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实的学者,活着的时候,一不谨慎,就会被人利用,确乎可惜;其实,如若不明不白地死掉,死了之后还被人利用,就不但可惜,而更为可悲了。
住在天津的罗振玉,本来已经断绝了与王国维的交往,听到王国维的死讯之后,却又异乎寻常地活跃起来了。6月4日,他派儿子来京吊丧,并传话说,罗本拟亲来,因家人“恐彼来此有所感或有他变,故不肯放他来京”(《王贞明给兄长高明的信》)。6月5日,罗振玉向溥仪皇帝递呈王国维的《遗折》:“臣王国维跪奏,为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仰祈圣鉴事:窃臣猥以凡庸,过蒙圣恩,经甲子奇变,不能建一谋,画一策,以纾皇上之忧色,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神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臣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更事变,竟无一死节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清池。伏愿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耻,潜心圣学,力戒宴安……并愿行在诸臣,以宋明南渡为殷鉴,破彼此之见,弃小嫌而尊大义,一德同心,以拱宸极,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迫切上陈,伏乞圣鉴,谨奏。宣统十九年五月初三日。”
这是密封的遗折,由罗振玉送到张园溥仪“皇帝”手里。溥仪自己说:“我看了这篇充满了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文字,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议了一下,发了一道‘上谕’。”“诏书”中说:“谕南书房行走,五品衔王国维:学问博通,躬行廉谨,由诸生经朕特加拔擢,供职南斋……遽览遗章,竟自沉渊,孤忠耿耿,深恻朕怀。著加恩谥予‘忠悫’,派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醊,赏给陀罗经被,并赏银贰千圆治丧,由留京办事处发给。”这样,王国维自沉是为了“殉清”、“尸谏”的调子,就借用“金口”定下来了。这对“皇帝”和遗老们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据溥仪回忆:“罗振玉于是一面广邀中国名流、学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园里为‘忠悫公’设灵公祭,宣传王国维的‘完节’和‘恩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罗振玉给王国维写的祭文,很能迷惑人,至少是迷惑了我。他在祭文里先表白了自己没有看到王国维的‘封奏’内容,之后,以臆测其心事的手法渲染了自己的忠贞,说他自甲子以来曾三次‘犯死而未死’。在我出宫和进日本使馆的时候,他都想自杀过,第三次是最近,他本想清理完未了之事就死的,不料‘公竟先我而死矣,公死,恩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予若继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谓予希冀恩泽’,所以他就不便去死了,好在‘医者谓右肺大衰,知九泉相见,谅亦匪遥’。这篇祭文的另一内容要点,是说他当初如何发现和培养了那个穷书记,这个当时‘暗然无力于世’的青年如何在他的资助指点之下,终于‘得肆力于学,蔚然成硕儒’。”
当然,这场闹剧,溥仪本人自己承认也是“合作者”。因为,所谓王国维的“遗折”本来是假的,由罗振玉伪造的。溥仪后来才发现“不是王国维的手笔”,并且听到周围人有揭发,不过“皇命”已下,就听之任之了。其实,这个遗折上署的时间,正是王国维自沉的日子。那天,从早晨开始,一直到去颐和园,王国维的时间已排满了,哪有时间写那份“遗折”呢!今见王贞明1972年撰文说:“原来这‘遗折’是罗先生命他的第四个儿子仿父亲的字迹写成的。罗振玉先生为什么这样做?想是要利用父亲‘忠于清室’来标榜自己。”看来,这个已退位的皇帝与他的“大臣”们在心理上,因为王国维的死得到了安慰。罗振玉如果是真的遵从君臣之礼,他是犯了欺君之罪的。当然,他心里也明白,他面对的是下了台的“皇帝”。王国维生前被人利用,自己结束了生命,仍然要被人利用,实在太可悲了!鲁迅的眼光犀利。透过复杂的现实生活的种种伪装的蜘蛛网,他尖锐地指出:“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有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Sandwich(夹肉面包,音译三明治),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他既指出了王国维的可悲,也表达了对这种命运的同情。罗振玉机心太重,也引起了社会上许多人的质疑。一个人在如此关键时刻都在撒谎,那么,他在其他事情上还有没有撒谎呢?这个问号会久远地留在人们的心里。鲁迅说得好:“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