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洁单身赴会这一晚，佑根没有回家。那一天他的情绪也像坐了一趟过山车那样大起大落得厉害。本来前一天得到面试的通知后，心情是十分雀跃的。后来被何洁奚落埋汰后，感觉很沮丧，便闷闷地去了实验室。一打开电脑就收到老板王鲲的邮件，说他做博士后研究的一篇关于机械疲劳损伤研究的论文已经被美国一家权威刊物 Quality& Reliability( 质量与可靠性 ) 专栏上跟王鲲联名发表，王鲲并被特邀参加今年夏天在布鲁塞尔召开的第五届国际微电子及微系统热 -- 机械仿真及实验会议上做主题报告。他的心情又兴奋起来。那篇论文是他研究了半年多的结果，现在虽然说成果的主要收获人还是老板王鲲，但是真正的研究者和论文执笔人是他。

王鲲在信中说还有件事，希望近日能跟他面谈。他在兴奋之余又有点疑惑：会是什么事不好在邮件里说，非得面谈呢？会不会是给他加薪？话说他给王鲲领导的研究室做博士后已将两年，薪水还是跟当初刚进来时一样：年薪 2 万 2 。当初自己博士毕业后走投无路，王鲲看在同是大陆人的面子上给他这个机会，他已经感激涕零，薪水上就不再计较了。后来也听人说：王鲲那个人在教授中名声不怎么样，看起来虽然还是个学者，其实既会耍中国人的小聪明，又好玩洋人的大狡猾，还兼有印度人的刻薄，最会盘剥手下。博士后一般最低工资怎么也该又个 2 万 5 吧，他还要在这 3 、 5 千上盘剥一下。他听了心中也有过一些郁闷，不过王鲲倒是经常对他的勤恳刻苦工作表示赞赏感谢的，所以那一丝郁闷不久就烟消云散了。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而且实验室实在是他最好的精神避难所，每当不顺心的时候，只要一进到实验室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了，所以埋头苦干对他并不是什么难事，正好能藉此克服掉在找到好工作之前就被解雇的恐惧。

他正疑惑的时候，王鲲走了进来，倒让他吓了一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连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说：

“ 王教授，您好！您是来找我的吗？ ”

王鲲 40 多岁年纪，身材瘦长，面皮青白，戴了厚厚的眼镜，顶上的头发已经变得稀薄。看起来确实有点文质彬彬的学者味道。他原是浙大博士，到了这边又读了个博士。从大学到两个博士研究的东西基本上都不脱离机械力学范畴，毕业时机缘巧合，大学机械系正好有个讲师的空缺。他也算是 10 多年磨一剑，论文积累起来就有几十篇，再加上英文说得还不错，就拿到了教职。后来渐渐地便成了那一行的专家。在佑根看来，王鲲虽然因为研究经费有限，对手下克扣些，在科研上倒还真的有一套，常常有独特见解，而且也颇有刻苦钻研的精神的，在研究方向还有具体的项目构架等等方面往往有独到见解，所以佑根心里对他常有点真实的感激和敬重。

" 你坐！坐！别客气。我有预感你有可能来实验室，所以来看看。我昨晚发的邮件你看了吗？ " 王鲲和蔼地笑道。

“ 刚刚看了。您说要面谈的事。。。 ” 佑根局促地说。

“ 是有件事，等下再说。这论文能出来，你的功劳最大，值得庆贺。你现在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出去喝杯东西，边吃边聊。 ”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两人胡乱要了三文治，蛋糕和两杯咖啡。佑根心中既不安又很不自在。在他心中两个人是类似于师生关系吧，但是这样在 happy hour 面对面独处的机会还是第一次。

“ 佑根，我是一直看好你的，你能力强，也肯干，是真正搞科研的料。可惜就是英语口头表达能力差点，要谋个好职位不容易。不过千万不要泄气。 ” 王鲲沉默了一会，才若有所思地说。

“ 谢谢夸奖，不过您的意思是，这个博士后我不能再做了？ ” 佑根听弦知音，心往下一沉：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刚才还想着加工资的好事呢，真可笑。怪不得何洁说他黑。

“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事情还不是你想的那样。 ” 王鲲忙安慰道。然后缓缓道出原由。原来因为他的夫人更喜欢多伦多，所以他去年开始就朝那边的大学发出申请，结果最近拿到一个多伦多那边一个大学的 offer ，职位和研究范畴都跟现在差不多。他已经接受了 offer ，并且已经向这边的大学辞职，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就要启程去多大了。

“ 三个星期后就走？这么急呀！多伦多的大学当然更好。好事啊，恭喜恭喜！ ” 佑根心里想的是我以后怎么办？口头颠三倒四地说道。

“ 是啊，对不起决定得有点仓促。其实我本人觉得在这边更好，但是夫人更喜欢那边，说这里太冷。而且我儿子也说想读多伦多大学。没办法。 ” 王鲲说。

他没有提当拿到比现在薪水高 15% 的 offer 后，他曾经跟系里商量，希望能拿到同样的薪水待遇。但是系里没有同意，更没有诚意执意挽留，他不得以才离开。他们并没有更喜欢多伦多，他夫人在这边有一份稳定悠闲待遇又好的政府工作，到多伦多能找到同样好的工作的机会微乎其微。到了那边他的工资虽然高了点，但是多伦多的房子贵了很多，消费水平也更高，高出的那点工资检直是杯水车薪。而且他儿子的朋友都在这边，并不愿意离开此地。到一个新的二流大学重新开始，人生地不熟的，对他的事业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心里着实后悔当初多此一举，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因为老婆时常念叨什么一个教授的工资还比不上政府大楼里那个老锅炉工的，就搞了这一出，还以为系里一定会给加齐那 15% 的工资，竭力挽留他呢。结果那老滑头系主任只是虚言委蛇一番，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让那更会拍马屁的印度佬 Adnan 来接替他了。

“ 多伦多暖和多了，大学也更好。是好事。不过您走后，我们这边谁来接替您的职位？ ” 佑根忍不住问。

“ 我估计是那个印度的 Adnan. 印度人不是那么好相处，你要是在他手下做事，得小心点。 ”

“ 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个大换血呢，不一定有机会跟他相处。 ” 佑根悲观地说。

“ 那也有可能。你得做两手准备，加紧找工作了，反正做博士后也不是长久之计。 ” 王鲲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不再摆出往常作上级的样子，话语中有了点推心置腹的味道。佑根默默点头，心中更是悲凉悲凉的。

“ 实在对不起，到现在才能通知你，实在是决定得有些仓促，请你原谅。 ” 王鲲再次连声道歉。他看着眼前这个精神委琐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心中生出了怜悯，也有些后悔过去这两年对这么一个勤恳刻苦的人刻薄了点，要是早知道最终不过是像现在这样走，当初还不如慷公家之慨，索性多给他点工钱，也好卖个人情。往日那样精打细算，真是何苦来！同时又有点庆幸：自己当年如果不是运气好，正好有机会留学任教，搞不好就沦落到跟这个男人一样了。当初留他，就是因为他的背景跟自己的相似，都是从贫苦乡下奋斗出来的人，历经千辛万苦万水千山才走到这里的，只不过自己的运气稍微好点儿而已。那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口气也更诚恳了些，再次嘱咐他不要泄气，要用心找工作，又说：

“其实你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实在不行，还有回国这条路，像你这样的学历和科研水平，回国找个教职应该没问题。不行回你母校总可以吧？”

“母校那边不太清楚，很久没联系了。听说现在海归太多，很多都成海待了，我还没往那边想，还是先试试找工作，找不着再说。”佑根心里更悲观了。

“没事，人挪死树挪活，多试几个城市，美国那边也不放过。不要轻易放弃。”王鲲看看佑根老残憔悴死气沉沉的脸，突然觉得一阵厌烦，便泛泛地鼓励几句，又祝他好运，便施施然告辞了，觉得自己很对得起良心地完成了一场艰难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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