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无论是在历史学家还是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清朝皇帝的统治已经被推翻了。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也于1912年2月12日下诏“逊位”。但是,他还住在紫禁城里,在他那个狭小的范围内,仍在称孤道寡,俨然是个“小朝廷”。值得人们思考的是,到了1923年,饱学的王国维却接受了溥仪的“上谕”,就任溥仪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逊帝溥仪本人已经剪掉了辫子,王国维却仍然留着辫子,仍然向皇上行跪拜之礼。
王国维被选为“南书房行走”,是受升允的引荐,罗振玉也是参与其事的。就在“上谕”发出的第二天,罗振玉写信给王国维说:“此四君子者,皆一时之选,此年来第一快事,幸早日北来,以付同志之望,此不仅为公贺者也。(月侍六石薄足供旅用)”才过五天,罗振玉又写信催道:“公赴海宁,此想已返沪,都中询公何日起程入都。弟允函催幸。早日束装,以副同志之望。幸甚幸甚。”这里,罗振玉催人的理由,不是“皇命”,而主要是“同志之望”。十五日,王国维复信说,沪上年尾清讫然后北上。罗振玉立即复信说“私意未敢谓然”。此后,罗振玉又连写了四封信去催,说什么“朝闻命而朝入,不敢俟夕也”。王国维来信说四月中旬北上。罗振玉于三月十九日又写信说:“但行期愈早愈佳,四月中旬恐太晚也。”这样,王国维又回复:月初北上。罗振玉才表示“忻慰”。王国维临出发前,又收到罗振玉三月二十五日写的信,内陈:“此次南斋添人之举,出于素相及奉新之疏,谓两人所期者甚富。过津时须谒二公,可接洽一切。弟可陪往。”罗振玉还请人为王国维治印,一方为名章,姓为阳文,名为阴文,边款“罗振玉为人间先生制”;另一方上刻四个字:“文学侍从。”
王国维四月中旬到了北京,罗振玉贺他“每日入直”,告诉他谁是可靠之人,并迫不及待地敦促他面谢素相,“若果无暇,不妨朝车离京而夕车返可也”。显然,这不仅是出于礼仪的考虑,确有急务相商。罗振玉的心计,表现得赤裸裸。罗振玉对王国维说:“弟谓将来之望仅得一人。……素相宏通诚毅自不待言,弟平生第一服膺者。”遗老们对王国维“高升”,吟诗、写信致贺。张尔田的信有代表性,他说:“圣上年来颇偏于西与新,非有融贯中西、沟通新旧的不二之臣加以启发。”
王国维于1923年阴历四月“十三日到津,十六日入都,二十日觐见,即到差。现在不必每日入直,候四人到齐再定入直办法”。王国维到北京后暂住在同僚家中,以避开大学的欢迎。其实,朝廷中并无急事等着他办。他在致多次催他北上的罗振玉的信中说:“午后往访弢老(指陈宝琛——作者注)决此事,不值。次早因即入内,而南斋宫监等似以此举为多事。告以面谕,所谓指将来言之。出神武门时正遇朱傅下轿,告以遵谕进内而同列皆未来,不入则违谕,入则无所事事,请示办法。朱亦谓面谕系指将来言之,现可不必进内,维即请其代奏明此事。”两个半月之后,他又告之蒋汝藻,笔墨上无谓之应酬稍忙,光为人写扇面,有二三十之多。他只能慨叹:“此亦无法之事也。”从上海带京的为蒋汝藻作书目的扫尾工作,以及作序跋之事,只能待秋凉再说了。到了北京秋凉之后,他的学术研究的成绩,并不理想。“此间天气已凉,现定每六日入内一次,他无所事,故往往有三日不出者,然却不见有甚成绩也。”
此后,罗、王通信的内容,就经常涉及小朝廷中的事。比如,溥仪逛了一次颐和园,王国维就报告:“此次赴园,亦通知当事,彼即派人保卫,实亦监察。至园乘船赴玉泉,又乘自行车行,从者皆不能及,随者惟庄而已。……总之,不去庆父,鲁难未已。然如之何去之,须筹一善法也。”庄,即庄士敦,是清室请来的外国师傅,教过溥仪英语。在不少遗老眼里,这是导致“皇上”“新和西”的祸根。当然,王国维了解,从清室的角度看,溥仪逛颐和园,似乎是一种力量的示威。可是,中国皇帝被洋人左右,遗老们内心着实不安。其实,有的人,连清室的大门,也希望有洋兵驻守;可是,一旦皇帝受了西方文化影响,遗老们就面临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局面了。罗振玉十分注意和庄士敦来往。他向王国维报告:“前颐和园之行,汽车价至千元,庄亦以为奇特。”接着,罗又指点王国维注意和庄士敦的关系;“庄甚敬公,又佩公考古之学……庄方寸甚好,惟不明中国情形,若有人时时开导,则有益不小。公何不常见之。”另一函称:“庄云:我外国人不能知中国何者为好人。望公为之痛陈利害。”罗振玉最关心的利害,是“出游”、“遣散”两事。因为皇帝出游外国,民国的“优待条件”有可能撤销,小朝廷有可能作鸟兽散。“遣散太监、整顿内部”,也怕内争激烈、有失皇威。以罗振玉之见,这两计大概与庄士敦有关系。其实,当时的小朝廷内部,确实十分腐败,已经腐败到很难维持下去了。据溥仪《我的前半生》披露,内务府开支,1915年达二百六十四万两,1919年、1920年、1921年分别为二百三十八万两、一百八十九万两、一百七十一万两。而慈禧太后过七十大寿时,靡费无度,花了七十万两。罗振玉曾告诉王国维:“庄士敦(即今上教习英文者)言各要人储款汇丰银行者一家至六千万者,六家俱一二千万。”看来不整顿很难生存下去,整顿又行不通。王国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选为股肱之臣,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
王国维却对自己所得到的恩宠十分重视。他的遗物中,有一件手书的记录如下:
宣统十五年三月初一日奉谕旨,杨钟羲、景方昶、温肃、王国维均著在南房行走。钦此。
又,六月初一日奉
谕旨袁励准著加恩赏食二品俸,朱汝珍、杨钟羲、景永昶、温肃著加恩赏食三品俸,王国维著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食五品俸。钦此。
又,九月二十三日奉
谕旨派南书房翰林清查景阳宫等处书籍。钦此。
又,十二月初三日奉
谕旨杨钟羲、景方昶、王国维均著在紫禁城内骑马。钦此。
这是王国维认真记下的所受的恩宠。其实,废帝溥仪的“上谕”正是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王国维书生气十足地对罗振玉说:“维于初二日与杨、景同拜朝马之赏。此事在康熙间乃时有之,《竹垞集》中有《恩赐禁中骑马》诗可证也,然此后则内廷虽至二品亦有不得者,辛亥以后,此恩稍滥。若以承平时制度言之,在杨、景已为特恩,若维则特之又特矣。报称之艰,公将何以教之?库藏窘甚,上月津贴未发,维已与息侯商欲于中旬后通融二百元,于年下归还,息侯已允之。公如致书时,乞便中提及为荷。”王国维借债度日去拜谢朝马之赏。其实,到了第二年的早春,罗振玉也得到了这种空头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