏出一份份和其它公司签订的合作意向书。这时候,段和我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
事后,段不解地问我:他这样做,图什么呢?我说,他就图那一份份合作意向书。一个成功的企业,是由这样一些要素组成的:人才、技术、资金、生产能力、市场。沈氏公司什么也没有,但凭这些意向合作书,可以对甲说,我有乙;对乙说,我有丙;对丙说,我有甲……也许,事情就这样撮合起来了。事情成功了,他可以从各方收取中介费,也许,还可以在新公司里占一点小股份。
其实,说“骗子”太沉重。后来,我明白了市场需要这样的掮客,中介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辛苦劳动。而且,当年沈先生所说的刹车片,是一个很有眼光的项目。现在,中国生产的各种刹车片,基本上垄断了美国的汽车售后服务市场。当然,这是一个劳力密集、污染环境的项目,四通当时不适合进入这样的领域。
1989年以后的段永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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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40)殷克
殷克(1985年,北京)
如果说段永基和四通的结合是久恋不婚,殷克的加盟四通,则可以说是速配。
我和殷克的相识,纯属偶然。
在我赴美进修期间,老沈他们又办了一个装修材料公司。四通漂亮的门市,本身就是一个活广告,吸引了不少眼球。许多人上门询问:是谁装修的?哪里能买到这些新型的装修材料?当时的北京城里,还真没有这样的服务。对我们而言,这就是商机!于是,四通装修材料公司便应运而生。
在装修公司领军的,是余正廷,老沈的一位朋友。沈夫人李秀萍,学工艺美术的,也被安排到装修公司。李秀萍的妹夫,也就是老沈的连襟,叫李龙文,也在四通兼职。后来在四通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捷,就是李龙文的部下。
公司急剧发展,迫切需要新的空间,李龙文说他有一个朋友,有这方面的信息。
1985年1月的某一天,我和老沈就去了李龙文家,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殷克、殷一宁兄弟。
给我们介绍房子的,是殷克。当时他是一家信息公司的副总,在人大法律系读过书,风度翩翩,口才便给。把关于房子的来龙去脉、利弊得失,讲得头头是道,条清理晰。
他讲完以后,我的回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印象深刻:“我对你说的房子,没有任何兴趣;但我对你这个人,非常有兴趣!”
我还约他,如果有机会,到我们公司来看看。
殷克很快就回访四通,那一天,他穿了一件油迹斑斑的棕色羽绒服。我给他介绍了四通,介绍了公司的业绩,还有那个让人眩目的目标:要成为中国的IBM!他显然有兴趣,于是他坦率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我了解到:他并没有按正常程序在人大毕业,原因是进过局子,罪名是倒卖文物。
我非但不以为意,相反还看到了他的两项长处:有文化底蕴、有生意头脑,人才啊!
在那个年代,出来经商办企业的,大多是边缘人物。当时有个天安公司,七个创办人,都坐过牢,平均每人坐牢四年半。那时候的所谓“正经人”,谁干这个呀。
我这种异乎常人的判断准则,显然感动了殷克。因为那一段经历,在他自己心里,也是一个阴影。而我却从阴影处看到了光明,对他的这段经历,不仅不以为意,还得到了正面评价甚至是欣赏,这是难得的知音啊!他毫不犹豫就加盟四通,还带来了他的哥哥殷一宁。说来也巧,他们的继母,就是我在科学院计算中心TQ-16软件组的头:夏阳大姐。
殷克原来的单位,是当时很早就从事市场调查等信息服务的公司,也是民办。后来的《百业信息报》,就是他们的出版物。他的离开,对老总打击很大。据说,他的几位男性合伙人先后离他而去,从此他只招女员工。他认为:女人做事的忠诚度要远远高于男人。有点本事的男人,都希望自己出去闯荡。而女人只要认同了环境,便会默默工作、忠贞不渝。例如卡扎菲,关于自身安全,他只相信女保镖……
而四通,却能吸引当时最优秀的男人。其秘诀,是四通给他们提供了独立挥洒的空间。后来有一位优秀的技术天才,自动化所的第一个博士生,裘刚,也要来四通。所长非常不舍,对他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四通呢?四通能提供什么,我们也给你提供什么。”
裘刚说:“四通的万总说了,我有多大的本事,就给我搭多大的舞台;我能翻多高的筋斗,就给我铺多大的垫子。你能吗?”
所长开始脱口而出:“我们也能……”但仔细想了一下,最后无奈地说:“我们做不到……”
很快,我就为殷克提供了独立挥洒的舞台。因为我们在海淀区创办企业初战告捷,1985年1月,东城区也邀请我们去发展。殷克便挂帅出征东城,同年3月,东城区四通发展公司在亮马桥正式开业。1986年,殷克受命到珠海发展,又独立在南方打出了一片天。
在公司内部,殷克是颇受争议的人物。说四通是斑马文化,有白道,也有黑道。所谓黑道,多是指他和崔铭山。殷克外表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生意场上却不留余地,所以说他是“外白内黑”。小崔为人海派,江湖气十足,生意场上却中规中矩,所以说他是“外黑内白”。
经常有人到我这里来告殷克的状,我都淡然处之。只要是在四通的大旗下,允许他们各显神通。我的责任是为他们提供舞台。市场有自己的规律,每个人最终要承担自身行为的结果。四通这样的民办企业,没有铁饭碗,能捧着泥饭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是人家的本事。
经常到我这里来告状的,段永基是一个。我给他转述了狄德罗讲过的一个哲学故事:上帝听到关于人类骄逸淫奢的各种传闻,非常生气,于是派了一位使者,到人间去考察。天使在人间隐身观察了许多不同的人,看到有时候同一个人,在一些场合表现得丑恶贪婪,在另一些场合,却表现得可爱善良。于是,使者用黄金和垃圾混合起来,捏成了一个人的模样,作为考察报告,交给上帝。说:人,就是这样的。
我说:好的领导,要善于激发人的黄金面,让人性善的部分闪闪发光;如果只是去抠他身上的垃圾部分,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臭哄哄的……
段永基还经常在我面前议论公司的阴暗面,有点“装神弄鬼”。本来,他的提醒可以让我听到不同的声音。但我还是认为:管理者要抓大放小。有许多问题,你不把它当成问题,它就不是问题;你越把它当成问题,它就越是个问题。
在这一点上,段永基过份了。于是,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话:一个人内心阴暗,看这个世界也是一片阴暗;一个人内心充满阳光,看这个世界就会是阳光灿烂……
这一回,他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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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41)改制
(1986年,北京)
关于四季青和四通的产权关系,一直是有争议的问题。当时的2万元人民币,是借款?还是投资?到现在还争论不休。其实,这是一个伪问题。
首先,最初成立的“北京四通新兴产业开发公司”(可以称之为“小四通”),从法律地位来说,百分之百是属于四季青的社队企业。公司的成员,一部分可以被认为是四季青招聘的科技人员;一部分是兼职的“星期日工程师”。和四季青其它企业不同的是:“小四通”的经营管理完全由我们负责,利益上是分成关系。
因为是社队企业,按规定要缴55%的所得税。但当年四季青蔬菜供应的任务完成得好,政府给予减税20%的优惠,所以我们第一年缴了35%的所得税。当时,在中关村一条街,我们是唯一一家缴所得税的公司。
问题是,在1985年初,我们改制了。所谓改制,“小四通”不变,而是另起炉灶,成立了“北京四通总公司”,可以称之为“大四通”。四通总公司是“四通新兴产业开发公司”(小四通)、“四通装修材料公司”和在东城区注册的“四通发展公司”的上级公司。“大四通”的上级公司,则是区里新成立的“海淀区农工商总公司”。
四通总公司的性质,当时被定为“城市知青集体企业”。作为“新技术产业”受北京市开发区领导,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为了理顺“大四通”内部的财产关系,我们在1985年5月成立了“四通同人基金会”,6月5日,选举产生了五人董事会,我担任董事长,其他四位是:沈国钧、王安时、万达邦(我父亲)、李文俊。后来增加了段永基、崔铭山、储忠(我弟弟)、殷克等人。
四通的决策机制,我曾概括为“听多数人的意见;跟少数人商量;一个人说了算”。这“一个人”,就是我。所以在董事会中,我有50%的投票权,其余的董事,分享另外50%的投票权。
必须说明,这50%的投票权,并不是财产所有权,而是经营管理的决策权。“大四通”是四通同人基金集资创办的集体企业。当然,如何分配集体所得,我有决定性的发言权。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没有我参加的所谓“董事会决议”,均属无效。
到1989年,我离开四通的时候,“大四通”已发展到“下属企业42个。其中独资企业21个;合资企业13个(国内合资9个、中外合资4个);合作企业2个;承包企业3个;海外企业3个(香港、北美、澳大利亚),分布在全国17个省、市、自治区和海外3个国家、地区。1988年公司年营业收入10.31亿元。”(引自海淀区的正式报告)
四季青一直从“小四通”分到优厚的投资回报,每年大约有100多万元人民币。
因为我们是“城市知青集体企业”,必须招收一定比例的待业知青。就近录用,大部分是科学院子弟。四通的报酬高,这些知青也不例外。他们的父母,多是高知。在收入上,往往还不如自己家里考不上大学、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很自然,这引起了巨大的心理不平衡。这种不平衡,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大四通”的上级公司,是海淀区农工商总公司。总公司的总经理,也是清华校友,叫李丹迪。通过他,四通得到了一员大将,这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强人,后来被称为中国软件界的“阿信”,她就是张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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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42)张齐春
左起:张齐春、李玉(1986年,张家界)
在海淀区政府,我第一次见到了张齐春。
那时候,贾春旺已经升迁到北京市,接任海淀区委书记的,也是清华校友,叫张福森。而李丹迪,则是张福森的同学。这从一个很小的侧面,反映了所谓“大清王朝”是怎样形成的。
张福森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比贾春旺有名,因为他担任过校学生会主席。他和贾春旺一样,来自北京郊区。贾是大兴县人,而张则来自顺义。从贾身上,你可以感受到北京人的朴实真诚;而从张福森那里,你能体会到北京人的绝顶聪明。
我去拜会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在张福森的办公室里,李丹迪在场,另外还有两位不认识的女士。
张问:“万啊,为什么你们能起得这么快?”
在“万”的前头既不加“老”,也不加“小”,只有张福森这样称呼我。这是平辈之间的一种称呼,让人觉得新鲜,也感到亲切。
我答:“因为我们是泥饭碗,所以有危机感,大家就会拼命干。别的公司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我们是地里长出来的,层次低,所以管我们的婆婆少,相对来说,自由度也大。”
这番话,让张福森若有所思,也深深打动了旁边的一位女士,她就是张齐春。
当时,和李丹迪一起在张福森办公室的两位女士,一位是张齐春,一位是姜宏——李丹迪的夫人。张齐春和姜宏是林科院计算中心的同事。当时,她们也想自己出来干。听了我这番话之后,张齐春觉得,四通是一个可以成事的地方。于是,她们毅然决定加盟四通。
张齐春,川妹子,生于庚辰年(1940年)正月初一,所以叫齐春。我觉得她应该是重庆人。川妹子有两种,成都的像水,重庆的像山。像水的清洌甘甜、风情万种;像山的吃苦耐劳、刚毅果断。
她来加盟的时候,我按惯例,不是告诉她“你来后做什么”,而是问她“来了以后你能做什么”?也就是说,要自带饭碗,带枪投靠。
张齐春是带着项目来的。当时,建设银行北京东四支行要应用计算机来建立“会计核算系统”,她和姜宏承接了这项任务。就这样,她们有了一个新的舞台,四通有了一个新的增长点。这时候,四通更像是一个孵化器。
她们加班加点、埋头苦干,到1985年底,终于完成了这个项目并交付使用。这是建行第一个应用计算机的系统,在银行界影响很大。从此,她们也和银行系统结下了不解之缘。
到1987年,张齐春领军组建了“四通网络工程公司”,开四通集团内部组建专业公司的先河。当年他们就盈利300万元人民币。后来,按照张齐春的模式,在四通内部陆续组建了电子元器件、计算机电源、计算机辅助设计(CAD)、仪器仪表等九个专业公司。
1989年我离开四通以后,后继者却留不住王缉志、张齐春这样的顶尖人才,他们纷纷离开了四通。
1992年,张齐春创办“通科技”,后来又改名“东方通”。唉,即使离开了四通,割不断的,依然是四通情结。在公司的名称里,总要留一个“通”字……
“东方通”致力于开发在银行系统应用广泛的软件“中间件”。他们的产品在和BEA、IBM这样的大企业竞争中脱颖而出,已在国内同类产品的市场中占有百分之三十,总装机量超过了几十万套。
1997年,我父母来美国,当时我们在湾区的山景城落脚。出差来美的张齐春专程来看我们。像见到了亲人,一整天,从早到晚,都是她在说,讲我走以后在四通发生的故事,讲她自己创业的经过和心得体会,讲当年我在四通管理工作中的利弊得失。像是汇报工作,更像是交流和切磋,不,是亲人之间的闲话家常。
我很感动,她比我年长六岁,依然精力过人。她很得意,已经是快六十的人,还能上软件编程的第一线。难怪人们称她为中国软件界的“阿信”。
再交待几句李丹迪,他后来不当我们上级公司的老总了,也和姜宏一起辞职下海,到四通来独立开了一摊,记得是从小白鼠里提取血清,出口创汇。1989年,在当局血腥镇压之后,夫妇俩公开贴出大字报,愤而表示要退出那个自称“伟光正”的GCD。其后果,可想而知。
和这场风潮相比,1985年的风暴就小儿科了。但在当时,却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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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
谢谢指正,谢谢转贴:)
"
"事"后是个段落, 标点符号是否应为句号. 文中用的是逗号.
"..... 。“大四通”的上级公司,则区里新成立的“海淀区农工商总公司”。..."
"则区里" 是否应为 "则是区里"?
有点等不及了:-)
其实,站在外面看得到的结果,不一定了解内因及苦衷。您的老同学看似站在顶峰,可细想一下,警卫是谁安排的,拿枪的听谁的。所以不必失望。应相信他做了可行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