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好都知道哈同花园,却极少有人知道仓圣明智大学。1916年1月初,王国维从日本京都回到上海,应同乡邹安(字景叔)之邀,在哈同处编学术刊物。哈同夫妇在上海滩冒险起家成了富翁,也关心起教育、学术,借以附庸风雅、沽名钓誉。其管家姬觉弥亦热衷此道。王国维一到上海,就听到周围人对姬觉弥“均有不满,然观其对维与公之举动似不至如所闻之甚。……须见其人乃可定,总之对其人交涉须谨慎耳”。“初九日,晴,晨八时许起,作致韫公书并家信。”他在致罗振玉的信中说:“姬君为人,至沪见敬(罗子经,一作子敬)、抗(樊炳清)二公即略闻其不妥……及晤乙老(沈曾植),又道其详。外间或云哈同夫人罗女士之干儿,乙老则直云罗氏嬖人也。而罗氏者,或云出于上海娼寮,或云广东咸水妹,其名誉颇不甚佳。姬则本姓潘,后改姓,皆谓系下等人。……乙老谓欲与此种人共事,非与哈亲立合同不可,又谓其人为善不足,为恶有余。看来此人非可与共事者。现在景叔回杭,一两日内可至。俟景叔到后,与之一见,看其为人再定办法。大约不出两途:(一)使景叔能负责任,则我处只严守办事界限,使景叔担保,每月交稿若干、润费若干,不问其他。(二)径弃前约,即使第一条能行,其人如此,决非久计。而其所办学堂,外间亦均有辞,学生只食蔬菜,又数年不许外出,故二三年后多得脚气病。其人如此,教料可知,故此后无论如何,学堂事决不问。”过了几天,邹安才回到哈园。王国维在日记中记:十三日,阴。邹景叔来约,与姬君俱来,“去哈同花园晤哈同。姬君导观各处并仓圣明智大学。大学尚未开办,仅有中小学而已”。阴历一月十五日,王国维提出办学报的两种办法。因为接洽工作的忙碌和伤神,王国维病了。阴历一月十五日《日记》中记:“是晚觉左目不适,就镜视之,则色稍红,盖连日疲于奔驰,或有灰尘入目故也。”一月十七日《日记》中又记此事:“至哈同花园赴姬君之招乃素席也。”九时归。
王国维将自己的处境原原本本告诉了罗振玉。“景叔于十二晚到此,十三日早来访,午后复与姬君俱来,即乘其车同至哈同花园,导观各处,并所谓仓圣明智大学者。其中仅有中学二年级并小学也。姬君为人,昨相处数目已能知其概,大约乙老诸人之言不谬。其人随处自显势力,一无学术及办事用人方法,而主意绝多,复随时变易。昨即欲延维为该校教务长,观其校事绝不合理,即设词谢之。语及学术,随口胡诌,语语出人意外,其识见态度绝似公所云天津某校之小学教员,而胆大过之……年不过三十许,一面挥金如土,在杭州购西湖地,一亩出六七千元;一面有陵藉一切之意。我辈处今日,固不必深问其人品学术,然以一小人而复多变易,且未受社会陶融,此等人殆难共处。试举一事:昨自同观学校后至学报编辑处,即谓维及景叔曰:‘此地处学校之上级地位,如见教员有不妥者,即随时用条开除。’即此一语,公可得其为人矣。唯昨日周流游观半日,讫无要语。最后维提议:《学报》(一)分门类而不立名目;(二)各门不必每期皆有;(三)兼印古书。此三者皆立刻解决,然其人彗星也,又非能知吾辈意者,今日解决此议,明日复提出他议,或再翻前案(即有记事,亦属无效)皆在意中。……姬谓维云:每日须入编辑处(然其处空无所有),因有事会议,故今日尚须一往。看来此局久则三个月,速则敷衍至月杪。明日便当致景叔:(一)担任二门,每月必交稿,但不能到园;(二)薪水受二门之数,不必照原议一百五十元(即照原书一门五十元之数亦可)。而吾辈之稿,他人不得干预。以返海宁一行或他事为辞,要其答书,如能允此,或可敷衍二三月,以后则不可知也。盖我辈如能委蛇取容,则辛亥以前早可得意,壬子以后又何事不可处乎?此事不独公所厚望尽成泡幻,即杂志一小事亦不能办妥,亦出维意料之外也。”
王国维是书生,但是,他“委蛇取容”地争取办刊物是成功的。其间矛盾曲折复杂,坚持过来,真不容易!
王国维马上投入了紧张的学术研究。可是不久,他发现编成的稿子,其实并不能马上付印。有时发了稿子,主持人竟说缺钱,王国维信中说:“岂有富豪而不能付此款之理?姬之办事,迥出情理之外,无论何人,不能测其是何命意。”“景亦无复,可怪之至。”而且,怪事接连而来。比如,据王国维《日记》载,一月廿二日,七时起作《学术丛编条例》,未竟,又得放下工作,去参加仓圣明智大学开学仪式,“我辈与外人亦与于礼”。这里的“礼”,指“拜仓颉”。向仓颉像行三跪九叩礼。校长姬觉弥,又是仓教教理的编造者。当时的一位学生这样回忆道:“明大的开学仪式是特别值得一记的。在名义上,罗迦陵夫人是院长、姬佛陀先生是校长……院长、校长难得到学校来。但是开学典礼,校长必亲自主持。钟声一响,学生早已聚集于大礼堂,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候校长的光临。照例,校长是在最前面,教务长在校长的侧面,接着的是王国维、王益吾、宋澄之等重要教习。他们的装束,都很古怪。王国维先生的大名,我在小学读书时,即已久仰。他是短短的身体,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瓜皮小帽,缀有红帽结,后面拖着一根长辫子,这是他的特别表记,十足的满清遗老,最引起同学们的注意。”
王国维认为:“所谓仓教者,又全为荒谬不经,随口胡诌说,虽景叔亦畏而笑之。”“此月廿八,云是仓颉生辰,其日该校行礼,尚不足怪,而姬之生日,亦即此日,奇妙之至。”三十岁的姬觉弥生日,由账房从工资中扣款送礼。王国维接到了通知,还得去应酬。他又愤慨地写道:“哈园姬三十生日,演戏二日,园中人因必须忙数日,其内容可想见。以上所陈诸事,公可想见一斑。天下事大者亦大抵如斯,则时事可知矣。”他发现其内部办事紊乱,“姬君用钱勇于口说,而账房出纳颇吝。即如各人薪水,二月分至三月初二乃始发下,又用钱事,账房亦往往干预。”这样,《丛编》能不能办下去就不好说。更为滑稽的是开广仓学会,报上登广告“擅将维名列发起人中”。“十五日开会,并陈列古物开展览会,是日维一往观,而某复以招待员徽章佩诸维胸,维即藏之不用。十六、十七、十八继续开会,即拟绝迹不往。”以后,他又致函邹安,指责“该园强予徽章等无礼之事”。《学术丛编》印出之后,也不准发行,因为“无‘仓圣明智大学’字样”。于是,就于每页加印此六字。王国维因亲历种种弊端,不久便有“往东作寓公”之言。
罗振玉听到这些情况之后,致书为王国维出点子:“如公所言,弟以为甚不难处,不意公之所见正与弟相反也。若弟处此者,似并不所滞碍。试将弟所以处姬者为公略言之。一、姬为人恃权骄物,我则临之以正义(彼求我,非我求彼,临之以正义者即不与委蛇是也)。二、姬君说话多变化,弟即明告以议定不得反复。三、姬语到学堂办事,弟告以撰述须书卷,在家任事方便。但至校交稿必不迟误。四、姬请办报又请为教务长,弟若发现其教务不妥(似无庸退为后言),即先忠告其不合之处,而辞其教务长。”当时,罗振玉虽然也说,如不行,可重来海东,其实还是希望王国维成就其事。罗振玉的理由是:“公恶姬可免与见面,而得其薪金,一也。(弟意全报以三分之一为古书可得二百元一月)薪金足敷公家用,且最可积蓄。明年如不接续,亦可有一岁积蓄,二也。公可专心学术,日进无疆,三也。弟等考古作品得有发表之处,不必别谋刊刻,四也。”
由于王国维的一年努力,《学术丛编》出了十二期。哈园早就放风要裁人,社会上略有震动。王国维自己续订了一年约。他对罗振玉说:“哈园议留,事出意外,此事盖因今年结束,报我成绩可观,悟他人为之还不能。”为了创造工作条件,罗振玉又写信给邹安进行交涉:“静公平生之意在大成所学,弟在东亦无赏析之乐,故前续与哈园约满,弟邀静翁来东,已得其允许。”另一函又向邹安重申:“此次渠之就聘,乃弟劝驾。静公所学当世无其人,今之亭林也。弟平生最畏敬者,今年与哈相处委曲至矣;而其所以受此委曲之故,则因公之介绍与弟之劝驾。今弟不愿以随侯之珠为弹雀之用,哈园事不履行条件妄干涉撰述之事,稿不付印,印不应期,脩金亦不案期致送,此无与之共事之理。请明告该园,自此信到日,即为静公与哈园决绝之期,以后撰述之事,静翁全无责任。”罗、王商量好,如当面交涉无效,就出示这封近似最后通牒的信。于是,王国维当面找邹安交涉,邹却“意欲转圜”,询问到底有什么条件。王国维即告以整顿印书及不干涉内容二事。邹安立即面允。原来王国维已告罗振玉有四条可交涉处,临到当面交涉时,王国维只讲了上面的两条。因为另外两条一是与邹安本人的关系,并不直接涉及哈园;二是“薪水预约一条,一时难出诸口,旋为他语打岔,故未提及”。过了几天,王国维去邹安家,其时姬觉弥亦至,“有谢罪之语”,于是,王国维“亦含糊处之。此事尚未解决,须景定切实办法。看来如勉守一年之约,薪水有拖欠,而或不至缺少。惟印刷事整顿极难”。王国维的交涉,显然有老实书生的忍让的特点。他认为尚有回旋之余地,对罗振玉说:“公信并未出示,果如所料。”当时,罗振玉屡次建议他再去说,王国维也动过心,可是,王国维最后还是委曲求全地继续在上海待下来了。
王国维在哈园,最初并不在大学讲课,专事论著。第二年,姬觉弥找王国维谈,请任经学教授。这时,王国维已明知姬觉弥经济上有亏损,将来经费必紧,印书能否坚持也不好说,于是就答应了。但是,他也提出了条件:要将功课排在上半日,并备车迎送。姬亦允之。这样,第二年又续约干下去了。
1921年秋,他在致王潜明的信中说:“哈校将近秋祭,却有十数日停课也。”这个学校的安排与众不同,甚为古怪。1921年初(阴历十二月十五日)致书王潜明说:“哈园明岁大约如旧。我功课今年已每日二时,不能再增矣。”到了除夕,王国维在给王潜明的信中说:“哈同账房娄某于空各处三四万元,此次逃走,谅无可踪迹,其学堂尚无变动,至编辑处则裁人极多,唯存章、邹及我三四人。然我则明年学校功课须加增,势不能为编辑事矣。”王国维最苦的是要去周旋。1922年7月他给潜明的信中说:“今年哈园大做寿,出月须连日应酬,颇较上课为苦也。”这所学校于1922年冬结束。
仓圣明智大学在哈同公园里面,但只有在大庆日子才能让学生进去玩。比如哈同夫妇两人加起来一百三十岁双寿大庆就大庆三天。这个哈同公园楼台亭阁俱全,据说是参照大观园和倪云林的狮子林蓝图而建造,既有富丽堂皇的建筑又有曲径通幽的禅院。然而,气氛却是守旧的。开学定在阴历正月,而不是一般的阳历九月;不是星期日休息,而是一旬休息一天。在王国维的手稿中,有一份《仓圣明智大学章程序》,其中说:“举世竞言新,独我学校以旧名于天下。有以质余者,余对曰:余不知新旧,余但知是非而已。余焉知乎是与非,余但知利害而已。余焉知利害,余但知不以小利易大利,不以大害易小害而已夫。”这是他推诿不了的杂事,虽然代人立言,但文字的口气与介绍西方哲学时的王国维,已有天壤之别了。
王国维的上海生活,经济上一直紧张。1918年3月6日他在致罗振玉信中说:“近来物价日贵,人口益增,去岁所入仅能勉敷所出,而冬间因内人等患病,将前年预备之不动费,尽行用罄,今月遂有不能不借债。今日由尧芗代借百元,利率二分有半。因思由东汇款现百元,须少卅元左右,然如此利率亦不合算。看来此亏空数月间不易弥补,亦尚须稍有储蓄以为后备。”王国维在上海,有与沈曾植编《浙江通志》的固定收入,尚有商务印书馆自1921年起每月致送的收入。“此后商量旧学容当随时就正有道,谨自阳历明年一月份起谨致月修五十元。”上海《东方杂志》约稿,王国维下笔枯涩,“盖我辈于政治本甚阔疏,思为有用之文则甚费斟酌,若为无聊之文则又不知所以下笔,故屡提笔而终辍。然一二月内终当为一文,以为儿辈学费补助,恐须略带考据性质耳”。以后,王国维译了伯希和《近日东方古言语学及史学上之发明与其结论》一文,六七千字,送《东方杂志》。这篇文章很重要,但是,结果却出人预料。“所译伯希和演说送登《东方杂志》竟遭点额,(索四十元还廿元,怒而索还原稿)奉闻一笑。”可见,学者的生活充满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