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汝藻,字元彩,号孟苹,又号乐庵,浙江乌程人,清末举人。王国维称他为同岁,同籍浙西,同官学部。王国维1916年回上海后,听说他在哈尔滨收买珠宝,以十万赢二十万。之后,他因为编藏书目才来往密切。王国维称蒋汝藻“居士元彩有肝胆,重友朋,其嗜书盖天性也。余有意乎其为人,遂为定交。居士获一善本,未尝不以示余,苟有疑难,未尝不与余相商也。”王国维与蒋汝藻的交往,完成了两件十分重要的事:一是王国维完成《传书堂藏善本书志》,二是蒋汝藻为王国维校刻《观堂集林》。
王国维交游范围超出遗老之外,对他的事业影响颇大的当数蒋汝藻。蒋汝藻是藏书家、商人。他的书库称“密韵楼”,或沿用他先辈取的堂名,曰“传书堂”,所以,《传书堂藏善本书志》又称《密韵楼藏书志》或《传书堂藏书志》。收入全集,编为两卷,共1442页之多。王国维于1922年夏作《传书堂记》,记述蒋汝藻“幼传家学,能别古书真伪。自官京师,客海上,其足迹率在南北大都会。其声气好乐又足以奔走天下,故南北故家若四明范氏、钱塘汪氏、泰州刘氏、泾县洪氏、贵阳陈氏之藏,流出者多归之。……顾取先人旧额,以传书名其堂。余谓为子孙者如孟苹,始可谓之能传书矣”。1919年闰七月,观赏蒋汝藻所藏敦煌所出画二幅,作《曹夫人绘观音菩萨像跋》《于阗公主供养地藏王菩萨画像跋》,又作《乐庵写书图序》,均收入《观堂集林》。《传书堂藏善本书志》是为蒋家私藏书籍编纂作志。王国维编志于1919年秋接手,于1923年11月基本定稿,前后四年多的时间。蒋汝藻每月致薪五十元。王国维当时家庭开支颇大,特别是要应付孩子的教育费用,这项工作是实际需要。同时,登录善本又作志,能接触很多有价值的古籍,实为王国维喜欢的事情。
1923年王国维接到赴北京任“南书房行走”的“上谕”时,《密韵楼藏书志》经、史、子部分草稿已具,集部正编至元末。临行,王国维特地致函告蒋家,这部手稿自己带走,拟到北京后再重加订正。这期间,蒋汝藻对买书、印书,兴趣十分浓厚。1923年蒋汝藻在致王国维的信中称:“敝藏书目决计截止,先行付刻,乞从容整理之。三五年后如成绩可观,当不难再编续录。尊意以为何如?”(六月二十三日,阴历)过了一个月,蒋汝藻听说别处有人可能出售藏书,马上派人去联系。他计划这批书名定后,再买千种书,并编成续录。已有的藏书,全目都在王国维处,所以蒋汝藻提出:“乞核计若干种、若干卷,并乞大序一篇,为弟作一跋尾,略道二十年来苦心孤诣。人家藏书有钱便可办到,弟则深好笃嗜全以节缩衣食而来,故成绩不如人,而艰难则甚于人百倍。……得椽笔发挥之,当更怵目动心也,拜托,拜托。”(七月初九日,阴历)他为了搜集古籍,还请王国维打听北京是否有好书可买,听到传言皇宫中有孤本流出,亦特别提出,请王国维代为关心。王国维在该年阴历七月十六日致蒋汝藻信中提到这件事:“兄之聚书经历,望暇时记出,不妨琐碎,以为作跋材料,如是庶几能亲切有味。”从这段文字看,王国维已答应为他代写跋了。现存的王国维《传书堂记》估计就作于这期间。
密韵楼藏书,不久散失,大部分归商务印书馆。王国维很同情蒋氏的不幸。他在致日本友人的信中,也将此作为文化上的一件要事告之:“蒋氏密韵楼之书,因商业失败,现归商务印书馆。弟与蒋君多年旧交,亦代为惋惜也。并以附闻。”蒋汝藻失书事,1924年阴历二月二十五日曾向王国维作详细报告:“弟半年以来,所历都非人境,不知曾造何孽致有此酷报。藏书之去售于欺骗,更为弟一生不能忍受之痛史。”“弟与吾兄相处数年,情同手足,行为尝为兄所深悉。自问甘心吃亏,未尝妄取。”“卅年心血付诸流水已可痛哭,况将祖父所遗及百千费尽心力陆续收回者亦复一并攘夺,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言念及此,心痛欲狂。……自书出我门,足迹未尝一至藏书之室,其心之痛苦,可想可见矣。”密韵楼藏书散失,日本学者也十分惋惜。神田喜一郎致王国维的信中说:“蒋氏密韵楼之书,闻近日归商务印书馆。前年信畅在沪之时屡由先生到其家,万卷琳琅,犹仿佛于耳目之间。而今归他家,闻之凄然,感慨不已耳!”
蒋汝藻为人热情,喜与文人交往。每逢新书发行、鉴别书画、送行洗尘、友朋相聚,王国维在上海期间总是被邀的主要客人。王国维离沪之后,蒋汝藻关心人甚细心。王国维托在上海买衣服,蒋汝藻办完之后,还仔细地嘱咐说:“尊需纱花衣今日已付邮,必有折叠痕,可就近觅缝工熨平之。以邮包有一定尺寸,不能过大也。”王国维离沪时,仓圣明智大学的薪金尚未领取,想托蒋汝藻设法代索取。蒋汝藻回信说:“园中交情本不足恃,尊寓经常之费,何可骤减,又未便往索。弟已嘱敝账房先送百番接济,如尚不敷,当陆续由弟处交付。弟虽拮据,区区之数,尚无大损。吾兄不必客气。如有急需时,尽不妨派人通知一声,弟必代为安排妥贴。闻兄又不能按时领俸,此虽得之传闻,然亦意中事也。”蒋汝藻听说北方局势不太平静,特别提醒他,“移眷之说宜缓为是”,因为“政局变化愈不可测”。后来,王国维还是将全家迁往北京了。
王国维《观堂集林》于1921年编成,1923年印成。蒋汝藻任校勘之役。1923年6月10日,王国维在《观堂集林》付印前夕致信蒋汝藻说:“敝集雪堂一序已代撰就,后由其改定数语。大序屡拟增改讫无善,恐即此已妥,再加反为蛇足,未识公意如何?”据此,现存的《观堂集林》蒋序,也是王国维代笔写的。这篇序文中叙述了蒋氏刊刻的辛苦:“辄夜分始得休,休则检理书画,或为君校此书,往往漏尽始就枕。顾以为一日之乐,莫逾于此时者。此非余之私好,凡读君书者,意必与余有同况也。”此种感人情景在蒋汝藻致王国维信中有详细记述:“大集昨始送来一部,兹先邮寄,以慰快睹。……弟略有翻阅,错字甚多,此复校之不力,负疚良深,必有勘出请另纸记录,纸版尚可挖改。特此已印者,无法可施耳。”(1923年十一月十九日,阴历)过了一天又致信说,“适弟五卷内漏订一页,尚须改装,稍缓数日,当先邮寄一部也”。其实,发稿以后,屡次催促。因为进度缓慢,又得向王国维道歉。书籍的装订,亦颇费心力:“装订尚雅观,初拟售品订十册,嗣觉六册之雅,故一律装六册。”用纸方面,用连史纸印的售十元,竹纸印的售八元。另装黄绫封面者二本,想是王国维进奉“皇上”的。又装宽大本二十部,系非卖品,由王国维与蒋汝藻送好朋友用的。该书出版后,蒋汝藻又忙发行,用打八折请人代售的方式,于上海和北京发售。这批《观堂集林》一共印了五百部。蒋汝藻介绍说:“弟意能销出二百五十部,即可收回成本。区区之数,当不甚难,特不知时间如何耳。”他还鼓励王国维可以向友朋赠书:“应送者送,不必因成本之钜而惜之。弟约计有二百五十部销出,即可如数收归,稍待时日必可达到,兄勿过虑。”可是,实际上,销路并不畅。蒋汝藻又认为:“销路不畅,此殆关乎时局,市面非人力所可强也。”出书以后的这一年冬天,蒋汝藻认为销路“南中必不多,所希望者惟北大耳”。过不久,他又据友人预测:“北大在春夏时必有百部可销,近来金融加紧,恐须减折。鄙意拟请兄于北大中托一熟人合一成数,直至尊处交易。”王国维托友人售书,八折相待,优惠学者。托马衡在北京大学售书。1924年3月11日,他致蒋汝藻信中说:“集林》大学研究所已取去廿五部,有广告在大学日刊中,取去已半月许,尚未缴款续取,是销数亦不见甚佳。”到了1924年3月23日,王国维又在信中说:“大学所售闻亦未到十部。北方疲销如此,不知南方如何?”蒋汝藻回复他称:“书生售书,并不容易。”1926年11月,王国维在清华研究院任教时,学生欲以半价(四元一部)购买二十一部。王国维马上与蒋家商议,得到允许。说明“只此一次,后不为例”。以后,清华研究院决定购以发奖,此二十一部书以六元价付给。售书之难,于此可见一斑。但是这里也可以看出王国维与蒋汝藻关系的亲密。
清华学校研究院拟聘王国维任教,王国维写信给蒋汝藻商议。蒋汝藻以通达的口吻告诉王国维:“忽奉手书,欣慰何可言喻。清华月脩四百,有屋可居,有书可读,又无须上课。为吾兄计似宜不可失此机会。虽久暂未能逆料,而暂避风雨,南北均不能优于此矣。久欲驰书劝驾斩断种种葛藤,勿再留恋。顷知已毅然决定,为之额手不置。从此脱离鬼蜮,垂入清平,为天地间多留数篇有用文字,即吾人应尽之义务。至于挽回气数,固非人力所能强留。”这几句话,说得中肯、透彻,是了解王国维的人才能说得出来的,爱护之心溢于言表,其中有遗老们说不出来的老实话。王国维对此暂时未作正面的回答。
1924年(甲子)11月5日,溥仪被冯玉祥部逐出故宫。剧变的历史,要求王国维作出新的选择。王国维忠于自己的诺言,对溥仪“随侍左右,未敢稍离左右”。这时清华大学创办研究院,聘请他任教职,初因情绪不好未就,但到1925年1月,经奉“皇上”溥仪面谕,才就清华之职。这是王国维思想大波动的时刻,他的思绪曾与蒋汝藻一家进行了交流。王国维在1925年1月21日致蒋谷孙的信中说:“弟此数月来日在忧患中,亦毫无所见。秋冬间检理内府铜器,未半而难作。顷闻彼中人于坤宁宫检得王莽嘉量一器,而斛、斗、升、合、龠具与《汉书·律历志》所载者同。马叔平即据此作刘歆铜斛尺,并即欲推之作《隋志》十五种尺。闻原器甚完好,惟铭词稍模糊,弟亦不忍往观也。”他在忧患中,对马衡的考古仍然是关心的。不久,他毅然决定去清华任教,思想上有明显的变化。1925年3月25日他在《致蒋汝藻》信中说:“数月以来,忧惶忙迫,殆无可语。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现主人在津,进退绰绰,所不足者钱耳。然固穷至此,而中间派别意见排挤倾轧,乃与承平时无异。故弟于上月中已决就清华学校之聘,全家亦拟迁往清华园,离此人海,计亦良得。数月不亲书卷,直觉心思散漫,会须收召魂魄,重理旧业耳。”这段话,显然也是对蒋汝藻来信的回复。他对小朝廷的“派别意见排挤倾轧”十分不满,才决心离开人海,专亲书卷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上海有几位遗老朋友,书信往来甚疏,托蒋汝藻问候“沪上诸老想均安善”,“古老、孟劬等须常晤,祈即以此书示之”。王国维于1926年5月17日致罗振玉信中又一次提到:“公到彼后,当知维三年来书问甚疏之故也。”这句话,更可让人再三品味,他与蒋汝藻之间的友情和信任,却是与日俱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