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早年以提倡西方哲学自任,他在《教育世界》上刊登照片时,专署“本社专治哲学的社员”。他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的开头就说:“外界之势力之影响于学术,岂不大哉!”但是,他在大声疾呼地提倡西方哲学、特别是“深邃伟大之思想”时,也深刻地指出:“西洋之思想之不能骤输入我中国,亦自然之势也。况中国之民固实际的而非理论的,即令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力。”王国维辛亥之后到了日本,学习研究的方向、趣味上有了大的转变。
这时候,他怎样看待学术上的中西关系呢?一种意见是罗振玉的,他在王国维死后,为他作传,叙及日本京都生活时说:“予乃劝公专研国学,而先于小学训诂培植其基,并与论学术得失……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缐,非矫枉不能返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返经信古末由也。公年方壮,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后,期与子共勉之。公闻而悚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庵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予以东原之于茂堂者谢之。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
1983年出版的《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载吴文祺《王国维学术思想评价》一文提出了对罗氏的质疑:“该遗老在1923年为《观堂集林》作序时,只字未提烧毁《静庵文集》的事,那时王氏还在,他不好意思当面造谣。等到论王氏遗书时,王氏已不在人间,死无对证,他就可以信口胡说。此不可信者一。”其二是1920、192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代售《静庵文集》,据此,吴氏认为“王氏行箧中的《静庵文集》既已烧毁于前,于商务代售的《静庵文集》则任其流传于外,天下可有此理?此不可信者二”。三是,提倡尼采、叔本华,从整体上说,“五四”以后之事,因为“辛亥革命只是政体换了一个形式,至于上层建筑的文化,并没有根本动摇。当时的革命党人如章炳麟、刘师培等,都以精研小学驰名当世”。
研究一个作家、学者,重视对他的学术道路转折期的分析,十分重要。不同意见的对比,有利于大家从不同的角度,予以认真的思索。
1914年初夏,王国维曾为罗振玉写了一篇《国学丛刊序》,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国学丛刊序》。此丛刊后改名为《雪堂丛刻》,王国维在日本期间的著作,主要刊于此。笔者认为,王国维《国学丛刊序》是说明他自己学术倾向的重要文章。这篇文章的中心是:“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对于学术,不从中西古今去划分,而是从学科自身分类和是否是真理加以判定。因为中西古今,对于一个学科来说是一种有关地域的分类:中学有对的,也有错的;西学有科学的,也有不科学的。所以,对学术的看法,从知识范围而论,有三类,即科学、史学、文学。以上三类学问区别何在呢?王国维回答说:“凡记叙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各国的学术都不出于上述三者,但是,各国所长何在,是由其国民性之不同,境遇之不同造成的。
王国维自己设问:何以言学无新旧也?他认为当时的倾向是将古今不正确地对立起来。“今之君子,非一切蔑古,即一切尚古。”其原因在于:“蔑古者出于科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史学;尚古者出于史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科学;即为调停之说者,亦未能知取舍之所以然。此所以有古今新旧之说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王国维这时研究中国古代经典,并非又重新代“圣人立言”。他认为科学上的是非,不是由圣贤的话可作标准的;但是,作为历史,古人的遗迹有历史科学上的价值,值得重视。由此可见,王国维并未将新学与旧学对立起来。他说:“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学上观之,与自史学上观之,其立论各不同。自科学上观之,则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何则?圣贤所以别真伪也,真伪非由圣贤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圣贤立也。自史学上观之,则不独事理之真与是者,足资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来,故材料之足资参考者,虽至纤悉,不敢弃焉。”这段行文,可以看出,王国维具有当时人难得的发展观点;正是从这个观点出发,他又认为史学与科学纵然有相异的一面,亦有互相依存的一面。
王国维又自己设问:何以言学无中西也?因为,世界上的学问,无非科学、史学、文学,那么中西之别不在有没有这三门科学,而在于三门学问的深浅广狭。当时的中国,在争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王国维尖锐地指出:“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他特别强调,中学西学在中国要互相促进,学术发展才有前途。“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治《毛诗》、《尔雅》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诸学;而治博物学者,苟质以《诗》《骚》草木之名状而不知焉,则于此学固未为善。”这就是王国维中学、西学“互相促进”论。
王国维的史学研究,常常在一些细微之关键处进行考证,这是不是有用呢?他也作了回答。他认为:“余谓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学问一般不能马上搬来作实际的用途,学问有整体上的理论意义,也可能有长远的历史价值。他反对主张实用主义地看待学术的功利性。他自信地提出:“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绪,他人当能竟之;今不获其用,后世当能用之。”
《国学丛刊》当然以中学为主,然而,这篇序言可以说是一种治国学的新的主张。如果研究王国维国学研究的出发点,研究他的理论上的根本追求,这篇文章提供了直接的材料。
王国维的成绩,虽已有公论,但是,不同的人对他常有不同的说法,不同的评价。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视真实的材料,特别是重视他本人署名的文章,当然是更为重要的。借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其理至浅,其事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