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讨论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而忘了它们谈论的是什么问题。在王国维看来,境界是“文学之本”,显然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论述的。那么,接着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境界是美的呢?在王国维看来,纯粹的境界是最美的;反过来说,境界是纯粹的美的世界。这里讨论的对象是词,亦即抒情诗。好的抒情诗的境界,是一种纯粹的美。为什么这种纯粹的美,加入了“我”就会变得不纯粹呢?这里涉及对“我”的理解。
王国维用“无我”,受叔本华的影响,也受佛学的影响,他是根据许多不同的思想材料加以熔铸而成的。叔本华对认识世界的主体,即人,作过分析。他从抽象的哲学思考出发,认为“我”可以分为“知之我”和“欲之我”。“知之我”是“纯粹的无意志的认识主体”,即纯粹的无欲之我;而“欲之我”是有意志的认识主体,作为生物学上本体的个别之我。由于主体条件的不同,他们在面对自然界时的认识也就不一样。“有我之境”,就是用“欲之我”的眼光看事物,写出来的作品当然会留下实用的、只顾实际利益的趋向。王国维批评过的“吃喝文学”就算这类。这类作品的特色是流露出个人生活欲望的色彩。
但是,在创作时,“欲之我”也可能出现另一种情况,即“欲之我”与外部世界接触时,由于被外部世界景物所吸引,当然开始会发生与欲望的冲突,但是外部世界的景物太美好,再度吸引了他,使他沉醉于景物中,暂时同欲望世界分离,甚至暂时忘却了欲望而迷醉于优美的景色,为此而获得了美的享受。他显然并不想占有这片风景,甚至其他的生活欲望也暂时忘却了。这时候,诗人就可能写出好作品。
王国维论“有我之境”举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首词写思念,思念当然是欲望。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这组作品在冯词中“最煊赫”。这首词写一个男子在大院外徘徊,重重院落,杨柳重隔,里面可以看到有人骑着骏马在玩。正在顾盼之际,风来了,雨来了,天又黑了,院门也关上了,里面的春光再也看不到了。正在惆怅之际,急得带泪问花,如何是好?花又不回答。只看见点点花瓣飞进去,飞过了秋千,一直飞进去。这首词表达人的相思之情,属于“欲之我”看到的景象。只是在风狂雨暴的侵袭下,似乎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寄情花木。然而,即使个人的相思之情寄于花木之时,仍然会联想到生活中的相思之情。这样的迂回曲折,真有回肠荡气之威力。此种“有我之境”,于“动中静时得之”。动,是个人的欲望与自然的冲突而引起的起伏波动。但是,在一种暂时的平静中对自然界中的花木可以形成审美观照。要是一直醉心于生活的欲望就不可能发现或沉醉于自然界的美了。所以,这里人与自然的审美联系,在王国维看来,就由动中静而得之。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其实与禅的“无念为宗”亦可加以比较。《坛经》谈“无念”时指出:“何名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但净本心,便只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为无念。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禅学讲“无念为宗”,也可以说“宗于无念”。“无念”不是止念,如若止念,人即死了。“无念”的要求指“但净本心”,“不于境上生心”。外界的花花世界会吸引人的注意,刺激人去追求,这就是所谓“境上生心”。“无念”者,因为本心清静,心不染着。禅学不否定人之外的环境,但是强调人的本心可以超越于外在的环境。这些思想,在中国士大夫中颇为流行。诚然,叔本华在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时,本来就吸取过佛学的成果。
抒情诗中的境界可以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理解了这种境界的精细的区别,就能实际领悟到什么是境界了。如果只在“境界”这个名词的概念本身上打转,用逻辑的语言表达它的内涵,当然是目前经常用的,也是西方常用的一种思维习惯;可是传统中国文人对文学艺术的把握,注重审美经验的具体性。《人间词话》在论述过程中,不是首先引导人于“什么是境界的定义”上转圈,而着重于阐明“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样的做法表明作者重视在审美活动中的具体经验。那么,什么是“有我之境”呢?“有我之境”的产生是诗人在受到外界自然的刺激,思绪起伏,终于摆脱一己之欲的束缚,在宁静的审美观照中创作出艺术境界。如果从境界本身的特色来判定,“意溢于境”常是这种“有我之境”的主要表现。从美学上分析,属于壮美的性质。
“无我之境”是王国维追求艺术境界中的极致,用现代的话来说是美学理想。抒情诗要写出“无我之境”,或者说中国抒情诗的伟大传统在于创造出“无我之境”。这样的“无我之境”,只有“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豪杰之士”的提法,即天才作家的意思。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如果对照《红楼梦评论》中相似的论述就更为明白了。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指出:“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从对比中可以看出《人间词话》的表述,语言精炼,内容圆融,更符合中国古代文艺论著的习惯,这也是王国维新的理论追求。
王国维引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见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前人蔡宽夫《诗话》评此两句:“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而《苕溪渔隐丛话》卷三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确间求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显然与前引冯延巳的词不同。这首诗并没有着意寻山、带泪问花之意,重点抒写与自然契合之状,并不是抒发个人的欲求。这大概就是一种被称为心理宁静的状态吧。还需要领会的是,“以物观物”中的两个“物”字,后一个指审美的客体,山、菊;而第一个物,却是指人的心态,指处于审美静观中的人的心态,即无欲之人。这种人眼里出现之物,因为没有他个人的欲望,所以能以物的原貌呈现出来了。
这种境界,王国维说“人惟于静中得之”。采菊花,看远山,这都是动作,为什么说“静中得之”呢?这个“静”字指心境,不是指动作。不是早计划好去看“南山”的,也并非“采菊花”的目的是为了看“南山”;“看南山”是不经意地看到的,这就是“悠然”两字的魅力。因为没有车马喧闹,没有达官贵人来往,不求功名利禄,然后才能悠然地见到南山;不然,只是看达官贵人的帽子、仪仗,心境哪得安静呢?所以,这里讲于静中得之,是无欲之后才能得之,才能感受到美的存在,感受到美的境界的魅力了。
如果要深入了解王国维在这里表述的思想,可以参见《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的论述:“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其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这是可以说明王国维理论渊源的材料。那么,什么是“无我之境”呢?即抒情诗人排除一切世间的欲念,以纯粹的审美态度,观照审美对象,仿佛与审美对象相契合,写出优美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