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1938-)
在我年輕的時候,只要手裡沒有錢了,我就會把相機送進當鋪裡。我根本沒有照相機是武士刀的這種感覺。
都市徬徨之犬
日本著名攝影家森山大道現在在日本的知名度如日中天,他強勁的影像風格尤其受到當代日本年輕人的喜愛,這令他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但他作品所呈現的青春感性和活力,使他理所當然獲得大眾的掌聲。
森山大道自20世紀60年代在日本攝影界登台亮相後,就一直以他對攝影的真摯態度感動、感染著所有從事攝影的人。他不斷以其獨特的視角獨到的發現刷新我們的視覺經驗,使人領悟攝影獨有的魅力。由於他對日本社會獨特的觀察與影像表現,森山大道現在已經成為國際公認的日本代表性攝影家。1999年,美國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為他舉辦了一個大型回顧展『徬徨之犬;森山大道』,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是回顧展的第一站。
顧錚:您的成名作是攝影作品集《日本劇場照相簿》。雖然這當中包括了許多民間劇團藝人演出活動時的照片。但我認為那並不是一本單純反映他們演出生活的攝影作品集。我想在這本書裡:「日本」是不是一個象徵?
森山大道:是的,正如同這本攝影集所命名,我是將日本作為一個象徵性的劇場
這是個日本人在此生息,活動的大舞台。而此中民間藝人的演出活動,僅僅是日本人生活的一個部分。它們既是一種紀錄,又是對日本人生存狀態的一種高度濃縮的影像概括。我們應該把他們的活動放在日本社會文化的大背景中加以瞭解。單純認為他是一種有關一個劇團的紀錄就太狹窄了。它是我對日本人生存狀態的一種個人化理解並以我的一種視覺方式呈現出來。
顧錚:人們都知道您原本是個平面設計師,但您卻在美國攝影家威廉克萊茵的影響下走上了攝影道路。是否請您說說這中間的轉變?
森山大道:我當時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看見克萊茵的照片,那時我還在大阪工作,還是一個平面設計師。我是在一家照相館裡的櫃臺上看到他的攝影集《紐約》,那是克萊因的成名作品。我一看到他的紐約照片第一反應是:原來紐約可以拍得這麼美麗。他的照片不是像當時的一些日本攝影師拍攝的那樣,看上去技巧圓熟,但卻沒有生氣,非常刻板。克萊茵的照片鮮明地表達了他對現實與攝影的態度。尤其是克萊茵拍攝的一張逆光中曼哈頓的照片,把高樓聳立的現代都市拍成了一個墓地。這樣的攝影家是有他自己的眼光的。我看了他的照片後,就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拍攝自己的照片。我想要看看自己眼中的,自己鏡頭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在這之後,我來到了東京,開始了我的攝影人生。
顧錚:現在有人認為克萊茵的作品已經過時,您對此是怎麼看的??
森山大道:我覺得過時是照片中的世界。所謂的手法是會過時的,但重要的是一個人獨特的面對世界的立場。克萊茵的照片不會過時是因為他面對世界時的態度。他開創性的手法可能有人認為已經不是什麼新事物,但他勇於挑戰陳規的銳氣卻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顧錚:您的大多數攝影作品都是以都市為題材的。您對都市有著一種特別的敏感。可不可以這麼說,都市是您的靈感來源?
森山大道:我是一個都市之子,我對任何都市都一見如故。對我來說,小都市就是短篇小說,大都市就是一部長篇小說。儘管他們規模各有不同,但像小說一樣,會有不同的閱讀樂趣。向東京這樣的大都市,它可以把你弄得精疲力竭。我拍攝它就像寫一部長篇小說,非常辛苦,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不過這又可以讓我體驗拍攝都市的樂趣。這些照片裡的都市是只有我才能感受到我心目中的各個地方的都市。
顧錚:你認為攝影對你意味著什麼?
森山大道:好像是哪一部法國小說中一個女人的一句話吧:「因為那個人還沒有找到,所以我還在一路旅行。」還有一句男主角的話是:「人決不是笑著出生的。」對我來說,不是找不到出路,而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找到出路,而且現在還離不開攝影。所以我現在還在不斷的拍照。
顧錚:你是不是被攝影的紀錄性所吸引住?
森山大道:攝影總有那個地方把我吸引住了。如果說我為攝影的紀錄性所吸引,那也決不是一般意義上攝影的紀錄性。隨便哪一個人拿著相機按下快門,那就已經是記錄或說是一種紀念了。攝影就是有「這已經過去了」的這麼一種乾脆的地方。而我自己也是以這種形象出現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總之,我牢牢記住唯一的一點是:照片是現實的複印,是現實的片段,即使只有我一個人也要這麼做下去,就這麼一直作下去。
顧錚:這是為了把握這個現實的世界?
森山大道:不,沒有什麼人是可以把握這個世界的,最多只是他個人的把握而已。即使如此也還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人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對我來說,現實世界與自我是一體的,不可分離的,現實世界與現實世界,現實世界與攝影,自我與攝影,攝影與攝影,自我與現實事件,自我與自我,一直全都是一體的,有時像一團亂麻,結果連把握自我也成為不可能的了。
顧錚:您被稱為是:”暗房的設計師”,您的作品給人的印象是非常講究顆粒效果,您對此事是怎麼認為的?
森山大道:我既有不考慮顆粒效果的一面,也有在暗房這個具體工作現場裡突然想到要注意顆粒效果的一面,這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並不是絕對的。我的照片所表現出來的顆粒效果是各種情況綜合作用的結果,並不是為顆粒效果而去做顆粒效果。有時這是一種肉體上的反應,會有肉體上一瞬間突然感覺到只有這種影響才能符合自己的要求。而這時做出來得顆粒效果就是這個肉體所感覺到一瞬間的結果,因此,我的照片的顆粒效果是我的細胞層面跟身體振動一樣的東西,顆粒效果與我的身體反應相連,也許,顆粒效果也與銀這個東西有關係。我本身就是顆粒效果,就是銀這個問題。要不要所謂的顆粒效果,是由我的身體做出決定,而不是由我的理智來決定,我聽從我身體的感覺。
顧錚:在您幾十年的攝影實踐活動之中,曾經有過什麼迷惑與動搖嗎?
森山大道:當然有的。我經常會有一種焦慮與迷茫。有時甚至會產生討厭按快門的想法。對自己的攝影產生不安的心情,這雖然是間歇性的、但是一直會有一種焦慮感,讓我不安。20世紀80年代初,我曾經在巴黎的時候訪問過克萊茵。那時候,正好是我對攝影發生很大困惑的時候,當時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要與攝影說再見的想法。但與克萊因見面,我馬上感到他有著與我同樣的焦躁感,我想這是一種一看就明白的東西。但我們都過來了,沒有與攝影說再見。也許就是這種焦躁感,才是一種動力。
顧錚:在這種時候,您是怎麼樣挺過來的?
森山大道:或者是把自己關在屋內,閉門不出,或者就是埋頭看書。這樣,會在某一天突然生出要帶照相機出門的念頭。也就是說,雖然這樣是把自己關在屋裡但是在這段時間裡,我個人生命中的某個地方結束了。於是有一個西的我出生了,他蠢蠢欲動了,我就又每天濛濛懂懂的在城市裡溜達,只管一路邊走邊拍。這時,就會有許多新鮮的東西從外面進入我的鏡頭。我的攝影生涯其實就是這種過程的不斷反覆。
顧錚:作為一個攝影家,相機對您意味著什麼?
森山大道:雖然我是一個攝影家,但我卻不喜歡照相機。照相機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對照相機我並無特別的愛好,只要好用就夠了。我現在用的是一台傻瓜相機,奧林帕司女神。在我年輕的時候,只要手裡沒有錢,我就會把相機送進當鋪裡,自己的照相機什麼的感覺,我不大有。我根本沒有照相機是武士刀的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