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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抉择:以身殉学术

  王国维自沉之后,对其死因一直众说纷纭,直到目前尚在讨论。其主要的见解是:一、“殉清”、“尸谏”说,二、悲观哀时说,三、罗振玉逼债说,四、文化冲突说。其实,自杀有原因,这是综合的。分析这些问题,当然要与王国维的个性联系起来,才有实际意义。

  尽管以上的见解,互相牴牾,然而有一种表面上似乎一致的见解:王国维早年接受叔本华的悲观思想,则是他自杀的思想上的一个原因。研究王国维的自沉,首先要对此作一些分析。诚然,主张生活的本质是痛苦,并不能救助人的自杀;然而当王国维接受叔本华学说时,他是明确地反对自杀的。王国维在早年就看到,要成就伟大的学术,必须有坚忍之意志,永久之注意。他批判当时废学的不良风气,反对“运动狂”、“嗜欲狂”、“自杀狂”。既然自杀是意志薄弱之结果,是消极行为,那么,如若美化自杀,岂非应科以杀人之罪!王国维这样的看法,是十分彻底的。他接着说:“前二者之为意志薄弱之结果,人皆知之。至自杀之事,吾人姑不论其善恶如何,但自心理学上观之,则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入于绝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时之感情,而后出此也。而意志薄弱之社会,反以美名加之,吾人虽不欲科以杀人之罪,其可得乎。”由此可见,王国维早年对自杀是十分明确地反对的。王国维在运用叔本华学说评论《红楼梦》时,也明确地指出,如若黛玉死后,宝玉自杀,“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值可也”。这里应该特别指出,叔本华之哲学是反对自杀的。叔本华提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自杀显然是人的意志作出的决定,并没有放弃意志而得到解脱。所以叔本华说:“自杀,亦即一个个别现象的自甘毁灭,也就是一个完全徒劳的、愚蠢的行为。”叔本华的上述言论,是从根本的哲学意义上说的,王国维也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对《红楼梦》中的自杀行为,也从来就不认为是真正的解脱。至于说,王国维既接受了悲观哲学,就可能由悲观走向自杀,这显然是一种习惯上的引申,并非是对从哲学体系上叔本华学说的把握。

  一个人作出重大的决策,总是与他的整个处境相联系的。王国维的清华时期,是他一生发挥得最好的时期。他进入清华时就明确说过是为了脱离“小朝廷”的勾心斗角的困境。以前他在北京大学当通讯导师时,遇到大学与“皇室”有矛盾时,他是站在一位超然学者的立场上,支持“皇室”的。但是,他要求北大师生以对待别国的君主的礼仪对待溥仪。这里讲的是礼仪,并不是想复辟,也并不是想在“小朝廷”的政治斗争中去捞取个人的职位或利益。王国维很难摆脱这种两难境地,所以一度想过专去教书,不就学校职务,以达到“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对得起自己曾经作出过的选择;也对得起朋友,主要是遗老圈中的朋友;对得起“皇上”的恩宠。受旧文化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即使有“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勇气,但知遇之恩的蜘蛛网却很难突破。特别是王国维,重自己的名誉,深怕别人议论,以为见利忘义,有违初衷了。王国维在北大师生与“皇室”有矛盾时,公开发表言论维护“皇室”,但他与北京大学并没有决裂,还留有余地,与北大学者的交往,仍同过去一样的密切。后来,他进入清华大学,就与学术环境进一步接近了,与“小朝廷”也就比过去疏远了。此时的王国维,在一个新的群体,即学者的群体中生活,受到尊重,在学术上发挥了主导的作用,这是他自己明确意识到的,当然有满足之感。饱经世态炎凉的王国维,深切感受到作为《观堂集林》的作者,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尊敬,这是他的荣誉,也是他进一步开拓新的学术领域的精神动力。他这时经济收入优厚,生活稳定;四处奔波的生活总算了结了,有了一份难得的家庭团聚的祥和的生活。在进入清华之前,王国维在学术上有一段时期因社会政治波动而受影响,这时又能全力沉浸到学术领域中,恣意翱翔了。他在学术上的发展正值盛期。王国维此时对清华学堂研究院和自己的期望值都很高。

  在上面列举的一些关于王国维的自杀原因中,罗振玉“逼债”说,因有他们的通讯为证,可以排除。“殉清”,据说王国维曾与罗振玉、柯劭忞相约投水殉清,未果。于是,就有人认为这次自沉是为避免“再辱”而“殉清”。但是,自杀而与人相约,大约是口头上的。这样的大事,既然相约,又不实行,不过说说而已;况且,并没有见到王国维本人张扬此事。所以,是否有此相约之事,也就死无对证了。至于“君辱臣死”之义,因为溥仪是下了台的“皇帝”,从皇帝威严的角度说,每天都在受辱。然而,如果承认了他逊位的事实,那么还是活得挺风光的,眼下的生存并未受到威胁。臣子们要做的是去护卫,等到“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再殉不迟。“皇上”活着,臣下先殉,谁去侍候“皇上”呢!辛亥时未殉,搬出故宫时未殉,偏偏在“皇上”并未受到直接威胁的此时,倒“殉”起来了。这说得通吗?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来说,熟悉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也知道法国大革命,皇位的更替,大约是常见的事。至于“悲观哀时”,也是事实。但这是一种心态,离自杀的距离尚远。王国维死亡的原因,还有一种说法:“一死报知己”。这是罗振玉提出来的。其中的“知己”,指罗振玉自己。刘蕙孙(刘大绅之子,罗振玉亲戚)以龙峨精灵的笔名发表《观堂别传》,载《人间世》杂志第39期(1939.11.5)爆料罗振玉对王国维死因的新看法:“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时间为1930年夏,在旅顺“鲁诗堂”(罗书斋名)。1990年,刘蕙孙又发表《我所了解的王静安先生》,申明上次“据罗雪堂先生口述发表的文章,只是因尚有一些顾虑,有些事没有写”,这次重申罗振玉的话:“他最后觉得对我不起,欲以一死报知己。我也觉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对他不起。”这里指出导致王国维自杀的“那件事”,可能是当时人称之为“挚友之绝”的事了。“粗暴”在什么地方?罗氏并没有说。好在有王国维保留下来的罗振玉写的声色俱厉的信,可能是“粗暴”之一吧,可供后世评论。刘蕙孙这篇回忆录有惊人之举,他声明并不认同罗振玉的见解,他认为:(王国维接受)“雪堂先生指出的道路是现实的。这才下了决心,埋葬自己的理想,走雪堂道路,从此一直到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之日止,就是沿着雪堂路线,成为朴学的超人。但是埋葬的理想并未澌灭,在一定的气候与条件之下,仍会复燃,折磨着人。我以为这和自己家庭理智与感情矛盾的苦闷,是静安先生终于走上自沉道路主因。”这里所说的“主因”,其实有两个。一是进入清华后有离开“雪堂道路”“雪堂路线”的矛盾;二是对家里夫人不满的苦闷。王国维与潘夫人结婚20年,育有三男二女,潘夫人又抚育莫夫人所遗三个儿子,照料王国维的生活起居,过着穷书生的生活,直到最后,尚有少量债务。重要的是王家一直自尊处世,既不骗财,也不敲诈。细读王氏家书,知他对儿子在罗家用餐,再三嘱咐付伙食费。平时人情来往,礼单亲自写明。至于王国维口袋里没有带钱,据笔者调查当时的教授生活,“男主外,女主内”,属于习惯。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王国维如若每天处理家务,怎么能专心治学呢?所幸王国维女儿王东明活到101岁,仍能介绍当时的具体情境,可供参考。刘蕙孙传达罗振玉深知王国维想要娶李清照那样的夫人,当然浪漫,但反过来思考,李清照能照管这样一个大家庭吗?她愿意吗?男人娶不到李清照那样的夫人,20年后再自杀,实属过分。考查王国维自沉前,家庭生活十分平静。不幸的那天早晨,夫人如常给他梳辫子。不久前全家一起上西山游玩,王国维骑驴前往,游兴甚浓。他在日本时写过“西山朝暮见,五载未一攀”。这次终于上了西山,还向日本朋友介绍过。最坚实的材料,王国维遗书充满对家庭的眷恋和责任感,并没有一字一句涉及雪堂路线和雪堂道路。王氏入清华后,仍坚持原有的学术方向和学术兴趣。《观堂集林》出版后,又想编《观堂集林》补编。他的讲义《古史新证》汇聚众多已有成果。他进入新的领域元史研究,出版了最初的专著。他研究《水经注》兴趣正浓。在学术研究领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尖锐的内心冲突。至于说“雪堂路线”、“雪堂道路”,在学术界从未流行过;王国维也从未承认过有这种“道路”或“路线”,那么,王国维产生背离这种“路线”的内心矛盾,又成为自杀之主因,似乎是海外奇谈。文人的自我标榜,并不少见,读者自可辨析,但如若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就成了损人利己,一旦被揭穿,反倒会损及自身。这里需要指出,这篇文章多处不符合事实。比如,着重写王国维剪辫子:“作了南书房行走后,一次来到天津,静安先生辫子没有了罗家人窃窃私议,后来才知道是奉旨剪掉的。其实后来雪堂先生入南书房,溥仪也劝他剪辫。罗未奉旨,溥仪也未再问。”又比如龙峨精灵说,王国维返国前夕“行时苦于无书,雪堂先生将大云书库所藏副本三万余卷全数割赠”。此事王国维在日记中有记载:“此次临行购得《太平御览》《戴氏遗书》残本,复从韫公(罗振玉)乞得复本书若干部,而以词曲书赠韫公。盖近日不为此学已数年矣。这部日记是与罗振玉相约日后相互传看的。我相信王国维的记述实在,因为王回国时只有10箱书,装不下三万余卷的。1990年刘蕙孙发表文章改口说:记得雪堂先生说,有二百余部。”罗在《海宁王忠慤公传》中说:予割藏书十之一赠之。罗王关系,值得研究,应该以事实为基础,应该直面他们的学术著作。

  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自沉,出自“文化冲突”,真是王国维的知己。他排除了对不少“个人恩怨”的猜测,涵盖了其他的许多因素,最重要的是将人们探讨问题的注意力引向文化的范围。王国维逝世之后,陈寅恪作为受托处理后事的朋友,在悲痛中多次写下了悼念诗文。他思考着王国维的命运,随着社会上种种议论的产生,他也思考着那时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思考着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所系的中国学术的命运。他的思考逐步深入。陈寅恪对王国维命运的理解、同情与共鸣,在当时的学者中可以说是最深切的。1929年夏天,陈寅恪在“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中鲜明地提出“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这是从个人的生存的角度说的。一般地说,自杀出于绝望。王国维自杀前太镇静了,镇静得似乎没有人感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其实他自沉前夕,时局动荡,他经常与陈寅恪、吴宓商议时局,这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反应。但到王国维自沉前一天,据吴宓日记中记,曾建议他去日本暂避,他却说:“我不能走。”学生们也建议他到外省暂避,王国维也表示这样的意思。他已觉得无处躲避了,所以也不想躲避了。其实,即使一个人遇到危难,最多一死;如果死都不怕,危难尚未到来,为什么要自己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这当然涉及王国维对时局的估计,他看到了北伐军总归会来的,“小朝廷”根本不可能保护他了。更为重要的一点,王国维想最后实现自己“以学术为性命”的理想。在王国维看来,一个人的名声不好,学术的成绩就都说不上了。一个人能保持自己的名节,如同屈原一样,文章还是能与日月同辉的。他的镇静,令人不寒而栗,也令人肃然起敬。他在自沉前夕,从容地将有关蒙古史的著作定稿,从容地重编了《观堂集林》补编目录。在自沉前十天,王国维将《观堂集林》的补编目录交给赵万里,并嘱咐说:“此近年来精心结撰之作,今日幸得写定。他日刊补编时,均宜依次编入。尔有暇日,当为我次弟副录。”在王国维最后赴颐和园前,还将学生作业批改好,送到办公室,表现了他对学术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作风。所以吴宓在他日记中说:“其昨日就义,至为从容。故家人友朋,事前毫无疑虑。”王国维在这人生的最后关头,能做到“至为从容”,是和他心中另有寄托有关:他期望他的学术生命得到永存。诚然,王国维的决策是错误的,他实际上使中国学术遭受了重大损失,他一生准备的学术大厦并未最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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