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和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外公发烧了,三十八度九。外公只说是喉咙痛,还出去买了润喉药。回来后,切菜烧饭时切到了手。吃饭的时候,外婆看见了伤口,问他,他才说头晕,妈妈给他量体温的时候才知道发烧了。
外公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经历过旧社会和二次世界大战,被骗去日本当过劳工。(参见《遥寄外公》)这样的经历,在他的性格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一直任劳任怨。有好吃的东西留给别人吃,自己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八十三岁了,还每天去买菜,身体很是健朗。
从小我就想嫁一个属牛的男人,因为外婆说,属牛的男人大多像外公这样勤劳,这个梦想的确是实现了,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阴差阳错地嫁了个属牛的男人,又是天蝎座,能够和我孜孜不倦地“打仗”,爱之深,恨之切,打打闹闹的快乐生活着。
话说到此,我又想起了另外两个亲人。一个是我爸爸的大姐姐,一个是我爸爸的大哥哥。
爸爸的大姐姐,我的姑妈,年纪跟我外婆一样大,因为爸爸最小,他们中间隔了六个爸爸的兄姐。爸爸出生的时候,姑妈已经结婚了,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跟爸爸一样年纪。我没有见过姑父,在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姑妈一直住在闵行,在公交系统工作。她退休后,想赚点小钱,就来到市区我奶奶家。奶奶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小小的弄堂,门对门。每天一清早,姑妈就到菜市场摆摊卖小馄饨。那个时候的我读小学,姑妈很疼爱我。她每天只能赚几块钱,却每天拿出几角钱给我买塑料包装的橘子水。现在每每走过超市饮料区,看到这样的饮料时,我总是想起她。每天晚上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奶奶的碗橱,不论姑妈是不是在家,碗橱的角落里总是会靠着一瓶橘子水,那是我每天的兴奋剂。姑妈回闵行家里拿东西的时候,我跟着她一起去玩。她家是老公房,木头的楼梯木头的地板,表哥在窗口外搭出一个小小的阳台。姑妈家在三楼,楼底下,爸爸帮她打了一口水井,搭了一个小棚,棚外种了一株葡萄,每到夏天,都有紫色的葡萄挂在那里。小时候,爸爸教我唱:“啊门啊前一棵葡萄树,啊嫩啊嫩地刚发芽……”我总是觉得就是在唱姑妈家。记得有一次,姑妈带着我坐车回市区,上车的时候大家都去抢位子,姑妈说你快去找一个好位子。我找到了一个很前面的好位子,但是这个时候姑妈的鞋子被人踩到了。我吓得赶紧跑过去,站在踏脚板上往下叫:“姑妈!姑妈!”小时候的我很矮,那段踏脚板看上去是那么长,姑妈在下面找鞋子,我生怕司机就此开车,把姑妈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就不认识路了。后来姑妈上来了,我松了口气,但是好位子没了,只有中间的香蕉座了。这段故事姑妈一直对别人讲着。后来奶奶去世了,我长大了,姑妈来市区的次数少了。我十七岁的时候,上海流行着好几起“敲头案”,搞得人心惶惶,姑妈来的时候,我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姑妈也一直都记得,好几年后都能娓娓道来我当时的样子。后来我高中毕业工作了,我们家也搬了。姑妈一次摔跤,摔断了盆骨,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天天坐在家里。00年的冬天我和妈妈去看了她一次,她坐在椅子上,眼睛有点湿润,手里抱着我的狐狸围巾,在那里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后来我就出国了,姑妈在03年的时候去世了,00年便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到现在我也没有去她的坟上烧过一柱香,但是我的心里一直记得所有的事情。现在的我,站在生与死的台阶上像小时候在汽车踏脚板上一样叫“姑妈!姑妈!”,希望她能听到。
另一个亲人,是我爸爸的大哥哥,我的大伯伯。我小的时候,大伯伯一直在船上工作,那种拖轮,他是船长。等到他退休了,我才得以经常见他。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望大伯伯大伯母,他们家离我家不远,要走过一个洋葱加工厂,总是能闻见小时候认为难闻的洋葱味。大伯伯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比我爸爸大很多。每次当爸爸和其他兄弟有隔阂的时候,他总是来调解。长兄为父,爷爷去世很早,在爸爸的心里,他就像爸爸一样,所以一直对他很尊敬。大伯伯身体一直很好,也在搬家后经常来我家玩。05年,在没有任何迹象的一天晚上,吃了晚饭的他突然心肌梗塞,就这么去了。那天,正好是姑妈去世一周年。大伯母很迷信,一直相信是姑妈带走了伯伯。01年的春节,是我最后一次见大伯伯。爷爷,奶奶,姑妈,大伯伯,他们的骨灰都被埋在了一块地方。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他们都平和安详。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外公八十三岁了,外婆七十八岁了,外公身体健朗,外婆的心脏病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了。妈妈每个星期去给他们量血压。外婆的脚不怎么好走路了,每次我打电话去,她总要对我抱怨。我很怕有一天他们走了,都见不了最后一面。可人总是要走的。
去年回国的时候去超市买东西,遇见了这么一位老婆婆。那个老婆婆八十岁左右了,说话含含糊糊,可能耳朵也有点聋。她在我前面付帐,买的是一桶油,少了一快多。她笑嘻嘻地把钱给收银员,收银员没好脸色地说,钱少了,就和其他收银员以及保安一起在那里说长道短。老婆婆也许听不清楚,也许反应迟钝,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那些人就站在那里一直说着,说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收银员说,老婆婆少的钱我给了。收银员对老婆婆说,小姑娘多好啊,帮你付了,你怎么不谢谢人家。老婆婆好像明白了,转头对我笑笑,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看着矮小瘦弱的老婆婆,我眼眶有点红,我只是希望如果我的外婆外公乃至我妈妈爸爸,如果有一天他们年老反应迟钝,耳朵不灵敏的时候,也有人能这么帮助他们,仅此而已。
老人老了,一个个都要先离开我们,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对他们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就是帮他们削一只苹果,或者,坐下听听他们重复一遍又一遍你小时候的故事。亲人是心里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一碰,香润漫溢;对于我们身处异地的人来说,又是伤感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