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与王国维相知,大约是在1914年冬。王国维在《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序文中说:“甲寅岁末,国维侨居日本,为上虞罗叔言参事作《殷墟书契考释后序》,略述三百年来小学盛衰,嘉兴沈子培方伯见之,以为可与言古音韵之学也。”
1916年以后,王国维定居上海,这期间直接交往最多的是沈曾植。沈曾植(1851-1922年),字子培,别字乙庵,号寐叟,浙江嘉兴人。他的学生王蘧常作《沈寐叟年谱》称名号达四十多个。沈曾植在上海寓居海日楼。这座似乎独立于世的建筑兼具文化和遗老的象征。
王国维一到上海就去拜访沈曾植。当时,他想去工作的哈同花园中的仓圣明智大学,社会上对其主持人有各种说法,他听了沈曾植的话,才算有了了解,并马上向在日本的罗振玉通报。王国维1916年已届四十岁,当时沈曾植已有六十五岁了。王国维尊之为前辈学者,沈曾植则视王国维为忘年交。若论中国古代文化,沈曾植当时是极负盛名的学者,他在音韵学、西北地理学、考古学,以及佛学、道学诸方面均有很高的素养。他是光绪六年进士,曾任安徽学政、布政使,是清末“同光体”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写诗,他针对当时的“尊唐”、“尊宋”之争,提倡打破唐宋界限,眼界开阔。为学则重视西方的社会科学。但是,政治上,重皇权,是遗老中一个活跃的代表人物。1917年张勋复辟,他匆匆忙忙赶往北京,就任过几天学部尚书。王国维在音韵学、元史研究方面,都得到沈曾植的启发。他在致罗振玉信中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至前日始脱稿,昨日作一序。书仅十八页,序乃有三页,专述乙老口说并与乙老谈论之语。因乙老万无成书之日,非记其说不可也。”王国维因这篇文章不习见的字太多,不宜排字,只能手写,刚抄完序文,就写信报告罗振玉,可见对这篇序文的重视。王国维在前六天已写信通报了。“本年十二月报尚短自撰稿二十余叶,前拟作《尔雅声义类》,以分类至难,稿成而废。现改作《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月内可成,下月尚须以十日之力为之写定石印,因其中生字太多,不能排印。其中一段颇用乙老新说,乙老之说,前作《乐诗考略》,末条用其说为之阐发,此次复为畅其说,此老之说可见者,他日恐仅此耳。乙老谈论须分别观之,时有得失。得者极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据王国维在上述序文中记述,1915年春,归国扫墓,曾谒沈曾植于上海,并述王国维与沈曾植谈话经过如下:“方伯莞然曰:‘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因相视大笑。余又请业曰:‘近儒皆言古韵明而后训诂明,然古人假借转注多取诸双声,段王二君,虽各自定古音部目,然其言训诂也,亦往往舍其所谓韵而用双声,其以叠韵说训诂者,往往格不得通。然则谓古韵明而后训诂明,毋宁谓双声明而后训诂明欤?’方伯曰:‘岂直如君言,古人转注假借,虽谓之全用双声可也。双声或同韵,或不同韵,古字之互相假借转注者,有同声而不同韵者矣,未有同韵而不同声者也。君不读刘成国《释名》乎?每字必以其双声释之,其非双声者,大抵讹字也。’”
其实,王国维阐发沈曾植学说的事,以前也有过。1916年5月17日,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中说:“乙老言及,古乐家所传《诗》与诗家所传《诗》次序不同,考之古书,其说甚是,因申其说为一文,入《乐诗考略》中。乙老学说著于竹帛者,将来或仅此篇。然此篇乃由乙老一语所启发,亦不得谓为此老之说也。”在音韵学方面,沈曾植确有独到的见解。王国维愿意经常向他请教。1918年末,王国维改定《唐韵别考》、《音学解说》二种为《声韵续考》一卷,“以补东原先生之书,约得三十余叶。写成后拟属寐叟作序,此事乃所乐为,前日曾谈及,盖去年已有此约也”。王国维到上海之后,在研究音韵学方面兴趣甚浓,在学术上也有明显的进展,这显然得益于沈曾植的帮助和给予讨论的机会。王国维有了新著就送去请提意见,并附信说:“今晨拜教至快,鹤山《唐韵后序》顷录出,并拙撰《唐韵别考》稿同呈上,此稿本拟续东原先生《声韵别考》,非续纪氏《唐韵考》,因但考隋唐韵书,故用此名,亦颇不妥。又稿经涂改数次,复为手民所污,以尘尊览,殊为棘目。今辄遵专旨奉呈,祈教正为感。”1919年1月,王国维又致信罗振玉说:“前日晤乙老,谈次知其方阅韵书,盖欲为维之《声韵续考》作序。此老好胜,其于音韵议论本甚通彻,唯恐求之过深,或发奇论耳。”王国维认为沈曾植音韵学方面的成就“功力不浅”,但对他未完成这方面的系统著作,又觉惋惜。
沈曾植是诗人,古诗功力纯厚。王国维对自己的诗词本来就很自信,这又是他们之间互相交往的一个领域。互相唱和,既有文人的情趣,在遗老圈中更是一种特有的精神寄托。王国维曾以自己的“人间词”自豪,抒发过对人间苦痛的感受。在与沈曾植交往中又送去自己的词,另函说:“录得旧词廿四阙,末章甚有‘苕华’‘何草’之意。呈请教正,并加斧削,至幸。”新选的词不用《人间词》的名字,改为《履霜词》,词前有一段小引曰:“光宣之间学为小词,得六七十阙。戊午夏日小疾无聊,录存二十四阙,题曰《履霜词》。呜呼!所以有今日之坚冰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四月晦日国维书于海上寓庐之永观堂。”王国维这样处理,就带有一点遗老的意味了。沈曾植也将自己的作品寄给他,并说:“抄捡得旧词二十余首,录出呈教,不知有可存一者否?与公有仙凡之隔,然惟真仙或能度凡人耳。”王国维就回书曰:“小词呈教乃荷揄扬踰分。君子失辞,固亦不免耶。尊词容细读。贱恙已轻,惟尚有咳痰及骨节酸楚耳。不日当愈,再走奉教。”
王国维与沈曾植过从甚密。沈曾植有要事即写信:“有要语即刻请过我一谈,静庵先生。”王国维暂时离沪,也致书报告:“维脚气近二十日服药未见大效,故决作转地之计,定于十八日午赴津,往返期以二十日,重阳前后当可返沪,尔时步履当可如常,再行趋叩起居。”王国维与罗振玉通信,都称:“然处此间久,除乙老外,无可共语者。”这样的共鸣很难得。
王国维与沈曾植都是诗人,以诗会友,更具特色。1917年隆冬,上海苦寒,砚池皆冻,王国维以火炙之,抄沈曾植诗,编成三卷,每卷各得三十余页。此稿如不刻,付石印也可以了。王国维向罗振玉介绍:“其中大有杰作,一为王聘三方伯作《鬻医篇》,一为《陶然亭诗》;而去年还嘉兴诸诗议论尤佳,其《卫大夫宏演墓诗》云‘亡虏幸偷生,有言皆粪土’,今日往谈称此句,乙云非见今日事不能为此语。”1916年夏,沈曾植作《伏日杂诗简静安》四首,王国维即和四章,其末有“度世原无术,登真或有方。近传羡门信,双鬓已秋霜”。沈曾植又作《静安和诗四章,辞意深美,而格制清远,非魏晋后人语也。适会新秋,赋此以答》七律一首。王国维和《再酬巽斋老人》一首云:“人喧古渡潮平岸,灯暗幽坊月到门。迥野蟪蛄多切响,高楼腐草有游魂。”其中“蟪蛄切响,腐草游魂”的感慨,也就是诗中所吟“今年颠倒作寒温”之意。王国维也说过,政界又有纷争,蟪蛄切响,腐草游魂,二语可以尽之。
王国维作《戊午日短至》一诗,沈曾植和诗《静安录示短至诗和韵奉教》,王国维又作《东轩老人两和前韵再呈一章》,写得都很认真,抒发遗老看不惯当时世态的心境。王国维曾作《海日楼歌寿东轩先生七十(戊午)》,沈曾植1918年2月七十岁生日时,王国维致函祝寿,表示贺诗后呈。沈曾植在上海的住宅海日楼,辛亥以后虽有遗老来往其间,总的背景处于遗老孤立之境。王国维在诗的开头就歌颂“海日高楼俯晴空,苕华夜半光熊熊。九衢四照纷玲珑”,陷入一般寿诗的歌功颂德的旧调。诗末云:“诗家包丘伯,道家浮丘公,列仙名在儒林中。”描述沈曾植学术渊博,确非虚语。王国维对沈曾植的创作,在与罗振玉的私人通讯中,评价不高。“乙老近又作词,亦无聊之极思也。”“乙老甲寅以后诗稿亦已借得,佳者仅十余首,余则应酬之作居多。《壬癸稿》亦已觅得,恐亦有应酬之作在内,可知精到之作自不能多耳。”
1919年阴历小除夕,沈曾植送他水仙花。王国维客居上海,居室逼仄,每日为生计奔忙,过年前得到这样高雅的水仙,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件礼物牵动着一家人,大家忙碌了起来:“儿倾储粟瓶,妇彻荐新盘。僮媪纷濯溉,新井汲寒泉。”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情绪。王国维到上海以后写的诗,以这首诗最为生动、真切,情绪活跃。
沈曾植曾任《浙江通志》总纂,他是王国维的同乡,所以特约请王国维为分纂,“月薪而非计字取酬”。王国维在信中说:“维答以哈园现正在议留,彼固不可与共事,然于研究学问则可由自己所好者为之,若《通志》则因素无研究又范围太广……”写通志有固定收入,但必然会分散精力,影响学术研究。但是沈曾植却委婉而体贴地希望他接受。王国维自己在致友人信中说:“乙老则谓兼办无妨,此系帮我忙;我所做之事有欲请代劳者,即兄不允亦当时时奉扰云云。”王国维对沈曾植的帮助是感谢的。罗振玉也在信中称赞:“乙老月饷之议,洵属美意。”沈曾植对王国维相助,十分高兴,他说:“浙志得公相助,且为湖山生色。……《山海经》会稽以下诸山亦思略加疏证。”
王国维与沈曾植的关系,主要是论学。他们之间经常发些遗老的牢骚,但是沈曾植的重大的复辟活动,甚至并不告诉王国维。王国维听到沈曾植议论时事,总是很快告诉罗振玉。比如:“乙老(指沈曾植)因渠上夜发热,视其神气颇颓唐,兴致使然,非徒身体上之关系也。”“乙对时局大有绝望之念,谓梁已预备为第二任总统,此语良然。又大骂徐海东(即徐世昌),谓非徒梁之干儿,乃其亲儿也。但不知黄楼近来意思如何耳。”他们的议论,有不少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以及以意为之的幻想。徐世昌曾一度与小朝廷拉拉扯扯,但在1918年,他自己当上大总统了。黄楼,暗指辫帅张勋。张勋复辟,沈曾植与一班遗老北上,他当上了学部尚书。这场戏,不久烟消云散。王国维曾说:“维初六晨晤乙老,尚不言及北行。”过了一个星期,报上公布了张勋复辟的消息,张军又不利。王国维义正词严地说:“北行诸老恐只有以一死谢国。曲江之哀,猿鹤沙虫之痛,伤哉!”这里说的“北行诸老”,指去北京参加“张勋复辟”活动的康有为、劳乃宣、刘廷琛、沈曾植等人,在王国维看来,复辟活动,涉君臣之义,臣应守大节。十天以后,他又写信给罗振玉说:“此次负责及受职诸公,如再然南归,真所谓不值一钱矣。……寐叟于前日已有传其南归者,此恐不确也。”由此可见,王国维对沈曾植仍然充满好意。但是,实际上,王国维的书生之见,并未实现。张勋复辟失败之后,遗老们并未尽大节,仍然活着回上海了。
王国维曾作《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后编入《观堂集林》第二十三卷,给沈曾植的学术地位以很高的评价。他指出沈曾植学术上的特色是:“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源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两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此论之意,实叙他在清代学者中可列为集大成者。以后又进一步指出其学术特色和对后继者的意义;“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王国维曾自称这篇序文“藻周虑密”,但文中对沈曾植政治上的作为,只字未提。此外,王国维在私人信件中,也批评过沈曾植:“此老才疏志广,今之文举尺牍之文,语妙天下。”如果就沈曾植整个学术水准而言,“才疏志广”这四个字,近于酷评。
沈曾植于壬戌十月初三逝世。其灵柩十四日返嘉兴,其间王国维力劝即办丧事,因为两浙风云正多。王国维写的挽联是:“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沈曾植身后事,王国维力主编遗著。“其遗著成书尚少,而书眉及废纸所记,颇可纂辑,意尚可得数卷另其成卷者亦有数卷,诗文大略已有清本,合之或可得二十卷。……此事维当任之,其刊刻之资,翰怡当能任之。将来如慈护约检遗书,当为之先一检点也。”沈曾植遗著后编成《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延宕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方出版。沈曾植的学术地位应进一步重视,沈曾植和王国维的学术友谊也是值得发扬的。
王国维的《沈乙庵先生绝笔楹联跋》情意深切:“东轩先生弥天四海之量,拨乱反正之志,四通六辟之识,深极研几之学,迈往不屑之韵,沈博绝丽之文,虽千载后犹奕奕有生气,矧在形神未离之顷耶?此书作于易箦前数小时,而气象笔力如是,先生之视躯体,直是传舍耳!”
王国维离开上海,北上就南书房行走之职前夕,忽梦见沈曾植,“梦得东轩老人书,醒而有作,时老人下世半岁矣”。他梦中“且喜得翁书”、“仓皇未卒读,邻鸡鸣东窗。欹枕至天曙,涕泪下沾裳。”这首诗的凄凉之境,可谓王沈之交的余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