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学术研究的光辉业绩,在于他是许多学术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他完成于1912年的《宋元戏曲考》就是开拓这个学术领域的奠基性著作。
王国维从1908年开始,专注研究戏曲史,发表了《曲录》(1909年)、《戏曲考源》(1909年)、《录鬼簿校注》(1909年)、《优语录》(1909年)、《唐宋大曲考》(1909年)、《录曲余谈》(1910年)、《古脚色考》(1911年)。当时,他在北京清朝学部所属图书馆任编辑,这里资料方便又有研究的气氛。王国维致力于戏曲研究,有当时的背景。当时的启蒙思想家对戏曲的作用十分推崇,可是中国对戏曲的深入研究却十分薄弱。所以,王国维说:“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这是有振兴中国戏曲之意。不过,在他对中国戏曲进行研究之后,对中国戏曲总的评价还是很高的。还有一层意思,中国文艺史上历来不为剧作家立传,显然是轻视戏曲,所以没有人进行研究。王国维指出:“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托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硕儒,皆鄙弃不复道。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沈晦者且数百年,愚甚惑焉。”由此可见,王国维进行的工作,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他面对这些材料,看出了它的学术上的价值,估计到这是一个新的学科生长点,便大胆地深入进去,写出有历史价值的科学成果。
王国维进行戏曲史研究工作,与他个人的研究兴趣也有关系。1907年王国维写《自序(二)》叙述他在哲学上遇到最大的烦闷,对西方哲学“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于是爱好渐由哲学移于文学。这里“文学”,实则是文学创作,即填词,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可是,正当他文学创作获得成功,受到一片赞扬的时候,他却难得地十分清醒,发现自己在创作上也有弱点。他接着如同一个旁观者那样剖析自己说:“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他在填词的成功之后又转而研究戏曲,与这样的心态有关。王国维屡屡说明,研究学术不是为了赚钱,这样的学术才有纯粹的自由。但是,实际上学者也必须有生活的安定。他在给好友许同蔺的信中说:“来日大难,非专门之学恐不能糊口。”这句话出自王国维的谨慎,我们由此可以猜度,研究戏曲史,定属于他认为的“专门之学”了。当时研究戏曲史的人已经有了,日本学者也有不少人正在研究,有的起步略早于王国维。王国维在这个学术领域中是取得奠基性成果的学者。
王国维的戏曲史研究是扎扎实实地从搜集原始材料做起,校勘、辨伪,辑佚甚力,考订精审。《宋元戏曲考》是确立他在这个领域的学术地位的著作。发表时,应商务印书馆的要求,改为《宋元戏曲史》。1913年4月1日出版的《东方杂志》九卷十期开始发表,此后分七期连载。1915年列入《东方文库》,由商务印书馆出单行本。但是,所得稿费只有二百元,仅供一个月的全家生活费。王国维其他戏曲方面的著作可以说都是为这部书作材料上的准备。
1909年的《曲录》,汇集古代戏曲作品的总目。他在1909年“夏五月”的自序中指出:“国维雅好声诗,粗谙流别,痛往籍之日丧,惧来者之无征,是用博稽故简,撰为总目。存佚未见,未敢颂言。时代姓名,粗具条理,为书六卷,为目三千有奇。非徒为考镜之资,亦欲作搜讨之助。”
《戏曲考源》一文指出:“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古乐府中,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木兰辞》“虽咏故事,而不被之歌舞,非戏曲也。〔拓枝〕、〔菩萨蛮〕之队,虽合歌舞,而不演故事,亦非戏曲也”。他以这个观点,考查了中国古代戏曲的起源。
《唐宋大曲考》研究戏曲中的歌舞形式之发展,就主导方面说,大曲皆舞曲也。他认为唐大曲与边地乐舞有关。“至大曲之渊源若何?大曲之名,虽见于沈约《宋书》,然赵宋大曲,实出于唐大曲;而唐大曲以〔伊州〕、〔凉州〕诸曲为始,实皆自边地来也。”这些大曲经过流传、加工,“宋之大曲、杂剧,用于春秋圣节三大晏”。在具体演出时,以后又演故事,甚至叙述甚详。所以,王国维总结说:“大曲与杂剧二者之渐相接近,于此可见。又一曲、之中演二故事,《东京梦华录》所谓‘杂剧入场,一场两段’也。惟大曲一定之动作,终不足以表戏剧自由之动作;唯极简易之剧,始能以大曲演之。故元初纯正之戏曲出,不能不改革之也。”
《优语录》考优人戏语。我国戏曲中有幽默、滑稽的好传统。孙光宪《北梦琐言》指出:“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独出辈流。虽不能托讽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王国维集中研究这个问题,看法也与此类似:“盖优人俳语,大都出于演剧之际,故戏剧之源与其迁变之迹,可以考焉。非徒其辞之足以裨阙失、供谐笑而已。”这样,他辑录这方面的材料“岂徒足以考古,亦以存唐宋之戏曲也”。
《古剧脚色考》对戏曲中流传至今的生、旦、净、丑的含义及其发展作了考查。这项研究对戏曲发展史影响甚大,他指出:“隋唐以前,虽有戏剧之萌芽,尚无所谓脚色也。”他引用焦循的意见,说明元代对生、旦、净、丑也并未全分清:“元曲无生之称,末即生也。今人名刺,或称晚生,或称晚末、眷末,或称眷生,然则生与末为元人之遗。”脚色,即戏曲中的人物;戏曲作品对脚色的把握,从一个侧面标示着戏曲的进步。对此,王国维总结说:“自元迄今,脚色之命意,不外此三者,而渐有自地位而品性,自品性而气质之势,此其进步变化之大略也。”以地位区别脚色,即表现人物的“地位、职业”方面的特点。这样,故事的冲突只在人物之间的外部联系上。以后,随着戏曲表现之深入,重视了从伦理上把握人的善恶。他赞同地引用《梦粱录》中的话:“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戏曲发展以后,走向以气质论人物的阶段。按王国维的说法:“国朝以后,如孔尚任之《桃花扇》,于描写人物,尤所措意。其定脚色也,不以品性之善恶,而以气质之阴阳刚柔,故柳敬亭、苏昆生之人物,在此剧中,当在复社诸贤之上,而以丑、净扮之。”王国维的思想和他早年在《红楼梦评论》中表达的内容互为呼应。但是,现代的研究者,一般认为,中国元代杂剧已经有成熟的个性描写了。在这里,除了注意已有结论外,更重要的是王国维本人对戏曲中脚色(主人公)气质的理论分析。他注意分清人物的品性与气质的区别:“夫气质之为物,较品性为著。品性必观其人之言行而后见,气质则于容貌举止声音之间可一览而得者也。盖人之应事接物也,有刚柔之分焉,有缓急之殊焉,有轻重强弱之别焉。……脚色最终之意义,实在于此。以品性必观其人之言行而后见,而气质则可于容貌、声音、举止间,一览而得故也。”王国维认为的气质,自遗传而得,后天“可以矫正而以变革者也”。气质以刚柔论,不以善恶论。以善恶论,指的是品质。这种气质似乎指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的独特方式。但是,王国维在这里讲气质时,又加以着重说明“亿兆人非有亿兆种之气质,而可以数种该之”。从这些说明看起来,王国维强调的气质,指的是心理学上运用的性格类型,或基于个性的特性研究而进行的分类。王国维译过心理学的书,讲过心理学的课,运用心理学的学科知识来进行文学研究,在当时是有开创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