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1925年4月到清华赴任,当时国学院正准备招生。因为王国维有崇高的学术声望,暑假中清华学校留校学生就邀请他作一次讲演。王国维作了《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现之学问》的报告。这是王国维第一次在清华的讲坛上与广大同学见面。听讲的人虽然是普通的大学生,但他的报告却是宣传最近国内研究方面的新的成绩。这个报告提出了20世纪最初二三十年中国学研究的前沿的问题,或者说取得突出成绩的问题。他举出五项:一、殷墟甲骨文字;二、敦煌及西域之简牍;三、敦煌千佛洞的六朝、唐的文献;四、内阁大库书籍档案;五、中国境内之古代外族遗文。这些问题都是王国维全力研究的问题,讲起来特别亲切。在学生的研究兴趣方面,王国维主张从材料出发进行研究。“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故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现时代。”王国维在讲演中注意鼓励和引导学生。比如讲到甲骨文的发现和研究之后说:“然此学中所可研究发明之处尚多,不能不有待于后此之努力也。”讲演结束时又特别强调说:“然此等发现物,合世界学者之全力研究之其所阐发尚未及其半,况后此之发现亦正自无穷,此不能不有待少年之努力也。”
王国维向清华学生演讲,介绍的是国学研究。听讲的对象,虽然并不都学习国学,但是,在王国维看来,研究任何学科都首先需要有一种以学术为性命的科学精神。“夫今日欲求真悦学者,宁于旧学中求之,以研究新学者之真为学问欤?抑以学问为羔雁欤?吾人所不易知。不如深研见弃之旧学者,吾人能断其出于好学之真意故也。”以学术为性命的精神,是科学研究的动力,如果为了赚钱而研究,就不可能真正研究好。研究旧学,取得名利不易,这就在客观上,使得这个领域中有“好学之真意”。在王国维看来,学生应该有一种素质,即以学术为性命。这种素质教育搞好了,学生会努力地去求学,也能抵制社会上不良风气的侵袭。王国维心情沉重地说:“吾国下等社会之嗜好,集中于‘利’之一字。上、中社会之嗜好,亦集中于此,而以官为利之代表,故又集中于‘官’之一字。夫欲以一二人之力,拂社会全体之嗜好,以成一事,吾知其难也。”了解了这一思想,才能深刻理解王国维在参予起草的《章程》中称培养“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的涵义。
亲领王国维教学风采的,如今健在的只有一个人了。他就是《金文大字典》的主编,九十高龄的戴家祥。戴家祥于1926年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研究甲骨文、金文。他说:“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学大纲是王国维先生起草的,采取了中国书院和英国牛津大学两者相结合的办法教学。教授有赵元任、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李济是青年讲师。他们教学也各有特点,和王国维在一起,他不讲,只听学生讲,讲到他满意的地方,他就点点头说‘还可以’;和梁启超在一起,只听他讲,不给学生讲话的机会:和陈寅恪在一起,他讲一半学生讲一半。有一次他把我叫去,要我讲南北朝史,这当然是考我了。”这段话真切地记述了不同性格的学者有不同的教学风采。王国维性格内向,锋芒内敛。他对学生是热情的,将学术发展的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
国学院的茶话会是师生恳谈的形式,议定每学期举行两次。一次老师作东,每位教授出五元,助教出一元;一次由学生出资,以示回敬。这种形式自由灵活,便于交流。会上梁启超讲话活跃,王国维每次都参加,谈话质直。比如1926年期中茶话会,适逢李济讲师从山西考古回校,带回四十九箱资料,震动清华。发掘地点在山西夏县,据传尧舜都城都在山西。会上,大家互相议论。王国维却冷静地说:“我主张找一个有历史根据的地方进行发掘,一层一层掘下去,看它的文化堆积好吗?”教授们都对此无异议,但也因为王国维谈话太简单,点到为止,并不曾形成讨论。过了一天,有钻研精神的学生特地去向王国维请教,问他发言的意思,山西夏县究竟是不是禹都?王国维才回答说:“那是搞错的。”“我国古帝都都在东方。太皞之虚在陈,大庭氏之库在鲁,黄帝邑于涿鹿之阿,少皞与颛顼之虚皆在鲁、卫,帝喾居亳……尧号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阳,舜号有虞氏,而子孙封于梁国之虞县,孟子称舜生卒之地皆在东夷。”“禹之都邑虽无考,然自太康以后以迄于桀,其都邑及地名之见于经典者率在东土,与商人错处河、济益数百岁。”这里叙述的王国维的思想,是一贯的。在王国维看来,文物深埋于地下,千百年不会动,所以与地理有极大关系。地下的文物,与书上的资料互相参证,对研究历史特有裨益。
王国维上《尚书》课时,开场白是独特的。他颇为郑重地向学生宣布一个重要消息:“诸位!我对《尚书》只懂了一半。这是我对诸位应该说的第一句话。”这使同学感受到了他的老实,也知道了他的自信。无论上课,还是答疑,遇有同学问到的问题回答时没有把握的,就明确地说:“不甚清楚。”有时点起烟,显然在思考着,彼此不说话。待到他有想不起时,仍然告之“不甚清楚”。这就使人深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王国维对学生治学的主张,是希望首先要将书读好。“五四”以后,怎样用科学方法整理国学,各方面人物都有不同见解。胡适开过一个国学的必读书目,王国维却有不同看法。他说:“胡先生想把国学开出一账来,好像是索引,一索即得。但是细账开好后,大家便利了,也就不读书。”比如学生向他请教如何读《史记》,他答:“寻源工夫,必有所获。”这里所说的“寻源”,不止用古籍,也用地下所得的考古资料,互相参证。清华学生成立史学会,王国维也到场表示自己的意见,显然坚持自己的意见。“静安先生则谓宜多开读书会,先有根柢而后可言发展。席间议论高兴,最后乃折衷一致,先生微嫌薄之。既散,与寅恪先生同行,颇用怀疑,以为斯会别有用意,而不知其实欲有所贡献于史学也。”
王国维是有热烈的内心感情的人,但除非对很熟悉又谈得来的人,一般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他的教学风格是平实的。徐中舒在《追忆王静安先生》一文中说:“余以研究考古学故,与先生接谈问难之时尤多。先生谈话雅尚质朴,毫无华饰。非有所问,不轻发言;有时或至默坐相对,卷烟以自遣,片刻可尽数支;有时或欲有所发挥,亦仅略举大意,数言而止;遇有疑难问题不能解决者,先生即称不知。故先生谈话,除与学术有关者外,可记者绝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