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英看何洁苗条标志，虽然是来公园野餐，也穿一套白底圆点真丝连衣裙，看来是刚从国内来不久或很少参加聚会的。因为加拿大是一个懒散平庸的地方，在这里呆久了的人不知不觉地会懒慵随便起来，非正式的场合着衣一律以舒适清洁为要，几近不修边幅。像这种休闲式的夏日聚会一般都以 T-Shirt 短裤凉鞋之类的便装出现，很少人会穿成到办公室上班的样子。且看她神色落寞，没精打采，便笑着问：

“ 你也是来参加聚会的？一个人来的吗？ ”

何洁有点慌乱地摇摇头，用手指指站在不远处聊天的佑根和周云。

“ 你先生？高的那位？很帅啊！ ” 杨柳英快人快语。何洁涨红了脸，窘迫地摇头说： “ 不是，是另一位。 ” 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心中不由得对这个自来熟的女人生出些怨气。

杨柳英知道自己说话造次了，连忙圆场道： “ 另一位啊！他叫什么名字？看起来是做学问的人，是访问学者来的吗？ ”

何洁更尴尬了，被动地小声说： “ 不是访问学者。他叫邱佑根，读博士。 ”

杨柳英观言察色，心中明白了一大半。很多中国人因为找不到好工作，被逼呆在大学里读博士，或者拿连洗碗工都不如的低薪做博士后研究。他们就像等待破茧而出的桑蚕那样，蜗居在黯淡无光的厚茧里与世隔绝，破茧的日子却摇摇无期，外面世界的五彩缤纷与他们无关，跟她外嫁之前的“剩女”身份一样尴尬。难怪眼前这个女人这么郁郁寡欢。

杨柳英其实也不是个一味装娇作态的女人。她出生于湖北清江小城，家住热闹正街，火柴盒式叠起的红砖房共有两层，人住在楼上，楼下分前厅、天井和厨房，厨房后面还有小后院，种有枣树和苹果树，每年都结出果实累累甜入心脾的苹果和大枣。她父亲在镇委做总务，母亲在自家前厅摆卖各色日用杂货。她是家中独女，小家碧玉，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点也不为过。年轻时的她皮白肉嫩，眉眼鲜活，身段柔美，名如其人。据说有个到她的高中代课的风流小生见了，写了首小诗送给她，说什么 “ 一摇一波漾，一摆一媚生。杨柳娇无力，含春更咀英。 ” 结果使本来学业优秀的她临近高考却一头栽进了情网，高考成绩一塌糊涂，只好到省城的一个三流学院读财会专业，让对她深寄厚望的父母和老师大失所望。

杨柳英毕业时，因为不愿意服从分配回到闭塞落后的家乡而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小街道重蹈父母那种暗无天日的覆辙，便一个人到深圳闯荡。那一年她 21 岁，正值豆蔻年华，跟新开发的深圳经济特区一样充满希望和活力。她明媚而机敏，不久就在税务局找到了工作，后来更结识了一个中山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研究生是广州市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有海外关系，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他家的亲戚。那时港币和美金无比珍贵，比黄金更能让人开眼和身价百倍。那时的杨柳英细白的皮肤还没有被深圳酷热的太阳灼黑，柔软的腰身也还没有被岁月磨砺得粗壮，柔美的北方口音在钪铿的南蛮鸟语中显得别有韵味。研究生被这娇媚动人的北方美女迷住了。杨柳英则为研究生之家世学历的耀眼光芒眩目。两个人同居了 7 年，杨柳英做着出国的美梦，想象着有朝一日她的出国会在家乡造成怎么样惊人的轰动，还有能给她毫无光彩的父母带去怎么样的荣耀。她的心给这些美梦填满，忍受着日渐变成鸡肋的同居生活的无趣。研究生在最初的热情过后，特别是在她那散发霉臭味的污脏老家和唯唯诺诺猥琐巴结的父母身边度过一个春节之后，感觉自己是上了当，中了某个无形的圈套。他的热情像潮水般褪去，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既庸俗又低贱，甚至也谈不上漂亮，完全配不上自己。他日渐傲慢，直至于让她差不多沦落为免费的女佣和性伴侣的角色。

终于在某一天清晨，杨柳英提早出差回来，看到她的男友拥着另一个女人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一切美梦瞬间破灭，多年的屈辱涌了上来，她几乎发了疯。同时她也看清了眼前这个光着身子没有港币美金光环的矮小黑瘦的男人是多么的丑陋，她奇怪自己怎么能跟这么丑陋的男人共度过 7 年。她吐了又吐，黄胆水都吐光了之后，心中就指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

在遇到 Randy 之前，她在这无边无际的悔恨中捱过了5 年。没有了美梦和自尊编织的铠甲保护，她的身心饱受摧残。怨愤使她眼神尖利毛孔粗大，夜半时分不可遏止的咬牙切齿使她颧骨高凸，深圳恶毒的酷热把她的面孔烤得又黄又黑。她变成了无望的剩女。见人的时候，她把天生有些娇娆的笑声和小动作变本加厉地夸张了来，很多时候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和自卑感。

Randy 则用感兴趣的目光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小美女，用夸张的热情声调打了声招呼。还说了声“Nice Dress!”,并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同时眨了眨右眼。他秃头凸肚，满脸红光。在大学里地位不高，而且因为干得久了，未免流于圆滑敷衍。还好他经验丰富，小问题难不了他，疑难和风险大的很容易推给比他年轻的外裔人士。所以他放松了心情，尽情发挥乐天的天性，企图让无聊的诙谐和自以为是的幽默变成自己的个人特色。

何洁定下神来观察眼前这特别的一对。洋人看起来很胖，又高又大，有些秃头，看不清年龄，40、50、60都有可能。戴副眼睛，皮肤红红的，笑得很开朗随和的样子。女的看起来不年轻了，皮肤不好，嘴巴太大，脸型有些倒三角不柔和，但仔细看看又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妩媚和迷人的样子。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聊天的当儿，两个人还是抱腰揽颈卿卿我我的恩爱模样。何洁心里突然觉得很羡慕。

他们交待了彼此的名字，接着聊了一会儿。杨柳英从手袋里拿出笔和小纸条，写下她的电话递给何洁，说：“我现在在“Family Services”做兼职辅导员。“Family Services”听说过吗？是政府部门，专门帮助有需要的家庭的，心理上的和生活上的需要都可以帮得到。我不是做广告啊，不过如果你或者你认识的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聊天。我能帮得到就一定帮。这是我的电话，有空一定打给我呀！谢谢你啊！”

“谢谢，我会给你电话的。”

“谢谢！认识你真高兴！再见。”

何洁又继续自己一个人在河边散步，心中百感交集。那杨柳英能到政府部门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嫁了洋人的关系？到那些部门工作英语一定要很好吧？虽然刚才没怎么听到她说英文，但是嫁了个洋人，朝夕相对，大把时间练习，英文肯定错不了。这男人在大学工作，收入肯定好，教养又好，对她还那么好。想不到那么又老又丑的女人居然那么好运，怪不得有人说洋人就是喜欢长得丑的中国女人，难道洋人的审美观那么变态？我找她能聊些什么？随便聊天不花钱的吧？

她就那么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佑根来找她回家。回家的路上佑根说：

“周云买了新房了，请我们有空去参观。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去好？买什么贺礼好呢？”

“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你这是怎么了？你们还是老乡呢。他入了新房我们总该去恭喜一下吧！”

“我可不想去自找没趣。要去你自己去。”

“这怎么是自找没趣了？”

“你不觉得吗？你是木头人？那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肯定不去！”

佑根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次的聚会就那么不欢而散，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妻子面前提起过周云。何洁也没有跟他谈论过杨柳英，不过她自己给杨柳英打了电话，后来又间或聊了好几次，还一起去逛了几次Mall，彼此做了朋友。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