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信:爱情永远不会老

(2009-01-28 09:24:27) 下一个

  第1节
  何欢回来的时候杜遇正在厨房里煎南瓜饼。
  听到开门的声音,杜遇从厨房跑出来给了何欢一个熊抱:“宝宝回来了?过来亲一个!”飞快地在她额角和唇上吻了两下又跑回到厨房去。
  何欢默默地换了鞋子,坐到书桌前面。
  电脑播放器开着,一个动听的男声在唱:“我只知道我爱你,我们的爱情永远不会老……”
  呵,爱情。
  杜遇在厨房里大声喊:“别关我的音乐啊,我正听着呢。”
  何欢站起来走到小小客厅里,拿起电视遥控器胡乱按了几下,电视屏幕亮起来,一个脖子粗短一脸疱疱的女记者拿着麦克风在采访路人,声音沙哑粗砺。何欢随手将声音调得微不可闻,嘀咕了一句“电视台怎么净找这么丑的记者出来吓人”,便把自己以最舒服的姿势埋进沙发里。
  这边电视上在絮絮细语,那边厨房里传来滋滋啪啪的煎炒烹炸的声响,电脑里那把声音还在反复咏唱:“我不知美丽人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我们的爱情永远不会老……”
  何欢在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声音和画面里渐渐睡去。
  随后杜遇过来把她推醒:“宝宝,醒醒,该吃饭了!——你怎么越来越能睡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能睡着。”
  何欢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墙上的时间是六点五十分,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咦,才十五分钟啊。”说着站起来去洗手。
  杜遇一边盛饭一边同女友说笑:“有没有做梦?是不是梦到我们已经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了?我抱着曾孙子把尿的样子是不是很帅?”
  何欢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怔了一怔。刚才她的确有做梦,可是不是梦到将来,而是梦到过去。梦中她回到七年前在武当山走过的那条吊索桥:她和杜遇手牵手走着,忽然她一脚踏空摔到桥外,只余一双手抓着吊桥最下面一层铁链。这时杜遇伸手把她拉了上去,可是四周忽然起了浓雾,她怎么也找不到杜遇……
  见她没有反应,杜遇过来在洗手间门口探头看了一下:“怎么了?发现又多了一条皱纹?别怕别怕,再长一百条我都不嫌弃你。”
  何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等何欢回到餐桌上,杜遇挟了一只南瓜饼给她:“都怪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在最最关键的时候回来!为了亲你一口,南瓜饼煎老了!”
  这话明显是撒娇的性质,他的嘴巴也故意嘟了起来,眼睛滴溜溜地边转边瞟何欢。
  换作平时,何欢肯定忍俊不禁地拿手去拧他的面孔,或是同他说“南瓜饼重要还是我重要?你手艺不精就不要乱找借口”,可是今天何欢实在是没有心情和他调笑,只淡淡笑了一下,说:“这么多话?我早饿了,快吃吧。”
  杜遇便不再说什么。
  女友心情不好,他也没什么情绪了。
  何欢见他沉默,又有点不忍,自己找话题来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我们在武当山过吊索桥。”
  杜遇又来了精神:“是吗?我英雄救美那一幕让你印象这么深刻?”当年他们都还是大二的学生,一起结伴去武当山游玩。何欢不慎摔下吊桥,是他及时出手相助,拼力拉她上岸。他们的恋情就从那时开始,在那之前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何欢故意刺激他:“那时我年少无知不懂事,又太单纯。误以为被救之后只有以身相许这一条路好走,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杜遇也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你才不单纯呢,你当时一眼就看出来我才是真心喜欢你,罗小虎张立恒他们对你再好也不会拼了小命救你!——你老实交待,当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是不是你跟罗小虎就成了一对?”
  何欢笑而不答。
  那时她是公认的班花,去武当山之前她对英俊高大的罗小虎颇有好感,原以为一起旅行会有新火花撞出,罗小虎当时也颇为殷勤周到,对何欢紧追不舍。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罗小虎不过停在桥头的便利店买两瓶饮料的功夫,何欢便经历了命悬一线的那一刻。待他赶上前来的时候,面无人色的何欢已经心向杜遇。
  爱情,总是在最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
  杜遇此时提起罗小虎犹自忿忿:“他有什么好?不过是长的帅点罢了。”
  何欢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一瓶陈醋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够?人家罗小虎儿子都快会打酱油了,你还念念不忘。再说了,他比你帅吗?我不觉得。”
  杜遇这才气平,说起另一件事:“你今天是不是工作不顺利?我看你回来挺不高兴的。”
  何欢并不愿提起,故作诧异:“有吗?你几时学会看人脸色了?——嗯,今天的菜烧的不错,有进步啊。要不你明天教教我怎么做红烧鲤鱼?”
  她不愿提起,杜遇也乐得不提,笑着表扬女友:“不错,越来越像我了,不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带回家,这是个好习惯。”

  第2节
  第二天公司便宣布了何欢调职的消息,她由物控部调至生管部任工段督导。
  谁都觉得是次调动另有隐情,让物控部的主管去生产线上任工段督导?只怕这是建厂以来最出人意料的调动命令。谁都知道工段督导不仅要天天泡在生产线上调度生产,还要时时应付原料被偷客户参观之类棘手的事情,属于典型的两面不讨好的角色。若干出身产线的须眉男儿都做得怨声载道,况且是何欢这个从来没做过此类工作的柔弱女子?
  “物控部主管的职位由张子佳接任。”物控部的经理程利仁宣布完这一消息,笑吟吟地走到何欢桌前:“恭喜你啊,何欢。我早知道我们这小小的物控部留不住你啊,这不,生管那边点名要你过去,还捅到了老板那儿,我想留都留不住你啊!”一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的模样。
  何欢只得说:“呵,那我真该多谢您对我的栽培呢,要不是您一直在外面给我说好话,有谁会知道物控部还有我这个人?”
  程利仁知道她话里有话,可是他做贼心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干笑数声说何欢你可真会说话啊。又故做热忱地大声说:“今晚我请客,一来给何欢送别,二来庆祝子佳升职,大家都去,一个都不能少哦!”说完便把一双死鱼眼在各人脸上转来转去,见一众人等或点头或默许都应了下来,他的视线又转回到何欢身上:“何欢,你呢?”
  何欢只觉悲愤莫名。
  她早知道不肯与程利仁这个猥琐的中年男周旋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是她没想到他手眼通天,居然能做出这样跨部门的非常调动来——她原以为他不过在公事上给她点颜色看,让她多做粗重功夫。现在想来,她是何其天真!她不愿与他周旋,自有人愿意与他周旋,且藉此求惠,如张子佳。
  见何欢木然不语,程利仁趋近了探身去看她面色:“咦,怎么不说话呢?这么快就瞧不起我们物控部了?”
  何欢恶向胆边生,抬手把放在纯平显示器上方的一叠文件打翻到程利仁那张老脸上,嘴里一迭声的道歉:“哎呀,真对不起啊经理,我这人一向毛手毛脚的,有没有碰疼你?”
  话是这么说,人却冷冷地站在当地,并不去查看程利仁的状况,也不管那一叠文件散落在何处。
  程利仁自然知道她是有意为之。可是眼见得何欢一脸怒容,他也不敢太过激怒她,只得悻悻地捂了一侧面颊离开。
  旁边的小刘小李过来替何欢拣拾地上的文件。边拣边为何欢抱不平:“什么一来二来的,一来是名,二来是实,直说庆祝他替张子佳扫清障碍好了!”
  “就是,他是那种做了案还专门跑到案发现场去查看受害人受伤程度的人,真正可恶可恨!”
  居然又埋怨起何欢来:“前年组建物控部的时候你推让什么呢?当时你要是做了这个经理,哪儿轮得到总部再派这么个猥琐男下来?何欢你是典型的当断不断,自受其乱。”
  何欢默然。
  彼时被称作“老板”的公司总经理曾明非找何欢谈话,说想让何欢做物控部的经理,被何欢以能力不足小船不可载重的理由婉拒。当时许多人不明白何欢为什么这样做,此时的何欢回头想想,亦是同样的不解:什么?这样好的机会居然拱手让与他人?脑子莫非坏掉了?
  可是当时当日,何欢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她一直喜欢埋头苦干胜过喜欢出人头地,况且当时杜遇一直希望她多抽出点时间陪他而不是天天加班工作。
  小刘把所有的文件放回到何欢桌子上,无限同情地轻声问她:“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何欢哑然失笑:“是是是,肠子都悔青了呢!”
  可是后悔无用。后悔并不能让时光倒流乾坤扭转,即使一切重新来过,也必定会有其它令人后悔的事件发生。不如努力现在和将来。
  何欢拿了杯子去茶水间。
  她走后,一边久未说话的小王开了口:“你们两个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干嘛?非往她痛处戳!”
  小刘满不在乎:“这怕什么,她反正要走的人了,我不信她在工段上呆得住。听说上次某个督导硬是被偷原料的工人生生逼得辞了职的,就她这么好脾气的人,怎么做得长久?还不是只有受饱了夹板气辞职走人这一条路?”
  小李也附和:“是啊,那些工人穷疯了什么都往外偷,怎么都管不住!”
  小王冷笑:“听听你们这是在为谁担心!放心吧,何欢没那么容易走,老板眼里没你没我,可是有何欢这号人物的!你们还是担心一下将来怎么应付张子佳的好,过两天她就出差回来了,她可不像何欢那么好脾气!惹她一个不乐意,程利仁还不得拧了我们的脑袋当球踢?!”
  小刘和小李这才收声。

  第3节
  程利仁所谓的请客自然没有兑现。
  他绝对是那种花一分钱恨不得得到一块钱收益的那种人,张子佳出差在外,他花钱请这场客岂不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况且傻子也看得出来何欢满腹怨愤,他已经得偿所愿,理应见好就收。
  下班前他甚至根本没在办公室露面。
  何欢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私人的一点东西整理到一只纸袋里去,下班时间一到便提着它离开。
  杜遇出差去了外地,何欢煮了碗速冻水饺当晚饭,吃完了就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手机收了一条短信,打开来看看,是弟弟何忧发来的:“二姐在上海找新工作,她的新号码是139********。”
  何忧所说的二姐是比何欢小四岁的妹妹何喜。她大学毕业之后随即与和她同岁的退役军人徐剑跌入爱河,然后很快便奉子成婚,一起回了徐剑在陕西某地的老家。何欢反对无效,很是恼怒,不仅没有参加妹妹的婚礼,之后甚至没再主动联系过妹妹。
  可是她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偶尔还是有意无意地从弟弟何忧那儿打听一下何喜的近况。现在看了弟弟这条消息,便打电话到何忧的宿舍里问他是怎么回事。
  何忧说也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宝宝断奶了,把孩子留家里让爷爷奶奶带,她跟徐剑到外面再找工作。
  何欢一言不发。想起来那时何喜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并与徐剑结婚,何欢问她有没有想过一个大学毕业才半年的年轻女子跟一个不过初中学历的年轻男人将来靠什么养家糊口,何喜自信满满地说:“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养家呢?再说徐剑还有两三万的安置费,到时候做点什么小生意也好。”时至今日,何喜想必明白人生不易了吧?
  见大姐不语,何忧轻轻咳了一声,“嗯,大姐,如果爸妈还活着,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跟二姐这样子。”
  这小子,又做起和事佬了。何欢不动声色地调侃他:“爸妈才不在乎我跟何喜呢,你看看我们的名字就知道了。生女儿何欢何喜,生了儿子就安然无忧,爸妈只希望看到你早日成人成才。”
  二十二岁的何忧再不上大姐的当:“瞎说!你怎么不说爸妈生了女儿欢欢喜喜,生了儿子就忧愁满腹呢?只是不巧正好姓何罢了。”
  何欢笑着问弟弟:“生活费够用吗?不够跟我说,我给你加。有喜欢的女生吗?有了别瞒着我,我不反对。”
  何忧有些不好意思:“嗯,最近学校活动比较多,不太够用。——谈女朋友?我自己还养不活自己呢,有什么资格谈女朋友!”
  何欢忍不住夸他:“是条负责任的男子汉呢!”
  姐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何忧问姐姐:“你跟杜哥也该结婚了吧?”
  何欢说不着急。
  何忧有些不安:“是不是要等我毕业了你才结婚?那还要一年半呢。大姐你为我跟何喜牺牲了这些年,也该过你自己的生活了。”
  何欢故作诧异:“不就是每月要多点生活费吗,我都答应了,你不用再说甜言蜜语啦。”
  何忧更加不安,“大姐你好像有心事。”他知道何欢越是心情不佳越是口角伶俐风趣,真正欢喜的时候倒是言简意骇惜字如金。
  何欢越发诙谐:“何忧你几时成了神算子,隔了几千里听听声音就能断定我心事重重?能不能听出来我哪天中大奖?我好早早去买彩票。”
  何忧无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想起你来总觉得心惊肉跳。”
  何欢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所以要我赶紧跟杜遇结婚了来冲喜?何半仙,要不要做一场法事来消灾解难?”
  何忧只得放弃:“好好好,当我什么都没说还不行吗?”
  挂了这个电话,何欢又拨电话给妹妹何喜。
  何喜的电话一播即通,何欢听到妹妹那把略略沙哑的声音,心头一热,赶紧开口:“何喜,是我。”
  电话那端静了几秒,然后何欢听到何喜故做平静的声音:“呵,是你啊,姐。最近好吗?”
  仿佛她们前两天才通过电话,中间并没有隔着七百多个日子。
  何欢语气很随意:“还行。你们怎么样?工作找好了吗?”
  何喜说徐剑已经在一所学校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提供宿舍。她的工作暂时还没定,投了几份简历,现在在等通知。
  何欢淡淡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何喜终于鼓足勇气向姐姐道歉:“姐,对不起。从前我不懂事,说话没轻没重的,你别放心上。”
  何欢反问妹妹:“你说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那年她劝何喜不要轻率决定结婚生子,说得多了,何喜不悦:“你见不得我学业爱情都一帆风顺,你嫉妒我。其实你心里不过想着我早点工作挣钱来回报你罢了!”当时何欢摔了电话哭得肝肠寸断,之后渐渐冷了一颗心。
  何喜沉默片刻,说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劝告就好了。
  何欢顾左右而言他:“上海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多去玩玩。玩腻了到附近看看江南风光也不错。”
  何喜知道姐姐并未真正原谅她。又胡乱说了几句,知趣地挂了机。
  何欢靠在沙发背上悄然入睡。
  没有人知道她又做了什么样的梦,想来不是快乐的梦吧,不然眼角怎么会有泪水滑落?

  第4节
  何欢在几天后去生产部报到。
  生管主管于志伟是出了名的炮筒子脾气,见了何欢眉头皱成一团:“唉,我看到你就头疼。你说你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发配到工段来做什么啊?不知道人事部那些猪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老板也是的,这种离谱的调职他也批?”
  何欢无奈地说:“老于,请你正视现实。”
  于志伟犹自忿忿不平:“他们都拣软柿子捏!——不是我说你何欢,你也该改改脾气了,天天这么挂着笑脸,能不被人欺负嘛!你要是跟我这么剽悍,看谁敢动你一根毫毛?”
  何欢故意说:“老于,要不我做你助理,好学得剽悍一点?”
  于志伟连连摇头,“得了,我没这命!我老婆要知道我用这么漂亮一个助理,还不得杀了我!”
  旁边两个男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于志伟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你们老婆也不会比我老婆大方到哪儿去!小齐,要不让何欢到你那组去?”
  那叫小齐的男生赶紧说:“别!我们D房车间里全是刁民,何欢肯定压不住他们,再说湿工段的药水太多,女生呆久了不好。”
  于志伟又问另一个男生:“张新科,去你那儿怎么样?”
  张新科不紧不慢地说:“我那儿噪音太大,人员饱和。新去的助理督导刚刚熟悉情况,总不能再调他去别处吧?”
  于志伟得意地笑:“哼,我早知道你们老婆管的更严!——何欢,你看看,人太漂亮也不好啊。”
  何欢苦笑,于志伟真会说笑,他们哪儿是怕老婆嫉妒?分明是嫌她是个累赘,不愿被拖累。
  这时另一个男人走过办公室门口,于志伟扬声叫他:“老莫!莫兴生!”
  莫兴生转身走了进来,他约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圆脸,肤色黧黑,中等身材,微胖,笑起来双眼眯成一条下弯的弧线。他向何欢点了点头,这才问他的上司于志伟:“叫我干嘛?”
  于志伟呵呵地笑:“找你嘛,当然有好事。”说着向何欢努了努嘴:“喏,让何欢跟你一组,怎么样?”
  莫兴生没有一句废话:“好。今天就上班吗?”
  于志伟转头向何欢介绍:“这是莫兴生,我们都叫他老莫,你也不用客气。他是文字工段的督导,是我们生产部唯一的好人。”
  何欢说这个我早知道了,又笑着同莫兴生打招呼:“师傅你好。”
  于志伟怪叫:“叫什么师傅啊?他又不是唐僧,叫老莫就行了,不然叫莫督也行。”
  何欢微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莫督还真是我师傅呢。”
  于志伟十分好奇,“真的吗?老莫你不是一直在车间里混吗,什么时候做过何欢的师傅啊?”
  莫兴生只是憨憨地笑。
  何欢解释:“我刚进厂时在喷漆车间做过两年,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我们那批员工都是莫师傅带出来的。”
  于志伟十分意外:“啊,你还在车间干过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何欢说你也从来没问过啊。
  于志伟又盯上莫兴生:“老莫,看不出来啊,连何欢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
  老莫幽默地说:“看不出来不要紧,我跟何欢都是你的下属,以后你可以看仔细一点。”
  文字工段可以说是整个生产部最轻松的一处地方。
  所以这天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何欢由衷地跟老莫说:“多谢你接收我,不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发愁呢。”
  老莫笑了笑,说要谢你就谢于志伟吧,他早两天就跟我交待好了让你来文字,说是别处太棘手,不适合你。
  何欢怔了一怔:“他倒是个好心人。”
  老莫问何欢:“你有什么打算?”
  何欢苦笑:“能有什么打算,跟着你好好干呗。”
  老莫摇摇头:“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脾气,与世无争,走到哪儿是哪儿。”
  “不然还怎么样?我一个小小主管,冲到老板那儿跟他说我的顶头上司跟人事部经理串通好了排挤我?”
  老莫点点头:“嗯,也许会有人这么做,可那人肯定不是你何欢。”又问何欢:“有没有想过换工作?”
  何欢说想过。可是换来换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这一行,这是这些事,只是四周的面孔换了模样罢了。工作不会更美好,遇到的人倒有可能更丑陋。
  老莫仍是点头:“也是。一动不如一静。”
  何欢又问起老莫的女儿,“丫丫现在怎么样,该上高中了吧?”
  提到女儿老莫不由微笑:“是啊,刚升了高一。自己给自己压力挺大,我跟她妈平时倒经常劝她不要太拼命。这孩子省事。”忽然想起徒弟的家事,忍不住问她:“你结婚了没?好像也没听说你请喜酒啊。”
  何欢说还没有。
  “咦,那时候不是说供完你妹妹上大学就结婚吗?她大学毕业也得有两三年了吧?”
  何欢本来不喜欢跟人谈家事,因为要解释太多。此时见老莫提起这些,却情愿解释:“她毕业后就结婚了,现在我还在供弟弟读大学。”
  老莫愕然:“你妹妹怎么这么自私?你为了她连大学都没读完就出来打工挣钱养家,不是说好了她毕业了供弟弟上学吗?怎么她倒先结婚过小日子去了?”
  何欢勉强笑着说:“自家姐弟,谁供不是供,供一个跟供两个差别也不大。”
  老莫很有些义愤:“那怎么一样!我说怎么一直没听说你结婚呢,还以为你升了职不愿意理我们这些粗人,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男朋友呢?”他记得那时何欢上班时时常红肿着眼睛,问她怎么了,她说男友不同意她供妹妹读大学,一直闹着要分手。分了又不舍得,和好,好了又闹分手。
  何欢只得微笑:“他还好,我们还在一起。”

  第5节
  月末,生产部组织去安吉春游。
  别的同事都带了家属或是恋人一块玩,只有何欢形单影只,跟着老莫夫妻一起走。
  风和日丽的仲春时节,随便去到哪儿都是春意盎然,安吉也不例外。
  最令何欢觉得享受的是这里的农家菜:用餐时满桌子的农家菜多数以竹笋为主料,或凉拌,或清炒,或炖汤,或干煸,入口鲜香美味,妙不可言。或许是水土的缘故,连店主家的手工馒头吃起来都特别的劲道香甜。
  当晚就住在山脚下的农家旅馆里,住的也很舒服。房间按宾馆的标准间装修布置,推窗可见青山翠竹,空气清新得仿佛过滤过的纯净水,让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
  这晚何欢自己住一个单间。或许是四周比较安静的缘故,这天晚上她睡的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何欢起了个大早,出门沿着山路慢慢往前走。路边有许多野花绽放,何欢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了一张又一张。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名字,扭头一看,却是公司的总经理曾明非。
  何欢原本不是机智伶俐的人,此时在这里看到他,怎么也掩不住满心的讶异,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一句话:“咦,曾总您也出来玩了?”
  曾明非微笑:“本来没打算出来玩,这次是被我外甥女硬拖了来的,她跟男朋友出来玩,非要我来当司机,真是没办法!”
  何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微笑着说:“出来走走也不错。”
  曾明非看了看何欢手里的相机,说你一个人出来?要不要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何欢连连摇手,笑着说不用了,我拍点花花草草和风景就行。忽然福至心灵:“我来帮您拍几张吧?这座山配着早晨的霞光做背景挺好看。”
  曾明非并不推辞,站到山路中间神态自若地让何欢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跟何欢一起在青草径上走了一段路,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早饭时候,又开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曾明非走在前面,边走边问何欢:“在生产部做的怎么样?”
  何欢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还好。”
  曾明非回头看她一眼:“比在物控好?”
  何欢不做声。这话问得何其有趣,给人打工,几时好过?
  曾明非说这么多年过去,何欢你这不爱说话的习惯还是没改。是觉得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吧?
  何欢仍然微笑:“我是天生嘴笨,不能露巧,只好藏拙。”
  曾明非转起了文:“古诗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何欢你真浪费了名字里这个字,什么事都闷着不说,不委屈吗?”
  何欢默然。当然委屈,可是说出来就不委屈了么?况且也没人在乎她是否委屈,包括妹妹弟弟,包括杜遇,说来何用。
  曾明非又问:“你妹妹弟弟怎么样?家里的债还完了吗?”
  当年新厂初建,年终新年联欢会上曾明非溜到礼堂外透气,在花圃一角遇到向隅而泣的何欢。极度的悲伤让她对着陌生人倾吐心事: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妹妹要升大学,弟弟才读中学,还有父母欠下的债务要偿还,与男友龃龉诸多却依依难舍。诉尽平生不如意。末了擦干眼泪才发觉这名称职的听众是公司总经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匆匆逃走。
  何欢一直到一年以后才能坦然面对这位老板,因为发觉他并不记得当时对着他哭诉的小女生是哪一个人。
  今天听曾明非重提旧事,意外之余,何欢仍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唯唯喏喏:“呵,嗯,都还行。”
  曾明非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何欢:“还好,还行,你写的工作报告要是也跟你平时说话这样言若无物,还不早被你上司批得满头包??”
  何欢大窘。
  这时一个穿玫红色开衫的女孩子从前面路口跑了过来,笑着跟曾明非打招呼:“舅舅,你起来这么早原来是跟美女约会啊?”
  何欢更加不自在。
  曾明非瞪了外甥女一眼,指着她给何欢介绍:“这就是我外甥女许珂。”
  何欢只得又挂上微笑:“你好,我是何欢。”
  许珂冲何欢眨眨眼,用很小但是肯定又能被曾明非听到的声音说:“我舅舅原来根本不想来安吉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同意陪我来了,现在我知道原因啦!”
  曾明非咳了一声,呵斥许珂:“你胡说什么?这是何欢,是舅舅的同事,你要叫姐姐的!”
  许珂冲何欢吐了吐舌头,“何欢姐姐,我是逗我舅舅玩的,你别在意哦!——你一个人来玩吗,在哪一家住?”
  何欢哭笑不得,人家都说了开玩笑了,自己若解释反而显得多余,只得说我住在沪上人家。
  曾明非问许珂:“你男朋友呢?”
  许珂转身向后面看了看,大声说:“杜遇你在那儿干嘛呢,快过来呀!”
  这时曾明非和何欢也走到了许珂站的位置,向左边路口一转,便看到了许珂的那位男朋友。
  曾明非的反应还好,不过是点头招呼,何欢的脸却唰的一下变了色:那个一脸尴尬站在那儿的男人,不是自己声称在福建出差的男友杜遇又是何人?!

  第6节
  最初一霎那的震惊之后,何欢转过头冲曾明非笑了笑:“曾总,我先回去了,照片改天我发到您邮箱里。”
  说完便目不斜视地从杜遇身边走过去。
  曾明非又说了什么,杜遇是什么表情,她全然不知,只觉得身体已经不是她自己的,真正的何欢仿佛已经灵魂出窍,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具强作镇定的肉身,无限感慨,却又无话可说。
  何欢回到沪上人家,其它人都坐在桌前吃早饭。老莫的老婆招呼她过去坐下来,何欢食不知味地勉强吃了一点,过去找到带队的导游,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现在立刻就回去。
  导游很为难,说再有六七个小时整队人就可以一起回去了,你现在一个人要走,一来这里去城里坐车不方便,二来你既然跟旅行社出来了,我们就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你现在中途离开算怎么说呢?
  于志伟在一边听到了,过来问何欢:“你怎么突然要回去了?什么事这么急,连几个小时都等不及?”
  何欢说家里出了点事,特别着急。
  于志伟看她脸色不佳,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她确实着急,便同导游交涉:“这边村民平时都怎么进城的?总不至于步行过去吧?你想想办法,她都急成这样了,你有没有同情心啊?别跟我扯什么安全问题,真有什么事你们还不想负责任呢,况且她这么大个人,这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
  那导游原本就是于志伟的朋友介绍给他的,现在话说到这份上,导游也不再废话,直接转身问主人家今天要不要进城。老板娘说一会儿要进城一趟,导游指着何欢说那就帮忙把我们这个客人带到汽车站吧,老板娘点头应允:“没问题。”
  一番辗转之后,何欢在下午一点回到她和杜遇租住了三年的公寓。
  房里扑面而来的那种居家生活的气息,让何欢忍了很久的泪水轰然涌出。她扑倒在卧室的床上,痛哭失声。
  直哭得天昏地暗头脑麻木才罢休。她抱了那只心爱的绒毛小熊仔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任它絮絮细语,自己则呆呆地看着阳台的窗子外面。
  心乱如麻。电视剧中女主角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很硬气地谈笑自若,把过去种种一笔勾销再不提起;要么真情流露,扑上去痛斥负心人和那个横刀夺爱的第三者;要么静如磐石,淡淡要男友解释一切。可是事到临头何欢才发现这三者她都做不到。
  静下心想想一想,其实她与杜遇隔膜已久,他固然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她又何曾关注过他有何心事?恋爱七年,同居五年,此时回头看看,她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
  父母双亡的变故把何欢逼得中断学业走上社会,从那时开始担起养家还债的责任,再没有时间和心思花在卿卿我我上面。彼时何欢也想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与杜遇断了联系或许只会更好。可是少年情侣哪能说断就断呢?杜遇每两个月便会跑到何欢打工的城市来看她,别无所求,只为了多看她几眼,说上一会儿话,让她等他毕业过来。
  一年多之后大学毕业的杜遇违背父母让他继续考研的意愿来到这座城市,找了一份与所学专业完全不相干的工作,在一家台资制造企业里做基层管理,只为了能陪在何欢左右。
  他们自那时开始同居。
  开始自然也有过甜蜜的时光,只是好景不长,杜遇发觉同班同学好些人发展得比自己更好,怨言频生。并不直接抱怨何欢误了他前程,只是说“他们从前都不如我……我怎么想都不甘心。”因了这不甘心,他的工作换来换去,初时还跟何欢说他新换到某处工作,后来就提也不提,往往何欢要在事后才知道他曾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渐渐不愿与何欢交流,何欢说家事,他说“我不想听你家的事,一对弟妹自私之至,”;何欢说公事,他说“工作嘛,谁没工作,哪间公司没有明争暗斗和不公平?我的习惯是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也不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里”。
  下班回家他宁愿进厨房里做饭烧菜,也不愿与何欢把臂谈心。何欢偶尔抱怨,他总是嘻皮笑脸:“有什么好谈的?有些事我了解,你不必说;有些事我不了解,你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我,男人要费解一点才有味,你还有一辈子时间呢,一下子了解透彻了后面几十年可怎么过?”
  说起来仿佛一辈子都已计划妥当,实际上却连婚嫁都不曾论及。偶尔提到,他总是说再等等,“等你弟弟大学毕业”,“等时间改变我父母对你的偏见”,“等我工作有些成绩存些钱买房子”……何忧现在读到大二,五年来杜遇并未带何欢见过他的父母,他的工作两年前转为某公司的业务经理,待遇如何不得而知,一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出差在外。
  而他所谓的出差,到了今时今日,想来越发令人疑心。
  窗外日光渐渐西斜,何欢躺在沙发上看着外面的一角天空,满心凄凉。窗子最近才擦过一次,光洁明亮。何欢甚至可以看到对面楼里有保姆抱了幼儿在阳台上玩耍,有风吹过,隐约还能听到楼下草坪上孩子们的笑声。她的心头浮起一句烂俗的话:生活多么美好。
  可是,她转身把脸埋进抱枕里,钝钝地想: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

  第7节
  和何欢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杜遇看到她惨白的脸色,不是不心疼的。
  可是他终于还是压下了追上去道歉认错的念头,对着许珂和曾明非挤出一个微笑:“今天天气真不错。”
  许珂走近来把手伸进他的臂弯里,笑嘻嘻地问他:“刚才过去的那个女孩子漂亮吧?看上去又温柔又善良。你看她跟舅舅衬不衬?”
  杜遇默不作声。
  曾明非听到了,笑着骂她:“你这个疯丫头,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什么衬不衬的!”
  许珂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了?现在不都是郎才女貌吗?舅舅你好歹也是个高级管理人才,虽然长的不够帅,可是人好不就行了?我就不信那位何欢姐姐会是浅薄得以貌取人的主儿!”说着又转过头问杜遇:“你说是不是?”
  杜遇强笑着说:“是是是,你永远都对。”
  曾明非转移话题:“小珂,今天你要去哪儿玩?要不去百草园玩玩?”
  许珂不愿意去百草园:“有什么意思?全是人造的,一点自然美都没有。——要不我们跟着旅行社的车一起去藏龙百瀑吧?”
  曾明非笑着说:“这两天我服从你的安排,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许珂悄悄同杜遇咬耳朵:“我觉得舅舅八成看上刚才那个何欢了,平常他最讨厌跟着旅行团走,今天居然也不反对,真奇怪!”
  杜遇一脸的不自在。
  许珂端详了他一会儿,“咦,你怎么一脸不高兴?”
  曾明非听了,也仔细打量了杜遇几眼,见他果然脸色很差,不由得问他:“小杜,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杜遇只得说:“可能晚上吹了风有点着凉吧,这会儿感觉头重脚轻的。——要不这样吧,你们先去玩,我在这边休息半天,等你们玩好了再一起走?”
  曾明非看看许珂:“去百草园打个转就回家吧?”
  许珂却耍起了小姐脾气,跺着脚说:“我不我不我就不!我偏要把各处都玩一遍才回去!我偏要跟着旅行社的车走!”
  曾明非笑着拍了拍杜遇的肩膀:“小杜啊,我有点同情你。”
  于是他们的车跟在某个旅行社的车后面走了大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路走下来,竟然再没有遇到何欢他们那个团。杜遇在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担心:不知道何欢现在怎么样了?
  好容易捱完全程回去,杜遇原本打算下了车便赶回家去,却被许珂拖住不放。她笑眯眯地恳求他:“陪我去公园走走。”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嘴角弯弯,小巧的鼻子习惯性地微微皱起,分外俏皮。杜遇一直很喜欢看她的笑脸,可是要到这时他才发现觉她的笑脸像极了当年的何欢。
  呵,何欢。
  杜遇低下头,任她挽了他一起走到旁边的公园里在石凳上坐下。
  要过好一会儿,许珂才开口说话:“你说,经过今天这件事,何欢还会原谅你么?”
  那个在杜遇心里盘旋了一天的疑问这时终于被证实了,但他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许珂一脸的不在乎:“是啊。这也不要怎么安排。她在我舅舅他们公司上班,我在舅舅的电脑上知道她们部门组织去安吉玩。所以我就故意拖了你去。”
  杜遇说你直接跟我摊牌分手不就行了?
  许珂笑靥如花:“那怎么行?这一年多你对我百依百顺,总要好合好散才是。我知道你一直不忍心跟何欢说清楚,所以我就找个机会让她知道这回事,看我多体贴你啊。”
  杜遇气急,“损人不利己的,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许珂冷冷哼了一声:“为什么?你自己知道!我最恨人家骗我了,你居然背着我跟别的女孩子约会,还被我的朋友看到!更好笑的是,我跟了你几天,发现原来那个女孩子不过是第四者,真正的第三者是我,你正牌的女友是跟你同居了五年的何欢!”
  杜遇无言以对。
  许珂继续说:“本来嘛,我又没打算跟你结婚,不过是谈得来一起玩玩罢了,就算你跟我说你有女朋友我也未必就不跟你好。可是我这人就是从小喜欢打抱不平,我替何欢觉得委屈,觉得她太傻了。所以我就非要当着她的面拆穿你,让她看到你的真面目。我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也没你什么事了,以后咱谁也不认识谁。”说完起身便走。
  杜遇郁闷地坐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来拨电话给何欢。
  语音提示机主已关机。
  又打公寓里的座机,仍然没有人接听。
  到了这时,杜遇十分后悔他平时根本不过问女友的工作,她的同事他一个也不认识,想打个电话也无从问起。
  等到杜遇匆匆忙忙赶回到公寓里开了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何欢躺在沙发上昏迷不醒。旁边茶几一角放了一只水杯和一只药瓶,——杜遇有失眠的习惯,那是他平时用来装安眠药的瓶子。

  第8节
  这天过了上班时间何欢还没来上班,老莫打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自称是何欢的男友,说何欢生病了要请几天假。
  周一早上工段督导们照例要开会,这天开完会老莫就跟于志伟说了何欢请假的事。
  于志伟正有事要去经理办公室,听了老莫的话也没说什么,说等她来了让她补张假条给我签就是。
  于志伟一走,其它几个人话就多了起来。
  这个说:“娇滴滴的,生什么病还要请三天假?我请两天假老于都吹胡子瞪眼地嫌多!”
  那个说:“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后台呢?老于不是最恨别人代请假了吗?这次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过去了?”
  小齐说:“她有什么后台?有后台还能让人从物控挤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有一点挺蹊跷的,好像派她到文字那边是经理嘱咐老于的,咱们经理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事?这次居然还亲自过问。”
  小张则说:“周末在安吉不是还好好的吗?能有什么病?会不会……是怀孕了?现在的女孩子,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老莫你跟她最熟,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老莫哼了一声,“现在的男人,八卦起来也不比女人差。”说完就转身出去。
  老莫到车间里转了一圈,看看也没什么事,心里有些担心何欢,走到外面又打她的电话,可是一直也没有人再接听。
  打了好几遍都是这样子,不由更加担心。正想着要不要去人事那边查一下她的住址,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问他:“何欢今天没来?”
  转回头却看到曾明非。
  老莫吓了一跳,赶紧回答:“她请了三天病假。曾总您找她有事?”
  曾明非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事,随便问问。说着到车间里四处看了看,出来在门口又问老莫:“何欢是打电话请的假?”
  老莫实话实说:“不是。是我打电话过去找她,她男朋友这么跟我说的。——真是奇怪,周末我们在安吉玩得好好的,昨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忽然说家里有急事就一个人先回来了,今天就又请了病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曾明非看了看老莫,“你见过她男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老莫说没见过面,早几年听何欢说过一两次,好像姓杜或是姓陆。
  曾明非站在那儿沉思片刻,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曾明非就打电话给许珂,开口就问她:“小珂,你老实跟我说,昨天你在安吉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许珂打个哈哈:“舅舅你这是什么话啊,我听不明白。”
  曾明非说你少废话,我昨天就觉得你怪怪的,现在越想越觉得怪。你早就去安吉玩过了,怎么这次非要再去玩一次,还非要拉了我和杜遇一起去?
  许珂仍旧跟他打哈哈:“舅舅你多心了,我哪儿有什么别的想法啊,我就是想出去旧地重游一次呗。再说了,我就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哪儿敢在你面前耍花样啊?”
  曾明非见她不肯说实话,便转了话题:“你还记得昨天早上我们遇到的那个何欢吗?”
  许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虚:“呵,你们公司那个漂亮姐姐啊,当然记得。她怎么了?”
  曾明非不动声色地说:“我听说昨天她吃完早饭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安吉,到现在也没来上班。听说是生病了,要请好几天病假。”
  许珂失声叫了出来:“啊?!她不会想不开自杀了吧?”
  曾明非立刻追问:“她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自杀?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见许珂犹豫着还不想说,曾明非故意恐吓她:“你不说也行,到时候你捅了什么漏子可别找我啊,让人家直接找你妈说话去!”
  许珂自幼丧父,她的母亲(也就是曾明非的姐姐)沉默寡言身体多病,自小到大许珂惹的祸数不胜数,小到跟同学吵架打架,考试作弊,大到被学校警告,或是意外怀孕要做人流,都是由舅舅曾明非来替她摆平。
  此时听舅舅这么一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丫头,许珂不由慌了神,赶紧恳求:“好舅舅,我说还不行吗?这事可千万不能给我妈知道。”于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曾明非,然后说:“我只是觉得何欢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子跟着杜遇这种人渣太可惜了,所以才玩了这么一出,当着她的面拆穿了杜遇。我没想到她承受能力这么差……”
  曾明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会儿给杜遇打个电话,问问他何欢到底怎么样了,再告诉我一声。
  许珂说我马上就打,打完了就告诉你。
  挂了电话,曾明非点燃一根烟,缓缓地靠到椅背上,把椅子由对着门口的一侧转到对着桌子的另一侧。
  他的办公桌很大,左侧杂乱无章地放着一堆文件,中间是一台20寸的液晶显示器,显示器右边依次放着一只组合文件夹、一只大号笔筒、两只名片夹和一只相架。曾明非的视线在相架里的照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没多久许珂的电话就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懊恼:“舅舅,杜遇说何欢服了许多安眠药,昨晚送到医院就被洗了胃,现在还在三院住着。”

  第9节
  何欢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头发烫成密密的小波浪,眉毛略显疏淡,清秀和气。笑起来露出两排细碎的小白牙,嘴角有一只圆圆的酒涡。她握住何欢的手笑着落泪:“你总算醒了”。
  手心柔软而温暖。
  何欢握住她的手,哀哀哭泣:“妈,是你吧?你来接我了?真好。”
  那人也掩面哭泣。
  何欢犹自絮絮不止:“妈,何喜已经结婚生子,何忧也读了大学,你跟爸再没别的牵挂了吧?带我走吧,做人真累,我受够了。带我走吧,我不怕,一点也不怕……”
  那人忽然伏在何欢身上放声痛哭。
  何欢被她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发现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人是妹妹何喜,哪儿是母亲?她看了看雪白的四壁,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种种,不由苦笑着同妹妹说:“我不是没死吗,你哭那么凄惨干嘛。”
  何喜哭得更痛,边哭边责怪姐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非得走这条路?你成心让我和何忧一辈子都过不好吧?”
  何欢沉默片刻,转而问妹妹:“你怎么会在这儿?”
  何喜的痛哭渐渐告一段落,起身去床头拿纸巾揩脸,边揩边说:“我才找了份工作,昨晚打电话想告诉你一声,没想到是杜遇接的电话,告诉我你出事了,我赶紧坐车过来。还好上海离这儿近,要是远一点,我还不得急死在半路上!”
  何欢“唔”了一声,说他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想不开?
  何喜看了姐姐两眼,慢吞吞地说:“说了。说他犯了大错,惹火了你。”
  何欢木然不语。
  何喜又说:“姐,你跟杜遇都那么多年了。这次他是过分了点,可是我看他也是真心要悔改,你就不能原谅他这一回?”
  何欢反问妹妹:“换成是你家徐剑这样,你也原谅他?”
  何喜脸色倏地一变,寒着脸说:“你以为徐剑就是老实人?我们结婚前有一次因为这种事闹得都要分手了,他跪着求了我半天才算了事。”
  何欢愕然。徐剑自中学时就暗恋何喜,苦苦等到何喜读了大学才开始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书信传情。好容易等到何喜大学毕业去了上海,复员军人徐剑也巴巴的追到上海去,愣是把何喜追到了手,娶回了家。她一直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变心了,这徐剑也不会对何喜有二心。现在听何喜这么一说,真是惊讶万分。
  何喜见姐姐一脸的不可置信,居然微微一笑:“不能相信是不是?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种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可是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亲眼看见,他亲口承认。——现在回想起来,姐,你一直都不喜欢徐剑这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的感觉还真准。”话语里有着莫名的骄矜,不知到底是为徐剑身上也会发生这种事而自豪,还是为姐姐有这样准确的直觉而骄傲。
  何欢定一定神,说就这样你还跟他结婚?
  何喜无奈地说:“不然还怎么样?我都已经跟他同居了!再说不管怎么样他对我确实很好,又真心要悔改,我又不是不爱他。——说实话,结婚到现在我也后悔过跟了他,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不后悔。我不相信会有另外一个男人对我好过徐剑。”
  何欢听在耳中只觉讽刺无比,她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不想再理何喜,嘴里说:“我不想说这些了。你不是找好了工作吗,快回去上班吧,别一开始就请假,影响不好。”
  何喜继续说:“姐,其实男人都这样子,没有不偷腥的。吓他们一下就够了,真这么分开了多可惜!再去认识别的男人从头开始?我是做不到,你做得到吗?……”
  何欢只得叹息:“何喜,这会儿我不想跟你说话。”
  何喜却会错了意,轻声说:“那……我叫杜遇过来陪你吧,他这会应该在外面走廊里坐着。”说着也不理姐姐的反应,自顾自地出去找杜遇。
  杜遇随即进来,在何欢床边坐下,轻声叫她:“宝宝。”
  何欢听着别扭之至,冷冷哼了一声,理也不理他。
  杜遇不以为忤,继续说:“我知道你生我气,确实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们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行不?”
  何欢仍然不说话。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只是这两年生活比较平淡,我们交流也不够,我对你又没信心,总觉得你已经不爱我了,所以才……”
  何欢打断他:“现在你觉得我还是爱你的?”
  杜遇说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何欢冷笑:“就因为这次我吃了安眠药想自杀?”
  杜遇说:“宝宝,以后提也别提这件事了,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何欢仍是冷笑:“那是你误会我了。”
  杜遇诧异:“什么误会?”
  “我是说你误会我是为你自杀。”
  杜遇勉强笑了笑:“你说什么啊,绕口令似的。”
  何欢挣扎着要坐起来,杜遇赶紧扶着她,往她背后垫了一只枕头。随后他单腿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递到何欢面前,“我知道在这儿求婚不合适,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宝宝,嫁给我好吗?”
  何欢一时愣在那儿,本来要说的一番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要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你爸妈还没接受我。”
  “要跟我过一辈子的是你,又不是我爸妈。”
  何欢说:“我还要供何忧读完大学。”
  “我愿意跟你一起供。”
  何欢又说:“我们没钱,没房子,你的事业还没有成就。”
  杜遇答的很快:“先成家再立业,房子总会有的。”
  一切障碍似乎都已不复存在。
  何欢转头看向窗外,病房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桃红柳绿樱花白,天高云淡风儿轻。一切是那么温暖明丽、生机勃勃。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是如此的寂寞苍凉呢?

  第10节
  见何欢眼睛只把看着别处,杜遇讪讪地站了起来,坐在她床边,笑着说:“怎么?还生着气呢?还是不喜欢在医院里求婚?”
  何欢冷眼看他,越看越觉得陌生。稍有点智慧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掏出戒指求婚,这个男人到底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自信过了头,认定她何欢拼了一死只为嫁他?
  偏偏杜遇不知好歹,仍在纠缠:“戴上它,好不好?”居然拉过何欢的手把那只戒指往她手指上套。
  何欢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那枚戒指被她挣得脱手飞出,叮叮地滚到墙脚。
  杜遇愣在那儿,一脸的不可置信。
  何欢看在眼里,略略有些不忍。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同杜遇说:“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冷静一段时间。我自杀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想活下去。现在既然死不了,就只有继续活下去。可是具体怎么个活法,我需要时间来想清楚。我想你也需要时间来想清楚。你说呢?”
  杜遇想努力澄清:我跟许珂真的已经结束了,你不信么?
  何欢耐心地说:“可是我还没想清楚。”
  “你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呢?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忍心这么结束?我知道你不忍心。既然不忍心结束,那还有什么好想的呢?结婚不好吗?求你了!”神情十分逼切。
  何欢不为所动,淡淡地说:“你坚持要这会儿求婚的话,我只好现在就跟你分手。——另外你可别再跟我提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不脸红我都替你脸红呢!”
  杜遇满面羞惭,一言不发地拾起那枚戒指,转身出了门。
  何欢重新躺下没多久何喜就回来了,扶起何欢来要喂她喝粥。何欢摆摆手,说我还是自己喝吧,让人喂着不习惯。喝了没几口就放下了勺子,“这粥是杜遇煮的吧?糊了!”
  何喜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听到背后有人在敲门。转身一看,有个人捧着一大束百合站在门口问:“何欢是在这儿吧?”
  何喜说是,又问那个送花的女孩:“送花人是谁?”
  那女孩对她笑笑,说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说着拿了花走到何欢的床前,腾出一只手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挪了挪,放下那束花。这才跟何欢打招呼:“你还好吧?”
  何欢认出来她是许珂,杜遇的新女友,曾明非的外甥女。不由愣住了,一时弄不清楚她是什么来意。
  许珂很坦白地说:“我舅舅要我来看看你,我自己也想跟你道歉,真对不起。我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子,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心安。”
  何欢只得苦笑:“让你见笑了。”
  “有什么好见笑的?”
  何欢自嘲:“活了近三十年,居然还动不动自杀。”
  许珂不以为然:“什么动不动自杀,你也就这一次吧?再说我还真不信你是因为杜遇自杀的,你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纯粹为自己,这有什么好笑的?谁还没个活够了的时候呢?”
  何欢不由微笑,这丫头看起来放肆无忌,说出话来却头头是道,坦率真切。忍不住调侃她:“怎么,你不是过来探我口风的?”
  许珂扑哧笑了:“探什么口风?看你跟杜遇现在是和是分?我看你是在探我口风吧。你放心吧,这里面没我什么事了,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话说回来,你到底怎么打算呢?休了他,还是继续任他胡闹?”
  何喜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许小姐是什么来历。此时听她问何欢这个问题,不由也拿眼睛看住何欢,想听听她如何作答。
  何欢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不知道。分吧,多少有点不忍心;不分?又怎么都不甘心。”又问许珂:“换了是你就没这么为难了吧?”
  许珂的回答避重就轻:“换了是我,这个问题三年之内就能想明白。”
  何欢笑了笑:“这就是代沟了。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哪儿有你这么明白。”
  许珂赠她一记白眼:“代沟?你才大我几岁呀。大六七岁就有代沟?那我以后是不是要改口叫你何欢阿姨了?”
  何欢说你喜欢这么叫也行。
  许珂吃吃地坏笑:“阿姨跟舅舅是平辈,那我可要想办法拉拢你跟我舅舅啦!”
  何欢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得得得,你还是叫我姐姐吧。这话以后可别乱说了。”
  许珂又闲扯了一会儿才走。
  她一走何喜就问何欢:“这是谁啊,看起来挺小的,说起话来老声老气的,真有意思。”
  何欢说她就是杜遇犯的那个错。
  何喜听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啊?!姐你脑子没事吧,跟情敌也能说这么多话?听起来还都是贴心话!”
  何欢笑了笑,没说话。
  何喜说你们经常见面吗?处得跟好朋友似的,我真服了你了。换了是我,不吵起来也得恨起来。
  何欢说这才第二次见,觉得她这人还不错。
  何喜说你真相信她跟杜遇没事了?我觉得她就是来探你口风的,看你死了没,看你有没有跟杜遇分手,你可别被她骗了。又埋怨起姐姐:“杜遇刚才是跟你求婚了吧?你也是,他搬了张梯子给你,你还不下台算了,还要怎么样?”
  何欢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是香水百合吧?还真香。”
  何喜抚了抚花瓣,慨叹:“我都两年多没收到过花了。我们家徐剑管钱,说花是奢侈品,结婚后再没买过一次。可是一朵花要多少钱?又不是天天买。——对了姐姐,你的漂亮衣服多,我走的时候送我几件吧?徐剑老是担心会有别的男人追我,不许我穿漂亮衣服。”
  何欢心里一酸:“好。一会儿我让杜遇收拾几件拿过来。你晚上就上海吧,我没事了。”继而默然。
  当初追何喜的时候,徐某人可是不惜成本。
  何欢早知道一个婚前能够跪着哭求女友不要离开的男人婚后必定会有更加戏剧化的表现,即使是表现另一个极端。可是她是她,何喜是何喜。
  她与何喜,从来不是心灵相通的姐妹。

  第11节
  这天晚上许珂跟曾明非一起吃饭。当舅舅的第一句话就问外甥女:“何欢出院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许珂也意外,“咦,这么快就出院了?我也不知道啊。还以为她怎么着也要再住几天。——哎,老舅,你怎么知道她出院了,你去医院看她了?”
  曾明非解释说我今天正好有事路过医院就想顺路看看她,结果医生说她已经出院了。
  许珂不怀好意地笑:“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真巧呢,哈哈。”
  曾明非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许珂一脸的无辜:“我笑一下怎么了?不行以后我每次见了你都哭?”又老声老气地叹息:“哎,怎么人都那么虚伪呢?对着自己外甥女都遮遮掩掩的,犯得着嘛?!”
  曾明非绷着脸不看她。
  许珂边拿眼睛瞄他边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哎呀,想想也是,好容易有机会对她表示一下关心了,结果又因为信息不准扑了个空,可怜啊!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哪儿,身体有没有好一些,心情有没有平复一些,跟那人到底是分是和……”
  曾明非佯怒道:“你瞎说什么呢?在我面前这么胡扯我不跟你计较,可别跑到何欢前面也这么……”
  许珂一下抓住他的语病,打断他:“哎,老舅,我可没说那人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是何欢?不打自招了不是?”
  曾明非笑而不答。
  许珂见他这样,知道自己没说错,他确实对何欢有点意思,便打蛇随棍上,趁势追问:“跟我说说吧,你啥时候看上何欢的?”
  曾明冲着外甥女吹胡子瞪眼:“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把你自己管好就是!”
  许珂捂了嘴吃吃地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去过你办公室,你桌上摆那只相架……看起来是一张优秀员工的集体合影,其实你就是因为里面有何欢才摆在那儿吧?可以天天看着她,是不是?这几年你什么时候陪我出去玩过啊,可是上次一听说去安吉,怎么都不借车给我了,非积极地要当我的车夫。啧啧,老舅你可真有耐性呢,到了今天才小露马脚,也真不容易啊。”
  曾明非被她说得啼笑皆非,索性拉下脸来虚心求教:“好吧,算你说对了。你说她会喜欢我吗?”
  许珂摆了一个很男性化的POSE:拿左手拇指和食指在下巴那儿象征性地来回摩挲着。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老舅,何欢不比我们这种小丫头无知善变,她是个认真的人,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有个家,有个人疼她,再生一两个可爱的宝宝。你觉得你能给她吗?”
  曾明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舅妈去世已经有五六年,子辰明年也要读高中了,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你也清楚。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游戏?不过是想找个可心如意的人好好过日子罢了。”
  许珂嘻皮笑脸的:“你倒是跟我说说,何欢哪儿可你的心了,又哪儿如你的意?”
  曾明非瞪她一眼:“又没正经了?!”
  许珂笑嘻嘻地说:“老那么端着一张脸不累啊。老舅我跟你说,现在的女孩都不喜欢这么严肃的男人。何欢虽然不像我们这样,可是不见得她就喜欢跟不苟言笑的人谈恋爱啊——你看看杜遇就知道了。”
  曾明非一下子没了声音。那杜遇有着运动员一样的身材,虽然说不上多英俊,却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见舅舅不说话,许珂又来安慰他:“不过杜遇只能代表她早几年的眼光,现在的何欢未必就喜欢他这种类型的,或许她伤透了心要换成熟可靠型的呢。”
  曾明非看她两眼,“算了,你还是别解释了,越抹越黑。你也别管这事了,你不给我添乱就算我烧高香喽。”
  许珂不服气:“我怎么给你添乱了?我误打误撞的,不还给你制造了机会嘛。要不是我把杜遇的另一面展示给何欢看,何欢现在还跟他好着呢,哪儿有你什么事?”
  曾明非苦笑:“现在也没我什么事啊。”
  许珂嗔怪地白了舅舅一眼:“有你什么事才怪呢。你以为你就这么天天闷声不响地想着何欢,她就会忽然福至心灵,发现你的心意?切!”
  曾明非举手做投降状:“小姑奶奶,我吃完了,你自己慢用啊。”说着站起来走到餐厅外面的露台上。
  启明星已经升起来,遥遥地挂在天际,仿佛深蓝色丝绒上的一颗宝石。
  曾明非默默地看着那颗星星,点了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何欢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忽隐忽现,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许珂说的没错:他对于何欢,确实有着莫名的好感。这好感积聚到今时今日,已然挥之不去欲罢不能。
  可是,他与她,可能吗?

  第12节
  杜遇和何欢租的是一套一室半的公寓,平时那个小房间都空着。从医院一回去,何欢就要收拾东西搬到那个小房间里。杜遇一开始坚决反对,后来看反对无效,便自觉自动的收拾了自己搬进去住。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杜遇终于沉不住气,这天在晚饭时问何欢:“你就这么一直让我住小房间啊?”
  何欢看他一眼:“怎么了?不愿意住可以搬走。”
  杜遇赔笑:“我哪儿敢啊。我只是觉得天天这么过着挺影响情绪的。”
  何欢诧异:“怎么会啊,以前天天不也是这么过的?”
  杜遇说那怎么一样,那时候你又没跟我分房睡。
  何欢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冷笑着说:“原来你的好情绪不过是因为有人陪你睡!那你更要搬走了,天广地阔,美女众多,情绪要多好有多好!”
  杜遇一脸的尴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好宝宝,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也认了,婚也求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消气呢?”
  何欢侧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前两年你也有过这种时候吧?”
  “什么?”
  “觉得厌倦失望,想要分手又说不出口的时候。”
  杜遇默然。之前两年他的确不止一次想过要分手,可是每次都欲言又止,心头总有一丝眷恋不舍。彼时他总觉得自己才是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每每想起都颇有些荡气回肠的感慨。
  何欢苦笑:“其实早说出来倒好了,好合好散,也不用拖这么久。不过现在说也不算迟。”
  “你真舍得?”
  何欢嘴角浮上一丝嘲弄,“到了今天,舍不舍得都一样,回不到从前了。”
  杜遇气馁:“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何欢转而问他:“原谅了第三者,那第四者呢?”
  杜遇没想到她连第四者都知道了,一时又悔又窘。想要争辩一下,却又底气不足。嘴巴张了又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欢本来还有些不相信所谓第四者的事,这时见了杜遇这副模样,心知许珂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另有新欢。一颗心越发的变冷,说出来的话也平添了几分寒意:“既然之前你可以脚踩三只船,那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就算你能保证,可是我再也做不到毫无保留地相信你。跟一个自己不相信的人在一块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叫煎熬,那叫折磨。我受不了。”
  杜遇神色惨然,“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杜遇有一张耐人寻味的面孔,浓眉,细长的眼睛,薄而完美的双唇。笑的时候一脸的阳光灿烂,即使是悲伤难过的时候,也别有一番动人之处。从前每每此时何欢总会忍不住拿手指去抹他的眉头和嘴角,那样亲密的小动作,此时想来,恍若隔世。
  何欢轻轻别过脸去,故做镇静地说:“你自己刚才也承认过去两年里你不止一次想过要提分手。既然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怎么偏偏不愿意就这么结束算了呢?——如果你觉得由我提出来太丢脸,那现在换你提分手也一样,我不介意。”
  杜遇愣愣地看了何欢一会儿,忽然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吗,到这会儿我才发现你还是何欢。”
  何欢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从前那个宁要玉碎不要瓦全的何欢。她叹了一口气,“本性难移。只是这些年被磨得没一点脾气了,什么事都一味死忍,忍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居然还想一了百了,这会儿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你这两年明目张胆地在外面胡来,也是认定了我能忍气吞声吧?”
  杜遇闷声不响。如果何欢的性格始终如初,他也不至于闷得要到外面去寻找刺激。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他是说不出口的,毕竟变了的不止何欢一个人,而且何欢不管性格怎样改变对他都一心一意。出轨的那人是他,不是何欢。
  何欢自嘲地说:“都是我不好,这些年硬生生把你心里那个何欢给毁了。”
  杜遇不语。他又何尝不是自毁形象,对何欢的一切不闻不问,让她的心一天天变冷下去,最终死心息念,不愿再跟他继续过下去。
  自始至终杜遇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可是努力无效。稍后他开口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地带了哭音:“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明明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宝宝,对不起……”话未说完,他已经哽咽。
  何欢也哭了。
  她一边落泪一边强笑着说:“人家分手一两句话就结束了,咱们说了这么半天,你居然还勾引着我一块哭起来了!也真够矫情的!”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苦笑。
  好容易才把眼泪逼回去,杜遇问何欢:“你以后不会不理我吧?我还有机会挽回吗?”
  何欢看着他一脸的迫切,心头一软,一句“当然有机会”差点没冲口说出。略定了定心神才轻轻地说:“不必了。”

  第13节
  杜遇并没有立时搬走。
  何欢也不催促,只是渐渐晚出早归,极少与他照面。偶尔遇到,杜遇问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她总是淡淡的一句:“工作。”并不愿深谈。
  杜遇也就知趣地不再多问。十天后找到了住处,便悄没声息地搬离。
  何欢是真的忙。文字工段一共三个督导,她与老莫上中班和早班,另一位督导是夜班。可是最近另一位督导辞职,老莫的老婆又生病住院做手术,晚上需要有人在医院陪护,这值夜班的事情便落到了何欢的头上。
  生产部都是三班倒,夜班时间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何欢的工作就是安排人员按照生产计划工作,确保生产正常进行。并不忙碌,可是却一点也不能松懈,脑子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生怕出什么差错。要知道夜班的时间可是人们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工伤事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怕处偏有鬼,这天是何欢值夜班的第六个晚上,她不过在洗手间洗把脸的功夫,出来就发现出事了,一个女工的头发不慎卷进了板件传送带里,一直被拖到压印机入口的地方,虽然当班组长立刻切断了电源,可是那个女工的头皮已经被扯掉了一大块,鲜血淋漓,半边脸也被传送带边缘擦得伤痕累累,哭得声嘶力竭。
  何欢赶紧安排组长送那个女工去医院就诊,又联系技术部的值班人员过来检测机台清理现场,重新开工。
  这边技术部的人刚过来,于志伟也赶了过来,见面就说:“你马上去医院,把那个组长换回来!”
  何欢看看他铁青的脸色,说你要骂人就骂我吧,是我没仔细检查员工的衣着规范。
  于志伟把大手一挥,瞪大了眼睛说:“骂什么骂?这会儿谁还有心思骂人?骂人有什么用?我知道这种工伤事故只要到了医院,记者很快也会赶到,你不去想办法应付那些记者,还指望你手下那傻小子组长给记者留下好印象?就算没记者去,受伤的不是女工吗?你去照看一下也方便。”
  何欢这才去了医院。
  受伤的女工已经被医生处理过伤口,脸上涂了药水,挂了吊针在打。旁边有另一个女工在陪着她,看到何欢,起身打招呼:“何督你来了。”
  何欢点点头,轻轻在床边坐下来,问那另一个女工:“你是叫张燕?她呢,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叫张燕的女工神情有些不安,对床上受伤的同事看了又看,小声说:“她叫姚明丽。”
  何欢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姚明丽,她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子,此时睡着,眉头微皱,眼角还有两道泪痕。因为头微微侧向一边,可以看到她右边耳朵背后有指甲大小的一块胎记,椭圆形的一片朱砂色与她白嫩的肤色形成强烈的色差,煞是好看。
  见何欢盯着姚明丽耳朵后面看,一边的张燕忽然局促起来,一边搓着自己的手,一边拿眼睛不停地瞟何欢。
  何欢看了看手表,随口问张燕:“你跟姚明丽是老乡吗?一起进厂的吧?她怎么不知道上班时要把头发收拾利落呢?岗前培训是怎么通过的?”
  张燕仍是一脸的不自在,嗫嚅着说:“她跟我一起进厂的,到现在一年半了。”
  何欢到这时才留意到张燕奇怪的神情,对于这个平时落落大方的女孩此时的局促不安十分诧异:“你今天怎么了?吓坏了?”
  张燕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病房门口有人影闪了一下,何欢赶紧到门口去,看到一个拿着摄像机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知道这就是于志伟说的记者了,便笑着同他打招呼:“你好,是要采访我们同事吗?她刚睡着,请不要打扰她。”
  那名记者看到她呆了一下,说我需要采访当事人。
  何欢笑了笑,“这样吧,你悄悄拍几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当时也在现场。”
  那名记者故作惊诧:“你不是厂方的代表吗?什么时候成了伤者的代言人?”
  何欢仍是微笑:“她是我们厂里的员工,是我的同事。谁规定出了工伤事故的工人就跟工厂势不两立?你们电视台吗?”
  那名记者一愣,继而笑了:“你真风趣。那照你这么说我就要无功而返了?”
  “那倒未必,一条新闻有很多个角度,你换个视角或许更有意思。”
  “比如说?”
  “比如说,呼吁安全生产不能仅依赖工厂的安全制度和规范措施,个人的安全意识和安全操作也很重要。再比如说,伴随着工伤事故来的劳资纠纷只是个别例子,更多的是单位和个人在安全生产方面的反省和改进。”
  那名记者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这位小姐,你这口角好不伶俐!请问你尊姓大名?”
  何欢自我介绍:“我叫何欢,是迅威公司生产部工段督导。”
  那名记者递了一张名片给何欢,说何督导我现在可以进病房了吗?
  何欢笑着问他:“只拍照不吵醒她?”
  那名记者耸耸肩:“何督有命,我哪儿敢不照办啊?——我保证不吵醒她,不过你要在旁边接受我的采访。”
  何欢把他的名片收进口袋:“没问题。”
  记者走后何欢长吁了一口气,笑容顿逝。
  张燕在一边一脸欣羡地说:“何督你真厉害,这么着就把他打发走了。要是换了我们组长在这儿,估计只会挡着门不让人家进来,惹毛人家。”
  何欢苦笑,这于志伟自有他的一套,不仅料事如神,还知人善任。抹了抹额头的汗,忽然想起来刚才张燕的异常,便问她:“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张燕红了脸不做声。
  这时躺在床上的姚明丽忽然开口了:“何督,张燕不好意思说,我来说。其实我不是姚明丽,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姚美丽。她有事回老家了,这几天我替她上班,本来想着有张燕带我一下也不会出事,没想到我的头发没盘好,出了这回事。”
  何欢听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也就张燕分得清你们吧?可见你们长的真像。”

  第14节
  那条工伤事故的新闻在第二天本市的晚间新闻里播出。
  公司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是不动声色,除了给姚明丽记了一次大过之外,没有涉及任何人。
  无论是何欢还是那位当班的组长,都暗暗纳罕。可是总不能跑去问于志伟“咦,为什么不记我过处罚我呢”吧!
  他们开不了口,自然有其它人出来说话。这天晨会时小齐很直接地问于志伟:“那晚的工伤事故就这么过去了?没什么人负责任吗?这似乎不大公平吧?我们平时出一点点差错还要扣月奖季奖呢,这次都捅到电视新闻上去了,就这么不了了之?”
  于志伟说这不是处理了吗,姚明丽记大过一次。
  “那当班组长呢,何欢呢?”
  于志伟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不说还有我老于呢?还有我们生产部经理呢?当班组长有什么错?何欢有什么错?换了是你,你保证你能一眼认出来手下每一个工人?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这么一直追究下去有什么意思?——你说捅到电视新闻上了,你既然看了新闻就应该知道,这条新闻对我们来说不是一条负面新闻,何欢处理得很好。换成是你,你能让记者不在镜头前面煽风点火地说我们安检不到位吗?”
  小齐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当然不能,我又没长一张漂亮脸蛋,你看那记者是什么眼神看她的!”
  于志伟终于被惹火了:“你嘀咕什么呢?一个大男人,跟个女人计较什么?记她大过扣她奖金你脸上就能长朵花出来?再这么唧唧歪歪的,你这个月奖金别要了!”说着摔下手里的一只文件夹,走出办公室。
  他一走,张新科就看着小齐直摇头:“你小子,发什么疯!人家一个女孩子发配到咱们这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浇什么油!”
  小齐不以为然:“女孩子怎么了,不是男女平等吗?长得漂亮了不起吗,凭什么谁都得让着她?”
  “啧啧,我这牙都快要被你酸倒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没看出来她没进生产部的时候就有高人罩着了?你以后少盯着她,她是好是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小齐仍然不相信:“有什么人会罩着她?她那点能耐连程利仁都摆不平!”
  张新科无奈地耸耸肩,拍了拍小齐的肩头:“小子,你可真倔。好自为之吧。”
  这些话何欢都没有听到。
  这天下午她熬了一锅鸡汤去医院探望老莫的老婆。平时沉默寡言的莫师母得的是乳腺癌,切除了左侧半只乳房。据说切除后即可痊愈,总算给是莫家头顶这片乌云镶了一道金边。因此莫师母看到何欢分外欢喜,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了很久。
  老莫在一边默默坐着,削水果给何欢吃,又倒水给妻子喝。
  莫师母说:“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一点都不着急婚事,这可不好。其实啊,女人不管怎么漂亮能干,还是要有个家,有个伴,再生个孩子,这辈子才算没白活。前几天隔壁病房一个二十三四的小姑娘,年轻轻的得了子宫肿瘤,是恶性的。要保命,只好把子宫给拿掉了。造孽啊,连婚都没结,以后过得再好,心里总归少点什么。唉……”
  何欢但笑不语。
  莫师母又说:“我记得你原来谈的有个男朋友,姓什么来着?现在还在处着吗?”
  何欢说已经分了。
  “分了?分了好。等我出院了给你介绍个更好的,——你跟他谈了有五六年了吧?上路一点的男人,都不会拖女朋友这么多年,早结婚了!哪个女孩子禁得住这么拖?找老公,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
  何欢苦笑。连在酒店做洗碗工的莫师母都有这份见识,可见她自己从前是当局者迷。
  老莫见老妻说话如此直白,怕何欢尴尬,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也该休息了,等出院恢复好了爱说多少话说多少话。何欢也要回去了,她晚上还要上夜班呢。——来,何欢,我送你出去。”
  在医院门口老莫笑着同何欢说:“她是欢喜过头了,话有点多。你别见怪。”
  何欢说见怪什么啊,这年头谁还爱管不相干的人的事,她当我是自己人才这么说。说完了见老莫还没有告别的意思,便问他:“师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啊?”
  老莫嗫嚅了一会儿,“咳,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总觉得你一个女孩子没必要在工段上做。在外面找找看,你这么年轻,又不是没能力,未必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何欢说师傅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老莫不做声。
  何欢说:“有什么事师傅你不跟我说,别的还有什么人会跟我说呢?”
  老莫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说:“呃,其实也没什么闲话。是我自己心里猜度来着:我看曾总好像挺关心你的……前几天你请假他还专门过来问我你怎么了。”
  何欢不由笑了,说师傅你多心了,曾总问起我是有别的缘故,跟你想的不一样。工作的事,我自己也不想在工段上干了,不过另外找份工作也需要时间,得慢慢来不是?

  第15节
  这天程利仁一上班就接到通知,让他去见曾明非。
  程利仁特意绕到人事部去,想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谁知道人事部经理也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他只得硬了头皮去见曾明非。
  曾明非神色如常,淡淡地招呼他坐下,语气平和地说:“公司在P市开分厂的事你知道了吧?”
  程利仁点点头:“听说过这件事。”
  “昨天我接到总部的通知,调你去P市的新厂工作。”
  程利仁刚才听他说第一句话就知道这次谈话与自己的工作调动有关,此时听了这句话,之前的一丝忐忑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故作诧异地说:“不是吧?我怎么够格呢?”
  曾明非仍是一脸淡然,“谦虚什么?物控这一块对你来说有什么难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你派到咱们厂来了。到那边还是做物控部经理,对你来说这是轻车熟路啊。”
  程利仁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样愣在了那儿,一脸的不可置信。是的,他早知道会有调动这回事,那是因为他是老板二奶的表哥,不仅让表妹替他吹了枕头风,还在总部人力资源部副总那儿做足了功夫。双管齐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争取去P市的新厂做一把手,实在不行做一把手的副手也成。现在调动倒是成功了,却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次平调,并非高升,怎不让他惊诧莫名呢!
  曾明非笑了笑:“不舍得吧?我也不舍得你走。可是老板点了名非你过去不可,谁说都没用。”
  程利仁勉强笑了笑,无语。这话听来恁地耳熟,早一两个月他对何欢说的可不也是同一番话?风水轮流转,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渐入困境的那一个。
  曾明非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过去新厂那边也好一些,新厂发展的空间比这边要大得多。”
  程利仁苦笑。还发展什么?他已经年过四十,能力平平,换个地方或许做部门经理都有点困难。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新上司总有一天会知道他程利仁打过总经理这个位子的主意,到时候还有他什么好果子吃?再良善的人,也不过是将他晾在一边永不重用。一抬头看到曾明非桌角上斜斜放置着那只相架,不由多看了两眼,“咦,这是什么时候的合影?中间这个女孩子看着好不面熟。”
  曾明非淡淡解释:“建厂那年的优秀员工合影。”
  程利仁已经认出来那个女孩子就是何欢,试探着问:“原来何欢在公司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曾明非表情逼真地反问他:“何欢是谁?”
  程利仁指指相架上那个女孩,“喏,这个就是。曾总您不认识她吗?”
  曾明非索性装糊涂,侧过头看了看那张照片,摇摇头:“不认识。”又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看到人事交上来的调动申请里有个人叫何欢,说是从物控调到生产去,是这个人吧?”
  程利仁说是她。
  曾明非皱了皱眉头:“那段时间我忙得没空问这件事,现在既然你提起来了,正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跨门的调动呢?”
  程利仁暗暗叫苦,脸上却陪着笑:“这……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是人事上的安排。要不,您问问人事部?”
  曾明非摆了摆手,“算了,调都调了,再问也没什么意思。”
  程利仁如遇大赦,放松之余不忘再添把火:“我听说何欢已经在找新工作了,前几天我听一个同行说她投了简历去他们公司。”
  “是吗?那他们录用她没有?”
  程利仁说这就不知道了。
  其实真相是他跟那位同行打电话说了何欢一箩筐坏话,那人哪敢招一个“搔首弄姿爱玩办公室政治爱勾引上司”的员工过来?何欢的简历自然石沉海底。
  曾明非又问他:“物控现在的主管是哪个?做事怎么样?”
  程利仁听他这么问,猜想他是在考虑物控部经理的人选。是以他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现在物控的主管是张子佳,二十八九岁。学历比何欢高,办事也比较干脆利落,人品也不错。”
  曾明非又是一笑。他认识这个张子佳,有着一双不安份的眼睛。公司年终聚会时站在自己丈夫身边,眼睛却一个劲地往程利仁身上瞟。平时偶尔来总经理室这边办点事,遇到没有外人在,举手投足间总会有意无意地碰触一下曾明非,笑得极之甜腻。这样的女子,也叫人品不错?
  程利仁嘴巴张了又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下一任物控经理是外调还是内调?”
  曾明非说可能是外调吧,一个月后过来。
  程利仁一时没了语言。
  曾明非又说:“你可以带个助手去新厂,就带张子佳吧。别的也没什么事了,这两天调职通知就出来,你们过两个星期就去P市。”
  程利仁在出门前又问了一个问题:“新经理过一个月才来报到,我手头这些事怎么交接呢?”
  曾明非答的很干脆:“交给何欢。”

  第16节
  调职通告一发出来,何欢的待遇就不同了。
  生产部这边小齐和张新科之流一个个喜眉笑眼地同她打招呼、话别,全忘了之前他们对她是怎么样的冷淡嘴脸。小小一个主管自然不算什么,可是物控主管如果想给哪个工段督导穿双小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你急着完成任务?对不起,这是旺季,物料急缺,暂时不能供给你;你建议采购这个厂商的设备?那怎么行呢,他们的产品又贵又容易出故障……
  何欢自然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况且她也着实不觉得有什么可得意的。因此不管这几个人怎么哄撮讨好,只是淡然。
  物控那边的小刘小李小王也齐齐过来打招呼,说何欢不在这段时间他们有多么想念她,觉得办公室空荡荡的,又各自发了一通牢骚,说程利仁和张子佳如何倒行逆施,如何不得人心,仿佛他们一直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只有何欢才是他们的救星。
  好容易打发走他们,一直伏在旁边桌上装睡的于志伟坐起来冷笑:“一帮小丑!”
  何欢无奈地笑笑:“也真难为他们了,这么变来变去的,再这么折腾几次,我没什么事,他们倒有可能精神分裂了。”
  于志伟看她一眼,说真看不出来何欢你说话这么逗。
  何欢笑而不答。
  于志伟啧啧称赞:“能吃苦的美女已经算难得了,更难得的是还不多话!”
  何欢说你就别取笑我了。
  于志伟再加上一句:“更更难得的是还真正谦虚!!”
  老莫正好一脚踏进门来,听了这句话,笑着同于志伟说:“以往都只见你吹胡子瞪眼骂人,我可是头一次听你这么夸人! ——对了,刚才我看到你老婆在业务部那边,你不去看看她?”
  于志伟得意洋洋地说:“想蒙我?没门!我老婆出差了,根本不可能来这儿!”
  话音未落,就有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在门口出现了,怯生生地说:“于志伟,我没带钥匙,你把家里钥匙给我一下。”
  老莫在一边乐呵呵地笑。
  于志伟笑容可掬地拿了钥匙出门,一阵风地到门口搂着他老婆边走边说:“怎么提前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说我要是不在厂里你可怎么办?……”声音越来越低,两句话以后竟是微不可闻。
  何欢和老莫面面相觑。何欢说:“真看不出来,凶神一样的于志伟到了老婆面前居然这么柔声细语!”
  老莫也笑:“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笑过之后,看看办公室里没别人,老莫悄悄问何欢:“你还考虑换工作不?”
  何欢说师傅你有什么看法?
  老莫顿了一顿,说我看你还是辞职另找比较好。
  何欢沉默了几秒钟,小心翼翼地问他:“还是因为曾总?”
  老莫点点头。
  何欢摇头:“我还是觉得那是你多心了。”
  “就算是我多心,曾明非对你一点私心都没,可是现在因为这件事他把大老板的二房给得罪了。就算他是大老板的亲信后台足够硬没人敢动他,可是你呢?你躲得过那些明枪暗箭吗?就算你躲得过,何必呢?”
  何欢难过地低下头:“师傅,不是我不想换工作,是我现在不敢辞职啊。我一个月工资就那么两三千块,要给弟弟付学费和生活费,要自己吃饭穿衣,还要付房租水电这些费用,手里根本没有什么余钱。现在辞了职,一两个月内找不到工作连生活都成问题……”
  老莫说你也太没自信了,你这样任劳任怨的人,到哪儿找不到工作,怎么可能一两个月闲在家里?
  何欢一脸的无奈:“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投了近一个月的简历都没有回音,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本来以为现在赶上大批学生毕业找工作,竞争太激烈,到前天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原来程利仁到处跟同行说我的坏话,人家不过是招个称职的员工罢了,谁想惹事生非?自然招的人越省心越好。”
  老莫听了怒不可遏:“这个人渣!”
  何欢反过来安慰他:“师傅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不是调走了吗?人走茶凉,过些日子谁还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再说现在我们这种类型的公司里人员流动也大。到时候我再换工作也不迟。”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天下班时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这些,何欢仍然觉得烦恼无限。
  正烦着呢,忽然听到背后有车子在猛按喇叭,吓了一跳的何欢抬头看看自己是走在非机动车道上,赶紧走回到人行道上去。
  可是旁边仍然喇叭声不断,何欢忍不住侧过头去看。
  是一辆银色的小轿车,见何欢终于回头,司机终于停止按喇叭,打开右侧车门大声同何欢打招呼:“嗨,何欢!”
  何欢眯了眼睛去看,却是一个神清气朗的大男孩:修眉朗目,穿件深色的立领细格子衬衣,笑起来眼睛眯在一块,嘴角扬起,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不由呆住了,“我认识你吗?”
  那男孩笑着说我叫徐海浪。
  何欢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那男孩看她一脸茫然,说如果你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饭,你肯定会了解我多一点。
  换了别人这样来吊膀子,何欢早掉头走开了。可是这个男孩英俊得让她不好意思说重话,只得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徐海浪一脸委屈地看着何欢:“我像是坏人么?你宁愿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不愿意跟我吃饭?”
  这时男孩的车后面已经积聚了好些电动车,见男孩还没有让开的意思,那些人一齐在后面按喇叭,还有人高声嚷了起来:“干嘛呢?要走就走,不走就让开!!”
  鬼使神差地,何欢居然抬脚上了他的车。
  “我一定是疯了”,她这样想。

  第17节
  徐海浪问何欢:“你想去哪儿吃晚饭?”
  何欢说前面有个粥馆还不错,你往前开1000米左右就是了,在右手边。
  徐海浪故意逗她:“要不去西山?那边有个馆子的农家菜是一绝!”
  何欢看他一眼,“那你自己去西山,我下车。”
  徐海浪笑笑,“还是这副倔脾气,一点没变。”
  何欢满腹狐疑地端详他的侧面,看了又看,还是没有一点印象:“我见过你吗?”
  徐海浪笑而不答。还是把车开到了粥馆。
  何欢看出来这家伙就是想让她追着他问他是谁,故意吊她胃口。所以点了菜之后她就拿了份当天的报纸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当徐海浪是透明。——你不是要玩神秘吗?就让你一直神秘下去。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徐海浪就沉不住气了,拿手指在玻璃台子上叩了叩:“哎,何欢!你怎么不说话呢?”
  何欢看看他,“说什么呢?”
  徐海浪说你不是想要了解我嘛,不说话怎么了解呢。
  何欢说你要是想让我了解还会这么遮遮掩掩的?早上来自我介绍了。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一招。快说吧,趁我还有耐心听。
  徐海浪哈哈一笑:“这句话是你的口头禅吧?——都不是小孩子了……当年这可是我们宿舍的经典用语。”
  何欢“啊”了一声,说你是我同学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帅的男同学?
  徐海浪说我是你的同学,不过比你低两级,只能算校友。
  “高中的?”
  徐海浪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大学同学?
  何欢狡黠地笑而不答,心想我大二没读完就辍学了,低我两级的同学到哪儿认识我去?
  徐海浪看着她眯起眼睛略带淘气地微笑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高中时代。
  他第一次见何欢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他的室友沈青指给他看:“喏,就是今天的值班管理员。漂亮吧?”
  那时的何欢穿深蓝色衬衣与黑色学生裙,栗色微卷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随意搭在肩头,发梢系一块白手帕,像是一只小鸽子驻足在胸前。换成另一人这样装扮难免会让人觉得土气或是有种刻意的做作,可是她却不同,连一向以眼光刁钻刻薄著称的徐海浪都不得不说:“的确漂亮,很漂亮。”
  这样漂亮的女生,骄矜一些也是自然。
  可是何欢却没有一丝的骄矜,再平和不过。因了这平和,不仅在男生中有着好口碑,即使是在女生群中,她也是颇有人缘的一个。女生们提到何欢都会说:“何欢?哦,是那个好脾气的美女。”
  能让女生众口一词称赞又好又美的人,在徐海浪的印象中何欢是第一人。
  九年前的那所寄宿高中里,恋爱虽然不是可以摆上桌面正大光明地显摆的事情,却也并不算稀罕事。至于写写情书送送鲜花之类的事,更属寻常。
  徐海浪的室友沈青便是何欢的追求者之一。一开始他表白的途径只是写情书,每周一封,写完了趁夜黑悄悄塞到高三四班的邮箱里去。
  这样写了三四个月,有室友忍不住问他:“听说那何欢从来不看这些信,收到就原封不动地扔垃圾箱里。你写这么久,她有一点反应吗?”
  沈青垂头丧气:没有。
  别的室友便取笑他:“那你还写个什么劲?孔乙己是为书不为偷,你呢?为写不为回?”
  前一位室友便出馊主意:“哎,不如换换手法。写信多老土啊。我能查到何欢她们宿舍的电话号码,你打电话给她看有没有用。”
  其它人便跟着起哄:“试试吧,没准能打动她呢!”
  沈青长相平平,可是却有一把浑厚的男声,进入高中没多久便被选到校广播站做播音员。被室友们这么一通怂恿,虽然表面上不以为然,私下里却上了心。周末晚上趁着宿舍里没别人,便拉了徐海浪一起打这通电话。
  电话一拨即通,接电话的人正是何欢——情报员说了,何欢家在郊区,一学期也不回家几次,周末总是留守的那个。
  沈青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听着何欢在那头“喂”了一声便紧张得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求救般地看着一边的好友徐海浪。
  徐海浪只好挺身而出,对着按了免提的电话机说:“是何欢吗?你好。”
  何欢问你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徐海浪只得硬着头皮说:“嗯……我是……”想要报上沈青的名字,却看到沈青在一边狠狠地摇头摆手,只好改口:“呃,不如你猜猜我是谁?”
  何欢扑哧一下便笑了:“啊哈,是不是猜中了还有奖啊?”
  徐海浪说那是当然。
  “那奖品是什么呢?”
  彼时十七岁的徐海浪已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初恋,算是有点经历的人。听何欢这么一问,随口便接了上去:“猜中了我请你吃饭,猜不中你请我吃饭。”
  电话那端何欢的声音里仍然有抑不住的笑意,“好了,我一点也不关心你是谁。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招?别浪费时间了,我还要复习功课呢。再见。”
  说着便挂了机。
  那句“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招?”为沈青这段苍白的单恋画上了句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宿舍里几个人相互调侃时的百搭金句:
  “喂,今天晚上帮我签到,我要溜出去玩。”
  “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招?”
  “我出去泡MM了,我妈打电话来你就说我在图书馆看书。”
  “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招?”
  “隔壁班那个女生长的不错,明天我要制造一次偶遇让她认识我……”
  “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招?”
  ……
  想想从前,再看着眼前的何欢,徐海浪感慨莫名,说出的话也莫名其妙:“世界真奇妙。”
  何欢不动声色地调侃他:“通常人们看到史前动物的化石时才这么说。”
  徐海浪要想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恐龙,不由失笑:“你别说,你跟恐龙还真沾点边……”话说一半停住,像是等何欢再发问。
  何欢偏不上当,只笑微微看着他:“其实呢,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是三句话就能说完的,包括自我介绍。”
  “真的?我试试。”徐海浪略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自我介绍:“我,徐海浪,曾经是你高中校友,现年二十六岁的未婚技术男。采访过你的记者是我表哥,我从他那儿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隔了近十年还能遇到当年高中里好朋友暗恋过的对象挺难得的,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也算是个朋友吧。”
  他一气呵成这长长的三句话,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怎么样,我这概括能力还行吧?”
  何欢帮他把面前的茶杯里添满水,笑着说:“还不错。”

  第18节
  这天是何喜的生日。
  一早便有花店送来一束黄玫瑰,附着一张小卡片:“祝何喜小姐生日快乐,幸福如意!”并没有署名。
  这并不是徐剑的作风,何喜暗想。
  徐剑只在追求何喜的时候买过两次鲜花,后来就再也没有买过。不仅鲜花,连饰品和衣物也很少买给她。有时何喜会发点牢骚,徐剑总是很有耐心地跟她算账,鲜花是什么价,菜是什么价;每月他们两个收入多少,生活开支要多少,在老家的儿子的生活费要多少;幸福生活的实质是什么,鲜花礼物么?当然不是。
  每每听得何喜双耳滴油才作罢。如是者三,何喜便没了发牢骚的情绪。
  可是除了徐剑,还有谁会送玫瑰花给她呢?何喜想不出来。
  午休时她打了个电话给徐剑,试探着问他晚上吃什么菜,徐剑说还能吃什么菜?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呗。
  何喜故意说要不今晚在外面吃算了?徐剑几句话噎得她没了语言:“我们在外面吃,爸呢?再说了,在外面吃得多少钱啊?你出钱吗?”
  见何喜不说话,徐剑又开始软语温存:“乖,听话。不是我抠门,是咱家的实际情况在这儿摆着,咱浪费不起啊。咱不是想多存点钱好接儿子出来吗?”
  一提到儿子,何喜的心便软了下来,“唉,你说下次回家闹闹还能认出来我吗?”
  徐剑说你要是真想他过几天接他过来玩一段时间也行。
  何喜听了不由惊喜:“真的?我们的钱够他来玩吗?”家里的钱都由徐剑管,何喜只有为数不多的一点生活费可以自己支配。
  徐剑说来玩一趟的钱还是够的,我也挺想儿子了。
  何喜却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他这么小,这几千里路坐车可不是好玩的,还是等他大点了再说吧。”她想儿子如果过来婆婆肯定也要跟过来,现在公公已经打着找工作的旗号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再来一个婆婆,小小的一居室哪里住得下这么多人?就算住得下,打死她也不愿意跟公公和婆婆共处一室。
  挂了电话何喜再看看桌上那束黄玫瑰,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徐剑送的。可是别的还有谁知道她的生日在今天呢?
  这时对面的男同事阿丁见她一直看着那束花,笑着搭讪:“黄玫瑰是代表等待的,有个痴心的人在等你哦,小何。”
  何喜说我都是孩子他妈了,还有什么人等我啊。
  阿丁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你还孩子他妈啊?我估计你连婚都没结,装什么成熟啊。就你这样儿,顶多二十二岁。”
  何喜被他逗得直乐:“逢人减寿啊?其实我都二十六了。”
  阿丁气馁:“我说呢,我都二十七了还没找到女朋友,原来漂亮女生都早早跑去结婚生孩子了!你说你那么早结婚干嘛,好歹等我两年嘛。”
  何喜大笑:“真的假的?!”
  无论真假,心里觉得受用是真。因了这一束玫瑰花和阿丁的几句话,何喜一下午都笑逐颜开,走路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下了班何喜照例先去公司后院的停车场取自行车。走到院门口看到有辆车正好开出来,便站在旁边等它先过去。不想那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跟她打招呼:“下班了?”
  何喜去看时不由吓了一跳,那人正是她的老板吴剑峰。赶紧挤出一个笑来:“呵,吴总好。”
  吴剑锋大约四十岁左右,略微有些发福,笑起来很温和。他笑着说:“看你笑眯眯的,有什么开心的事吧?”
  这个问题有点莫明其妙。何喜不由微微低了头,笑着说:“也没什么事。”
  吴剑锋也就不再多问什么,说声“再见”便开走了。
  回到她和徐剑的家里,何喜意外地看到徐剑已经回来了,并且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
  看到何喜回来,徐剑说洗个手吃饭吧,我专门请了半天假给你做了这顿生日晚餐,还行吧?
  何喜看看桌上,两荤两素外加两个冷盘,还有一瓶红酒。对于一向清素的徐家饭桌来说,这算是场小小的盛宴了。心里不免小小地感动了一下,过去在徐剑脸上吻了一下,说我去洗个手。
  洗手间窄且小。
  何喜一进去就闻到浓得呛人的烟味,赶紧打开窗子通风。
  洗手的时候发现洗手池里有两处浓绿,仔细看了,却是两块浓痰。再低头看看地上,早上出门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上又满是痰和烟头。看得何喜无名火起,打开门大声叫徐剑:“你过来一下!”
  徐剑过来一看就知道她为什么生气,赔着笑脸说:“我马上收拾,马上收拾!”
  何喜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了多少次了怎么你爸就是不改呢?
  徐剑说他多少年在乡下养成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你多包涵一点。过几天他工作找好了就搬出去住,你也别烦了。
  何喜看着他一脸的小心翼翼,也不想再纠缠这回事,小声问他:“你爸呢?不在家里?”
  徐剑说他去了一个老乡家里,晚上不在家吃饭。
  何喜叹了口气:“真难得。”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徐爸爸天天闷在家里抽烟,说是来找工作,却哪儿也不去,一副来做老太爷享福的派头。不做事也就罢了,还时时处处不忘提点儿子村里别人家的媳妇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听丈夫的话。言语神情间毫不掩饰对何喜的不满。
  两个人说说笑笑吃完了这顿饭,饭后徐剑去洗碗,何喜则去洗澡。
  何喜洗完澡穿了件徐剑的大T恤回房间,才走到门口就被徐剑给一把抱起来丢到了床上,不由骇笑:“你要干嘛?”
  徐剑笑着说你说我要干嘛?
  何喜就吃吃地笑:“这几天被憋坏了吧?谁叫你爸的耳朵那么灵呢?这又是张破床,动不动就吱吱呀呀地响。”老爷子每每听到房里有动静就忽地一下自客厅的沙发上坐起来:“剑娃子,是不是屋里进耗子了?”弄得房里的小夫妻啼笑皆非。
  徐剑说你别笑,一会儿我就让你知道……说话间已经把何喜身上那件T恤剥了下来,又飞快褪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欺身上前。
  何喜嘴里嚷着“讨厌”,身体却像被强力磁铁吸引了一样,紧紧地贴了上去,跟徐剑纠缠在一起。
  年少夫妻,又是压抑了有些日子,这时到了一块自然是天雷地火一触即发。正在挥汗如雨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客厅里有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徐爸爸的大嗓门:“剑娃子,你在房里干嘛呢?快出来啊,你李叔过来玩了。”
  床上的何喜和徐剑顿时僵在了那儿。
  见房里没声音,徐爸爸又走近了一点:“剑娃子!剑娃子?你在不在房里啊?”边说边在房间门上敲了又敲。
  何喜恨恨的在徐剑肩头狠咬了一大口,一把推开他,“你出去吧,你不应他一声他真敢冲进来呢!”说着自己卷了张薄被子缩到床的另一边去,理也不理他。
  箭在弦上却突然折了弓,徐剑看看自己一下子缩得没形的坚硬,再看看赌气背过身的何喜,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谁叫外面那人是自己亲生父亲呢?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只得胡乱穿好了衣服开门走出去,闷声闷气地说:“来了?!”

  第19节
  何欢与张子佳的工作交接自然不是风平浪静。 向来以刻薄著名的张子佳对于这次工作调动十分的不甘,忍了又忍,这不甘还是让她出言讥嘲:“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何欢。想不到你这么有本事。” 何欢看她一眼,不做声。 张子佳感叹:“从小我妈就嫌我话多,说女孩子应该文文雅雅,不多话,不能大笑。我不信,她越这么教训我,我越要这么做。可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女人真的不能太多话,这跟会叫的狗不咬人是一个道理。” 何欢仍然沉默。
  张子佳侧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何欢,低声问:“这么不爱说话,你是怎么把老曾勾到手的呢?” 何欢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张子佳,嘴角含笑:“我一直以为是程利仁出尽百宝引诱你呢,听你这么一问,想来不是。”
  一样的浅笑盈盈,一样的轻声细语。看在旁人眼中,还以为她们尽释前嫌互诉衷情。
  何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刺得张子佳一下子红了脸,她的确是某次借酒装醉把程利仁搞定的,这事在部门内也不是秘密。此时被何欢这么一说,她想分辩却有些底气不足,想承认吧,又觉难堪。闷了好一会儿才故作惊诧地说:“咦,不是说你和老曾吗,怎么你扯到我头上来了?”
  何欢淡淡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那么精明能干?我要真有本事也不会被发配到生管去了。”
  “可是现在走的人是我,不是你。”
  何欢不想再跟这个人多说话,说你手头的事交接完了,我找小王有点事。然后拿了份文件去另一个同事那边核对。
  这是何欢回物控部上班的第二天。一天工作下来,不知怎的,觉得疲累不堪,腰酸腿痛。下了班有气无力地走出办公楼,一不留神竟然迎面遇到从另一个楼里出来的曾明非。
  狭路相逢,何欢只得硬着头皮同他打招呼:“曾总好。”
  曾明非看看她,“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怎么了?”
  何欢勉强笑笑,说没什么。
  随后曾明非又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何欢一一作答。说话间两个人就走出了公司大门,曾明非侧头问何欢:“晚上吃什么?”
  何欢一愣。
  曾明非笑了笑:“怎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啊?”
  何欢有些迟疑,本来已经有人在说曾明非是她的靠山,这时候再跟他一起吃饭,岂不是更加水洗不清了?可是,犯得着为张子佳的话这么谨言慎行么?
  正犹豫着呢,救星来了。徐海浪一路小跑奔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不就来晚了两分钟嘛,这就把我给甩了?”
  何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转向曾明非,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曾总,我今天约了朋友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曾明非只得淡淡一笑:“没关系。”
  曾明非一离开,徐海浪就追着何欢问:“怎么了,这老男人打你主意?”
  何欢说你瞎说什么呢,那可是我们总经理。
  徐海浪不以为然:“总经理怎么了?那么老一个人,有五十了吧?长的又不帅,还想老牛吃嫩草?”
  何欢哭笑不得,“十八二十才叫嫩,我都奔三了,还嫩?那你这二十六岁的人算什么呢,嫩草芽?”
  徐海浪洋洋自得:“我?我是智慧与美貌并重,心理与生理同熟的青草一棵!”
  何欢说你这话说得也太自恋了,听者我都想吐。说着到一边弯下腰做呕吐状。没想到本来是做戏的,装着装着居然真的吐了起来,且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没吐晕过去。
  徐海浪开始没当回事,后来看她真的吐起来了,且吐得一发不可收拾,赶紧过来扶住她,问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何欢好容易直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迈出的步子也是歪斜的。
  徐海浪见她这样子就要送她去医院。
  何欢摆摆手,“你先送我回家吧。可能最近太累了,天气又热。前天下午也吐了的。我回去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
  于是徐海浪把她送回家去,又给她买了些清淡的粥和点心,这才离开。门关了一半又不放心,跑回来同何欢商量:“要不我留下来看护你吧?”
  何欢吓了一跳:“你留下来干嘛?!我又不是病得奄奄一息了,要什么看护!——再说了,我就是要也不能要你这样的,多危险。”
  徐海浪见她还有力气开玩笑,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这才离开。临走前还一再叮嘱:“有事打我电话啊,随叫随到。”
  徐海浪走后,何欢拿过桌上的台历看了又看,越看越心惊。
  上一次来例假是三个月前。
  上一次跟杜遇□是两个半月前。
  杜遇在两个月前搬走。
  而她现在,那么想吐。
  扔了台历她跑到卧室抽屉里乱翻一通,终于给她翻到了一张测试纸,赶紧去卫生间测试。
  测试试纸上那条天蓝色的色带告诉她,她怀孕了。
  对于已经做过三次人流手术的何欢来说,这绝对不能算一个好消息。她在卫生间里呆了好久才出来,决定第二天去医院里再做一次检查。
  也许,那张测试纸是过期失灵了的?何欢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这句话,辛苦地睡去。

  第20节
  第二天何欢自己去了医院。
  在路上接到徐海浪打来的电话,问要不要陪她去医院。何欢本来想说不用,略想了一下,还是把要去的医院名字告诉了他,并特意说明:“妇科。”
  何欢并不介意徐海浪在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
  她与徐海浪的关系在第一天就被徐海浪定性定位:可以经常来往一起聊天吃饭的朋友。
  对于何欢来说,这是一个安全的关系。她不觉得她还能有心思去爱另一个人,可是总归会有些寂寞的时间无从打发。既然有个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对她没有企图的徐海浪,和这个小自己三岁的男人一起聊聊天吃顿饭又有什么不可以。
  至于徐海浪所谓的没有企图是真是假,何欢也不介意。是真最好,是假的话,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真。
  徐海浪赶到医院的时候,何欢正在B超室门口等着拿检验单。他走过去坐到何欢旁边,“今天有没有好点?”
  何欢笑了笑:“早上没吃东西,当然不会再吐。”
  徐海浪说要不我再去给你买点东西吃?空着肚子不好。
  何欢摇摇头说不用,我这会儿一点胃口都没。说着起身去上厕所,留下徐海浪一个人坐在那儿。
  这时B超室里叫到了何欢的名字:“拿检验单!”
  徐海浪赶紧进去拿,那人看他一眼:“你是何欢的老公?喏,这是她的单子,怀孕十周了。”
  徐海浪拿了单子唯唯诺诺地退出来。他在走道里站了一会儿,看到何欢匆匆走了过来,脸色煞白。不待徐海浪说什么,拉了他的胳膊便往外走:“今天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吧。”
  徐海浪不声不响陪着她走出医院的门诊大楼,走到马路上去,又打了辆车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何欢的脸色变了又变,先是煞白,然后涨红,最后恢复到黯然的苍白颜色。
  在何欢那个小小的客厅里,徐海浪把B超的检验单给了何欢,并不多说一个字。
  何欢盯着那张单子看了好久,一言不发。
  如果有前生的话,何欢肯定是欠了杜遇什么,所以这辈子她才一再地为他承受苦痛,而他也一再地与别的女人一起出现在她的眼前。之前是与许可,这次则是与姚家双胞胎姐妹中的姚美丽。
  狭路相逢的刹那,何欢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讨论未来宝宝的小名,一个说叫跳跳,一个说叫兜兜。争执未决,气氛却颇融洽。先看到何欢的是姚明丽,她腼腆地冲何欢笑笑,叫她何督。何欢只得点头微笑,尽量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杜遇脸上扫过,尽量不带一丝讽刺地说:“小姚,这是你老公?”
  姚明丽无限欢欣地说是的,这是我老公,他叫杜遇。
  旁边那个叫杜遇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复杂得无法形容。
  如果可以,何欢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或想起那张脸。
  永不。
  何欢和杜遇的事情徐海浪也约略知道一些。此时见她一脸惨然,徐海浪忍不住试探着问她:“你跟杜遇……”
  何欢的声音很轻很决绝:“他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徐海浪默然,心里却很是诧异。之前何欢提到杜遇的时候虽然轻描淡写,眼角眉梢却有着不易觉察的惆怅神情,一副“不思量自难忘”的模样。此时提及却是这样决绝的态度,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突然决心与那人彻底决裂。
  何欢却又笑着问徐海浪:“真是好朋友?”
  徐海浪说当然是。
  “那,不介意过两天陪我去做流产吧?本来无痛人流也不需要人陪的,不过最近我身体不大好,怕到时候会头晕。”说这话的时候何欢神色从容,嘴角却浮着一抹嘲讽的微笑。
  徐海浪说你不考虑生下来这个孩子?现在单亲妈妈其实也很多。
  何欢脸上仍是挂着那个笑:“呵,我也想。不过我上个月才服过安眠药,这孩子生下来大概也不会是健全人。不如早点了断了好。”
  徐海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呆了一呆,说你确定了时间就告诉我一声,我最近一周都不用出差。
  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是徐海浪先开的口,他说:“你要不要请十天半个月的假?我听说,呃,听说流产之后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的。”
  何欢说有五天年假再加上周末就差不多够了。说完忽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哎,别人遇到这种事都跟姐妹或是女朋友商量,我真惨,妹妹离的远,又没什么朋友,只能把你当女朋友来用。”
  徐海浪看着何欢,没有笑。轻轻叫她:“何欢。”
  何欢笑着侧头看他:“什么?”
  徐海浪说:“你要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也行。别这么笑了,好不好?”她的笑看得他心里难受,难受得让他想要一把把挂在她脸上那个微笑揪下来扔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看到它。
  何欢仍然挂着那个飘忽而茫然的微笑,“啊?!”像是要说点什么,却又没了下文——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何欢接电话的时候,徐海浪自己走到阳台上去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低头看到窗台一角有只简单的花架,放着一盆栀子。正是花季,浓浓的绿色里绽着几朵雪白的栀子花,清香扑鼻。
  那几朵栀子,让徐海浪想起很多年前高中校园里何欢发梢的那条白手帕。
  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二十六岁的徐海浪,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两句风牛马不相及的旧词:
  “美人如花隔云端。”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真他妈酸。他暗骂自己一句,转身回到客厅里。
  何欢的电话正好讲完,她抬头对徐海浪笑笑:“不麻烦你陪我去医院了——我妹妹说她被公司外派到K市来,到时候我让她陪我就是。”

  第21节
  虽然那天何欢说不用徐海浪再陪她去医院,可是到了那天,徐海浪还是一早去在她家门口等她。
  何欢一个人出的门,看到徐海浪很有几分惊喜:“咦,你来了?!”
  徐海浪笑笑,说我今天正好调休,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想在这个城市也就你一个朋友,所以找你来陪我打发时间。
  何欢听他正话反说,明明是好心来陪她去医院,偏偏说得好象是她赏光陪他似的,不由心头一热。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得微微一笑,低头自他打开的车门里上了车。
  徐海浪自己坐到驾驶位上准备发动,忽然想起何欢那天说她妹妹也要去医院,正要问何欢这件事,何欢却仿佛看穿他心思似的向他解释:“我妹妹住莲香路,离医院比较近,她说她直接在医院等我。”
  徐海浪这才启动前行。
  到医院大概是半小时的车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渐渐沉默。
  何欢神色自若地看窗外的车水马龙,两只手随意地搭叠在腿上,看来再悠闲不过。可是徐海浪一眼看出她的紧张心情:她的两只手的手指始终紧紧地扣在一块,十几分钟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是被什么强力粘合剂粘在了一块。
  为了缓和她的情绪,徐海浪没话找话地逗她:“给你讲个故事吧。”
  何欢说好啊。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有三层楼。为了便于管理,决定在每层楼里选一个神志比较清楚思维比较敏捷的病人来当楼长。怎么个选法呢?院长决定出一些比较逻辑清楚简单易达的题目来给精神病人回答,答对的人就做那一层楼的楼长。”
  说到这儿徐海浪顿了顿,扭头看看何欢。
  何欢原本无心听什么故事,可是见他这么认真地讲,只得配合地说:“院长到底出的是什么题目啊,精神病人听得懂吗?”
  “在一楼,院长拿了只苹果出来,问大家:这是什么啊?有一个人大声说,这是苹果。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一楼的楼长。”
  “在二楼,院长拿了只梨子出来,问大家:这是什么啊?又有一个人大声说,这是梨子。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三楼的楼长。”
  “到了三楼,院长拿了个奇怪的东西出来,——哎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东西的名字!——就是那种可以放碟片进去,像喇叭花一样的形状,开了之后会有个小勺子一样的东西在碟片上转啊转的那个东西——哎呀,那到底是什么啊,何欢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的!我这会儿脑子卡死在这儿了,真是的!!”
  何欢说那是留声机吧?
  徐海浪哈哈大笑:“是啊是啊,就是留声机。恭喜你何欢,三楼的楼长就是你了!!”
  何欢这才知道上了当,恼得拿脚在徐海浪脚上踢了两下:“讨厌!!”心里的阴郁却着实被这个笑话冲散了大半,紧扣着的双手也渐渐放松下来。
  徐海浪见她渐渐放松,说你紧张什么啊,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要卖我也找个长得圆乎点的,你这么弱不禁风的,全身上下大概也就排骨能卖点钱。
  何欢瞥他一眼:“换了你是我还不是一样紧张。”
  徐海浪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况,沉吟了一下,“呃,我听人家说现在都是无痛人流,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你别太担心了。”
  何欢苦苦一笑:“这是我第四次做人流。这次之后,以后能不能再怀孕生育都是未知数。”
  徐海浪一愕,继而恼怒莫名:“这杜遇还是不是男人啊?怎么可以让你做这么多次!他以为你是铁人啊?”
  何欢有点心虚地笑笑:“你可真够护短的,怎么不骂我?这种事,孤掌难鸣,我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徐海浪仍然固执己见:“他是男人,有责任保护你不受伤害。就算是两个人的错,他也要负主要的责任。”
  何欢见他一脸凝重,便故意打趣他:“啧啧,看不出来你还挺大男人主义的啊。——我亲弟弟还没这么护着我呢,想不到半路捡来一个弟弟倒这么护短,真难得。要不,你就认了我做干姐姐吧?”
  徐海浪扭头瞥她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想的美!”抬手扭开了车上的播放器,一把沙哑粗糙的男声飘了出来:
  从来不曾看你有太多表情你给我的解释是无心
  难道爱情真的不能要公平谁多情谁伤心
  你的过去曾经是怎样的伤为何到现在都不能忘
  难道我不能弭补你的缺憾你不把心意转
  ……
  徐海浪竟是一副不想再继续说话的样子,凝神听起了歌曲。
  何欢虽然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却也不再说什么,靠在椅背上,把左手手腕上一串水晶链子拨了又拨,数了又数。
  没多久就到了医院。
  徐海浪缓缓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停好,然后伸手要关掉播放器。
  却被何欢给拦住了:“先别关。”
  徐海浪便停了手,坐在那儿陪着她听完了那首歌。
  你对他好
  把他的依靠当做回报
  即使他无理向你取闹
  最后还是见你泪中带笑
  你看不到
  心在那一天一地里越缩越小
  才会明知深渊还往里跳
  我想男人的好
  只有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才知道
  只是谁是毒药
  谁才是你的珍宝
  要是男人的好
  总要你委屈自己处处讨好
  才能塑造才能得到
  你何必自寻苦恼
  让它一了百了
  你应该对自己好
  一曲终了,何欢默默起身下车,徐海浪关了播放器锁好车门跟她一起往门诊大楼走。
  何欢问他:“是张宇的吧?我竟然从来没听过。”
  徐海浪怔了怔,发觉她是在说最后听的那首歌,忙说:“歌名是《男人的好》,我也是最近才听到。”
  何欢喃喃地说:真好。

  第22节
  何喜果然已经在门诊大厅里等着。
  见到姐姐身边的徐海浪,她很是意外,一脸掩饰不住的惊愕。
  何欢简单地为他们做介绍:“这是我妹妹何喜,这个是徐海浪。”
  一向活泼多话的何喜这次却十分含蓄,对徐海浪微微一笑,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三个人一起往三楼的妇科走去。何欢姐妹两个并肩走在前面,徐海浪略略落后两步。
  何喜挽着何欢的胳膊小声同她说话:“这家伙几时冒出来的?行啊何欢,你可真能保密。”
  何欢斜斜睨她一眼,“想哪儿去了?这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当兄弟待的。你不会以为我还有心思恋什么爱吧?”
  何喜说你连来这儿都让他陪着,还说什么普通朋友?你是蒙我呢还是蒙你自己呢?
  何欢不做声。她让徐海浪过来陪着的确别有用心,不过并不是何喜以为的那种情况。她不以为何喜会明白她的用心,也不以为她有必要明白。
  到了妇科手术室旁边小小的等候室,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找了位子坐下来等着。何欢在中间,何喜在右,徐海浪在左。
  何喜出奇的沉默少语。
  徐海浪去一旁的报夹上拿了两份报纸回来,把其中一份给何欢,何欢接过来随手给了一边的何喜。
  何欢靠着椅背坐了闭目养神。不经意间听到医生叫下一个病人的名字:“姚美丽!”不由睁开眼来看,正好看到姚美丽走进小小的手术室。忍不住又往刚才姚美丽坐的位置上看,那里坐的是另一张相同的面孔,姚明丽。
  不再是杜遇。
  何欢微微苦笑,略略侧过身子重新闭上眼睛。
  自从上次在医院看到杜遇与姚美丽出双入对之后,何欢对杜遇已经彻底死了心。之前不管说的做的有多决绝,她始终无法忘记开始时的他的那些好。午夜梦回时不时会回过过去,在梦里哭笑由心,醒来却只余撕心裂肺的疼。
  这几天再回头想想,那些眼泪欢笑与疼痛,不过是不舍罢了。不是不舍得那个人,而是不舍得过往岁月里自己付出的时间和爱。
  至于那个人,真正跳出来仔细审视的时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有弱点,有缺陷,有阴暗的一面——与何欢自己一样。
  说起相爱的缘由,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同质的吸引,因为有共鸣而走到一起;另一种是异性的吸引,因为截然不同的那些东西而走到一起。何欢觉得她和杜遇是前一种,骨子里某些共同的东西让他们有了共鸣,走到了一起。只是天长日久,渐渐觉得看对方与看自己并无区别。一个人想要逃避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想逃避;一个人不想开口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宁愿沉默;一个人想要结束的时候,另一个人也觉得没了转寰的余地。
  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并不觉得有多可惜,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心头会有一片麻木的空白。不再疼了,只是无限苍凉,仿佛地已老天已荒,千百年时光已匆匆漏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没多久就轮到何欢进手术室。
  做手术的医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面目和气。见眉眼俏丽的何欢神情木然,不免有些怜惜她,便笑着安慰:“别怕,麻醉之后一点都不疼的,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边说边把一只文件夹递给何欢让她签字。
  年轻的男性麻醉师显然已经对女病人习以为常,神情淡然地把药剂瓶挂在手术台旁边,看着何欢飞快地签完了字就在何欢手臂上扎针。
  大概十分钟之后,何欢渐渐睡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胸口针扎似的难受,又隐约听到医生和麻醉师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可怜,不知道梦见什么,嘴里一直叫妈妈,听得人心里难受。”
  “没结婚吧?看样子不是本地人,估计她妈妈也不知道她吃这份苦。”
  “结什么婚,来看医生都是自己一个人。现在的男人啊,越来越多不负责任的。”
  “也不能这么说啊,好些事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何欢一字一句听在耳中,无比真切。想要笑一笑同他们开玩笑:“说我坏话呢?”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麻药的劲还没过去,她的口齿并不能跟上她的思维。
  好容易麻醉剂的作用消失,何欢开口想说句什么话,却忽然一阵的泛酸,哇的一下吐了起来。还好麻醉师反应比较快,一脚把小垃圾筒踢上前来,接个正着。
  何欢趴在手术床边上吐了又吐,直到把苦胆水都吐出来才算告一段落。好心的医生扶了她到休息室躺下,又去外面扬声说:“谁是何欢的家属?到休息室去接她。”
  何喜和徐海浪很快找了过来。
  徐海浪过去跟医生聊了几句,何喜轻声问何欢:“感觉怎么样?疼吗?”
  何欢摇摇头,惨笑着说:“用了麻药,什么感觉都没了。就是这会儿有点头晕,老想吐。”
  何喜纳闷:“怎么别的人都不吐就你吐呢?”
  何欢说上次也是这样,我对麻醉剂有点过敏。过了这会儿就好了,也没什么。
  何喜瞪圆了眼睛:“你还有上一次啊?”
  何欢看看妹妹,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挑男人的眼光比起你差远了?”
  何喜被她噎了一下,低头不语。之前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因为觉得杜遇并不如徐剑会疼人,她始终觉得自己虽然不如何欢生得美丽,何欢却远不如她幸福。此时被何欢重提旧话,旧怨加新愁,不是不羞惭的。不过她很快就抬起头来,下巴略略往徐海浪那边扬了扬,“这个可好多了,不是么?”
  何欢无奈地瞪她一眼,“不可理喻。”
  徐海浪这时走了过来,笑着跟何欢说:“医生说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这样吧,晚上我下厨给你做点好吃的?不过我刀工不行,要不何喜帮我打打下手?”
  何欢说不用了,我这么吐了半天,也吃不下什么,晚上自己煮点粥喝就行了。你跟何喜陪了我半天,过几天我好好做点菜答谢你们才是。
  徐海浪开起了玩笑:“你怎么报答何喜我管不了,想一顿饭把我给打发了可不成!”
  何欢笑了笑,突然又想吐,忙扑到放有小垃圾筒的一边,费力地吐了几口黄不拉唧的绿水出来。
  徐海浪忙拿了纸巾过去帮她擦拭嘴巴,何欢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纸巾自己擦。眼光不经意间扫过何喜,不由一怔:她怎么一脸的怨忿之色?

  第23节
  何欢的新上司陆子江到任了。
  早有传言说陆子江是一个对下属出了名严格的人,所有做过他下属的人只有两种下场,一只调职去其它部门,二是辞职走人。这传言弄得物控部人心惶惶,各个如履薄冰。
  到任之后一看,不过是一个年轻男子,糯白的肤色,个头偏低。笑起来喜眉喜眼,严肃的时候反倒有些滑稽,仿佛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刻意扮成熟或是在跟人怄气,怒则怒矣,却少了些威严。便各自放下悬了多日的一颗心,把那些担忧惶恐都抛到脑后。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陆子江这位新官倒是很沉得住气,两三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何欢虽然自信工作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这天送文件给他签字时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新上司:“您看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陆子江一脸的茫然,反问她:“有什么需要改动的?不都挺好吗?”倒显得是何欢多事了。见何欢有些尴尬,陆子江也不以为意,重新把目光转回到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何欢也低头去做事。
  没多大一会儿曾明非转了过来,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同陆子江闲聊了几句,走时没头没脑丢下一句话:“晚上我请客给你接风,物控部的人都去——何欢你打电话预定一下,就在金盏吧。”
  说完就走,丢下各人面面相觑。陆子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何欢:“你们这边就这规矩吗?来了新人总经理自己掏腰包接风?”
  何欢抿嘴一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有这条规矩。”说完拨了总经理助理张浩的电话:“帅张,有金盏的订座电话么?麻烦你给我一下。”
  陆子江一下午都很纳闷。
  他是从公司在H市的分厂平调过来的,据说原本是要把他调到程利仁去的P市分厂,后来因为曾明非坚持非要陆子江过来,这才换作调程利仁去P市。
  听起来同样是平调,去P市跟来K市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其实在迅威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派到新厂去的人,总归要比在原职高那么一级半级才算正常,否则就等同于刺配边疆,是件不光彩的事。
  之前一直有消息说陆子江将被发配到P市的新厂去,陆子江也深知自己的一条毒舌得罪太多人,无力回天,只得任人宰割。不想最后却峰回路转,杀出个曾明非,将他调到K市来。
  接到通知,陆子江还以为是在总部人事上的老同学苏茵帮了忙,打电话过去致谢时才知道不是那回事,苏茵说:“你几时跟油盐不进的曾明非有了交情?他从来不干涉人事安排,这次居然开口找我们老大提要求,非要把你换到他那儿。”
  陆子江说我根本见也没见过曾明非。
  苏茵却很快转过了这个弯,隔天打电话给陆子江:“我明白了,既然不是你讨了曾明非的欢心,肯定就是那个程利仁得罪了曾明非。”
  陆子江虽然常年在外,却也知道程利仁是什么样的人,笑着说莫非老程拈花惹草惹到了曾明非?
  苏茵说有这个可能,前几天好象还有人打电话投诉说程利仁勾引有夫之妇。真看不出来,曾明非居然还会跟人抢女人?
  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一直到陆子江来这边报到前两天,苏茵才在电话里又跟陆子江提到这回事:“那个有夫之妇跟着程利仁去P市了。奇怪,我还是没弄明白程利仁怎么得罪曾明非的!”
  陆子江当时也不以为然,说你想那么多干嘛,又不是你我得罪他。
  苏茵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为你着想嘛,了解你的新上司多一点,你以后升迁的机会不也多一点啊。”
  陆子江打趣老同学:“咦,这么肯为我着想,莫非这么多年都暗恋着我?真是的,怎么不早说啊。”
  被苏茵回敬了一连串的呸:“你这张没正经的嘴,难为你家徐映受得了你!——跟你说正经的啊,去了K市你可收敛点,曾明非这人城府很深,做事谨慎,老板又信他,你要不小心得罪他可就惨了!——我免费赠送你六字真言:“少说话,多做事。”
  来到K市分厂之后陆子江处处小心,照着苏茵的嘱咐来做。几天下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想曾明非今天突然摆什么接风宴,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在金盏百合间的这顿晚饭绝对是令在场所有人都难忘的一顿晚饭。
  对于物控部的职员们来说,面对一个新来的阴晴莫定的上司已经够难受了,再加上一个少言寡语的老板,哪儿有一点乐趣可言?即使是对着一桌子珍馐佳肴,也难以下咽,更不用说开开玩笑什么的了。
  对于陆子江来说,一边是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一班下属,一边是不苟言笑的上司。一方面他想在下属面前树立点威仪,却又怕上司觉得他过于冷漠嚣张;一方面他也想借机跟下属好好交流相处,却又不想上司一个人被孤零零晾在一边,实在为难。
  这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气氛持续了有半个多小时,曾明非自己也觉得场面尴尬了,笑着说:“怎么都不说话啊?早知道你们这么怕我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出钱给你们自己吃还好一些。”又转头去看陆子江:“我听说你是有名的话痨,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谨言慎行了?——何欢,不是你带着同事欺负你们经理了吧?”
  何欢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其它几个人也被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分辩:“我们哪儿敢啊。”
  陆子江这时也不管那么多了,笑着说是啊,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他们。
  曾明非随口接上:“都说陆子江说十句话有十一句都是假的,我看你这一句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欺负了他们这些人,他们怎么会这么久都不吱声?”
  陆子江嘿嘿一笑,站起来端起酒杯:“那,我自己先干一杯,算是给各位赔不是了!”然后又敬曾明非一杯,“这一杯,感谢您今晚为我接风,我能开开心心站在这儿,得多谢您!”
  第三杯他敬到何欢面前:“美女,这一杯敬你,为你做那些简单明了的报表,我这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来错!——哎哎,换酒啊,白开水怎么成!”
  何欢略一犹疑,曾明非知道她大概不能喝酒,赶紧出来打圆场:“何欢就以茶代酒吧,她才休完病假。”
  陆子江干笑:“我还能怎么说呢,以茶代酒吧,不然曾总又该说我不体谅下属,欺负你。”说着便干了那杯酒。
  何欢看看陆子江,再看看曾明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那就算我欠陆经理一杯酒了,改天还上。”

  第24节
  何喜坐的位置对面,正好是她的上司吴剑锋。
  饭桌上大都是男性,何喜与分销商的助理冷静是仅有的两位女性。这样的场合一般女性都是配角性质的存在,这次也不例外。
  作为厂商驻K市办事处的经理助理,何喜与冷静也不过见了几次面。冷静人如其名,是个腼腆文静的小姑娘,不太爱说话。这天晚上她们两个坐在一块,多数时间是何喜在提问,冷静在回答。
  徐剑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过来的。
  何喜走到包间一角休息区的去接听,压低了声音说:“我在外面吃饭呢,你有什么事晚点再打。”
  徐剑说这都八点多了你还在外面吃饭啊?跟谁一起?男的女的?因为着急,话里话外便有了点质问的意味。
  何喜听了觉得很不舒服,懒懒地说:“工作上的饭局不都是这样子?我们同事,还有这边的分销商。说都是女的你信么?”
  徐剑被噎了一下,隔了几秒才说:“你这次出差到底要多久啊?我想你了呢。”
  何喜这才想起来她走之前跟徐剑说这次只是去K市出差三个月。她想象着一米八零人高马大的徐剑此时半嘟着嘴撒娇的样子,不知怎的,居然觉得有一点肉麻,再不象平时那样觉得很受用,很开心。她敷衍地说:“我也想你呢,——哎呀,这会儿才八点半,你不知道九点半以后打话费要便宜一半吗?”
  徐剑颇有些得意地说:“我在话吧打的,已经便宜到底啦。”
  听了这话,何喜更加没情绪了,随口说了句“我还有事先挂了”便挂了机。
  休息区的沙发很软,何喜无精打采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座位上。正好遇到吴剑峰丢过来的一个眼神,不由心里一动,脸上泛起红来。
  那天吴剑峰叫何喜去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她:“公司在K市要设一个办事处,你愿意去吗?”
  何喜很意外:“我去做什么?”
  吴剑峰扬扬眉,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别告诉我你来公司两个多月还不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
  何喜自然知道她现在的职责是什么,业务部的办公室助理,帮一帮业务代表做一切他们不愿意做也不屑做的杂事。她抿嘴笑了笑:“我来应聘的时候好象没说要到外地去工作。”
  吴剑峰约略知道一点她的意思了,淡淡地说:“公司也不是强迫你去,这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吗?你如果不想去,那就继续在这边上班。”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何喜的回答肯定是“不去”,因为去了K市就必然要跟徐剑分开。可是现在,面对这样一道选择题,何喜还是犹豫了。她想了一下,问吴剑锋:“我可以考虑多久?”
  吴剑峰说你明天答复我就行。
  何喜的确是想与徐剑商量一下这件事的,虽然她明知道商量的结果肯定是他不许她去。可是她没想到在没进门的时候会在院墙的花窗外面听到徐剑父子那样一番对话。
  徐父:“我早上明明看到那两件衣服晾在外面,怎么下午就不见了?”
  徐剑:“我扔了。她回来你就跟她说丢了。”
  徐父:“扔了?……扔了好,那是什么衣服啊,肩膀露在外面,上半截脊梁也露在外面。咱们那儿谁家媳妇敢这么穿哇?——剑娃子你也太纵容她了,这种衣服就不应该买!”
  徐剑:“不是她买的,上回去她姐姐那儿人家送的。”
  徐父:“不是自己买的也不能穿啊,这衣服完全是……咳!——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媳妇完全把你捏手心里,你根本降不住她!”
  徐剑:“爸,啥降不降的,不一定非得疾言厉色地才叫降得住啊。我现在还不叫降得住她吗?钱,我管得死死的;衣服,从来不买什么花哨的;就算有什么人看上她想勾搭她,人家条件再好,她也不会舍得离开我。”
  徐父:是那么回事吗?她就对你那么死心踏地的?
  徐剑:我对她好啊,她再找个对她更好的去?不说更好了,跟我一样待她的她都找不到!——再说了,她连孩子都生了,还能跑了去?就算她遇到个比我好的有心离婚,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她不是那么忍心的人。
  ……
  父子俩闲话家常,全然不觉这一番对话被墙外的何喜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何喜要到这时才知道,所谓幸福生活的真相,也不过如此。他对她的好不过是一种手段,深情款款的外表下,原来他可以用这样冷漠抽离的言语和态度来谈论她,仿佛她只是他家里一件家具或物品,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他深爱的人。
  她在墙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能神色如常地走进那个家。
  那天晚上她很久很久都睡不着,想了许多许多的事情,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何喜找到吴剑峰,说她愿意去K市。
  吴剑峰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简单明了地跟她说:“下周过去,薪资待遇比你现在高20%,福利照旧。不过一开始要住几天酒店,因为宿舍暂时还没租好。工作比现在要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个待遇比何喜预想的好。她原以为过去会按K市的薪资标准来,因为那边比上海的消费要低一些。
  那天何喜离开吴剑峰的办公室之前,他问了何喜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何喜马上想到了她生日那天收到匿名人送的那束黄色玫瑰花。——难道??
  见何喜一脸惊讶,吴剑峰微微一笑,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吴剑峰再一次含笑往何喜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何喜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浅笑。
  分销商那边的杨总这时站起来非要敬何喜喝一杯酒,忍不住瞟了一眼吴剑峰。
  杨总看在眼里,笑着说:“怎么,喝杯酒还要你们吴总批准啊?不至于吧?”
  何喜有点窘,待要分辨一二,吴剑峰却先开口了:“杨总你误会了不是?你是看我象那么小器的人,还是看我们小何象那么小器的人?”
  何喜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扭捏,爽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了站起来说:“杨总,这一杯算我敬您的,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我干了,您随意。”说完便把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把杯子倒过来给杨总看了一看。她一个女人都干了,那杨总自然不好意思不干,也是喝得干干净净。
  满桌的人都啪啪地鼓起掌来。
  何喜一杯酒下肚,双颊飞红,越发显得眉眼乌黑晶亮,红唇鲜艳欲滴,笑微微靠在椅背上装醉,再有别人来敬酒只是一味推脱。
  终于吃完了这顿饭,分销商那干人告辞离去,何喜本想跟其它同事一起走,却被吴剑峰叫住:“你喝醉了,一个人走怎么成?等一下我送你,正好也顺路。”

  第25节
  陆子江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不仅好笑的段子一个接一个,还善于临场发挥地制造笑料。
  比如说这边才上了一盘狗肉,他就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原来我的一个同事,他早几年特喜欢吃狗肉,经常开了摩托车载着朋友出去找狗。找到狗了就拿套索套上狗脖子开车就跑,狗当然没他们的摩托车快了,拖回已经半死,手起刀落,就可以吃到狗肉火锅了。后来你们知道我那个同事怎么就洗手不干了?”
  曾明非微笑:“难道娶了个老婆是动物保护协会的?”
  小王则说:“肯定他老婆是个不喜欢吃狗肉的人。”
  陆子江笑着说:“都不是!——据说有一次他们又套了一只狗,可是那只狗跑得比他们的摩托车还快,跑的间隙还扑过来在他俩的腿上分别咬了一口!后来他们赶紧一刀把绳子砍断,加大油门逃跑了!那狗追了他们好远,把坐在摩托车后座的那个人的衣服都撕了一大块下去……”
  一桌的人都笑不可抑,说你这同事可真倒霉。
  “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条悍狗的前主人是那一区有名的飞车党,他飞车的时候狗就在边上跟着他狂奔——可怜我那个同事,他后来连着两天做噩梦梦到那只狗在追他,之后就再也不敢出去捉狗了。”
  两个小时下来,笑得人前仰后合,连一向少言寡语的曾明非和何欢也都笑了又笑。
  这顿饭吃完已经是八点十分。
  看大家情绪挺好,陆子江提议由他请大家去KTV唱歌,物控部其它的人一齐举手欢呼,只有何欢一脸为难地看着陆子江:“经理,唱歌我就不去了。”
  陆子江把脸一板:“为什么不去?凭什么你不去啊?不行,你非去不可!——你今天不去可不止是不给我面子了,你是连曾总的面子都不给呢,过分啊!”
  话是夸张了点,可是倒也不算离谱。何欢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走不是那回事,可是她实在是受够了这种烟雾缭绕的环境,身体吃不消。只得赔着笑解释:“对不起,扫大家兴了……”
  话未说完,被曾明非打断了:“何欢你先回去吧。阿陆,等何欢休养好了让她再回请大家一次,怎么样?”
  陆子江耸耸肩,故作无奈地笑了笑:“您都发话了,我还敢怎么样啊?——就这么着了,何欢你自己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何欢才一出门,曾明非也起身就走:“你们去好好玩吧,我还有点事,约了人,这就到点了。”
  陆子江一脸委屈地开他玩笑:“不是吧?美女缺席,您也有事,那我还表现给谁看啊?”
  话音刚落,那边一堆人起哄了:“不能这么偏心啊,表现给我们看不行吗?”
  曾明非但笑不语,冲大家挥挥手便转身出门。
  金盏离何欢住的地方有点远,看看时间还不算晚,又是难得一遇的清凉夏夜,何欢也不急着去车站坐车,而是顺着公交线路慢慢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就到了平安桥。这是建在护城河上的一座古色古色的公路拱桥,站在桥头的人行道上往下看,波光闪闪,远处的小桥流水与古塔夜景都尽收眼底,给人一种太平盛世幸福安稳的感觉。
  何欢在桥头站了一会儿,正想继续往前走,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不免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是曾明非。便笑了笑,说你怎么也过来了?
  曾明非听她不再敬而远之“您”长“您”短地称呼自己,心里有种莫名的欣慰,笑着说我这五音不全的人从来不敢去KTV献丑。再说了,我过去也会妨碍他们正常发挥。他边说边走到下面通往河岸的石阶上,走了几阶停下来转身问何欢:“你要不要下来坐一会儿?”
  何欢默默地走下去,在曾明非上面两阶处蹲下,坐了下来。
  曾明非自己也在站的那处坐了下来。
  开始的两三分钟两个人都沉默,何欢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曾明非则是不知从何说起。
  后来还是何欢先开的口,她说:“我调回物控的事,真得谢谢你。”
  曾明非轻轻一笑:“你这性子也真够闷的,非常调动一声不吭,被人暗算一声不吭,现在回到物控了,还是一声不吭。”
  何欢也笑:“不是我性子闷,只是许多事情除了忍耐再没有别的办法。”停了一下,又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喜欢自己的性格,要是可以自己选择性格,我宁愿跟你家许珂一样的性格,干脆爽利,说一不二。”
  “许珂?”曾明非失笑:“那就是个小魔头!遇上她的人没一个不头疼的!”说着转头看了看何欢,叹了口气:“你跟许珂有一点挺象的,被一个人伤害了,就彻底地跟他了断,一点都不犹豫。”
  何欢怔了怔,“呵,你是说杜遇。”
  “我晚上回家有时会经过你住的地方,”曾明非又说:“有几次,我看到杜遇在那附近。”
  何欢不做声。有那么一两次,她也看到有那么一个人在路口徘徊,只是离的太远,并看不分明。
  曾明非再看她一眼,“嗯,我觉得,你有必要搬个地方住。”
  何欢也觉得有必要搬。不止是为了曾明非说的话,也为了那间公寓里到处挥之不去的与杜遇有关的回忆。
  话说到这里,似乎又告一段落,两人重新陷入沉默。
  曾明非百无聊赖地随手拣起旁边草丛里的石子一粒粒往护城河里投,卟,卟,卟。桥上景观灯映在河面的波光被击得一圈圈荡漾开来,微微有些晃眼,晃得人心里也乱乱的。
  然后,曾明非问了何欢一个问题:“那天我在公司门口看到的那个人,是你现在的男朋友?”
  何欢要想一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徐海浪。犹豫了一下,她苦笑着说:“我哪儿还有谈恋爱的兴致。”
  曾明非不以为然:“你这种想法就不对了。你跟杜遇分手也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就不能再恋爱呢?那不是在用他的错惩罚你自己吗?”
  何欢从后面看着曾明非宽宽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也许还能,可是肯定不是现在。现在我就是一根会走路的木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说。
  曾明非站起来转过身向何欢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坐了有一会儿了,这石头有点凉,再坐你会着凉的。走上去我送你回家吧,你现在身体不好,要早点休息。”
  何欢把手交给他,任他拉她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往上边走。
  真奇怪,在这样暗得几乎看不清楚彼此的环境里,她居然觉得这个平日里沉默少语的中年男人有种难言的亲切,再不像平时那样觉得遥远隔膜。

  第26节
  何喜自然没有喝醉。
  醉了的那个人是吴剑锋,或者说,看起来好像醉了的那个人是吴剑锋。
  他和何喜一起离开酒店,才一出电梯,他的右手便搭上了何喜的肩膀,关切地问她:“你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吧?”
  何喜说没什么。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移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那只手。
  吴剑锋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又把右手绕到何喜的腰间,笑嘻嘻地说:“好一把细腰。”
  何喜挣开他的那只手,强笑着说:“吴总,你喝多了吧。”
  吴剑锋乐呵呵地笑:“瞎说,我哪儿有一点醉的样子?你看,我还能走直线。”说着走了几步给她看,“怎么样,够直吧?”
  何喜说既然你没醉,那你自己回去吧,我不用你送的。
  吴剑锋却不许她走,居然拉住她的手耍起赖来:“不行,我不许你自己走!你要在这儿陪着我,让我送你回去。”
  何喜哭笑不得,说我没醉,你也没醉,各自回家不是很好吗?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酒店大堂,到了酒店门口光线较暗的绿化带附近。
  吴剑锋却越发赖皮起来,拉住何喜不放,眼神也越发的迷离:“不好。我说我没醉,是说我没有喝醉酒。其实我还是醉了的,你知道吗?”
  何喜挣了又挣也没能挣脱他的那只手,只得由他握着。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不知道他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吴剑锋继续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醉吗?酒不醉人人自醉。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醉了。可是你有家庭,我也有家庭,都不方便。我只能天天默默地关注你,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何喜,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这一番话滚烫如火,听得何喜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她一早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有异样的好感,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他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她对他并非完全没有一点点感觉,可是这感觉并不足以让她忘乎所以意乱情迷。此时听吴剑锋这么一问,不由半真半假地用力摔开他的手,嗔怪地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先走了啊。”说着转身就走。
  不想吴剑锋却追上来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走!”
  这个动作着实吓了何喜一跳,以至于她傻呆呆地站在了那儿,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从酒店大堂里冲出个人,径直跑到何喜他们这边,好奇地绕到前面仔细看了看何喜,哈哈大笑:“可找到你了何喜!!——这么大人了,还在这儿玩捉迷藏啊?”
  被他这么一吓,吴剑锋的手倏地松开,何喜也后退了一步,仔细一看——那一脸促狭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徐海浪却是谁?
  徐海浪笑嘻嘻地对何喜说:“你姐姐今天生日呢,你不去帮她切蛋糕,还在这儿玩?”
  何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趁机扭头同吴剑锋告别:“我都忘了今天我姐生日,你看我姐夫都找到这儿来了!——我先走了啊,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何喜气鼓鼓地往前走。见徐海浪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恼火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海浪笑嘻嘻地反问她:“我说,你不是怪我把那胖头鱼吓跑,搅了你的好事吧?”
  何喜停下来转身怒目而视:“你成心的吧,看我笑话?”
  徐海浪说我哪敢啊。我正好也在那边吃饭,吃完了出来就看到那胖头鱼锲而不舍地在骚扰你。我也就见义勇为了那么一小下,你不用谢我的!
  何喜恼怒之至,拎着手袋不由分说就往他身上砸。
  徐海浪机灵地左躲右闪,边躲边笑:“刚才不还叫我姐夫吗?哪儿有这么对姐夫的?”
  何喜听得刺耳,冷笑着说:“你倒是想,也得何欢愿意嫁你!——哎,不过你可真够长情的,暗恋了她那么多年,从高中追到大学,再从大学追到这里,啧啧!也不知道这次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呢?我是真替你觉得累啊。”
  徐海浪却笑着说:“你管我累不累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不是结婚了吗,怎么那胖头鱼还盯上了你?那家伙装醉装得可真像!”
  何喜没来由地又来了火:“什么胖头鱼,你乱给人起什么绰号啊?——我结婚怎么着了,结婚了的女人就变怪物了吗,就不能有别的人对她有一点好感?你以为非得要长得跟何欢一样才能被人喜欢啊?”
  “不是吧,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火气!!”
  何喜犹自忿忿不平:“我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不就是长的漂亮点么?你们男人除了长相就不能看点别的?芭比娃娃当然惹人爱,可是能指望她做什么?能让你笑吗?能陪你经历风雨吗?不过是个漂亮娃娃罢了,还是个千疮百孔的旧娃娃!”
  徐海浪故作惊诧:“说谁呢,何欢吗?真看不出来,原来何欢这些年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生活啊!”
  语气不是不讽刺的。
  何喜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何欢这些年怎么过的,作为妹妹的她自然清楚。不管是她在工厂车间里做工人,还是调到办公室做文员,从来都没有让何喜和何忧为生活费发过愁,也从来都只字不提她独自在外的辛酸之处。
  对于姐姐何欢,何喜不是不感激,不是不佩服,却始终没法打心眼里去喜欢她。
  她嫉妒何欢。
  自小得父母欢心多一些也就罢了,她确实生得美丽可爱;在学校里得老师欣赏也可以理解,长得漂亮又听话成绩又不错的女生的确不多。可是,凭什么连她暗恋了两年的徐海浪第一次约她见面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交情书给何欢?
  徐海浪问何喜:你不是还记我仇吧?我又不是故意的。
  何喜撇撇嘴:女人的恨是很持久的。尤其是对拒绝过她的男人。
  其实徐海浪并未明确拒绝过何喜。他不过对她寄给她的信置之不理罢了,仿佛他从来不曾收到过那些信。高考填报志愿之前何喜鼓足勇气红着脸找到徐海浪,问他:你报哪所学校?
  当时徐海浪一脸莫名其妙地报了个学校名称给她。
  然后何喜报考了徐海浪所说的那个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才知道徐海浪考取的是另一所学校——何欢就读的那所大学。
  何喜记得那天她发疯了一样到处找徐海浪,找到之后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恨你!
  许多年过去,当年何喜为徐海浪写的那些日记早已化为灰烬,那些刻骨的思念与爱意也被时光风化得模糊不堪。可是何喜对姐姐何欢的嫉妒和怨恨却根深蒂固地留存了下来,历久弥新。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怨恨姐姐,似乎只是为了怨恨而怨恨。
  直到那天在医院里见到徐海浪。
  她才忽然记起,原来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如同黑白默片一样的爱恋,有过这么一个笑起来可以让人扫尽心头所有阴霾的人。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爱着何欢。

  第27节
  送何欢回去的路上,曾明非问她:“你觉得陆子江这个人怎么样?”
  何欢说这人还不错啊。
  曾明非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又问:“具体点说,怎么个不错法。”
  何欢想了想,说:“他来也就这么几天,不怎么说话,也不多事。可能他对新环境还没怎么熟悉吧,感觉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人和事。”
  “还有呢?——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何欢说没有了,可能我比较迟钝,反正没觉得别的还有什么。
  曾明非又问:“你觉得他今天晚上表现怎么样?”
  何欢说这大概是他的另一面,跟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很活泼,也很能说。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
  曾明非追问:“只是什么?”
  何欢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只是他说的那个套狗的故事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女人心肠软吧,觉得那么对狗挺残忍的。
  曾明非问她:“是不是觉得讲故事的人也有点残忍了?——其实陆子江这个人我也不大熟悉,他调过来也是凑巧的事。听说他原来在H市的分厂里人缘很不好,爱开玩笑爱讽刺人,得罪了不少人。对下属又特别严厉,口碑不大好。”
  何欢沉默。不知道他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曾明非又说:“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陆子江再严厉,也不会比程利仁更难相处。”
  何欢仍然不做声。她的师傅莫兴生一早说过曾明非对她有想法,当时她只觉他杞人忧天。可是经过了今晚,她不得不佩服老莫的先见之明。的确,曾明非并未有过分的话语和举动,可是公司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他对别人如此关怀周到?
  何欢悄悄侧头看了看旁边这个男人。她并不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也许是四十,也许是四十五。他的鬓角已经有些微白发在闪烁,圆圆的面孔上有着细微的皱纹,神情仍是如常的淡定。他,喜欢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何欢慢慢转过头,嘴角隐约浮起一丝自嘲。
  车子驶到何欢住处附近,她说:就在巷口停吧,开进去调头可能不大方便。
  车子在巷口停下来,何欢的手却停在车门把手上不能动弹——巷口往里第一盏路灯下面倚了一个人,高高个子,穿着白色T恤与深色长裤,手里的烟头在路灯的阴影里忽明忽暗。
  杜遇。
  曾明非也看到了那个人,他看到何欢脸色煞白,便同她说:“不在这儿下车了。你坐好,我直接开到你楼下去,你住哪一栋楼?”
  “第一排最里面一栋,楼下有个花圃。”
  车子缓缓驶进巷子里,转了个弯,径直开到有花圃的那栋楼下掉了个头停下。
  何欢这边的车门正好对着楼梯口。曾明非问她:“门锁你换过的吧?”
  何欢说换过了。
  曾明非“嗯”了一声,说你快回去吧。有人敲门不要开,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
  何欢点点头,“好的,谢谢你。”
  何欢回到家里草草冲了个澡,把门锁从里面锁好,检查了两三遍确定万无一失了才放心回房睡下。
  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到门铃响,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了看,是何喜。十分诧异,都十点多了,何喜来找她干嘛?想想何喜一直建议她跟杜遇和好,不由把伸向门锁的手又缩了回来。都这时候了,如果糊涂的何喜带了杜遇过来,那可怎么办?
  这时外面的何喜拿出手机打电话,与此同时何欢放在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看来何喜是在打她的电话。
  也许何喜这么晚是有急事才过来?
  正犹豫着,却看到外面的何喜扭头往旁边看了看,似乎还说了句什么。防盗门的隔音效果太好,何欢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听不到一点声音。
  何喜说完这句话不过几秒钟,何欢听到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是另一个号码了,与家人的来电铃声不同。
  何欢轻手轻脚地走回房接电话,却是徐海浪打来的:“何欢你不在家里吗?我跟何喜在你门口,按了半天铃了。”
  何欢走到门口再从猫眼里往外看,果然是徐海浪站在何喜身边。便打开防盗门,让他们进来。
  何喜老不高兴地甩了脚上的鞋子换上拖鞋,埋怨何欢:“你怎么睡那么香啊,又是门铃声,又是手机铃声,你就是听不到!——我穿高跟鞋走了一个多小时,累死了!”
  徐海浪插话说:“谁叫你非得跟我吵架,走一路吵一路,拦个的也被你这凶悍的劲吓跑了!”
  何喜在沙发上忽地一下又坐了起来:“你还说,你那什么态度啊?有你这样的人吗?还追着我姐姐呢,就对你未来的小姨子这个态度?”边说边飞快地横了何欢一眼。
  何欢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徐海浪说:“是这样的……”
  何喜唰地把脚上的一只拖鞋甩了过来:“你敢说?!”
  徐海浪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又转头跟何欢说:“这么晚了,你们休息吧,我这就回家。”
  何欢送他到门口。
  徐海浪临走又转身警告何喜:“你别折腾了啊,何欢要好好休息。”
  被何喜恨恨地又丢了一只拖鞋过来:“要你管!!”
  何欢送走徐海浪,回来拿了铺盖到小房间给何喜铺床。忍不住问何喜:“你来的时候在巷口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何喜不解:“什么什么人?”
  何欢说我回来的时候好象看到杜遇在那儿。
  何喜吓了一跳:“他?他来干嘛,回来求你回心转意?”
  何欢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也不想想到他,更不用说看到他或是跟他说话了。
  何喜有些诧异:“从巷子里回来就一条路,你看到他还能躲得过去?难道长了翅膀飞回来的?”
  何欢解释:“今天我搭同事的车回来的,他直接把我送到楼下才走的。”
  何喜说刚才我回来楼下还有一辆车呢,不会你那同事还没走吧?
  何欢一愣:“不会吧?”说着走到厨房的窗口往下看了看,然后回来继续铺床。
  何喜从浴室里探出头来问:“是你那同事的车吗?”
  何欢说不是。
  可是铺完床她还是又转到了厨房的窗口悄悄往下看。
  曾明非那辆银灰色的车静静地停地花圃一角,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驾驶座上那个人,还有明灭不定的一点亮光。
  何欢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站了很久。
  何喜出来看到她还站在窗口,很是诧异:“你干嘛呢?等开水变凉?”
  何欢转身笑笑:今晚的星星真多。

  第28节
  何欢没想到她上了趟洗手间回到大房间会看到何喜。她正斜斜地靠在床头闲闲地翻看一本杂志。见姐姐回来,仰起面孔笑嘻嘻地问:“今天我跟你睡好不好?”
  何喜笑起来的时候右侧嘴角有只圆圆的小酒涡,眉眼弯弯,细挺的小鼻子微微皱起,仿佛一个撒娇的孩子。
  何欢忽然想起来幼年时何喜求她代写作业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子,带一点点恳求,牵了她的手摇了又摇,“好姐姐,帮我写一下嘛,我来不及了!明天老师会发脾气的,好姐姐!”
  其实她所谓的来不及不过是着急出门同小伙伴玩。
  何喜的眉眼长得十分喜相,笑起来自然也讨喜。何欢每每无法拒绝她这样笑着提出的要求,只得应了她,任她欢天喜地的出去疯玩。好在何喜人聪明,平时上课专心听讲,下课不怎么做作业也能考出中上的成绩,所以何欢也就心安理得地隔三岔五代她写作业——谁叫她是自己妹妹呢?
  见何欢站着不说话,何喜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就这么不愿意跟我一块睡啊?那我过去那边睡算了。”说着放下杂志便要起身走开。
  何欢默不作声看着她。
  何喜只得悻悻地下床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到何欢在后面说:“拿床毯子过来才好睡啊,别半夜又跟我抢。”
  何喜回头一笑:“嘿,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说罢去小房间拿了床毛毯过来,躺到何欢身边。
  何欢随手关了灯,平躺着睡下。本来平日里这时候她已经入睡,今天被何喜这么一折腾,居然了无睡意,只得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
  何喜侧身对着何欢,冷不丁把脸凑近了来打量何欢:“干嘛呢?睡不着吧?”
  何欢侧过身子也对着何喜,低声说:“真奇怪。就你刚才这么靠近了来看我是不是睡着这个动作,我总觉得好象什么时候梦到过一样,特别熟悉。”
  何喜吓了一跳:“不是吧?你有这么神?”顿了一下,又笑了:“能不熟悉嘛,你看看你这个房间,那边门口出去是小客厅,这边门口出去是个大阳台,床尾有只大衣柜。咱们从前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可不就是这样子的?”
  何欢抬头四处看了看,这才发觉这个房间的布局确实与她和何喜从小住的那个房间很相似,不由失笑:“难怪。”
  何喜却忽然感伤起来。她问何欢:“你后来真的再没回过那里?”
  何欢知道她说的“那里”是指原来的何家,在清水镇供销社宿舍楼里的那个小小的两居室。父母出车祸去世后,何欢卖掉那套六十平方的房子偿还父母在生时做生意欠的大部分外债,带着何喜何忧住回乡下的外婆家。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一条省道把清水镇分成东西两部分,供销社宿舍楼在镇东。每次回家她都从镇车站直接下车回镇西乡下的家,一次也没跨过那条省道。
  不是不能去看,不是不想去看。
  她只是,不敢。
  何喜说我回去过两次。第一次进去看了,那家人重新装修过了,跟从前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第二次我没进去看,只在楼下站了一会儿。那家的阳台上种了几盆花,真奇怪,离那么高,我竟然还能闻到栀子花的香味。
  何欢侧转脸,无声地落了泪。
  从前她们的妈妈最喜欢栀子花。她不仅在乡下种了几棵长得跟小树一样高的栀子,在供销社宿舍楼三楼的阳台上也种了好几盆小栀子。
  夏天花开的时候,略微有点风吹过,便满屋子都是栀子清冽的香味。每年夏天何欢和何喜就习惯于在发间插一朵栀子,小的时候是妈妈在早上替她们梳头时插上,稍大一些之后就是姐妹两个相互为对方梳头,插花。
  何忧是家里唯一不喜欢栀子花的人。因为家里地方窄小,他从单独一个人睡觉开始,就是睡在两个姐姐房间外面的阳台改建出来的一个小单间里。白天栀子花的花盆放在他的窗台上晒太阳,晚上何欢何喜总能在里间听到何忧的怪叫:“怎么这么多小虫子啊!”
  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忧,只怕小小的虫子,黑色的小虫子。
  可是后来搬到乡下之后何忧却再也不怕小虫子了。帮外婆种菜,除草,喂鸡养羊,还把几棵长得几乎有一人高的栀子照料得郁郁青青。
  何喜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我到现在还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到有个人带我去清水河边。很多人围在那儿,地上放着两个盖着白布的人,所有的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何欢伸手过去握了握何喜的手,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别再想了。爸妈如果看得到,肯定也不想我们过了这么多年还在哭。”
  何喜却哭出了声:“我也不想想啊,可是这件事象是印在了我脑子里,那么多年过去,还是清清楚楚的,连做梦都清楚得跟真的一样!——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他们那么好的人最后却死的那么惨?”
  何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年的七月是黑色的。她丢下进行了一半的期末考试匆匆赶回家里,却再也见不到父母生动的容颜。因为时值酷暑,父母的尸体存放不便,等不及何欢赶回来便早早火化。十八岁的何喜抱着骨灰盒哭得双目红肿,十五岁的何忧只是呆呆静坐,而七十岁的老外婆,则哭得昏了一次又一次。
  何欢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了,我得顶着。
  何喜哭得泣不成声。
  床头的纸抽盒空了,何欢起床到外面客厅另拿了一盒回来给她。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便又去厨房倒了两杯开水。
  是个有月亮的夏夜。对面楼只有一个窗口亮着灯,楼下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此起彼伏地鸣叫着。
  花圃一角的那个位置,空空的。有月光自树梢倾泻而下,画了一地斑驳的树影。风吹,树动,影动。
  何欢站了一会儿,喝完了自己那杯水。拿着何喜的一杯水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不由叹了口气,何喜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子,略有不如意,便把一生里能记得起的所有辛酸都追忆一遍,不哭个痛快绝不罢休。这次想来也不会例外。

  第29节
  第二天何欢开始着手准备搬家的事,一方面跟中介联系登记租房信息,另一方面则开始整理行李,该扔的扔,该留的留。
  看了几处房子都不甚满意,要么是与人合租不够清静,要么是房子位置过于偏远上班不方便,要么就是租金偏高超出了她的预算。几天下来光是到处去看房就累得够呛,何欢闷闷地想,难道真的只有去住公司的宿舍了?她不喜欢住宿舍,因为没有一点点家的感觉。
  这天因为约好了同中介一起去桔子路看房子,何欢下了班就匆匆离开。一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一辆苹果绿的大眼睛QQ停在那儿,徐海浪从驾驶座里探出头来叫她:“何欢!”
  何欢走到他跟前,笑着问他:“找我有事?”
  徐海浪一本正经地提醒她:“我今天突然想起来:某个人曾经答应过要请我吃饭,可是一直都没有兑现。”
  “呵,要我请你吃饭啊?改天吧,我今天有事。”
  徐海浪同她开起了玩笑:“什么事啊?跟那个老男人约会么?带上我,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何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今天真有事,先走了啊。”说完扭头便走。
  徐海浪赶紧推开车门跟上她道歉:“好吧,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要去哪儿办事,我送你过去。”
  何欢说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很方便。说着便跨过非机动车道,走到公汽站台上,冲徐海浪摆了摆手,说:再见。
  徐海浪只得看着她上了一辆刚好驶进站的602路公交车。
  何欢站在公交车的窗口处看着徐海浪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回走,即使这样隔了人来人往的街道远远地看过去,他也仍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男生。仿佛是在为何欢的想法做注脚,她马上听到旁边座位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小声跟同伴说:快看,那边人行道上有个帅哥哎!手指指向徐海浪站的位置。
  那另一个女生看了也大惊小怪:“哎呀,真是帅哥哇!你觉不觉得他长的很像那个谁,就是韩国那个叫什么的明星的……”
  何欢悄悄别转面孔,微微一笑。不觉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何忧,一年多没见,那小子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回头率。
  公交车刚一启动,何欢的手机也响了,居然是陆子江:“你已经走了?我下午忘了跟你说,今天我生日请客。现在我们都在金盏了,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何欢只得解释说有事在外面,一时回不去。
  陆子江说一不二的脾气又来了:“我不管!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何欢哭笑不得。只得好声好气同他讲条件:“我真的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明天补你一份礼物怎么样?”
  陆子江象个孩子一样答得干脆:“不行。礼物不礼物的我不希罕。大家都来了,就差你一个,你要是我上司还行,你是我下属呢,这不摆明了给我颜色看吗?明天人家该说你欺软怕硬欺负我这新来的了——我就不信原来程利仁请生日宴你也敢推三阻四?”
  何欢无言以对。总不能同他说程利仁一毛不拨极少请客吃饭且请了也会早三两天就吵吵得尽人皆知吧?想了想,只得答应陆子江:“好,我一定赶到。不过时间可能有点晚,你们先吃,别等我。我保证在你们结束前到那里,行吗?”
  陆子江这才放过她:“好吧,你早点过来啊。”临挂机又加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桔子路的春华新村是个老新村,绿树成荫,花香满径。只是房龄都有十数年,因此住户要么是老年人,要么是租房客。
  8幢303室的房主姓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有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可亲。一听说何欢是单身一个人租房住,热情得不得了:“一个人住好啊,清静。我们这个小区的环境好,治安也好,小姑娘家一个人住着也不用担心什么。——我这房子空了两年了,一直没租出去。不是人家看不上这房子,是我不愿意租出去。现在租房的人啊,什么样的人都有。上次我一个朋友家的房子租给一对外地的小夫妻,那小两口吵架居然打开了煤气要自杀,还好消防队来的快啊,不然真是……哎,小何,你在哪儿上班的?”
  何欢说在开发区的工厂里上班。
  谢阿姨的眼里便有了几丝忧疑:“工厂里啊?”
  何欢笑笑没说话,转身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套大约四五十平方的一室两厅,房门与卫生间遥遥相对,进门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右边依次是厨房,餐厅和卧室,对着餐厅的左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客厅外面是阳台。装修和家具都是十年前的风格,因为维护保养的比较好,此时看来倒也不算太差。基本上算是全明的房型,采光不错。
  中介察言观色,见何欢并无不满,便说:“何小姐觉得怎么样?如果喜欢这套房子,今天就可以把合同签了。这房子现在空着,签完合同交了租金你就可以马上入住了。”
  何欢抬头对谢阿姨一笑。对中介说你应该先问问谢阿姨愿不愿意租给我。
  中介又去看谢阿姨:“我知道你挑房客,邋遢的不要,人多的不要,脾气坏的不要,麻烦的不要。何小姐这样的你要还是不要,以后我也就不用帮你留意房客了,你这房子只能留着自己住。”
  谢阿姨看看何欢,说这姑娘我看着挺好的,我愿意租给她。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这人怕惹是非,你租房子自己住可以,招待客人也行。可有一条,惹了什么麻烦你统统自己负责,这一点我在租房协议上要特别注明的。
  何欢说这一点没什么问题,平时我就自己住,顶多放暑假弟弟过来玩几天,他也不是惹事的人。
  谢阿姨说没问题就好。
  中介说既然这样就把租房协议给签了吧,付三押一,何小姐你有带这么多钱吗?要不要出去取?
  何欢有些为难,说今天没带这么多钱,可以签了协议先交点订金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做了被拒绝的打算,她觉得那谢阿姨多半不会同意这个提议。
  不想那位谢阿姨却爽快地答应了:“好,今天你先付点订金给中介,明天你带了钱过来交清了我就给你钥匙,——这边太久没住人了,我也要找人来打扫一下。”
  签完协议何欢看看时间已经是七点一刻,赶紧离开往车站赶。谁知才走到楼下就看到徐海浪那辆绿色QQ停在那儿,不由愣在了当地。
  徐海浪也一脸惊讶:“何欢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谢阿姨也走出楼道,看到徐海浪就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都说了我自己回去,你还非要过来接我!你表哥要有你一半孝顺就好了!”转头又同何欢介绍:“何小姐,这是我外甥。——海子,我今天把房子租给这位何小姐了。”
  徐海浪看看阿姨再看看何欢,笑着说:“大姨,不劳你介绍,这位何小姐我认识。”

  第30节
  那晚之后,何喜与吴剑锋不约而同地装失忆。旁边没人的时候,吴剑锋也问何喜:“那天我喝多了,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直视着何喜,神情很是坦率真诚。面对这样的眼神,何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说你有说什么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脸上的神情是比吴剑锋更逼真的无辜。
  吴剑锋又盯了她几秒钟,哈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两天是周五,下午下班时吴剑锋问何喜:“你这周回上海吗?”
  何喜点点头,说要回的。
  她来K市已经三周,徐剑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她,问什么时候回去。她虽然心里有气,可是终究是夫妻,几年来不说形影不离也算朝夕相对,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虽然对徐剑怨言多多,到底抵不过长夜漫漫的孤寂。因此她虽然昨天在电话里坚持说不回家,其实今天已经收拾了一下准备回上海过周末。
  “准备怎么回,坐汽车还是火车?”
  何喜说坐火车。
  “坐什么火车啊,半个多小时车程,下了火车倒要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再转车再走路,回家还不得累个半死啊?我今天也回去,你跟我一块走吧。”
  何喜答得很干脆:“好。——正好工程师小梁小郑也要回去,一起都沾你的光啦!”
  结果是何喜与小梁一起上了吴剑锋的车,何喜坐前排,小梁小郑坐后排。
  吴剑锋神色淡淡,只专心开车。对于何喜他们三个聊天的话题并不插嘴。
  他们三个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天,小郑终于意识到这车上还有另一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吴总肯定嫌我们太吵了吧?”
  收费站前面排了一溜车子,闲着没事的吴剑锋转回头幽了他一默:“不吵不吵刚刚好,不然我开着车睡着了可怎么成!”说话间不经意地看了旁边的何喜一眼,“你说是吧,小何?”
  何喜侧过头向着她那一侧窗外,但笑不语。他自然知道她是故意拉这么多人一起搭他的车的。既然他可以借着所谓的酒醉对她胡说八道动手动脚,凭什么她不能装作所谓的单纯让他做一次有苦说不出的免费司机?
  这么一动,她放在膝头的手机就滑了下来,落在她和吴剑锋中间。
  何喜和吴剑锋都低头去拾那手机,两个人的头却碰在一块,又同时抬起头来。何喜“哎哟”了一声,拿手去揉额头。
  吴剑锋重新低头拾起手机交到何喜手中。递交的时候,中指指尖若无其事地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一下。稍后他在自己这边的观后镜里看到何喜脸上微微一红,那只拿着手机的左手攥得很紧很紧,好一会儿才放松开来。
  车到上海,吴剑锋把他们三个一一送回家。何喜是最后一个,他把车停在学校门口,扭头对何喜笑了笑:“本来还想请你吃个晚饭,看你这样子,归心似箭,我也不说了。”
  何喜也不抬眼看他,只说了句“还说我,你不也一样归心似箭么”。
  吴剑锋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你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啊?”
  何喜扭头不去看他,脸上却又是微微一红。口中却说:“我走了啊,下周见。”说罢推门下车,飘然离开。
  何喜原准备给徐剑一个惊喜,不想回来却发现他不在家。客厅里到处是烟蒂烟灰,茶几上随意丢着几只用过的方便面碗,卧室的门半开着,床上胡乱丢着几件衣服,有徐剑的,也有徐剑老爸的。徐剑爸爸躺在儿子和媳妇的床上鼾声如雷,床尾的地上也散落着烟蒂和烟灰,看来这些天徐剑是把他老爸从客厅搭救到卧室了。
  越看她越觉得气愤,站在墙角打电话给徐剑,劈头就问他:“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徐剑说今天跟同事一块在外面吃饭,刚开始吃。
  何喜说:“好,你继续吃,我这就回K市!”
  徐剑赶紧哄她:“别别别,我尽快赶回去还不行吗?你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回去。”
  何喜冷笑:“我倒是想休息,可惜这屋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气冲冲把电话挂断,站在墙角对着墙发呆。
  没多久有人敲门,何喜以为是徐剑,过去打开房门才发现不是,门外站的是一个民工模样的陌生男人,看到何喜挤出一脸的笑:“你是剑娃子的媳妇吧?我来找你爸。”
  何喜正想把他拒之门外,那人却不由分说推了门进来,扯着嗓子喊:“老徐,老徐!还睡着哇?该起来了!我们三缺一,就等你一个。你看你,说起来儿子媳妇都挺有本事的,怎么连电话也不配一个,找你还得上门来!”
  说着居然轻车熟路地走到卧室门口往里探头张望。
  何喜已经气得没了语言,只得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他走进卧室去叫徐爸爸。
  徐爸爸被他叫醒,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卧室。出来看到何喜,一愣,笑着说:小何你回来了?
  何喜嗯了一声。
  徐爸爸本来是有些惭愧的,看到有外人在场,却摆起了公公的款,清了清嗓子说:“你出差这么多天,家里也没人收拾。我跟你张伯有事要出去,你自己慢慢收拾吧,——晚上不用做我的饭。”
  何喜听了好不恼怒,嘴上却闲闲地说:“有什么好收拾,这么多天没人收拾不也过了?”
  徐爸爸装作没听出来她话里的骨头,去洗了把脸就跟那人一起出门。临出门却又转回身来:“小何啊,我身上今天没装钱,剑娃子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你先借我个两三百的,晚上回来还你。”
  何喜不冷不热地说:“什么还不还的,我的钱跟徐剑的钱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真不好意思啊,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今天回来就是找徐剑拿点生活费用。”
  徐爸爸伸了一半的手僵在那儿,一脸的不自在,“这样啊?”
  这时徐剑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看到这一幕,有点莫名其妙,陪着笑问何喜:“这是干嘛呢?”
  何喜似笑非笑地同他说:“爸出去打牌,身上没钱了,要跟我借两三百块——爸可真给我面子,咱家的钱都是你管,我哪儿来多余的钱啊?”
  徐剑看看自己老爹一脸的尴尬相,待要说他几句,有外人在场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掏出钱包抽了三张百元钞票,眼睛在何喜那儿溜了一下,还是把钞票递给了徐爸爸,“爸你自己在外面吃点东西吧,别玩太晚了。”
  徐爸爸“嗯”了一声,接过钞票与老乡一起走了。
  徐剑关好房门,回转身从背后抱住了何喜,“还生气呢?乖,别气了。”
  何喜不吭声,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徐剑扳过她的肩膀,看到她一脸的泪水,吓了一跳,“刚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一下子哭成这样?”
  何喜盯着徐剑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他:“姓徐的,你到底要我还是要你爸?”

  第31节
  谢阿姨察颜观色,一眼看出何欢在外甥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当下亲热地拉着何欢的手说:“既然这样,相请不如偶遇。海子你就带着何小姐一起回家吃饭吧。”说话间竟是要拉了何欢一同上车的模样。
  何欢赶紧推辞:改天再说吧,今天我有事,赶时间回去呢。
  谢阿姨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何欢,再看了看徐海浪:“真的有事么?不是嫌我这老太婆絮烦吧?”
  何欢笑着说:“阿姨您说笑了。我确实有事要办。本来下了班就要过去的,因为昨天约好了要看房子,所以就跟人家说晚一点过去。同事过生日聚餐,一直在催我呢。”
  仿佛是在为她的话做注脚,陆子江的电话随后就到。何欢接了电话对谢阿姨笑笑:“你看,又在催了。
  徐海浪也在一边说:“大姨你急什么啊,何欢不是租了你的房子吗,以后见面机会不多的是?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嘛。”
  谢阿姨这才作罢。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回家,让徐海浪开车送何欢去饭店。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赶时间,我早晚回家都一样。”
  何欢也就不再推辞。
  从春华新村到金盏大约半小时的车程,徐海浪与何欢闲话家常。他问何欢:“我大姨够热情吧?她看到漂亮姑娘就特来劲,好象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应该介绍给我似的。”
  何欢含笑看他一眼:“奇怪,一般当妈的都会先考虑自己儿子的,你大概特别讨她欢心?当着外人面还要夸你比她儿子好。”
  徐海浪微微侧头看她一眼,又开起了玩笑:“听你这意思,是挺遗憾我大姨没把你跟她儿子往一块撮合?——不是吧,你就见过我表哥一次,还真看上他了?”
  何欢抿嘴一笑,“你就扯吧,看你能扯到哪儿去。”
  徐海浪见她不气不恼,倒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她玩笑,轻咳一声,说起了当年:“我虽然叫她大姨,其实她跟我亲妈一样。我妈在我很小就不在了,我爸另外结婚生子,也没心思管我。我从小就跟着大姨过的,说我跟她儿子一样也不过分。所以这些年不管是读高中还是大学毕业工作,我都是跟着他们家一块走的:他们在湖阳县城的时候我就在那边读高中,他们搬家到K市,我大学毕业就来这边找工作上班。”
  何欢还是头一次听他提自己的身世。她虽然也算是经历坎坷的一个人,但是不管何时想起父母和从前那些平淡却幸福的时光,总还会觉得一生里有过那样温馨快乐的光阴也不枉此生。此时听了徐海浪的经历,虽然他对个中辛酸愤懑只字不提,听了却也让人油然生出些恻然来。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欠缺了,遗憾了,时过境迁后得到再多,往往也仍然是无法泯灭的缺憾。
  徐海浪在后视镜里看她神色一黯,约摸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便笑着说:“干嘛呢,替我难过?我的情况跟你不同,你是得到过了又失去,所以悲伤也加倍。我从来就没得到过,又有什么好难过好惋惜的?大姨一家人一直当我是自己人,我也一直当自己是他们家的人,这点你都没看出来吗?”
  何欢正想说话,她的手机却又响了起来。不由苦笑:“催命的又来了!”拿出手机来接听。
  这次却不是陆子江,而是曾明非。他问何欢在哪儿,是不是在去金盏的路上,需不需要他过来接她一起过去——因为他也在去金盏的路上。
  何欢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方位,说自己搭朋友的车就好,不用麻烦他了。
  曾明非也就不再说什么,说声呆会儿见就挂了机。
  这边徐海浪看何欢挂了机,笑着问她:“又是那个老男人?”
  何欢不做声。
  徐海浪飞快地瞄她一眼,“哎,干嘛啊,跟我说一下有什么嘛。我不信你除了我还能跟谁说这些事,难道跟何喜说?”
  何欢扭过脸看着他,“见过八卦的男人,可没见过你这么八卦的!”
  徐海浪嘿嘿地笑:“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跟那老男人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是不说?”
  何欢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开始的时候我师傅提醒我,说这人对我有想法,我还觉得他在说笑。可是最近仔细看看,发现他确实对我……唉,怎么说呢?就是跟对别人不大一样。”
  “是不是特别温柔体贴,你说什么他都愿意听,你什么都不说他也愿意陪你沉默?是不是你做什么他都觉得你没错,你什么都不做他也觉得你性格可爱?是不是凡是有你的场合,他总是愿意无条件出现,哪怕只是离得远远的看着你也行?”
  徐海浪一口气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多少有些赌气和讽刺的成分。没想到何欢听了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前面的没错,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浪被怄得差点没吐血。语气里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点:“你知道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么?”
  何欢拿一双碧清的眼睛看着他。
  徐海浪被她看得心头无名火起。真怪,他宁愿看她被他逗得大笑或气得哭笑不得,却最最受不了她拿这样一种单纯无辜的眼神来看着他,仿佛他只是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丁,只是偶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罢了。
  冲动是魔鬼。这么一来火,徐海浪下面的话就有点尖锐了:“那是因为所有对年轻女孩子有企图的老男人,用来用去都是这几招:要么温吞水一样花时间泡,一直泡到她感动为止;要么就直接拿钱砸。招数虽然没新意,可是偏偏女人们都喜欢这一招,尤其是没有脑子的……”说到这里,到底还是有点理智残存,及时收了口,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却又不愿意跟何欢道歉,只得眼睛看着前面十字路口的红灯倒计时秒数,脸上却些悔意渐生。
  何欢开头还脸上带点笑,听到后面,那点笑便僵在了那儿,一点点消逝掉。虽然她心里清楚他这么说有他的道理,可是话里话外那些棱角,到底还是刺到了她。
  短暂的沉默后,徐海浪终于还是开口同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一点。”
  不早不晚,车子在这时正好驶到了金盏的停车场。
  何欢下车时对徐海浪说了一句谢谢你。
  声音很轻,她甚至还带了一点点轻浅的笑意。
  可是徐海浪却知道,这不过是她对人表示客气疏离时的一个习惯性表情。

  第32节
  何欢没想到陆子江的生日聚餐有这么多人参加。不仅物控部一班人全部到齐,连生产、计划、工艺等部门的经理和主管一级的同事也一应俱全。若不是大大的包厢中间那一只大尺寸的生日蛋糕摆着,任谁看去这都是一次正式的工作聚餐。
  一见何欢出现,寿星佬陆子江还没说话,生产部的于志伟倒先拦住了她:“何欢,让大家都等你这么久,你也做得出来啊?--说吧,要我们怎么罚你?”
  何欢猜想他所谓的惩罚想必是多喝几杯酒,眼见得众目睽睽,若在他这儿认了罚,别处只怕也不会轻易饶她。只得笑着转移话题:“你是我前任领导。本来嘛,我受罚也是应当。只是今天不是我们陆经理生日嘛,要不要罚,要怎么罚,总得从他这儿开头吧?老于你可不能喧宾夺主啊。”
  这顶帽子一扣,于志伟也不好再坚持,毕竟论职位他跟何欢同级,陆子江职位在他之上,况且他自己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曾明非也在场,他再口无遮拦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只见他笑眯眯地看向陆子江:“陆经理,那就由你来罚她了?”
  陆子江笑嘻嘻地同于志伟说:“下次,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随便你怎么罚都行。今天曾总也在,咱可不能落个欺负美女的罪名啊。”又转头看看坐在他身边的曾明非:“你说是吧,曾总?”
  曾明非微微一笑:“今天你最大,你做主。”
  陆子江再看向何欢,一脸令人忍俊不禁的严肃神情:“何欢,我罚你今天坐在曾总旁边,哈哈,比陪上司一块吃饭更痛苦的事就是陪上司的上司一块吃饭啦!——你们说这样罚她怎么样?”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着于志伟他们那一桌人说的。他给了这个台阶,于志伟也就笑着坐下:“还是陆经理厉害啊!”
  何欢依了陆子江的话,坐到曾明非旁边的空位子上,并不多话。这顿饭到这时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菜已吃得七七八八,陆子江跑到那边桌子上去跟他们吹牛拼酒,又有人凑在一块商量呆会儿要去哪里K歌。
  曾明非悄悄叫过服务员,给何欢又上了一碗雪菜肉丝面。
  何欢是真有些饿了,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她吃面的时候,曾明非自己踱到包厢一角的窗口点了一枝烟,边抽烟边看夜景。
  何欢的面才一吃完,曾明非就回到座位上来,笑着说:“我到今天才知道陆子江是这么护短的人:自己的下属自己随便骂随便吵,可是绝对不许别人难为他的下属。”
  何欢一时摸不准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好笑一笑作罢。她对于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生日聚餐毫无兴趣,对曾明非和其它部门的同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一头雾水。不过她也并不想知道这些为什么怎么会,她只想早点结束这边的事情,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为搬家做准备。
  趁着这时一个同事过来敬曾明非酒,何欢起身如厕。
  酒店的卫生间是一长溜无顶的封闭格子间,檀香味浓得让人几乎窒息。何欢走进里面最后一个格子间。
  这时另外两个女人的对话却传进了她的耳朵。
  说话的两个女人一个在最外面,另一个则是开了门站在窄窄的走道里。何欢听不出来声音是谁,想来是工艺部或是计划部的同事。
  “这姓陆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过个生日也这么大派头?”
  “不知道,好像原来在H厂的时候得罪了人做不下去了才调出来的,应该也没什么后台吧。”
  “请了这么多人,连老曾都来了。听说刚来的时候给他接风还是老曾结的帐呢。要是他没后台,老曾能这么对他?从前这么多年也不见他对谁这么亲近过。”
  “也许,他是老曾的什么亲戚?”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这人很能折腾下属的,从前在他手下做事的人,没几个能受得了他的。摊下这种上司,物控部的那些人真倒霉。”
  “是吗?真没看出来呢——你看刚才他不是挺知道护下属的么,于志伟想难为一下他的下属都不成。”
  何欢本来想屏住呼吸赶紧结束小解逃出这个香得怪异的地方,可是此情此景,她出去显然不大合适。为免尴尬,她只得继续呆在小格子间里。
  外面的对话仍在继续。真奇怪,这两个人非得猫在厕所这么奇特的地方来说这些闲话,且说起来没完了。
  “这个……这个倒未必啊。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女当前,谁不愿意出来搭救一下讨她欢心呢?”
  “那个何欢,一直被人说很漂亮。以前没细看,觉得也就那么回事。这次离近了看看,倒还真挺好看的,不过到底也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对了,我听人说,程利仁原来还打过她的主意。”
  “程利仁那人渣!”
  “可不就是人渣一个嘛!偏偏还混得人模狗样的!听物控部的人说,何欢那时候调到生产去蹲工段,就是恼羞成怒的程利仁下的黑手。他这种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儿,还想吃天鹅肉了。他呀,也只能勾搭一下张子佳那样的女人。”
  “哎,说到张子佳,她现在跟她老公离了还是没离?程利仁会娶她吗?……我要是张子佳的老公,就跟她离了算了,省得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闪闪发光……”
  伴着一阵冲水声,那两个谈兴正浓的女人终于结束了这次厕所会谈,渐行渐远渐销声。
  何欢略等了一会儿才开门出去,洗了个手,冲到外面大厅里深深呼吸了几口,在里面真快要憋死了。
  偌大的包间里人居然已经没什么人在了,只有曾明非坐在位子上。见到何欢,他淡淡地说:“他们都去楼下唱歌了。你脸色有点不大好,怎么了,不舒服?”
  何欢笑了笑没说话,心想我总不能说在厕所里被檀香熏的头昏吧?
  曾明非问她:“你要不要过去唱歌?”
  何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话。她当然不想过去,这种场合,那么多男人,又都喝了点小酒,开起玩笑来越发没有顾忌,想想就厌烦。可是若说不去,曾明或许会提出送她回家,她又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拒绝呢?
  徐海浪的那几句话,到底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迹。
  曾明非见她沉吟,约略猜得到她在犹疑什么,便同她说:“我看你今天也累得够呛,你就直接回家吧,我过去替你跟陆子江说一声。”
  何欢求之不得,说那就麻烦你替我跟陆经理说一声了。
  曾明非同她一起走出包厢从楼梯下楼,在楼下转角处曾明非右转。临走扭头跟何欢说:“呃,你朋友今天是不是开绿色的QQ?他好像还在停车场等你。”

  第33节
  何欢直接去了停车场。
  徐海浪的车果然停在那儿,人也坐在车里。长手长脚的一个人,坐在小巧的车子里,仿佛摆错了场景的一件道具,很不协调。停车场的灯光有点暗,楼上窗口射出来的灯光照在车窗上,再映在徐海浪的脸上。
  半明半暗之间,何欢一时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神态,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便拿手指在窗上叩了叩。
  徐海浪打开车门,一脸愕然地看着何欢。
  何欢忽然幽默起来:“咦,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是不是我太冒失了,你在这儿根本是在等别的人,与我无关?那你当我没来吧,我走了。”说着做转身离开状。
  徐海浪赶紧拉住她的手腕:“哎,别走!”
  何欢回头一笑,说你拉着我干嘛?
  徐海浪知道这会儿耍无赖有点不合时宜,却还是翻起了旧帐:“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何欢仍是笑:“你拉着我干嘛呢?”
  徐海浪仍是无赖模样:“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你走!”
  何欢说我倒是想请你吃饭,可是要请你吃饭总得让我先上车吧?你这么拉着我,我怎么过去上你的车?
  徐海浪这才恍然,笑着松开她的手,说你看你把我给吓的,都吓傻了。
  何欢上车坐定,徐海浪问她:“去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何欢故作惊诧:“咦,不是某个人一直哭着喊着非要我请他吃饭吗?怎么这会儿又绝口不提了?”
  徐海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改天吧,今天都这么晚了,再说你这大半晚上也挺累的,还是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吧。”其实他是心底有隐隐的不安,觉得何欢这时伶牙俐齿的风趣很是反常,生怕她会借着这个机会明确地拒绝他。
  可是何欢却说:今天不吃明天就过期作废啊。再说了,我晚上没吃多少东西,也该吃点夜宵了。
  徐海浪只得答应:好吧,那就听你的。你想去哪儿吃?
  何欢略想了一下,说去珍珠路吧。听说那儿美食街的夜宵很不错。
  晚上九点的珍珠路灯火通明,十分热闹。他们在一家叫光头龙是的小馆子外面露天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和饮料,边吃边聊。
  何欢问徐海浪:“你刚才就那么在车里等我?我要是不去停车场呢,你还等一晚上不成?”
  徐海浪嘿嘿一笑:怎么会呢。
  何欢反问:怎么不会呢?
  徐海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却说:“我说了你要保证不生气。”
  何欢扑哧一笑:“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好吧,我保证不生气就是。”
  徐海浪这才说了其中的缘故:“我猜想晚上那个老男人会送你回家,所以我就在停车场盯着他的车等你。”
  何欢听了沉默数秒,又问他:“那如果我今天是跟他一块到停车场的,你准备怎么办?”
  徐海浪说这还不简单啊,冲上去跟他说我是在等你,就跟那次在你们公司门口一样。他总不会明目张胆地抓了你的胳膊来跟我抢。
  “而且你肯定我也会跟着你走,是不是?”
  “是啊。”徐海浪的话冲口而出之后不免有点尴尬,看看何欢脸色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安心,笑着解释:“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我运气还不错,真的等到你了。不仅等到了,你还不计前嫌地请我吃宵夜。”
  何欢笑笑没做声,低头全神贯注地剥虾子吃。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天天这么跟我混在一块,你女朋友受得了你?”
  徐海浪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你信吗?
  何欢说我信。
  这两个字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四周人声喧哗,他们这儿却静得像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何欢仍慢条斯理地剥虾子,剥出完整的虾仁,一只只放在徐海浪的小盘子里。眼睛却并不看他。
  徐海浪盯了她许久,低声问她:“你今天是想说什么吧?”
  何欢说是的,我想跟你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徐海浪觉得眼前一黑,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强自忍耐着问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就这样。”
  “那你觉得谁适合你,那个老男人吗?”徐海浪问的很直白。
  何欢也答得很直白:“这跟别人没关系,只是我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了。以前你一直说我们只是常来往的朋友,我也就自欺欺人跟自己说就是这样。可是现在我觉得再那么自欺下去会害了你。”
  徐海浪觉得不可置信:“不是吧,就为了那会儿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这么把我排除出局了?”
  何欢叹口气:“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海浪又耍起了无赖:“你不用说了,我也不要明白,反正我就赖上你了!你说我又没欺负你,又没非礼你,又没难为你,你干嘛非得把我赶走呢?——难道……你得了传说中的绝症,怕我伤心难过才赶我走?可是绝症哪儿是那么好得的,也没那么快啊。”
  何欢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你就胡扯吧。”
  “再说了,你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我喜欢你十年了,不然把精神和青春损失费给我吧,一年就两万好了,打个八折,一年一万六也成。从我高一到现在,十年就是十六万。怎么样?”
  何欢骇笑:“抢劫啊你?!别说我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就是拿得出来,干嘛要我赔偿你呢?你这十年还不是一样读书升学工作,一点损失都没。”
  徐海浪立刻抓住她话里的漏洞:“哎哎哎,你看,你自己也说了,我没啥损失。既然这样,你刚才说什么不想浪费我的时间,不想害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嘛。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在受害,你瞎担心什么啊?”
  何欢被他说得无话可说,只得没好气地说:你这什么逻辑啊。
  徐海浪得意洋洋地说:“别管什么逻辑,反正你这次甩掉我的理由不成立,我们还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升级成男女朋友更好,你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何欢一向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再加上她自己心里原来也就没多少底气,隐隐觉得自己理亏。这时被他一通狡辩,彻底无语。呆了半晌只得说:“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徐海浪却握了她的手认真地说:“我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你可不能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什么了?”何欢有些慌乱地问。
  “说我暗恋你十年啊,还有我想跟你升级成男女朋友的事,你今天不答应可以,但绝对不能忘了有我这么个候选人。”徐海浪一本正经地说。
  何欢看着他那张俊脸,思绪忽然飘回到几个月前他开着车跟在她身后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此时她在纠结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时间回到那一天去,她还会不会上他的车?

  第34节
  搬家是件很辛苦的事。
  平日里何欢也不觉得有这么多东西,可是一整理收拾就发现多了。整了又整,扔了又扔,最后还是装了满满的十多只箱子,这还不包括电脑、仰卧起坐机和花盆花架这样无法装箱的家什。
  徐海浪叫了一辆小货车过来。他和货车司机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搬到楼下花圃旁边的空地上,却不许何欢动手,只让她站在楼下照看已经拿下来的东西。
  花圃的主人是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在照料他的那些花草。看到何欢笑着打招呼:“你要搬走了?”
  何欢说是啊。
  老太太并没有如普通老婆婆那么爱管闲事,问了这句话之后没再说什么,没多久搬了两只花盆出来放到何欢脚下,笑着说:“我看你这车上也放得下,这两盆花就送你吧,好歹咱也做了几年邻居。”
  何欢连忙推辞,“那怎么好意思呢。要不这样吧,您这花多少钱一盆,我买了也成。”她知道这老太太的花圃常年为花草市场供货,她种的两盆栀子都是早年杜遇从她儿买的。
  老太太佯作嗔怪:“买什么买,我都说了是送你的,瞧不起我老婆子啊?”说着自己搬起其中一盆就往小货车上放。
  何欢只得从她手里接过那只花盆,笑着说:“我来吧。这盆是月季?我看着有点像。”
  “这盆是黄月季,那边一盆是茉莉。月季比较好养,平时注意修剪就行了;茉莉要多晒太阳,还要勤浇水,嗯,也得注意修剪,不然它就疯长叶子不开花。”
  正说着呢,徐海浪又下来了,看到这一老一少在研究那两盆花,笑了笑没说话,又上楼去搬东西了。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跟何欢说:“这小伙子不错,我喜欢。上回下大雨我在外面打不到车,就是他开车送我回来的。——我说丫头,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比从前那个找我买花的小伙子好多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何欢哭笑不得,心想刚才还觉得这老太太不爱管闲事呢,这会儿可不就管上了?
  结果老太太下面几句话更让她好笑:“以前那个小伙子面带桃花呢,不是个安份的主儿。现在这个就好多了……”
  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伴给叫回去接什么电话,何欢这才算解脱。稍后去新家的路上徐海浪打趣她:“看不出来你人缘挺好嘛,临走了老太太拉着你说个不停。你说她是不是有啥小儿子或是孙子未婚,看中你了?”
  何欢白他一眼:“那老太太一直在夸你好,照你这么说,她肯定是有什么小女儿或是孙女没结婚,看中你了??”
  徐海浪嘿嘿一笑:“是吗?她一直夸我么?她是不是还说让你委屈点从了我算了?老年人的话可是要听的啊。”
  何欢悄悄转过头去笑,不理会他。
  到了新家把东西搬进房里他们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去楼下小吃店胡乱吃了点午饭,下午回去继续忙碌。
  一切收拾停当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两人分别冲了个澡,然后一起出去到附近的老娘舅吃饭。中式快餐吃起来也便当,一顿饭也不过用了半小时。吃完徐海浪送何欢回去,在门口道别时他半开玩笑地同何欢说:“我走了,要不要跟我吻别一下?”
  何欢一怔。
  徐海浪却真的凑近低头吻了下来。
  何欢放在门口鞋柜上的手机忽然石破天惊地响了起来,她赶紧过去拿起来看,是何喜。
  电话那端何喜的声音很响:“你要手机干什么用的啊?扔了算啦!不管什么时候打你电话都没人接听!”
  何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出门吃饭没带手机,这会儿才回来。”
  “你回来了——我在你门口等了你二十分钟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何欢这才想起来自己搬家并没有通知何喜,只得跟她解释:“我今天才搬了家,还没通知你呢。现在住桔子路的春华新村,你打个车过来吧。”
  何喜却忽然哭了起来:“你怎么搬家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不是烦我了,想把我甩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楼道里等你有多可怜?!……”
  何欢有点莫名其妙,说何喜你怎么了,我也就今天才搬家,我哪儿知道你今天要过来?
  何喜边哭边恳求她:“姐,我现在累得走不动了,手里还拉着只行李箱。你过来接我吧?”
  何欢最受不了妹妹放软了声音求她,听她这么一说,便答应了:“那你在那儿等着,我这就过去。”
  挂了机才发现徐海浪还站在门口,懒懒地倚在门框上问她:“又是你那不讲理的妹妹?都跟她说了今天搬了一天的家,还非得要你去接她啊?”
  何欢低头去换鞋子,说她大概是有什么事,不然不会哭成那样子。我打车过去接她,你忙了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穿好鞋子抬头一看,徐海浪已经走了,便自己锁了门往楼下走。走到楼道口正好遇到徐海浪开着车停在她身边,“上车吧。”
  到了那里见到何喜,她果然与平时有些不同,双眼红肿,神色憔悴。以往见了徐海浪总会刺上他几句,这时却当他透明一样,颤着声音叫了何欢一声“姐”便泣不成声。
  徐海浪拿了她的行李箱放到车子后备箱里,回来跟她们说:“上车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站这儿哭算什么。”
  何喜看也不看他一眼,任何欢拉着她坐上车去,仍是哭个不停。
  好容易回到桔子路的住处,她们姐妹一起上楼,徐海浪跟在后面把行李箱提上去放在门口就告辞离开。
  何欢送出门来,在楼梯口跟徐海浪说:“今天真是够麻烦你了,让你跟着我忙了一整天。”
  徐海浪闷声闷气地说:“我最不愿意听你说这些话,什么谢谢了,麻烦了,瞎客气什么啊?以后不许再说!!”
  何欢低头一笑,说:知道了。
  徐海浪又低声说:“记着啊,你今天欠我一个。”
  “什么?”
  徐海浪边说边在她额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就这个。”

  第35节
  何欢回去看到何喜已经止住眼泪,便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喜开口却说:“姐,我真后悔那时候没听你的话。”
  何欢在她身边坐下来,“你不是说这个周末回上海吗?怎么,跟徐剑吵架了?两个人过日子闹点小矛盾很正常,吵吵架也没什么。最可怕的是根本连吵架都吵不起来的那种冷淡。”就像之前她和杜遇。
  何喜苦恼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是忽然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合适我,又自私又小气,说起来好像对我深情款款的样子,其实根本一点不在乎我的感受……”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脸上有些惭愧。其实这些话,早在她和徐剑婚前何欢就跟她说过了。
  何欢看她的脸色,约略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并没再说些“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之类的话责备她,而是耐心地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些想法总不会是凭空得来的,总要有个起因,有个由头。”
  何喜便把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说给她听。说到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她愤怒地说:“我让他要么选我,要么选他爸。你猜他是什么反应?”
  何欢说:“他能有什么反应,还不是跟你说一堆好话,谁也不得罪。”
  “他居然打了我一耳光!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打过我耳光呢,他算什么东西,居然打我!!说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他爸面子,说我让他丢脸了,说我太嚣张!——你说他从小又没跟他爸妈一块长大,初中毕业当完兵才回家去,怎么对他爸就这么亲呢?那么又懒又馋又好赌的一个人,他居然看得比我还重!!”何喜说到激愤处,趴在何欢肩头又哭了起来。
  何欢默然。
  何喜的任性她自然知道。
  徐剑的爸爸那样无法相处,做儿子的徐剑要做到两全其美的确很难,可是基本的是非观念还是要有的吧?何喜再任性,在这件事里至大的错不过是说话没留余地,至于动手打她吗?
  何喜继续哭诉:“这还没完。你知道他接下来干什么了吗?他□了我!就那么把我拉到卧室里,在那张被他爸弄得脏兮兮的床上□了我!”说到这里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欢听得脊背发凉。军人出身的何剑高大魁梧,一米八零的他对纤细娇弱的何喜用强,那结果除了何喜被迫就范还能是什么?被□,光是想一想这件事她就觉得头皮发麻,何况何喜是亲身经历?更何况那施暴的人还是曾经口口声声会一生一世对她好的徐剑,是她的丈夫?
  姐妹两个搂在一起抖成一团,何喜是哭得浑身颤抖,何欢则是又气又疼。
  等到何喜哭完了这一阵,何欢问她:“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何喜的回答就四个字:“我要离婚。”
  何欢说这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跟他毕竟也是有过感情的,走到现在也不容易。再说,你连儿子都给他生了。就算你狠得下心离开他,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一提到孩子何喜又来气了:“别提孩子了!要是没他,我也不会嫁给姓徐的!那年我怀孕之后跟他回老家,本来想着回去就把小孩打掉的,谁知道他们家里人一听说怀孕了,死活不让我打,还着急忙慌地催着我们把结婚证办了。生完了他妈又不舍得花钱,天天嫌我不会挣只会花,风凉话不知道说了有多少。后来我们出来打工了,每次打电话回去想跟孩子多说两句话都不行,嫌话费贵。妈的,多说几句话她倒嫌贵了,那她每个月跟她儿子要生活费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贵了?说好每个月给800,实际上哪个月低于1000过?我不信这些钱全用在孩子身上了,就她,舍得?还不是抠下来自己存起来了!——我现在算是看穿了,他们家就是故意把我跟孩子隔开来,他们早料到有一天我会看清楚他是什么人,怕我跟他离婚,就拿这孩子来要挟着我,让我想离也不敢离,敢离也不舍得离。”
  何欢叹了口气,“要我说,你还是冷静一段时间。就算最后还是决定要离,也要把各种问题都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你现在的情况,就算你放得下孩子,可是徐剑放不放过你呢?他的性格我不了解,不过以我对他的印象,他肯定不会轻易跟你离婚。”
  何喜咬着牙说:“他不离我也要离。反正我不愿意再跟他过下去了。本来只是图他待我好,现在看来这好也好得有限,好得可疑。我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这么几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几年时间全给了他了,他还想怎么着?”
  何欢不做声。心想,你浪费了几年的时间和感情,徐剑这几年花费的肯定比你更多。他付出的除了这些还有心计和自尊,让一个曾经多次跪下来哭着求你不要离开的男人放你离开?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喜又说了一遍那句话,像是跟姐姐强调这回事,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我不管,我一定要离婚。”
  何欢又问她:“行李都收拾出来了?确定不回去了?”
  何喜点点头:“不回去了。明天我把行李拿到公司宿舍里。”
  何欢有点意外,“你不跟我同住?”
  何喜说我住公司宿舍就行,再说何忧过几天不是要过来玩吗,他来了哪儿还有我住的地方?
  何欢虽然对妹妹无限怜惜同情,却也知道以她的任性,两个人长期共处是件很辛苦的事。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喝了两杯水,何喜的精神劲回来了一点,抓着何欢开审:“我总觉得你们今天跟从前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徐海浪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何欢脸上微微一红,嘴里支吾了一下:“什么啊。”
  “表白他对你的十年爱慕啊。”
  何欢一下听出破绽来,“你怎么知道的?”
  何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说他没跟你说过啊,我跟他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
  何欢很纳闷:“同学那么多年总归有点印象的吧。怎么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回事?”
  这下何喜有点脸红了,她想了一下,实话实说:“我没好意思说啊,我那时候……喜欢过他一段时间。”
  何欢愕然。
  何喜又补充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对他没一点感觉,你可别多想。你要觉得他好就接受他好了,不过我现在看到这类痴心的人就想冷笑,谁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得到你之后又会做些什么,哼!”
  何欢没好气地白了妹妹一眼:“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快去洗澡!”

  第36节
  这天下午,曾明非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看动画片。他的助理张浩站在办公室门口向他报告:“好象是许珂过来了,在门卫那边。”
  曾明非皱皱眉,“什么叫好象是??”
  张浩迟疑了一下,说:“门卫说有一个年轻女人直接说她找老曾,还说……她是您的小蜜。我想除了许珂也没别人会这么开玩笑。”上次这位小姑奶奶自称是曾明非青春不老的姐姐,把门卫那帮人吓得够呛。
  曾明非叹口气,说我知道了,你回办公室吧,我来跟她说。说完拿了手机打许珂的电话:“小珂,你又玩什么呢?”
  许珂在那边嘿嘿地乐:“不玩什么啊,我一星期没见老舅你了,想的慌,过来瞧瞧你。”
  曾明非说那你在门口等着,我这就出去。
  许珂却不干:“就这么个破厂,我又不会偷你们东西,让我进去逛逛怎么了?老舅你越来越小气了。”
  曾明非哼了一声,“你以为是商场啊,想逛就逛?一边儿玩儿去。你要是真想我,就回家好好呆着,不然就等着我在你妈面前给你说‘好话’吧!”
  许珂这才说了实话:“其实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找何欢有事。”
  “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做平面广告,在找一个模特。我觉得何欢挺合适的,想推荐她去,可是她最近搬了家,我上次存的她的电话也找不到了,只好到这儿来找她。”
  曾明非忍不住问:“什么模特?”
  许珂狡黠地笑:“你真想知道?那就让门卫放我进去。”
  曾明非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拨了内线给外间的张浩:“你跟门卫说一声,让她进来。”
  没多久他就听见许珂在外间跟张浩打招呼:“嗨,帅哥张,好久不见你又长帅了一点哎。”
  生性腼腆的张浩一见漂亮女性就会脸红,每次许珂来了都要故意缠着他说话看他脸红的样子。
  曾明非在里面故意咳了一声,大声说:“许珂,你别欺负张浩了,快点过来!”
  许珂这才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看他的屏幕,啧啧称奇:“咦,兔八哥!你是我见过的爱看动画片的男人里面最老的一个!”
  曾明非拉了拉她的马尾,“你也不差,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刺儿头的一个。——说吧,刚才说的模特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珂有意卖关子,似笑非笑地凑近了他问:“人家的事,你怎么这么上心?怕我害了她啊?”
  曾明非哭笑不得,说得了,你也别吊我胃口了。你自己去找何欢吧,她在2号楼2层物控部。我没空理你。
  听他这么一说,许珂反倒更不肯走了。站在他桌子旁边把身子扭得像麻花,可怜兮兮地说:“真不理我了?我可是为了你才想到要推荐她的,你既然一点都不关心,那我还找她干嘛,找别人也一样啊。”
  曾明非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许珂,见她说到这儿顿住,也不接她的茬,就那么看着她。
  许珂又重复了一遍:“那我找别人了!”最后一个字声调是依依不舍的扬声,见舅舅仍然不为所动,便另换了一副腔调,“唉,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知难而退了!”边说边做沉痛状拍了拍曾明非的肩膀:“可叹啊。”
  曾明非指指对面墙上的时钟,“再有四十分钟就下班了,你就在这儿跟我耗吧。等下了班我看你往哪儿找人去?”
  许珂这才放过他,“算了,等回家我再审你,我先去找何欢了,你等我回来啊,晚上你得请我吃大餐。”
  说着转身就走,曾明非在她身后说:“我跟你说,下次过来别玩这么多花样好不好?”
  许珂停下来回头,一脸认真地说那怎么行啊,让你头疼是我存在的意义,是我人生的一大乐趣,你不能剥夺我这乐趣。大不了下次我不再自称是你小蜜就是了。
  曾明非没好气地说:还有下次?下次你大概会自称是我姑奶奶吧?
  许珂大笑:“老舅你这提议不错,就这么说了啊!”说着一溜烟地走远了去。
  许珂到物控部的时候,何欢并不在。一个生着张娃娃脸的男人坐在敞开着门的经理室里正在教训一个年轻女孩子:“你是做采购员还是做友谊小姐呢?居然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连电视台记者都打电话过来采访!!”
  那女孩子一脸委屈地辩解:“我有什么办法?这人跟牛皮糖一样,我以为不理他就行了,谁知道他死缠着不放,还装成受害者的样子找电视台的记者倾诉!”
  那个男人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你才是受害者了?”
  那女孩子低头嘟哝了一句:“受害者不是我,难道是他?”
  那个男人脸上的笑倏地一下全没了,声音冷冽:“那我问你,一开始人家为什么会粘上你呢?论漂亮论声音甜美,何欢不比你好很多?为什么从来没人粘过她呢?说句难听的话,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不是你自己招惹了人家,给了人家希望又让人家绝望,人家至于这么走极端吗?”
  那女孩子涨得满脸通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陆经理,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这么说有错吗?你是采购员,他是供应商那边的司机,就算他可以从别人那儿打听到你的手机号码,那我就奇怪了,你家里电话号码他从哪儿知道的呢?难道跑公安局或是电信局查的?”
  那女孩子一下子没话说了,在眼睛里蕴了好一会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许珂正看得津津有味,何欢回来了。看到许珂她一脸愕然:“咦,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许珂没理她的问题,指了指那边办公室里的男人:“那人谁啊,你上司?”
  何欢说是的。
  许珂说这人可真够变态的,也就你么好脾气的人才受得了他了。他电话多少?
  何欢一怔,“他的电话?”
  眼疾手快的许珂已经一眼看见何欢的工作卡背面是通讯录,拿来仔细看了看,“嗯,姓陆的就这一个,陆子江是吧?”
  何欢点点头。
  许珂把那个手机号码滴滴答答地用自己的手机按出来存了,正想跟何欢说明来意,那边陆子江走出办公室来:“何欢,我刚跟刘燕华说过了,她明天开始去成品仓上班。采购这一块,你先盯一下,等小李带个新人出来之后你再放手给他们做。”
  何欢有些意外,“这样不大好吧?小刘原来做的挺好的,那件事也不能怪她……”
  陆子江脸色一寒:“不怪她怪谁,怪我?还是怪你?这事就这么定了。”又看了看一边的许珂,走了。

  第37节
  何欢听许珂说了平面广告的事,连连摇头:“你找别人吧,我怎么行啊?”
  许珂说你怎么就不行了?你连做什么广告都不问就这么拒绝我,像话嘛。
  何欢说不管做什么广告,别人不都是用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来做模特吗?我都三十了,又没一点表演的经历,找我不是瞎折腾嘛。
  许珂赠她一记大大的白眼:“真不知道你是谦虚过度,还是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你哪点比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差了?--再说那个广告是韩版服装连锁店的招商广告,指明了要温婉端庄的女性来拍,现在的年轻女孩子有几个知道温婉端庄是什么样子?我已经给你报了名,人家说就用你了,你就当帮我忙嘛,我欠人家人情,这次借你这东风还了正好。”
  她既然这么说,何欢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说:“那好吧,就这一次,我可是为你牺牲的。”又问许珂:“什么时候拍?我最近工作挺忙的,到时候你提前跟我说,我好请假。”
  许珂嘿嘿一笑:“呵,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为难。周末你总有时间吧?我跟他们说排在周末好了。”
  何欢忽然想起来另一个问题,半开玩笑地问许珂:“我说,你不是偷偷把我卖了吧?拍广告这种事,人家会连面试都不面试就决定给我拍?”
  许珂就吃吃地笑,边笑边说:“我给人看你的照片了啊。”
  何欢很意外:“啊,你什么时候有我的照片了?总不会是那时候杜遇给你看的吧?”
  许珂摇摇头,“不是啦。是那时候在安吉拍的。还记得你跟我老舅早上在山脚下闲聊的事?我没开闪光,偷拍了几张。没想到偷拍的效果特别好,人家一眼就看上了!”说着又趋近了对何欢耳语:“我拿去给人家看的是我老舅放在床头相架里的一张。”
  也许因为许珂说这句话时离的太近,也许是因为她说的话有太浓的暗示意味,何欢觉得耳朵先是痒酥酥的,然后有点发烫发涨的感觉,这感觉渐渐的蔓延到脸上去。曾明非居然会把她的照片冲印了放在床头?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时到了下班时间,许珂瞄了瞄双颊飞红的何欢,说走吧,今晚我请你吃饭。心想看起来她对老舅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嘛,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红了脸?
  何欢把办公桌收拾一下,脱下身上的工作服上装,拿了手袋跟许珂一起走出办公楼。到了外面她停下来跟许珂说:“哎呀,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有事呢,不能跟你一块吃饭了。”
  许珂可怜兮兮地说:“好姐姐,不是吧?你就这么放我鸽子?我为了能跟你吃顿饭把我老舅都给拒绝了,他可是要请我吃大餐呢!”
  何欢微笑着解释:“改天吧,改天我请你行不?今天我得去火车站接人。”
  “接什么人啊?”
  “我弟弟,从西安过来玩几天。”
  “几点的火车?”
  “七点一刻到。”
  许珂挽了何欢的胳膊一起往前走:“嘿嘿,你别想甩了我。我跟你一块去!你跟你妹妹都是美女,我很想看看你家的男生帅成什么样子!”
  何欢也就由她跟着一起。
  经过大门口的时候,那个门卫跟何欢打了个招呼,看许珂的眼神却很有些异样。许珂装作没看到,出了大门忍不住哈哈大笑:“真好玩!”
  见何欢一脸诧异,便跟她解释:“我下午过来的时候他不让我进来,我跟他说我找老曾,我是他的小蜜,你看看他刚才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八成是当真了!”
  何欢听了啼笑皆非,说你可真够调皮的。
  许珂这时突然想起来从这里到火车站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说要不我把我老舅的车借过来吧?坐公交车得坐到什么时候去。
  何欢正想说不用了,徐海浪开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开的那辆银色的福克斯突然冒了出来,探头笑着问何欢:“何喜说今天何忧过来,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看我多自觉,自己过来了。”说话间看到一边的许珂,好奇地问:“这位美女是谁啊,何欢你也不介绍一下?”
  何欢从那晚猝不及防地被他偷吻了之后一直心里觉得别扭,这几天都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不想今天又被他堵个正着,这时听他这么问,一脸不自在地说:“何喜话真多!”
  许珂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把徐海浪上上左右看了又看,点点头:“嗯,不错,很有型,是个帅哥呢!——嗨,帅哥,我叫许珂,你是何欢的新男友?”
  徐海浪冲她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漂亮妹妹好,我叫徐海浪,至于你那个问题……我很想说我是,可是这问题还是由何欢来回答比较好。是吧,何欢?”
  何欢装作没听到他后面的话,说我跟许珂一块逛逛街才去火车站接何忧,你跟着多不方便啊。
  许珂却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从窗口探出头来笑着说:“好姐姐,改天再逛街好了,今天就让徐海浪送我们去火车站好啦。难道我有个跟帅哥同车的机会,你就发发慈悲嘛。大不了他把我们送到了咱再赶他走,OK?”
  何欢拿许珂没办法,想想徐海浪老远跑了过来也不容易,便上车坐到了她身边,笑着同她说:“你别听他瞎说,其实他就是我一个干弟弟,——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做我这个弟弟的女朋友?”
  徐海浪扭头看了何欢一眼。
  何欢原以为他会接着她的话开几句玩笑,不想他又扭回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珂看在眼里,约略猜得到这两个人现在处在什么状态,便笑着开了个玩笑:“什么啊,你不知道现在流行姐弟恋吗?徐帅哥虽然长的帅,可是我还是喜欢再年轻一点的男生,跟我差不多年龄,或者比我小一点也成……哎,你弟弟叫什么,何忧?我对他很期待哦!”
  可是这个玩笑开得有点不合时宜,徐海浪和何欢两个人都闷声不响,许珂意识到这个姐弟恋的玩笑又开错了,有点尴尬。正想再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她的手机响了,是曾明非打过来的,问她在哪儿,要等她到什么时候。
  许珂这才想起来自己让他等着请她吃大餐这回事,心虚地笑了笑,说老舅你自己解决晚饭吧,我就不陪你了。
  曾明非在那边问她是不是跟何欢在一块。
  许珂飞快地看了何欢一眼,嘿嘿一笑:“是啊,我是跟何欢在一块,你也要过来么?”
  何欢有些不自在地把面孔别转到另一侧。
  不知曾明非说了句什么,许珂得意地笑:“哈哈,老舅你不傻嘛。我跟何欢一块泡帅哥呢,你来了怎么成!……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别搅我好事啊,我晚上回你家住,你等我回来哈。”

  第38节
  何喜这两天跟着吴剑锋一起在K市远郊的桑湖度假区开会。所谓的教育行业方案观摩会,说穿了不过是把销售区域内那些已经购买了产品的客户或有采购可能的潜在客户聚在一起好吃好喝地招待一通,玩乐与观摩并重,甚至玩乐为主,观摩为辅。
  作为厂商在K市的工作人员,虽然有来自上海的一班同事帮忙,可是何喜与吴剑锋也都累得够呛。三天的会议行程结束之后,吴剑锋试探地问何喜:“累得没力气开车了。要不我们在这儿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市区?”
  何喜不无讥诮地反问他:“我可以说不吗?你累得开不了车,我难道从这里一路走回K市去?”
  吴剑锋呵呵一笑:“走回去?你不累死,我也得心疼死。——那就这么说了,我现在去结帐,顺便让他们保留房间。”
  何喜窝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一角看着吴剑锋微胖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直走到前台那边去,嘴角浮上一丝冷冷的微笑。
  稍后吴剑锋回来同何喜说:“都办完了。这会儿下午四点半,吃晚饭还早,要不我们租条小船去湖上玩一会儿?”
  何喜仍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好。
  他们租了一条电动小船,设了自动匀速,沿着芦苇丛的边缘慢悠悠地开向远处。
  何喜懒洋洋地坐在船头,东张西望,只是不说话。
  吴剑峰侧头看看她,笑着说:“怎么无精打彩的?是不是不喜欢跟我一块出来玩?”
  何喜眼睛看着别处,说:“我要说是,你是不是就立马甩手走人了?我要说不是,”她低头看着他放在他自己右边膝头的右手, “你这只手是不是就要放我腿上来了?”
  她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吴剑峰还笑着说了她一句“瞎说”,可是她后半句话一出口,吴剑锋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尴尬。他心里其实真是这么想的,不料全被何喜给说出来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老了脸皮伸手过去握了何喜的左手,把玩了一下,说你的手真漂亮,这么纤细的手指,戴戒指肯定很好看。
  何喜并没有挣脱他的手,她甚至根本连挣也没有挣一下,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嘲讽表情:“呵,是么?比你老婆的手指还好看?”
  吴剑峰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收了手悻悻地说:“你可真会扫兴。”
  何喜却又牵过他的手来,拿指尖在他圆润的手掌上划来划去,边划边说:“怎么,不高兴了?你既然敢背着老婆摸别的女人的手,怎么就不敢让人提一下你老婆呢?”
  吴剑锋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换手机号码?当时来K市的时候不是才换过吗?”
  何喜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不想让我老公找到我。”
  吴剑锋吓了一跳,“为什么?”
  何喜笑嘻嘻地握着他的手不放,“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爱上你了啊,哈哈哈。”
  吴剑锋吓了一跳,继而明白她是在开玩笑,便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真的?那我们还真有默契啊。要不你跟我算了?”
  何喜瞟他一眼,“什么叫‘跟’你?你怎么不说‘嫁’你呢?”
  吴剑锋嘿嘿一笑:“我说嫁你就真嫁啊?也得你瞧得上我才是。你倒是说说,你瞧上我了吗?瞧上我什么了?”说话间把右手伸过去揽住了何喜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何喜也不抗拒,自然地将头靠在吴剑锋的肩头,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傻得再找个人结婚。结这一次就够我受的了。我现在只想赶紧跟他离了才成,离不了也得让他找不到我。
  说到最后,竟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两句话。
  吴剑锋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在发抖,可见她的情绪有多激动。不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再提。反正我对这段婚姻,对这个人彻底绝望。我再也不相信爱情这东西,所以如果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真心,就直接点说你想得到什么。说清楚了,大家都没幻想没误会,会更容易相处。”
  这下轮到吴剑锋沉默了。他想他对何喜应该是没什么真心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听她自己条理清晰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失落,仿佛是难过。
  见他不说话,何喜微微侧头仰脸笑了笑:“你不好意思说?呵呵,那我先说吧。不管你想得到什么,你肯定看准了我有的才要,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不仅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更不要你的爱。我不过要你花点时间心思帮我上进,让我改做销售做出点成绩来,——当然我靠自己一个人撞得头破血流去闯也可以做出来成绩,可是我不想那么辛苦。——你觉得我这想法算不算过分?”
  吴剑锋说你怎么想起来要做销售的?
  何喜答的很快:“我不想一直做文员助理之类的工作,也许做得久了可以升职,可是升来升去都是行政职位,少不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我不高兴玩这些。”
  吴剑锋说你以为做销售就不勾心斗角了?
  何喜说我没这么想。只是既然同样要斗,我更愿意跟竞争对手和客户斗,而不是在办公室里斗得死去活来。
  吴剑锋又问她:“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找销售类的工作?”
  何喜叹了口气:“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问这么多问题干嘛?”
  吴剑锋笑笑,“我当然答应了。不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吗?”说着凑近前来,对着何喜的嘴唇吻了下来。
  船身微微失衡,侧了一下,何喜的右臂条件反射地向右挥了一挥,手指打在湖水里,溅起了一小朵水花。

  第39节
  徐海浪把何欢和许珂带到火车站附近的广场上放下,笑着说:“我要找个地方停车。你们要逛街就逛街,不逛街就吃饭。吃饭的时候记得打电话告诉我在哪家啊——我这司机不要车费,好歹总得管我顿吃的吧?”
  何欢微笑:“这边可以吃饭的也就那几个地方,要么水晶舫,要么永和,再不然就只有那几家洋快餐了。许珂你要去哪儿吃?”
  许珂马上接了上去:“逛街逛街,我们肯定是去逛街了!”
  徐海浪也不计较,好脾气地笑笑:“那我自己找地方呆着去,你们接到何忧了打我电话好了。”
  他一走许珂就跟何欢开玩笑:“谁说这时代温柔的女人没市场?看看你就知道这是假话。老练体贴的跟英俊温存的全都迷上你。”
  何欢听了没做声,嘴角却浮上一抹少见的自嘲。
  许珂挽了她的右臂往前走,边走边说:“这附近也没什么好逛的,到处是人。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会儿,等接到何忧再一块吃饭好了。”
  于是她们走到一家KFC要了两杯饮料,在角落里坐下。
  何欢手里是一杯可乐,她拿根吸管在杯里无意识地搅来搅去,好一会儿才同许珂说:“有时候我很讨厌我自己。如果我是男人,我肯定不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女人。”
  “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
  “你这样的啊,阳光明媚,让人心情愉快。”
  许珂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啊。女人喜欢一个人是找那种快乐的感觉。男人也有这样的,可是更多的男人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是占有欲,或者是保护欲,或者是成就感之类的东西,甚至可能只是为了追求而追求。反正不如女人那样纯粹。”说着眼珠一转,瞄了瞄何欢:“怎么,终于有点动心了?也难怪,这个徐海浪的确挺不错的,想不动心都难呢。”
  何欢又是好半天没说话。好容易开了口,又是有些迟疑的模样,吞吞吐吐地问许珂:“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许珂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杜遇?”
  何欢点点头。
  许珂难得的小心翼翼:“呃,这个,怎么说呢?……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跟杜遇挺像的。倒不是说长得像,是那种感觉,很像。说不出来的像。”
  何欢一时默然。
  许珂问她:“像不像的有什么?我看你对徐海浪的态度很有点古怪,好象故意要撇清关系似的。就因为他像杜遇?这样对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何欢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说:“我跟杜遇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是跟徐海浪一样,开朗活泼,事事以我为中心。——我并不是说这样子就是好的,我只是,没有信心。”
  “对他们这种类型的人没信心?嗯,那换个类型,我老舅这一型的怎么样?”
  对于她后面的一句话,何欢选择自动忽略,只回答前面的那句:“不止是对他们这种类型的人没信心,更多的是对我自己没信心。杜遇分开之后我想了很多,我始终没怎么怨恨他,真的。因为我觉得虽然是他出轨在先,可是要追究他出轨的原因,我平时悲观沉重的生活态度也很重要。生活的内容除了忍耐还是忍耐,谁受得了?现在徐海浪出现了,看起来开朗活泼的大男孩,开口就说‘我等了你十年,你要对我好’。——除了拒绝,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可是我是这么笨一个人,连拒绝都不会拒绝,我拒绝我的,他继续他的,就这样子一直拖到了现在。”
  许珂沉默了几秒,问何欢:“那你到底喜欢他不?”
  何欢拿着吸管在杯子里转动,顺时针转几圈,再逆时针转几圈,垂着眼帘说:“说不清楚。我经常觉得自己心里是麻木的,没什么感觉,好象已经彻底对感情这回事死了心。我想,也许我根本没什么资格来谈情说爱。”
  “就因为杜遇让你失望?”
  “也不能这么说。他当然让我失望了,可是仔细想想,我又何尝没让他失望过。我的毛病我也清楚,就是太注重自己的家人,无形之中忽略了他。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当时选了这样一条路,没理由半途而废,放弃的话,我根本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不用说想起父母的时候。”
  一时气氛颇有几分凝重。许珂笑了:“呵,你这是干嘛呢?深沉的,当我是牧师,自我反省起来了?”
  何欢也失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共也没见过你几次,可是偏偏愿意对着你说这些废话——人家都是姐妹连心,可是我跟我妹妹在一块反而说不出这种话。
  许珂伸手过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我基本上没什么女性朋友,可是就是觉得你很亲近。迟疑了一下,又说:“我说几句话可能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很想说。”
  何欢说你说吧。
  “两件事。第一,我觉得你对妹妹弟弟承担的责任已经够多了,他们也都已经成年,你不能一直背着他们过一辈子。你弟弟我不认识,你妹妹我见过,我看她对你也不见得有多亲密。当然你付出并不要求她回报什么,可是她既然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又何必一直挂着她?就算是为人父母的,管到她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也够尽职了。”
  何欢说你说的对。
  许珂继续说:“第二是你自己感情上的事。你今年三十,说老不老,可是也确实不小了。看你刚才的意思好象不打算再考虑恋爱结婚似的,怎么可能呢?一来你的脾气性格绝对不合适一辈子独身,二来你独身了让你妹妹弟弟心里怎么想呢?一辈子什么时候被人说起来都会说是他们耽误了你的婚事,害了你。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何欢听了低头不语。
  许珂又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年龄比你大一点、懂得体贴你的人。年轻的男人太能折腾太善变了,你肯定吃不消。”
  何欢听了扑哧一笑:“下面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老舅如何如何了吧?我看最能折腾的人是你才对。”
  许珂本来正有此意,被她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再提这回事了,怕老这么提着会适得其反。是以面不红心不跳地嘻嘻一笑:“谁要跟你说他了?我看是你想说才是。不过我偏不跟你说他,哼!”
  何欢也不再说什么,直接把话题跳到窗外走过的年轻女子的衣着上去。
  闲聊了好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七点钟,两人一起去火车站的出站口接何忧。
  到了那边才知道何忧坐的那趟车提前二十分钟进站,那个车次的人早就下车了。何欢就打何忧的电话,打了三四遍都占线,不免有些担心。
  许珂提醒她:“可能他也正在拨你的号码呢?你拿我的手机拨他的号码,用你的手机等他的电话。”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何忧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何欢赶紧接听。
  可是电话那端的声音却是个陌生的男人,那人声音急促地说:“你要找的是一个皮肤较黑,右边额角有一道伤疤的年轻男子吗?他受伤了,你在哪儿?”
  何欢赶紧说:“是的,他是我弟弟。你是谁?他怎么了?”
  对方说他是火车站派出所的民警,“你弟弟刚才被人捅了一刀,这会儿我们用警车把他往市立医院北区送,请你尽快赶过来!!”
  许珂看着何欢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吓了一跳,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何欢什么也不说,拉了许珂奔到的士停靠点上了一辆出租车,颤抖着声音说:“师傅,去市立医院北区。”

  第40节
  何欢和许珂赶到市立医院北区的时候,何忧已经被送入急诊室。在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里,一名警察跟何欢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动手的时候我不在场,听旁观的人说是有小偷偷他的钱包被他发现,他追上去把钱包抢了回来,一不留神就被旁边小偷的帮凶给捅了一刀。刚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神智还算清醒,自己签了字,这会儿医生正给他处理伤口呢。捅他的人没跑多远就被我们给抓了,这会儿在派出所里呆着。”
  才说了这么几句,急诊室的门开了,有个医生模样的男人出来问那个警察:“伤者家属来了吗?”
  何欢赶紧站出来说:“来了,我是他姐姐。”
  那医生看了看她,说你弟弟的血型比较特殊,你是什么血型的?
  何欢说我是B型血。
  医生看向许珂:“你呢?你也是他的亲属?”
  许珂摇摇头。
  医生又问何欢:“你家里别的人呢?你弟弟是O型血,而且是少见的RH阴性血。他刚才失血比较多,现在要输血给他,可是他这种血型我们血库里没有。我这边尽量试着从其它医院找血源,你也赶紧联系一下你家其它的亲属,看有没有跟他一样血型的人。”
  何欢顿时呆在了那儿。她听说过RH阴性血,年前电视新闻上曾报道过一个RH阴性血型的人因为找不到相同的血源而不治身亡的事情。可是她没想到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弟弟何忧身上!
  那个本来准备离开的警察听了,自告奋勇地跟医生说:“我也是O型的,要不你先看看我是不是跟他一样的?”
  说完便跟着那医生走了。
  许珂并不太懂医生的话,不过看何欢的神情也知道医生说的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她一向机变百出,此刻也不免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这时何欢的电话在许珂拿知手里的手袋中响了起来,看看何欢呆呆的模样,许珂便替她接了这个电话。
  是徐海浪。他对接电话的人是许珂很是意外,着急地问她们在哪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许珂也顾不得多说什么,直接跟他说她们在什么地方,让他赶紧赶过来。
  挂了电话许珂见何欢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便推了她一下,说你别再发呆了,快打电话给你妹妹,你的血型跟他不配,没准你妹妹的血型跟他一样呢。快点!
  说着把手机塞到了她手里。
  何欢拿着自己的手机调出何喜的号码,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一脸的犹豫不决。
  许珂觉得很纳闷,说你不是吓傻了吧?赶紧打电话啊,这种时候你还犹豫什么?我的血型不对,不然我也跟那个警察一块冲过去了。连徐海浪我都让他过来碰碰运气,没理由你们何家的人还不到场吧?
  何欢叹了口气,这才拨通何喜的号码,同她说了这回事。何喜也吓了一跳,说她在桑湖开了几天会,刚刚回到市区,马上就赶过来。迟疑了一下,她又问何欢:“姐,万一我的血型也不对,他……会死吗?”
  何欢咬了咬下唇,说你赶紧过来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挂了电话何欢默默走回到座椅上坐下,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势将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面孔,久久不动。
  她很想大哭一场,或是大声地嘶喊一阵,把心里积聚已久的悲伤和愤懑全都渲泄、释放出来。可是她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和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死死的,密不透风,滴水不漏,让她无语,亦无泪。
  她想起幼时的何忧,黑黝黝的肤色,大大的脑袋,额头宽阔而突出。额角不知何时落下一处显眼的伤疤,略弯的一个弧形,看起来像是初学写字的小学生写的一个“7”字。眼睛细细地眯着,一笑就露出满嘴被虫蛀黑的小坏牙,邻居家孙奶奶每次见面都要取笑他:“嘿,这谁家的奔头黑小子?啧啧,眼睛小得啊,像是拿竹篾子划出来的!真是个丑八怪啊!”
  小小的何忧脾气极好,一点点大的孩子,听到这样明显不友善的话也不放心上,只眯着眼睛笑。或是一言不发地走远了去,不哭,也不闹。反而旁边大他三岁的何喜听着别扭,动辄叉着小细腰冲孙奶奶发脾气:“谁丑了?你们家的小孩儿才丑!你们一家都是丑八怪!就会欺负老实人,有本事拿你们家小燕跟我比啊?”
  小燕是孙奶奶的孙女,生得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脸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雀斑。说她丑八怪是过了点,可是要跟眉清目秀的何喜相比,真是差远了。
  童言无忌,刻薄尖酸的孙奶奶自然不好跟小丫头片子计较,不过也少不了跟何家父母说何喜的不是,如何没礼貌了,如何瞧不起人了。何家父母当她面也不说什么,关了门却也失笑:“一把年纪了,不说说自己倚老卖老欺负小孩子,还告小孩子的黑状。”又教育何喜:“你对弟弟友爱是没错,不过对老人态度也要客气一些。还有,她说弟弟长的丑你听了不高兴,你说小燕长的丑人家听了也不高兴啊,以后可别这样了。”
  何喜默不做声,等父母走了,拿眼角睨着何忧说:“谁说我对你友爱了?我很讨厌你的!只不过我更讨厌那个多嘴的孙奶奶!”
  何忧也仍然是一副笑笑的模样,并不因为二姐讨厌他就生气或是难过。
  父母总是说,三个孩子里何忧是性格最好的一个。比何欢机灵,又比何喜宽厚。现在想来,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就有那样的胸怀,父母言传身教是一方面,他自己心思敏锐一早觉察人生不易只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何欢越想越觉辛酸,最后她终于还是强打精神将手移开,对默坐一旁的许珂说:“我去旁边旁边的银行取点现金出来,你要不先回家吧?那个广告的事你另找别人好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说着自许珂手中拿过自己的手袋,站起身来。
  许珂仰起脸微笑:“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回家也没事,坐这儿等你妹妹过来好有个照应。我保证不给你添乱还不成吗?”
  何欢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勉强笑了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第41节
  吴剑峰把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
  何喜开门下车直奔亮着急诊灯的那座楼,边走边打电话给何欢:“我到了,你在哪儿?”
  何欢说她正在缴费处。
  果然,一进大厅,就看到穿了条乳白长裙的何欢在缴费处窗口站着,漆黑的长发简单地束了条马尾在脑后,正在从手袋里取出大叠的现金往窗口里面递。
  何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何欢的背影,她忽然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医院大厅里的光线不是很明亮。
  何喜从未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打量过何欢。自背后看过去,何欢的身形分外纤弱,简直可以用弱不禁风来形容。一想到何欢这些年里默不做声地扛起所有的责任,自车间操作工做到部门主管,自弟妹的学费生活费到父母欠下的外债再到老外婆的医药费丧葬费,全都一力承担,一句苦也没叫过,何喜就觉得心里某处有隐隐的刺痛感。这种感觉疼得她招架不住,泪落如倾。
  她始终不知道何欢是怎么一点一滴节省下每一分钱来供她和何忧读书的。她自己成家之前是根本没想过,成家之后则是不敢去想当年基本工资只有600块的何欢是怎么一步一步面带微笑地熬到了今天。到了此刻,看着未读完大学的姐姐拿出大叠现金来为弟弟看病付钱,而大学毕业的自己却只能摸着空空的钱包远远看着,叫她如何不难过?平生第一次,何喜觉得姐姐很好,很棒。
  何欢缴完费回过身来看到何喜吓了一跳:“你来了?怎么又哭成这样子?我已经交完钱了,你跟我一块去看看这会儿何忧吧。”
  何喜忽然上前两步抱住何欢,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姐,对不起。”
  何欢一怔,有点不习惯妹妹这种从未有过的坦诚和亲密。她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何喜的头发,说你都当了妈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何喜嘟囔着说我管他们呢,反正谁也不认识我。
  何欢却说:“不认识你的人拿着你的手袋站在那边干什么?
  何喜吓了一跳,转身看到吴剑峰站在身后不远处,见她回头,冲她扬了扬手里她的手袋:“你忘了带这个。”
  何喜快步走过去拿了手袋就走,吴剑峰却叫住了她:“我在外面等你?”
  何喜说不用了。
  吴剑峰又问:“你如果需要用钱,跟我说一声。”
  何喜扭头盯了他几秒,忽然一笑:“我最讨厌人家跟我说这种话,‘如果你需要’……如果你真觉得我需要,早给了我了,还要我说出来?假惺惺!”
  吴剑峰一时气结。
  “看不出来你还挺喜欢充好人。——不用了,我不喜欢欠人家钱。你的钱留给你老婆孩子花吧。”
  吴剑峰已经有些习惯她这样子冷嘲热讽的语气,当着何欢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一笑了之。
  何喜跟何欢一起去急诊室,到了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何喜吓了一跳,颤着声音问何欢:“不会是……”后半句话却死死的卡在喉咙里,没敢说出来。只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何欢,很是凄惶。
  何欢到底比她沉着一点,拿手机拨了许珂的电话:“你知道我弟弟在哪儿吗?”
  许珂的声音很是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徐海浪跟你弟弟的血型一样,他输了好多血给你弟弟。这会儿你弟弟在手术室里处理伤口,医生说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你快点过来!”
  何欢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心头一松,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发软,靠着墙一路矮了下去。一旁的何喜赶紧搀住她,着急地问:“到底怎么了?是坏消息吗?你快说啊!!”
  何欢摇摇头,微笑着说是好消息,非常非常好的好消息。她很想继续维持刚才的镇定模样,可是才说了这么几个字,眼泪就像潮水一样漫了出来,泪痕在一瞬间爬满了她的面颊。
  何喜则是一脸的惊喜:“这么快就找到跟他一样的血型了?这小子运气真好!!——你哭什么啊,这不是好消息吗?”
  何欢就那样蹲在地上,哭了个痛快淋漓。
  随后他们在手术室外的休息区看到了许珂和徐海浪。徐海浪在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许珂正在从手里的购物袋里往外拿牛奶和鸡蛋,边拿边用胳膊碰旁边的徐海浪:“喂,要吃的还是要喝的?”
  徐海浪摆摆手,没睁眼也没说话。
  何喜打老远就一眼认出来许珂是何许人也,小声同姐姐说:“怎么又是她?这姑娘是不是有勾搭人家男朋友的爱好?”
  何欢小声责备她:“瞎说些什么!”
  这时许珂看到她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她们笑着解释:“我本来想早点把这消息告诉你的,谁知道徐海浪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还晕血,真受不了他!又没别人在这儿,医生非得把他丢给我。我刚才去那边小超市给他买了点东西,他还不愿意吃——喏,何欢,你来哄他吃吧。”
  何欢过去坐到徐海浪旁边的位置上,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徐海浪却很给她面子地转过头睁开眼睛,对着何欢笑了笑:“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啊,还晕血。”
  何欢听了不觉微笑:“没啊。晕血又不是胆小,再说你明知道自己会晕血还是抽了那么多血给何忧,多勇敢啊。”
  何喜在一边故意咳了一声:“哎,徐同学,你不是故意装晕跟我姐姐撒娇吧?她都表扬你勇敢了,要不要再发朵小红花给你?”
  徐海浪没好气地冲她翻翻白眼。
  许珂在一边笑不可抑。被何喜这么一说,实在让她忍俊不禁。徐海浪的表现如何暂且不提,单看何欢的那几句话,可不就是标准的小学老师哄小朋友的话?
  何欢被她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徐海浪说:“你先回家休息吧,别开车了,我送你出去打个车。”
  许珂自告奋勇地说:“我送他回去吧。”
  何欢有点迟疑:“你也跟着忙了大半个晚上,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啊?”
  许珂说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老舅马上过来接我的,接我的时候把徐海浪带上就是了。
  何欢还没说什么,徐海浪却站起来拉了何欢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自己打的回去就行,不用麻烦你们啦。”
  何欢只得随他一起走。
  转过楼梯拐角徐海浪就问何欢:“许珂老舅是谁啊?不会就是你们公司那个老男人吧?”
  何欢不吱声。
  徐海浪心知自己猜对了,悻悻地说:“还真是他!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啊。又没胆放开了追,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盯着你不放,你也不嫌腻歪?!”
  何欢仍然不吱声。
  徐海浪觉得好生无趣,之前他提到这个人何欢总是忙不迭地否认再否认,现在却一声不吭,沉默得令人生疑。然而他到底还是有点了解何欢的,知道她不想说话的时候谁都不能让她开口,说什么话对她都没用。于是只得放开了何欢的手,同样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第42节
  送走了徐海浪,何欢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心里不是不惭愧的,她了解徐海浪对她的心意,也很想心一横眼一闭接受了算了,可是偏偏又做不到。每每面对徐海浪,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杜遇。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概就是这样吧。她再也不能如当年爱杜遇一样全身心投入地去爱另一个人,即使那另一个人是对她这样不弃不离的一个人,即使那人明确地说了不要求她回报同等的爱。
  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她遇到了曾明非。
  他有些歉意地同她说:“本来听许珂说了这件事我就过来了,不巧路上出了点事,到这会儿才来。”
  何欢勉强笑笑:“你跟许珂一样是个热心人。”话语出口不觉有些脸红,这么虚伪的话,空洞得仿佛可以听得到回音。
  曾明非刚才在停车场正好远远看到何欢与徐海浪牵着手往外走,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秀丽端庄,任谁看去都是再相衬不过的一对璧人。看在曾明非的眼里,让他不自觉地把一颗心就冷了三分。此时见何欢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敬而远之的语气,很是自觉无趣。他原本不是善谈的人,这时心境使然,越发的无话可说。
  两人一路默默地并肩前行,一直走到手术室的那一层,隔着长长的环形走廊可以看到手术室了,何欢才忍不住说:“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大好……”后面本来还想对他说两句感谢的话,不知怎的,才说了这么几个字,她忽然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后面的话就哽在了喉内。又不愿意这样子走到许珂何喜面前去,只得停在那儿低着头看脚下,想把眼泪给逼回去。
  可是没有用。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扑哒哒地往下掉,她越是着急想要止住它们掉下来,它们就越是匆匆忙忙地下落得更快。
  这眼泪来得如此的突兀,以至于何欢自己都呆住了,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是自己用手把眼泪擦干了,还是一路掉着眼泪走进去找许珂和何喜拿纸巾擦眼泪。
  曾明非就在这一刻抱住了她。
  他的个头并不高,只比穿平跟鞋的何欢略高了那么一点点。这个拥抱与何欢的眼泪一样来得突然,最初的几秒里,连他自己都有着不可置信的僵硬。可是奇怪的是何欢并没有一点抵触或是反感的意思,她甚至没有一点点惊诧或是错愕,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伏在他的肩头低声哭泣起来。
  他们就这样站在电动扶梯一旁的一根廊柱旁边,相拥而立。晚上过往的人不太多,有的人会好奇地看上一眼,有的人则根本无暇顾及。大楼的天花板是巨大而透明的玻璃,曾明非的鼻端有什么东西弄得他痒痒的,也许是何欢的发丝。他微微仰头往上面看,只看到漆黑的一片天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在他看不到地方,定然有着满天星光。
  何欢并没有哭很久,曾明非的电话响了,是许珂打来的,问他在哪儿,怎么还没到。
  曾明非用一只右手拿着手机微微侧头接听电话,左手仍环在何欢腰际。何欢伏在他肩头收了声,轻轻挣脱他的右手,悄没声息地低着头走了。
  曾明非犹豫了一下,挂了许珂的电话跟了过去。
  许珂一个人坐在等候区,看到何欢跟曾明非一前一后地出现,很意外:“你们在外面遇到了啊?”
  眼睛微肿的何欢没做声,自许珂手里拿了自己的手袋径自走到手术室前面去。
  许珂眼睁睁看着她走开,起来走近了小声问曾明非:“怎么了啊?她跟徐海浪吵架了?还是你得罪了她?”
  曾明非瞪她一眼:“多管闲事!——走吧,跟我回家。”
  许珂愕然:“就这么走了?你真以为我是让你来接我回家啊?”
  曾明非看了看不远处的何欢,她一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背影纤纤。有另一个与她身材相仿的卷发女子走过去跟她说着什么,想来是她的妹妹。他对许珂笑笑,说走吧,你没看出来她现在是在躲着我们吗?
  许珂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又看,“好奇怪,我今天怎么觉得你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不应该啊,这种时候你怎么会笑成这种样子呢?……”
  曾明非赏了她一记爆炒栗子:“你回家还是不回?不回我就走了!”
  许珂只得乖乖地跟着他离开。
  何欢没想到何喜一开口就问她:“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只好装傻:“哪个?”
  何喜似笑非笑,“你就别装啦。我刚才去洗手间,全都看到了!——哎,看来徐海浪是没戏了?”
  何欢想要解释:“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是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不是何喜想的那样又是什么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一瞬间她完全没有想徐海浪或是曾明非,她只是想要找个肩膀依靠一下,仅此而已。她扭头看了看等候区那边,许珂和曾明非已经不在那儿了,想来是曾明非怕她难堪悄悄走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何欢心里掠过一丝暖洋洋的感觉,仿佛心头那些乱麻一样的褶皱被无声无息的熨平了一样。
  何喜撇撇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许珂的什么舅舅吧?有人喜欢不是好事么?你喜欢保密就保密吧,我也不问你了。反正我觉得他比徐海浪可靠一点,姐弟恋一般没什么好结果。”
  何欢这时突然想到那个送何喜来医院的男人,正想问她那个人是谁,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辆车子走出来。
  那躺在车子昏睡的年轻男子,正是何忧。
  一路推到病房里,何欢问医生:“他现在没有什么危险了吧?过多久才会醒?”
  医生说他运气好,没伤到内脏,只是出血多了点。现在伤口缝好了,等麻药的劲过了他自然就会醒,不用担心。
  何欢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双人间的病房,另一张床还没住人,何喜过去在床上斜斜地躺成个“大”字,嘴里恨恨地说:“何忧这个大头,等他醒了看我不敲他一百个栗子!穷学生的钱包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拿命去玩?真是不知道轻重!!”
  这时有护士送来了何忧的随身物品,一只红黑相间的双肩背包,一只手机,一只黑色的钱包。
  何欢拿起钱包看了看,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把钱包放在何喜手里。
  何喜就那么躺在那儿翻开钱包,边看边埋怨何忧:“我就说嘛,他钱包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么一两百块钱,一张身份证一张学生证再加一张不知道有没有钱的银行卡……”说到一半却没了声音,过了好半天才用浓重的鼻音嘟囔了一句:“这个大头,唉!”
  钱包里夹着一张旧照片,是很久以前的一张全家福。爸爸妈妈坐在后面,前面站着何欢何喜,何欢何喜中间站着小小的何忧。照片的右上角很有时代特色地写有“幸福之家”和一个日期:1990.10.3。

  第43节
  一个月没有何喜的消息,徐剑很着急,情绪明显坏了许多。这天回家再看到一地的烟头,终于忍不住对徐爸爸发了脾气:“你能不能不抽这么多烟?抽就抽吧,烟头能不能不乱丢?我不指望你找多好的工作挣多少钱,哪怕你天天闲在屋里哪儿不去,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从未见过儿子如此疾颜厉色的徐爸爸愣住了,神情复杂地看了徐剑两眼,小心翼翼地问:“你嫌我了?”
  徐剑铁青着脸不做声。
  徐爸爸叹了口气,“那我明天就回老家吧,看来咱们爷俩确实犯冲,不能在一块过日子。”
  这是徐剑的死穴。他自幼就跟了姑姑去了离家一千多里的地方,二十二岁之前每年至多见父母一面。姑姑姑父对他不能说不好,可是终究少了那种贴心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客气和疏离。他一直到当兵走之前才知道自己从小没跟着父母的原因:算命的说他跟父母相克,跟他们在一块生活的话他会夭折短寿。于是爱子心切的徐爸爸便忍痛把他送到姑姑家代为抚养,一直到那年他跟何喜办喜酒才算正式回到徐家。因了这个缘故,徐剑觉得他在过去这些年里欠父母良多,始终对他们有种刻意补偿的心理。
  这时听老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剑的脸色立时缓和了不少,说爸你别多想,我没那个意思。我这几天心情不好,如果有什么不对的方,还要你多担待一点,别跟我一般见识。
  徐爸爸又点了一支烟抽,边往外吐烟圈边问儿子:“你为啥心情不好,因为你媳妇?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她了,她是不是跟你怄气不回来了?女人嘛,耍耍性子是常有的事,过了气头自然就回来了。”
  徐剑反问他:“要是不回来了呢?”
  徐爸爸把眼睛一瞪,“不回来就不回来呗!她都不回来了,你还要她干啥?”
  徐剑哭笑不得。
  徐爸爸又问他:“你从前不是很吃得住她吗,怎么现在又担心起这回事了?”
  徐剑闷声不响。
  那天酒醒后发现何喜没了踪影,他也想过立时三刻追到K市去哄她回心转意。可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很快又想到何喜本来就不喜欢他的父母,这次若是追了过去,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自己更难做主。不如过些日子等何喜消了气自己回心转意再说——不回转意回到他身边她又能如何?!
  这样一想他便沉住了气。不仅没有当时去追她到K市,而且在之后的两三个星期里也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打何喜的电话。在他的心里,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女人在恋爱时的表现多少有些离谱,男人那时纵容着她也就是了,没理由到结婚之后还一直那样忍着她纵着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他是立定了心思要给何喜一点颜色看看,只是没想到何喜会这样决绝地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手机换了号码,去了他从未去过的一个城市工作。他找到她在上海时工作的那家公司打听,人家很干脆地告诉他:何喜原来确实被派到K市去工作,可是现在已经辞职了。
  他不知道她的辞职是真是假,拿了她放在他这儿的工资卡去柜员机上验看,却发现这张卡已经办了挂失,是张无效卡。在银行工作人员怀疑的眼神里他尴尬万分,心中惶恐莫名。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何喜对他的依赖和眷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他哄一哄,说些软话,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总归会让她破啼为笑——即使是闹得最僵的两次,他也不过跪下来搂着她掉了一些眼泪便让她回心转意尽释前嫌。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她居然真的狠下了心,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让他找都没处找。
  隔了两天是徐剑的休息日,徐剑一个人去了K市。先是通过他在网上查到的地址找到上海那家公司在K市的办事处,在那里他拿出何喜的照片问门卫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门卫的话让他失望深深:“原来有见到过,最近一周没怎么看到了。大概不在这里上班了吧?”
  徐剑不愿意放弃这最后的一点希望,把那个门卫递还过来的照片默默收好,掏出一盒烟给他,近乎讨好地笑着说:“麻烦您再帮我回想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好些天没来了?”
  那门卫接过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皱着眉头说:“这可难了,每天打这儿过的人那么多,我哪儿记得清楚啊?也就是这姑娘长得秀气我才有点印象……哎哎哎,你看见里边走出来的那个人没?他好像跟你要找的姑娘是同事,要不你找他打听一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徐剑看到一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略微有点发福的男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模样,留着短寸,戴一副无框的眼镜。
  听徐剑说了来意,那人的眼睛在镜片背后闪烁了一下,用冷淡的口吻说:“何喜啊?她原来是我们同事,现在走了。”
  “是被开除的吗?”
  那人很是诧异:“谁告诉你她是被开除的?她自己辞职走的!”
  徐剑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那,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那人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天要下雨员工要辞职,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你是谁啊,打听这些干什么?”
  徐剑不免有些嗫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那人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又看了徐剑两眼,出门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离开那个地方,徐剑在路旁一个公车站台上坐了下来。透过候车亭透明的顶棚可以看到碧蓝的天空和夏日□裸火辣辣的大太阳,马路上车水马龙,旁边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有的人神情漠然,有的人行色匆匆,有的人旁若无人地笑,有的人神情比哭还难看。
  徐剑机械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停地用眼睛到处搜寻——以一种没有焦点的茫然目光。
  他在那儿坐了很久。久得他仿佛可以闻到自己皮鞋被阳光烤焦的那种嘶嘶的声音,还有他自己身体里的水分被蒸发得滋滋作响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在多年之前有过一次——那是有人告诉他何喜喜欢上一个叫徐海浪的男生的时候。
  那是绝望的声音,他想。
  可是——自十七岁到二十七岁,这么多年走辛辛苦苦地走到了现在,现在再把何喜这个人从他的生活里一笔抹掉?他做不到,也不甘心。

  第44节
  何欢请了两天假在医院照顾何忧,销假上班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叫刘燕华的原采购员辞职了。
  陆子江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很平淡,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她交了辞职信,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就批准了。本来按规定她在辞职一个月后才能走,可她宁愿被扣一个月工资也要当天就走。”
  “那她就当天走了?”
  “不然还怎么着?我哭着喊着求她留下来?!”
  事已至此,何欢也不再说什么,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天陆子江找她谈话时她不在场,想来以陆子江的毒舌也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刘燕华这姑娘确实是有点轻浮,可是做起事来却也尽心尽力。现在因为这样一件事负气辞职,未免有点可惜。
  陆子江完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屑地说:“觉得可惜啊?有什么好可惜的?她要真是个人才,到哪儿都有单位要她,你瞎操什么心嘛。”
  事实上何欢也确实没时间再想这些,部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刘燕华,事情立马多了出来。加上她才请了两天假回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一转眼到了午饭时间,何欢把上午赶出来的几份报表送到陆子江面前,却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见何欢来了便叫住她:“哎,何欢,问你件事。”
  何欢站在那儿等他的下文。
  “我这两天老接到一个神秘电话”,陆子江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何欢坐下:“对方也不说她是谁,只说她认识我,喜欢我,想跟我做朋友……真是奇怪,我像是那么有魅力的人吗?”
  他脸上困惑的表情让何欢不忍心笑出来,却还是明知故问地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子江没好气地说:“是男的我还郁闷什么啊,直接骂他神经病好了!!”
  何欢一本正经地说:“是女的你也可以骂她神经病啊。”
  陆子江装作没听到这句话,皱着眉说:“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刘燕华给我下的套啊?”
  何欢一时没会过意来,“她?下什么套?”
  陆子江气哼哼地说:“我不是一直说她招蜂引蝶吗,她总说她是无辜的。这下赌气辞了职,还不想个办法整整我?算是让我也尝尝被人骚扰的滋味——你跟她共事这么久,你说这电话会不会是她找人打的?”
  何欢仔细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这姑娘脾气是不大好,可是脑子没这么多弯弯绕,这种花时间花心思的事不像她的风格。
  正说着,陆子江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就把手机递给何欢,“又来了。你看看这个号码熟悉吗?”
  何欢接过看了看,又把它还给陆子江:“没见过。”见陆子江一副不愿意接听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你也别想那么多,没准这真是哪个仰慕你的姑娘打来的呢?接个电话怕什么,你又不会少一根汗毛。”
  陆子江被她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你要去吃饭了吧,帮我带一份回来,我今天不想去食堂了。
  何欢说好,笑着起身离开。出门后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翻看了一下,那个号码果然是许珂这丫头的。她想起关门前听到陆子江用非常愉快的声音说:“你好啊,美女……”不由微笑。
  在食堂里何欢遇到了很久没见过的莫兴生,他带何欢坐到一个清静的角落里去吃饭,边吃边聊。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刘燕华辞职的事,何欢很意外:“咦,你们生产部的人都知道她辞职这回事了?”
  老莫低声说:“能不知道嘛,你知道她哥哥是谁吗?”
  何欢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她哥哥叫刘伟,在张新科手下做生产组长,是有名的泼皮无赖,号称黑白两道通吃。刘燕华这事闹开之后,那个纠缠她的司机就被暴打了一顿,自己灰溜溜回老家去了。现在听说刘伟已经放出风声,要给陆子江点颜色看看。”
  何欢愕然:“不是吧?他妹妹自己脸皮薄要辞职,关陆子江什么事啊?”
  老莫解释:“听说陆子江跟刘燕华谈话的时候说话说得太难听,什么‘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什么‘丑人多作怪’都说了,刘燕华气得回家哭了好几场。她哥哥气不过,就想找陆子江的麻烦。”
  “这种人还在厂里上班啊?”
  老莫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越是这种人越是没人敢开他,谁惹得起?不仅不敢惹他,有机会还得照顾他,一来自求多福,二来万一遇到个什么事,好歹还能用他抵挡一下,消消灾。
  何欢听得食不下咽,一双筷子在饭盒里漫无目的地拨来拨去,“师傅,你是要我提醒一下陆子江?”
  老莫冷冷哼了一声,“陆子江?我又不认识他,管他做什么!——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吃亏。”
  何欢莫名其妙:“我?这事跟我还有关系?”
  老莫凑近了一点,小声说:“我想问问你,你跟曾总没什么吧?”
  何欢怔住了,“啊?!”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随即条件反射一样摇摇头:“没什么。”
  老莫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刘伟让刘燕华在写什么投诉信揭发信之类的东西准备发到总公司和所有分公司的大领导的邮箱里去。还听说刘伟原来跟程利仁交情很好。程利仁当时走得那么狼狈,一有机会肯定要反咬一口的,——不管他是针对你还是针对曾总,都不会是什么见得人的招数,而且明眼人都看出来曾总一直在护着你,他要对付他八成也会先从你这儿入手。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好,别又被这个家伙给陷害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莫说话语气的缘故,何欢听完这段话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仿佛坠了一块铅,沉甸甸的。
  老莫见她一脸沉郁之色,又说:“这些事我也都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给你听听,多少留点心也好。”
  何欢勉强笑笑:“多谢师傅关心,要是没有师傅的提醒,我还不得一直糊里糊涂的?被扣上黑锅也只想着是天黑了。”
  老莫叹口气:“所以说,宁得罪一百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小人难缠啊。你看看这一个程利仁,给你添了多少麻烦?”
  何欢无语。她一早也知道得罪程利仁是什么后果,可是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她还是一样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委曲求全她不是做不到,只是要看对什么人。
  老莫临走时拍了拍何欢的肩膀,说我也帮不到你,希望你能一切顺利。我还是那句话,有机会的话换个地方工作吧,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第45节
  何忧在医院住了十天,何喜也在医院陪了他十天。
  何忧很纳闷,说二姐你不用上班吗,怎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我?
  何喜就故意逗他,说没办法,为了照顾你,我被老板开除了。你看我为你牺牲多大,你准备怎么报答我?以后给我当牛做马吧,不行等你毕业挣大钱了给我买座房子也成。
  何忧也知道她在说笑,只憨憨一笑:“成。只要我买得起,你跟大姐要什么我都愿意买给你们。”
  何喜拧了拧他的脸,“行啊,这几年书没白读,这张大嘴够甜的!对我都甜成这样,这要遇到漂亮小姑娘得甜成什么样?”
  何忧不以为然地说见过大姐和你,还有什么小姑娘能算是漂亮的。
  何忧不由大笑:“哎哎哎,没你这样的啊,给点阳光你就灿烂了!才说你嘴甜,这就要腻死我啦?——我说大头,你都二十多的人了,这几年就没遇到个让你中意的女孩子?”
  何忧但笑不语。
  何喜白他一眼,“你笑什么笑?我跟你说啊,要是遇到了你可别放过。错过了,你得后悔一辈子。谈情说爱这回事,还是在学校这种相对纯净一点的地方经历才真正美好,等到了社会上,再纯净再美好的感情都会变质——你笑什么啊,我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
  何忧边笑边皱着眉头求饶:“二姐,你能不这么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么?我真不习惯呢,看你讲道理我就想笑,我这一笑伤口牵着疼呢。”
  何喜这才想起这回事,心里很有点不忍,脸上却有点悻悻然:“好吧,不说就不说,难得我有心情哄少爷开心,少爷你还不领情,哼!”说着拿起放在旁边小几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睬也不睬何忧。
  何忧好脾气地笑笑,自己也拿了本杂志来看。
  过了没多久,何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从手袋里拿了一只手机出来给何忧:“你那老掉牙的破手机可以退休了,以后你用这只。”
  那是一只深蓝色的滑盖手机。几个月之前报纸杂志电视上到处都是它的广告,不能算是时下最时尚新潮的款式,可是比起何忧原来那只伤痕累累的直板MOTO手机不知道新潮了多少。
  何忧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喜爱之情举溢于言表,开口却小心翼翼地问何喜:“给我了你用什么?”
  何喜笑着说说我用你的旧手机啊。
  何忧听了赶紧把那只手机放到小几上,“那怎么行啊?哪儿有女孩子用那么破的手机的?你自己用吧,我那旧手机用着挺好的,没必要换。”
  何喜靠在旁边的床位上,似笑非笑地瞟了何忧一眼, “怎么,嫌不好啊?还是瞧不起我?何欢送你东西你也这么矫情么?”
  何忧笑得很憨厚:“二姐你想哪儿去了。我确实用旧的挺好的,你才上班没多久,还要顾家还要养孩子,手里也不会太宽裕……”
  何喜佯装生气地打断他:“说来说去你还是瞧不起我,嫌我穷是吧?”
  何忧温和地微笑:“二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意思你就给我收着它!”何喜过来把那只手机塞在他手里,又把何忧放在床头的旧手机拿过来看了看:“没电了吧?”
  她麻利地打开手机后盖把手机卡取出来放进何忧手里那只新手机里,“我给你装上,你那破手机动不动就自动关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早该扔了!”说着把旧手机丢进一边的垃圾箱里。
  何忧呆呆地看着她干脆利索地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呆呆地问她:“扔了?你不是说……”
  何喜又赏了他一记爆栗:“傻大头,我说我跟你换你就信啊?我有我的手机,这只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告诉你,以后不准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傻,不然不是你找不到女朋友,就是你找到了,被人家捏在手心里玩!”
  何忧哭笑不得,“二姐你什么时候能不敲我头啊?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何喜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你慢慢等吧,也许等到你当爷爷的时候,也许等到我没力气敲你的时候。”
  何忧夸张地长叹一声,低头去查看手机上的未接短信。看了完了扭头去看何喜:“二姐……”
  却是欲言又止。
  何喜抬头看他神色古怪,很是纳闷:“干嘛?你一个男子汉,不能爽快点啊,吞吐什么?”
  “你跟徐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何喜下意识地抬了抬下巴,把脸扭到何忧看不到的一侧去,有些不自然地说:“没啊。你问这个干嘛?”
  何忧把手机递给她:“你看看这些短消息和未接电话。”
  何喜接过来看了看,所有的短消息都来自徐剑的手机号码,内容不外乎两类,一类是问何忧知不知道何喜在哪儿,一类是问何忧知不知道何喜的新手机号码。未接来电的号码不一,不过全部都是上海的座机号码。
  何喜看完冷笑了一下,把手机丢还给何忧:“别理他,也别告诉他我的新号码。”
  “你们吵架了?”
  何喜垂着眼帘沉默。
  何忧又问:“你们离婚了?”
  何喜冷冷地笑:“离婚?真离了倒好了!他要是肯同我离婚,我一定烧高香谢天谢地谢各路神仙。”
  何忧默然。他只见过徐剑一次,那年他考上大学,徐剑与何喜一起送他去学校报到。那时他与何喜相亲相爱,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眼中只有彼此,羡煞旁人。不过三年多时间,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那,大姐知道这回事吗?”
  “知道了,她默许我离婚。只是她也说了,这个男人不会轻易放过我。所以我现在一直躲着他。”
  何忧原本还想问问何喜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时却觉得问什么都没有意义。连行事稳重处处求全的何欢都同意何喜离婚,可见这段婚姻的无可救药。能够让一个满心都是爱人和爱情的幸福小女人变成现在这样一脸怨恨频频冷笑的样子,个中内情必定辛酸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即使这外人是至亲的弟弟。
  沉默了好半天,何忧又问何喜:“孩子呢?”
  何喜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只当中间这几年时间丢了,失忆了,只当这世界上没有这么个孩子,他没叫过我妈,我也没有受尽委屈地养了他一年,他跟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
  何忧轻声说:“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他。”
  何喜的声音里有着何忧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悲伤:“我也不是躲他,我只是不想见他。一辈子确实很长,可能我不知道以后我会认识什么人做什么事挣多少钱,可是有两件事我是可以肯定的:我不会再爱上谁,也不会再跟谁结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颤得象是秋天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枯暗,瑟缩,带着绝望的潮湿气息。
  何忧难过地低下头,他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第46节
  陆子江打电话给何欢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何欢正在厨房里做椒盐基围虾。虾子们在透明的锅盖底下奄奄一息地挣扎,抽油烟机开得轰轰烈烈。
  何喜敲了敲厨房间的玻璃门,拿着何欢的手机对着她挥了挥,示意她出来接电话。
  何欢接过电话就听到陆子江用有些异样的声音说:“你在哪儿?”
  何欢说我在家里。
  陆子江的声音是少有的低沉:“我被人打了,现在在医院。”
  何欢吓了一跳:“啊?!!”
  何喜在一边看她一脸紧张,小声问她怎么了。何欢冲她摆摆手,把手里的炒勺给了她,示意她去厨房里,自己则走到阳台的一角,小声问陆子江:“怎么回事啊?你现在怎么样了?”
  陆子江答得很简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在医院,刚刚打电话报了警。钱没带够,只能找你帮忙了。——也不太急,你吃了饭再过来就行。”
  何欢问清了他在哪家医院便挂了电话,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带上手袋出门。何喜何忧问她怎么了,她只说同事出了点事要过去看看,会晚点回来。
  到医院看到刚刚包扎好伤口的陆子江,他伤在头部,头发被剪掉了偌大一片,纱布和网眼头罩上血迹斑斑,身上一件浅灰色的T恤也有一大滩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看到何欢,陆子江咧嘴笑了笑:“我这样子象不象勇斗歹徒的英雄人物?”
  何欢略略放心了些,说你伤在头部,做CT了没有?
  陆子江嘿嘿一笑:“没做,不是先处理伤口嘛,处理完了打消炎针,打完针去录口供,录完了再回来做CT。——你看不出来我没受什么震荡吗?我最震荡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这时急诊外科的医生打外面回来,看到何欢就问陆子江:“你妹妹来了?去交费领药打针吧。”说着把桌上的一张处方单给了何欢。
  交完费领了药在注射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护士给陆子江做了个皮试。在他等候皮试结果的时间里何欢出去在医院门口的服装店里买了件男式T恤回来,陆子江换下原来那件染血的T恤收在纸袋里,抬头一本正经地对何欢说:“这件T恤还不错,我喜欢。就是上面英文字母太多了,我看不大懂。”
  何欢哭笑不得,说对不起,请你多多包涵呵。实在不喜欢明天就扔了,我不介意。又问他:“你看清打你的人是什么样了吗?”
  陆子江摇摇头:“没有。我下了班就去吃饭,吃完了走着回家。走到桥上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应了一声,还没看清楚来的是什么人,有几个人,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打了。”
  “那,”何欢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人打你的?谁会知道你肯定那个时间从哪儿过?”
  陆子江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这事跟最近老是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人应该没有关系吧?我天天下了班做些什么她都知道。——不过谁要是有心打我,在我下班时跟我几天就知道了,我就是那个时间经过那儿。”
  “她都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啊?”
  陆子江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羞涩:“我告诉她的啊,——我觉得这个人挺有趣的,这样不见面地聊着也蛮有意思,再说了,这些事又不是什么机密。”
  何欢实在忍不住,脱口问他:“你不是真喜欢上她了吧?”
  陆子江嘿嘿一笑:“你说呢?”
  何欢诧异得有点结巴了:“呃……老大,我记得你原来说过你有老婆的……”
  陆子江嘻笑着说:“是啊,现在流行把女朋友叫老婆,也流行动不动换男朋友女朋友。”
  何欢愕然,一时不知道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时护士过来查看陆子江的手腕,看了淡淡地说:“没反应,可以挂水了。”说着手脚麻利地给他扎了针挂上水。
  说曹操曹操到,许珂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到了何欢的手机上。何欢吓了一跳,赶紧走到外面过道里去接听。
  许珂上来就同何欢说:“你这会儿打打你那个上司的电话看有没有反应。”
  何欢说你好歹要给我个理由吧,我打他电话干嘛,为什么要打。
  许珂有点吞吐地解释:“嗯,我不是跟你要了他的号码吗,最近没事就打电话骚扰他。想让他尝尝被人纠缠的滋味。”
  何欢“哦”了一声,“然后呢?”
  “最近几天晚上都是他打给我,今天他没打,我就很奇怪,打给他又没人接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觉得不对劲,觉得他肯定出什么事了。”
  厚道如何欢,这时也忍不住开她的玩笑:“咦,骚扰变成反骚扰,想让人烦恼的,反而自寻烦恼。你怎么不预感一下我今天出什么事了呢?”
  许珂却撒起了娇:“好何欢,好姐姐,帮我打个电话看看嘛……”
  何欢故意一本正经地同她谈条件:“我帮你打电话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由厌生爱,喜欢上人家了?”
  许珂却不上她的当,“你不帮我打就算了,那我让我老舅帮我打。”
  何欢不相信,说你觉得跟我解释比跟你老舅解释这事更难?
  许珂却狡黠地一笑:“谁说我要跟我老舅解释这回事了?我只要跟他说我在街上看到你和陆子江在一块,他肯定得自发自动地打电话给姓陆的!”
  曾明非会不会打电话给陆子江何欢不知道,可是许珂要真这么做,何欢就有得头痛了。想到这里何欢只好彻底投降:“好吧,我告诉你他怎么了:他手机坏了。”
  这是实话,陆子江打电话给何欢的时候就是用的医院的公用电话,他的手机在打斗中掉到了河里。
  可是许珂不大相信:“真的?下午我打他电话还是好的嘛,这么快就坏了?”
  何欢说你不信我还跟我问什么,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许珂想想也是,呵呵一笑:“也是啊,你骗我干嘛。那谢谢你啦。”
  何欢赶紧在她想挂机又没挂之前又说了一句话:“我听说陆子江有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许珂的反应再平静不过:“是啊,我也知道。不过那是从前,他离开两个月,她就别有怀抱了。所以她是他的前女友。——有的女人就是这么脆弱,几年的恋爱加上一个男人所有的好,也抵不上寂寞时光时另一个男人一个月的嘘寒问暖。”话不多,她的立场却很是明确。
  许珂就是这样一个鲜明的人,她的明朗爽快时常让何欢自惭,这一次也不例外。
  能够无忧无虑勇往直前地去爱一个过去和将来都暧昧不明的人,其实也是一种才能。

  第47节
  录完口供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何欢和陆子江一起又回医院去做CT检查。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又开了些消炎的针和药让陆子江继续打吊针,打完了再回家。
  陆子江一百个不情愿地在何欢的劝说下继续躺到输液室的床位上去打针。
  空荡荡的输液室里只有他一个病人。输液药瓶很快挂上,陆子江拿了份报纸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不时地往输液室的门口看上两眼。
  何欢看得纳闷,说你老往门口看什么呀,等谁来吗?
  陆子江有点心虚地说我能等谁啊,我谁也不等,我就是想看看路过的护士有没有长得漂亮的。
  何欢看他一眼没说话。心想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看漂亮护士,哪儿像刚被胖揍一顿的人啊?
  她正这么想着,却有人把这话给说了出来:“你这哪儿像受害者啊,还是你脑子已经被人家打坏了?”
  沉沉的男中音里虽然半是调侃的语气,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心头不自觉地一凛。
  微微低头的何欢不由一愣。这把声音听起来恁地熟悉,可是这人怎么会在这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循声望去,那说话的人可不就是曾明非?!
  曾明非看着何欢一脸的愕然,脸上有了一点笑意,说陆子江这小子真是个麻烦精,何欢你今晚辛苦了。
  何欢只得笑笑。
  半躺在床上的陆子江用没有受伤的左眼冲她眨了几眨,小声说:“我纯粹为你着想啊,我头上伤成这样子,让你送我回家吧,我良心不安;我送你回家吧,你肯定不忍心让一个受伤的人送你,这样我会更加良心不安。所以刚才在派出所门口就用你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曾总,让他老人家能有机会表现一下对我们这些下属的关心。——是吧,曾总?”
  曾明非哼了一声,说我看你这样能说会道,你受这点伤应该也没什么要紧,那你自己在这儿打针吧,我老人家这就送何欢回家。
  陆子江听他把“老人家”三个字咬得异常清晰,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赶紧陪笑:“您就忍心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曾明非答得很妙:“既然你都忍心让你的下属大晚上跟着你东跑西颠地熬夜,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不受打扰地等漂亮姑娘经过也不算过分啊。”
  陆子江嗷嗷惨叫了两声,竟然不知道下面该接点什么,只得用未扎针的那只手捂着脑袋呻吟:唉,头疼,头疼……
  何欢悄悄别转面孔偷笑。想不到平时老练深沉寡言少语的曾明非耍起嘴皮子来也这般风趣,可见人不可貌相。
  曾明非这才言归正传:“怎么好端端就被人打了,又是你这张没遮挡的嘴惹的祸?”
  陆子江辩解说曾总你冤枉死我了,我这次真的什么都没说,好好的走在路上就被人打了,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那是他们认错人了?”
  陆子江垂头:“没。他们就是冲我来的,先在后面喊了我的名字,见我答应了才冲上来打的。”
  “那是怎么回事?你得罪了什么人,自己心里就没一点数??”
  陆子江低头不语。
  何欢这时站起来走到一旁,仔细地看身后墙上的一张关于输液注意事项的贴画,并不加入他们的对话。
  一时沉默。
  隔了一会儿,陆子江说:“可能跟前几天辞职的一个员工有关。”
  “你开除的?”
  “不是开除,是她自动辞职——就是那个上了新闻节目的采购员,前些天您专门打电话问我是怎么回事的那个。——我那天找她谈话,说了她几句,暂时调她到成品仓当保管员,她可能一时想不开,第二天就辞职了。”
  “哦,那个姓刘的女孩子。你确定是她吗?”
  陆子江摇摇头:“不确定,不过要说我得罪了谁,可能也就她了”,说到这里他有点尴尬地说:“呃,我有时候气头上说话……可能会有点过分。”
  曾明非听了若有所思,没再问什么。
  这时一个护士过来查看陆子江输液的情况,曾明非问她:“他还有几瓶药?还要挂多久?”
  护士说还有两瓶,这瓶刚挂了1/3,至少还要两个小时。
  陆子江听了就对曾明非说:“要不您送何欢回家吧?我也没什么事了,就躺这儿等着挂完就是。她为我这事也忙了大半个晚上,肯定也累了。”
  曾明非说也好,我先送她回家,再过来送你回家。
  陆子江让曾明非过来原本就是有意给他创造这个机会,顺便表明一下他自己对何欢没有任何想法,这时见曾明非这么说,赶紧推辞:“我一个大男人晚一点怕什么,您不用管我的,送了何欢您也该回家休息了。”
  曾明非把手一挥,“就这么说了,一会儿我回来送你回家。”又转向何欢:“走吧,我送你回家。”
  何欢跟在曾明非身后走了出去。
  在医院门口的马路上,从停车场驶出来的曾明非把车停在她身边,并替她推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何欢默默地坐到他旁边。
  自那晚在医院那个拥抱之后,何欢与曾明非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这中间在工作场合见过一次,曾明非打过一个电话询问何忧的伤势,两人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那个拥抱,又仿佛从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是这样了,只字不提,却又别有一番默契。
  曾明非笑着问她:“你现在回家还是去吃点东西再回去?”
  何欢犹豫了一下,她的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咕作响,虽然声音很小,还是让她有些难为情,只觉得面颊发烫。
  曾明非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响声,还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见她不说话,自己做了主张:“去珍珠路吃点东西吧,听说那边的夜排挡不错,我还没去过呢。今天就沾你的光了。”
  他们花了近一个小时吃完了夜宵,边吃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很是轻松惬意。然后曾明非送何欢回家,在小区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停了车。何欢没有立刻下车,侧过脸去看曾明非。
  曾明非也正好向她看过来。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点笑意,把右手伸过来握起何欢的左手,低头在她手上轻轻吻了一下。
  何欢一怔,只觉得面孔发烫,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也发烫,被他吻过的手背部位则痒痒的,仿佛被谁用最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一样。她知道这时应该把手自曾明非的手中抽出来,然后打开车门,离开。可是奇怪的是她心里却又有什么东西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一点点洇润扩散开来:软软的,有一种甜丝丝的芬芳。这种久违的柔软芬芳的味道,让她不仅没能抽身离开,反而再自然不过地用抽出来的那只左手环上了曾明非的脖子。
  这样的耳鬓厮磨让曾明非没有时间去迟疑或是惊讶,他也再自然不过地揽住何欢的肩膀,略微有些笨拙地吻上她的唇。
  曾明非的舌尖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对何欢而言,这味道很是新鲜。他们吻了很久,直到觉得快要窒息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何欢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曾明非,曾明非也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她。后者的呼吸有一点点急促,他自嘲地说:“接吻真是件体力活,老人不宜。”
  何欢哑然失笑,笑完才觉得有些窘,说我最近怎么老是发挥失常,做些没谱的事。
  曾明非忽然俏皮起来,说我很期待你下次失常,你什么时候能没谱得嫁给我?
  何欢沉默了几秒,说我走了。说话间便真的推门下车走了。
  曾明非坐在那儿看着她渐行渐远,轻轻叹了口气。

  第48节
  自从那晚在医院里跟何欢分手之后,徐海浪一直没再跟她联系。当时他的确是有些生何欢的气,气她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有提到曾明非时她的缄默和维护。后来回家想了又想,气是消了,可是想法也渐渐有了改变。
  回头看看他这十年的感情道路,最先出现的是何欢,然后也有过一两段插曲,再然后就又是何欢。何欢这个女人在他的生活中绝对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他和她的近距离接触,却也不过是这半年以来的事情。之前隔着一定的距离看她想她,觉得一切都很美,美得不由他不心动,不由他不魂牵梦萦。可是这半年的接触下来,他觉得何欢像是一口井,美则美矣,却无波无澜。不管他对她说什么或做什么,至多让她有一点点波纹荡出来,随后便是长久的静寂,令人失望的静寂。
  他也知道感情这回事付出不是为了回报,但是失望总是难免。一次次的失望累积下来,徐海浪隐隐可以看到自己这段感情的终点,那绝对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走到的那个终点。
  也许,应该学着放弃?
  他也不是很确定。
  第二天徐海浪就出差去北京参加一个培训。十几天的培训课程排的很紧凑,通常只有到了晚饭后才有时间出去玩一会儿。这十天里徐海浪不止一次拿起电话想打电话给何欢,却始终也没有打出去。他有些负气地想:为什么总是我打给她呢?这十来天她就一点都没想起过我?如果没有的话,不如就这样结束的好。他甚至有些赌气地决定:如果这几天不再打电话给我,我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想是这么想,隔了两天出去给大姨买礼物的时候,还是仔细地选了一条手链准备送给何欢。
  十几天的培训结束,何欢真的一个电话一条消息都没来过,徐海浪怅怅地打道回府,心想就这么死心吧,也该结束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倒也平静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戏弄他,他这边才带点悲壮地认了命,那边何欢的电话就来了,说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了,问他在忙什么。对徐海浪来说这个电话是意外之喜,可是因为何欢太过寻常的语气态度,他的欣喜中带着浓浓的心酸。跟何欢解释了最近出差的事,又忍不住带点戏谑地问她:“怎么,几天没见想我了?”
  何欢答得云淡风清:“一直想谢谢你呢,那天替何忧输了那么多血,后来也一直忙得没空给你打电话。”
  徐海浪刚刚回暖的心因为这句话里明显的疏离成分再一次跌回冰点。他“哦”了一声,说不用这么客气了,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这么做,何况我们是朋友,他又是你弟弟。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又开始犹豫,不知道刚才自己做的那个决定要不要算数,对何欢这个人,自己到底是继续无望地追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何欢并没察觉他的犹豫,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吃饭吧,何忧一直想见见你呢。
  徐海浪说好的,那改天再联系吧,今天实在累了,回家洗了睡。
  徐海浪回家洗了澡却没能如愿以偿地睡上觉,他的大姨谢又青在楼梯口等着他,神色是少有的凝重:“我有事要跟你谈。”
  徐海浪只得乖乖跟着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心里虽然十二分诧异,脸上却仍旧笑嘻嘻的:“大姨,你别这么一脸庄重的,我有点不习惯。什么事啊,天塌了?我跟姨父都比你高呢,肯定帮你顶着,别怕别怕。”
  谢又青不为所动,依旧一脸凝重地说:“海子,你妈回来了。”
  徐海浪一愣:“我妈?”
  谁都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徐海浪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妈妈,却也一直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他心目中的妈妈不过是个符号,代表那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仅此而已。他对她的了解,不过是大姨偶尔提及的片言只语所拼凑出来的一个形象:高挑,貌美,不负责任。先与徐海浪爸爸结婚,生下徐海浪没多久就离了婚,然后跟一个有点黑道背景的姓孟的男人同居,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孟姓男人犯了罪被判无期入狱,她和那个孩子齐齐失踪,不知下落。
  谢又青点点头:“是的,你妈。她打听到我们搬到了K市,通过你姨父的单位找到我了们家。”
  徐海浪默不做声。
  谢又青感伤地说:“这么多年没见,原来每次想起她都还是从前二十多岁时的模样,现在见了才知道岁月无情啊,她也老了。”见徐海浪一直没吱声,便推了他一下:“没睡着吧?平时你的话多得一箩筐一箩筐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徐海浪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大姨,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你妈回来了,你就没一点反应?”
  徐海浪无奈地说:“那我大哭一通?还是大笑一通?大姨,这么多年你才是我实际意义上的妈,疼我,照顾我,供我读书。对于她,我没什么感觉。我二十六了,不是六岁,对我来说,她回不回来都一样,我的生活里有她不多,没她不少——我要说的就这些。”
  “可是,她想见见你。”
  徐海浪一口拒绝了:“不见,有什么好见的?二十多年前跟扔小猫小狗一样把我丢下,现在又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儿子了?当我已经死了不行吗?!反正我是已经当她死了。”
  谢又青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对着徐海浪厉声说:“你胡说些什么!”
  屋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
  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自旁边一个房间虚掩的门缝里传出来,徐海浪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大姨,谁在那儿哭?”
  谢又青看了他一眼,扭头对着那个房间说:“小双,出来吧。”
  房门打开,一个头发烫成栗色大波浪的中年女人走出来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地看着徐海浪:“小海。”
  徐海浪愣愣地看着这个风姿绰约的陌生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看谢又青,欲言又止。
  谢又青说:“这是你妈,海子,快叫妈呀!”
  徐海浪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大姨我困了,我睡觉去了。说着站起来就上了楼,任谢又青在后面怎么叫他他都没再回头。

  第49节
  转做销售之后,何喜一下子忙了起来。先是由吴剑锋带着她把K市和周边几个城市里的分销和代理商都走了一遍,把她介绍给各家认识;然后一些终端客户把单子报备到她这儿来,她便在吴剑锋的指点下尝试着跟客户沟通,配合售前工程师一起做方案和预算,还要负责各个代理商之间的协调工作。
  几个星期下来,何喜瘦了一点,原本是麦子色的皮肤也因为经常日晒的缘故变黑了许多。吴剑锋见了,说你也不用这么拼吧,慢慢来不行吗?你这样子也不怕我看了心疼?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在公司给何喜租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何喜趴在沙发扶手上修指甲,吴剑锋才把洗好的葡萄拿一只玻璃碗装了端过来。
  何喜修好最后一只指甲转过身来,正好赶上吴剑锋往她嘴里喂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她张口把那颗葡萄吃了下去,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看不出来你挺勤快的嘛。在家也这么勤快?”
  吴剑锋笑了笑,反问她:“那你呢,你在家也这么懒?”
  何喜脸色一沉:“什么家?我没家。”说着起身去洗手。
  吴剑锋也不介意,又问起了别的事:“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学校?”
  水龙头开得哗啦啦响,何喜答了句什么,吴剑锋没有听清楚。待何喜回来坐到他身边,他又问她刚才说了句什么话。
  何喜拿手在他额头鬓角抚了一下,皱着眉说:“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变得很婆妈啊?一点都不像在外面混女人的男人。”
  吴剑锋哭笑不得,说那你觉得在外面混女人的男人得是什么样子的?
  何喜居然仔细的想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得是什么样子,反正不会跟你这么婆妈,什么事都要管。你这样子不像是养情人的主儿,倒像是个二十四孝的丈夫。——哎,你是不是在家里当模范老公还没当够呀?”
  吴剑锋一下把何喜按倒在沙发上,俯身凑近了她的面孔说:“你呢,是不是个被虐狂?难得有个男人对你好一点,你左看右看就是觉得不正常?”
  何喜盯了他几秒,冷不丁张口照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吴剑锋被她咬得“啊”了一声,起身一把把她抱起来,笑着说:“我让你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边说边往卧室里走。
  何喜悬空的手脚胡乱挣扎了几下也就作罢。
  云歇雨住之后两人靠在床头闲聊。
  吴剑锋说:“你这几天就别去公司报到了,需要出差你就直接从这边走,不需要出差你就在屋里呆着查查资料打打电话什么的——我那台旧笔记本用不着,明天给你拿过来用吧。”
  何喜猫在他怀里懒懒地嘟囔:“为什么不去啊,你老婆要来查你的岗么?”
  吴剑锋拿手指在她背上漫不经心地画圈圈,“想哪儿去了,我是为你着想。你不是不想见你老公吗?我昨天好象又看到他在公司附近转悠。上回他过来打听正好遇到我,几句话就把他打发了。谁知道他还认准这地方了!这样下去迟早……”
  何喜的身体倏地一下变得僵硬起来,她有点神经质地拿手捂住耳朵:“别跟我说这个人!我不想听,不想知道!”
  吴剑锋的手停在她的腰际,轻轻在那儿捏了一把,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人是属驼鸟的。
  何喜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默不作声。
  “我不知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他怕他,可是你这么躲着他有什么意义呢?没法过了就离婚,早离早安生。”
  同样的话何欢说过,何忧也说过。何喜的反应总是漠然地说同样的话。这时或许是情境不同,或许是身边的人不同,何喜的回答也略有不同:“我做梦都想跟他离婚。只是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我不想他天天纠缠,所以只有躲起来,躲得一时是一时,能躲多远是多远。”
  吴剑锋听了沉吟片刻,问她:“有没有想过主动去找他解决这件事?”
  何喜反问他:“怎么解决?继续跟他过下去?还是承诺再找个同样的傻女人给他当老婆?”
  “拿钱解决呢?”
  何喜仰脸看着他,十分诧异:“拿钱?你不会以为我有这份闲钱吧?就算我有,凭什么是我拿钱出来解决呢?明明我才是受害者,明明我才应该被补偿!”
  吴剑峰说你说这些都没错,可是又有什么用?你也说了,他不可能放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离这个婚?肯定是你觉得自己选错了人。既然承认自己错了,那为自己当初犯的这个错付钱买单也没什么不应该吧?
  何喜苦笑了一下,心想其实有的错无从结算。自顾自地起身下地,由里及外一件一件地穿衣服。
  吴剑峰拿过床头的烟盒和火机点了一支烟,看着何喜说:“反正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子不好。你以为你是躲开了,逃远了,其实还是被那个人那段过往锁得牢牢的,绑得死死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想通了,要花多少钱你找我拿。”
  何喜正在低着头拉裙子拉链。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拉好拉链,她抬起头盯了吴剑锋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对每个情人都这么慷慨吗?”
  吴剑峰一愣,继而嘿嘿一笑:“‘每个’是哪个?我就你一个,没别的。”
  何喜面无表情地转身去镜子前面梳头发,边梳边恐吓吴剑峰:“可别对我这么好,当心我真看上你了,逼你离婚。”
  吴剑峰并不相信,十分了然地说:“你?算了吧。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算你哪天想通了想嫁人,肯定也不会嫁我。”
  “你就这么确定?”何喜在镜子里斜睨了他一眼。
  吴剑峰冲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而又说起了别的事:“我有个朋友专门开了间公司管人家的闲事,像这种离婚调解协商之类的案子,他每个月都得接上好几个。——离婚的事,如果你不想见他,完全可以委托别人去找他谈这回事。”
  何喜扭头看着吴剑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苦口婆心地非劝我离婚不可,我离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告诉我你对我是真爱啊,我这人幽默感泛滥,没准会活活笑死了去。
  吴剑峰沉默了几秒,“你想听实话?”
  何喜嗤地一笑,没说话。心里却想,说得出口的实话,通常都未必是真实话。
  吴剑峰吐了一串烟圈出来:“最近总部在考虑升我职,我这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
  话很简洁,不过何喜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回身继续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头发,过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了。这事过两天再说吧。”

  第50节
  陆子江只休了一天就若无其事地去了公司,带着顶长舌帽,正好把头上的纱布遮个正着,不露痕迹。到公司就把何欢叫到他办公室里:“采购文件都在你那儿吧?我想看看。”
  何欢说是,问他:“您要文本原件还是电子版文件?”
  陆子江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电子版看着累眼睛,给我原件我自己翻吧。”
  何欢拿了文件袋过来给他,他扫了一眼又问:“就这点?有没有更早些时候的?”
  何欢解释:“超过一年的文件都已经归档封存,超过两年的文件原件都刻成光盘销毁了。”
  “那就给我这一年的原件。”
  何欢又拿了几只文件袋过来:“就这些了,全在这里。”
  陆子江接过来随手打开看了看,忽然又问了何欢一个问题:“采购合同一直都是要主管签字审批了才算是确认?”
  何欢一怔:“不全是。”
  “不全是??”
  “是这样的:采购合同原来一直是由物控经理签字审批,只是前段时间经理职位暂时空置才由主管代为审批。您接任之后我跟您提过这回事,当时您说您还不熟悉情况,还是由我把关,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我在审批。”
  陆子江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这样啊。我也没别的意思,就随便问问。你去忙你的事吧。
  何欢踌躇了一下,说是不是最近采购流程有什么问题?还是出了什么事?
  陆子江摆摆手,“你别多想,我就是随便问问,你知道我这个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没事的。”
  何欢满腹疑惑地出来做自己的事。
  忙了一阵子,看看时间快到午饭时间,倒了一大杯水准备喝完了就去吃饭,却接到门卫老王打来的电话:“有你的快件,过来签收。”
  何欢要到了门口见到了所谓的“快件”才明白老王刚才在电话里为何笑得神秘兮兮--那是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鲜艳的红色花瓣衬着星星点点的满天星,煞是好看。
  老王和另一名门卫在旁边凑热闹数数:“一,二,三……十一。十一朵是有什么含义的吧?”
  “一生一世还是一心一意?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何欢拿了支笔在花店的送货单上签字,签完了那位小弟一边把花递给何欢,一边又从包里拿了一只粉红色信封出来:“喏,送花的人给你的留言。”
  何欢接过花和信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旁的老王笑着搭讪:“这花真漂亮,也就何欢你这样的美女能衬得起这么漂亮的花了。”
  何欢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
  那只粉红色的信封里装了一张有着藕色花朵水印的卡片,白色卡片上寥寥两行黑字:
  欢:想你的时候低头微笑。
  落款是四四方方的一只小印。乍一看去像是放在别致小几上长了幼苗出来的一只花盆,细看了才发现那是“曾”字玩出来的花样。
  没想到曾明非会有花间留字的闲情,还用着这样有趣的一颗印章。何欢低着头往回走,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笑意隐约。
  回去被部门里的人看到这束花,一群人围上来叽叽叽喳喳地品评一番,有人要何欢坦白男友是何许人也,还有人起哄要她中午请大家去外面吃一顿。正热闹着,陆子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吵什么呢?”
  物控部的这些人原本都对他敬而远之,这时见他脸色不佳,全都一哄而散去了餐厅。只留下何欢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
  陆子江这时也看到何欢桌上的那一束花,“咦,这么一大把,谁送的?”
  何欢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到饭点了,我今天去二号餐厅,要帮你带吗?”
  陆子江说不用了,今天我自己过去吃,一块过去吧。
  何欢带了饭卡手机跟他一块出去,才一出门她的手机就响了,低头看了看,居然是曾明非。
  陆子江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接电话看着我干嘛?有事么?有事我帮你带一份回来好了。说着自顾自地走了。
  何欢这才按了接听键。
  曾明非在电话那端问她:“收到花了?”
  很寻常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却令得何欢满心欢喜。她轻声说:“很漂亮。”
  曾明非长吁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我看见你拿着花在办公楼前面停了一下,还以为你要把它丢垃圾箱里呢。”
  他语气里的忐忑让何欢心里软软地疼了疼,不由笑着同他开了个玩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难道以前你送出去的花都被当场丢垃圾箱了?”
  曾明非呵呵一笑:“你这是在委婉地调查我以前送了多少花给别人么?”
  何欢笑而不答。
  电话里静了片刻,曾明非忽然说:“想你了。”
  低低的男中音,略略带一点沙哑,自电话里传出来平添了几分磁性。又是说的这样三个字,听在何欢耳中,说不出的缠绵动听。她只觉得心头酸酸胀胀,怅怅地想:所谓的荡气回肠,就是这样子吧?
  曾明非自嘲地说:“都说老男人恋起爱来像老房子着了火,原来我只觉得这话夸张,现在我信了。——你呢,这两天有没有想过我?”
  虽然不是面对面地说话,何欢还是有点窘了,“咳,呃……哎呀,我们同事吃完饭回来了,我得挂电话了,改天再聊。”
  说着便挂了机。
  走过来的小李看到何欢握着只手机站在格子间旁边,煞是诧异:“刚吞了辣椒油吗?怎么连耳朵都烧成红的了?!”
  何欢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去。悄悄拿小镜子照了照面孔,可不是面红耳赤的嘛。她抛开小镜子,趴在桌子上把面孔埋在臂弯里发了一会儿呆。
  曾明非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边:“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当然有。
  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可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宽宽的肩膀,暖暖的怀抱,含笑的眼睛,还有笑起来嘴角那一抹孩子气。
  从来没有哪个人让她觉得是如此的可靠,可信与可爱。而这种感觉到来得又是如此的突然和没有来由,突然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就这样开始了?
  可是心头若隐若现的只有恋爱时才有的甜蜜与酸楚混合的滋味又不像是错觉。
  那么,是真的了?她死过一次的心又活了过来,有了生命有了感动有了牵挂?
  手机收到一条新的短消息,还是曾明非:“下班后我去你家接你吃晚饭?”
  何欢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51节
  陆子江原本没打算那么快便回来上班。
  那晚曾明非说让他休息三五天再回去上班,他自己也乐得躲几天清闲避避风头。没成想计划不如变化快,休息那天老同学苏茵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再也不能定定心心地在家休息。
  苏茵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问他:“跟我说说你们公司的采购流程。”
  陆子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人事部连这个也管?”
  苏茵没好气地说:“嫌我管得多?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告诉我,采购订单的审批是你在做吗?”
  陆子江说不是。
  苏茵诧异:“除了你还有谁够资格审批?”
  陆子江简单解释了一下:“部门主管何欢。我来之前由她代理经理,来了之后我觉得她做的挺好,有些事就放手交给她做了。——怎么了?听你这意思我们这边采购有问题?”
  苏茵说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有人发匿名邮件举报你们物控部,可能是采购环节出了什么漏子,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人家针对的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打电话给你就是给你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陆子江的心忽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采购这一块能出什么问题?要么以次充好,要么是采购价格有猫腻。如果是质量问题,那生产部和工艺部的人肯定一早察觉,不可能一直没有任何相关的投诉。那么,就是采购价格的问题了?
  苏茵又问:“何欢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陆子江想了一下,说:“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贪小便宜收受回扣的人。”
  “是个美女?”
  陆子江一怔,然后实话实说:“挺漂亮的。但是性格很好,不是那种有三分姿色就以为全天下男人都会飞扑上来追求她的所谓‘美女’。而且,工作非常认真负责。”
  “我说,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恋爱中的男人都是盲目的,看什么都容易走眼。”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她自己已经罗敷有夫,每每与曾经有过一星半点情愫的陆子江说起话来,总不免带着点真假莫辨的醋意。
  陆子江不以为然:“我一向对美女都是纯欣赏,没有什么想法。再说了——”话到一半,硬生生把后半句“曾明非在一边看着呢”给换成了“我现在也没这份心思。”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生了疑云,接下来的半天都心神不定。一会儿想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到底是谁,一会儿想自己调来K市是不是曾明非专门拿来替何欢背黑锅的,一会儿又想这次这个漏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什么定论,最后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公司查看一下采购历史记录再说。
  第二天他用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仔细查看了过去一年里的采购记录,看完之后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很是迷惑。
  下班前何欢到他办公室里取文件的时候,陆子江叫住了她。
  他尽可能漫不经心地问她:“你说,如果有人要拿这些采购合同做文章,会是从哪儿入手?”
  何欢瞠目以对。
  陆子江说我只假设一下,说完了自己也觉得可信度不高,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说:“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找你问问。”
  何欢沉默片刻,仍是摇头:“我想不出来哪儿会有问题。要说产品质量,供应商还是原来的那些,只有两个产品是根据工艺部的要求更换了供应商,更换之后根本没有出现过投诉。至于价格,这半年的采购合同都由我审批,基本上每一单我都会参考历史采购价格,或者参考其它供应商同类产品的价格,没理由会出什么问题呀。”
  何欢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子江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打转。可是再怎么看他都觉得她不像在说谎。
  也许,苏茵听来的那些全都是空穴来风?
  这样想着,陆子江的神色也松弛了下来。他甚至带着点笑意地说:“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也别想那么多。没事了,这些采购文件你还放回原处吧。”
  何欢把文件拿到外面整理好了重新收进文件柜里,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半个小时,想想晚上还跟曾明非有约,赶紧收拾了一下离开办公室。
  自从搬家之后何欢的自行车就闲置了,因为住处离公司太远,她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
  今天公司门口的公交车站似乎出了什么事故,围了许多人在那儿。何欢向来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这次也不例外。她顺着人行道一路往前走,准备往前面走两站等另一班车。
  快到第二个站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何欢!
  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何欢停下来扭头去看。那是个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有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额际略显油腻的黑发斜斜地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显得有些颓废。
  何欢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那个男人走近了一步,有点勉强地挤出个笑脸:“是我,你不认识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哪个牙膏广告里的男主角,满口白牙在夕阳的余光里熠熠生辉。何欢悚然一惊,她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徐剑!”
  那个男人的笑容仍挂在脸上:“是啊,你记性可真好,就见过我一次也能一下子认出来。”
  何欢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不无讽刺地说:“你也不错,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徐剑的神色转为无奈,“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一直不赞同何喜跟我在一块。可是现在我跟她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她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算怎么说呢?”
  何欢淡淡地说:“何喜早就过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她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徐剑一脸尴尬,陪着笑说:“姐姐你还记着我的仇啊,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说话不过心,你别往心里去。”当年何欢明确反对何喜跟他奉子成婚,他当着何喜的面讽刺何欢:“何喜早就过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别说是姐姐,当父母的还管不了呢。”
  何欢仍是一脸的淡然:“徐剑,我不是记仇,这事我真的帮不上你。何喜是我妹妹不假,不过这妹妹有跟没有一样,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跟她几年也不见一面,她又那么争强好胜,怎么可能跟你闹翻了跑来找我?”
  她的话说得心平气和,听在徐剑耳中却棱角分明,他原本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为了早点找到何喜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过来找何欢。见何欢始终不肯帮忙,不由恼羞成怒:“少拿这些话来应付我!你不愿意说她在哪儿就算了,我已经辞了上海的工作,别的我没有,时间和耐心多的是!我就不信她这一辈子都不跟你联系?就算不跟你联系,总会跟何忧联系吧?”
  何欢听了这话气得火冒三丈:“你这是在威胁我?”
  徐剑故做谦卑:“我哪儿敢啊,我只是把我的苦衷说给你知道。”
  何欢恼怒之至,转身就走,不想再理睬这人。
  不想徐剑居然上来拉她的左胳膊:“还没说完呢,你往哪儿走?!”
  何欢挣了一下没挣脱,挂在右肩上的挎包滑了下来,她趁势用右手拎着手袋便往徐剑的脸上抡了过去。
  徐剑被她一下打中面颊,只得放开了她的胳膊。这时徐海浪忽然出现,一把把徐剑推开了去。
  猝不及防的徐剑被推了个趔趄,踉跄了两三步才算站稳。
  徐海浪问何欢:“这人是谁?要不要打电话报警?”
  又惊又怒的何欢看了徐剑一眼,他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徐海浪。她想了一下,说算了,报了警也不能把他怎么着,我们走吧。
  徐海浪又看了徐剑一眼,嘲讽地说:“兄弟,这么大块头欺负一个女人不嫌丢人啊?”
  徐剑却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叫徐海浪?”

  第52节
  徐海浪一愣,扭头去看何欢:“这人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何欢只想早点脱身,说我们走吧,一会儿我再跟你说这回事。
  徐海浪也就不再多问,陪着何欢一起回到他停在路边的车上去。在驾驶座上坐定之后他看了一眼何欢,“我晚上有个饭局,先送你回家吧?”
  何欢有点不好意思,说那就麻烦你了,不耽误你事吧?
  徐海浪满不在乎地说,没事,这种饭局晚去一会儿至多被他们多罚两杯酒喝,再说我先送你回去也不见得就会晚到。说着瞟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徐剑,问何欢:“那个人看着怪怪的,他想干嘛?”
  何欢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徐海浪简单说了一下,“就是这样子,他不愿意放过她,追了过来,想通过我知道她在哪儿。”
  徐海浪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了却是有点小心翼翼的模样:“我说句话你可能不大爱听。”
  何欢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护短了?
  徐海浪摇摇头:“那倒不是。虽然你没说具体原因,可是我想何喜这么躲着他肯定有她的理由。这种事,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会告诉他何喜的下落,何况你是她姐姐?——我是觉得你活得太没自我了。”
  何欢笑得有点勉强:“我就是这么温吞,没什么大喜大悲,好也好坏也好,既然不能改变,只能默默接受。这叫秉性难移。”
  徐海浪说你别忘了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十年前你就是这样子吗?根本不是。
  何欢问他: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
  徐海浪默不作声。
  何欢将头仰靠在椅座上,轻轻叹了口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改变一个人了——你能说你自己这十年里一点变化都没吗?”
  徐海浪仍然沉默。早些时候如果她这么说,他肯定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变,我对你的心一点都没变。可是现在,他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了。
  何欢又问他:“你是不是也想劝我以后多花点时间心思在自己的事情上,少管何喜和何忧的事?”
  徐海浪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还有谁也这么说?”
  “许可。”
  “呵,她。”徐海浪笑了一下:“连她都这么劝你,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件事你自己怎么想呢?”
  何欢做了一个深呼吸:“能怎么想?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何喜已经自食其力,何忧也快要毕业。以后只怕我想管也管不了。——你终于想通了?”
  徐海浪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愕然:“想通什么?”
  何欢微笑:“想通我不是你的那杯茶啊。”她也不傻,最近一段时间徐海浪忽然冷了下来,又毫不避嫌地跟她谈起她的家事,不是有所决定又是什么?不然以他的性格,若还想着跟她修成正果,肯定怕她误会他不能善待她弟妹,不敢轻易谈及这个话题。
  徐海浪被她说中心事,微微有点慌乱,一时不知道该承认她说的对,还是该矢口否认这回事。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车已经开到了春华新村门口。
  曾明非老远就看到徐海浪那辆苹果绿的QQ,也看到坐在他身边的何欢。他坐在车里没有动,看着何欢推开车门下车站在那儿跟徐海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徐海浪离开,何欢走了过来。
  曾明非探过身子把右侧车门推开,何欢笑着问他:“等很久了吧?今天有点事耽误了一会儿。”
  曾明非说我也刚刚才来,车还没停稳。我在彼岸订了位子,现在过去吧。
  彼岸是临河的一家西餐馆,坐在三楼的窗口,可以看到张灯结彩的画舫自护城河里蜿蜒而过,与天上的点点星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他们两个边吃边聊,初时不过是说些菜式和其它的闲话,后来渐渐就说到了陆子江身上,曾明非听说他休了一天就上班,很是惊讶:“这家伙!我以为他至少要休个三五天的,这么快就上班了?真看不出来他这么敬业。”
  何欢笑笑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他今天一直在查最近一年的采购合同文件,还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曾明非一怔,“什么问题?”
  “他问我:‘如果有人要拿这些采购合同做文章,会是从哪儿入手?’”
  “他怎么会……”曾明非脱口而出说了这么半句话,接下来却问何欢:“你怎么回答他的?”
  何欢摇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采购这一块会有什么纰漏。”
  “照理说,这一块一般只会在两件事上出问题:一是产品质量,二是产品价格:产品质量能出什么问题?要么以次充好,要么规格不符合生产要求。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那就是产品价格有问题。这也分为两种情况,一是产品采购价格过高,让公司产生过多不必要的支出;二是产品采购价格正常,但是采购人员收了供应商的好处。”曾明非看着何欢的眼睛说:“你觉得你这几点都没问题吗?”
  何欢一时无语。前面三点她可以确保没问题,可是最后一点她却不能确定,毕竟直接负责采购的是采购员而不是她,个中细节,她也无从知晓。况且她近期审核采购成本大多时候是参考之前的采购价格,而前任采购员刘燕华的前任——是张子佳。
  她仅仅只能确保她自己主观上没有错。
  但是这是远远不够的。做为他们这样的企业里的基层管理人员,是要为一切主观客观的事情负责任,为所有自己管理范围内的人的行为负责任。
  曾明非见她沉默,笑着替她开解:“你也别想那么多。陆子江的消息不灵通,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你还把审批权交还给他就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没理由你一直替他担着。”
  何欢犹疑着问:“真的过去了?是怎么回事啊?”
  曾明非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说着握住何欢放在桌角的左手,“在公司不方便说工作以外的事是对的,怎么到了外面还老是谈工作?”
  何欢略带嗔怪地看他一眼:“咦,不是你开的头吗?”
  曾明非用另一只手举在额际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笑着说:“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认罚还不成吗?”
  “罚你什么呢?”何欢笑着把左手自他手中抽出来,拿一根水果叉在他手心上轻轻地划。
  竹制果叉划过皮肤有着莫名的酥痒,这让曾明非的内心变得柔软而安宁。他微笑地着看何欢在他手心划来划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罚我娶你回家好不好?”
  何欢停下手上的动作,勉强笑了笑:“这算是求婚?”
  曾明非重新握住她的手:“是的。”
  何欢别转面孔看着窗外:“你老是这么说,不怕我认了真非要嫁给你?”
  曾明非笑着说:我巴不得呢!不怕。
  何欢说:可是我怕。声音很轻,却是字字清晰。
  曾明非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没关系,我会耐心等到你不怕的那一天。”

  第53节
  徐海浪其实一早就看到曾明非的车停在路旁。
  车子一驶入这条春华路何欢就不时地往车窗外面张望,他本来还不明白她到底在看什么,可是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车牌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徐海浪在观后镜里看到何欢定定心心地低头理起了衣角和手袋,嘴角还浮上了一个微笑。
  徐海浪只得若无其事地和何欢道别,然后自己匀速前行。
  他在观后镜里看到何欢没有进小区大门,而是朝着曾明非的车子那边走过去。
  虽然早几天已经决定退出这场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可是亲眼看着何欢走向另一个人,徐海浪的心里还是有着难言的惆怅。他眼睁睁看着观后镜里她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晚的饭局是为调到广州公司的小杨饯行。小杨端起酒杯挨个跟同事喝酒,两三圈下来别人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先倒了。喝醉的小杨不吵不闹,只是怔怔坐着低头不语。有人叫他,他会如梦初醒地抬头微笑:“叫我?我在想小薇呢。”
  小杨是福州人,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广州公司工作。实习期满却被外派到K市来,一呆就是一年多。结果他在广州的女朋友小薇因为受不了长期分居两地的生活,又架不住身边其它男生的追求,移情别恋。这是小杨的伤心事,几个月来每醉必提。
  徐海浪看看小杨,有点感慨地说:“你们说小杨是醒时开心呢,还是醉了开心?我看他这样子,倒是醉了更开心点。”
  于是一帮人说起小杨的情事,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说都怪公司的安排太不人性化;有人说是这女的意志力太不坚定,又耐不住寂寞,几句甜言蜜语就把谈了四年的男朋友给飞了,这种女人不要也罢;还有人说肯定小杨也有别的不对的地方,几罪归一,就被女朋友判了死刑。
  徐海浪也心情不佳。他半开玩笑地问上司阿陈:“最近有什么外放的差使没?有的话给我好了。”
  阿陈一本正经地说:“你别说,还真有个差使,要去杭州呆个一年半载的,你成吗?”
  徐海浪说没问题,你尽管给我好了。
  阿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哎,不对啊,早半年我求你外派你都不干,现在怎么这么痛快了?你不会也受什么刺激了吧?——跟小杨一样被女朋友踹了?”
  徐海浪嘿嘿一笑:“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旁边一个女同事插嘴说:“徐海浪你装什么啊,就你还会被女朋友踹?我看只有你踹人的份。”又转头对旁边的人说:“喏,就他这样的面相,典型的薄情负心男啊。”
  徐海浪一脸委曲地对着阿陈说:“老大,现在我算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找不着女朋友了!都是她们这些人给造的谣啊!”边说边冲那个女同事指了指。
  别的同事也开始起哄,“哎,你凭什么说人家徐海浪负心呢,难道他负过你?快老实交待!”
  一起胡闹了一通,阿陈小声跟徐海浪说:“你别以为我说着玩的。最近江浙大区的总经理在跟我要一个区域客服经理,这个差使需要经常出差。你要是愿意去就去,你不愿意去我让他从别处调。”
  徐海浪听了不假思索地说:我去。
  阿陈立刻站起来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徐海浪马上升任江浙大区的客服经理了!”
  徐海浪一愣:“这么快啊?”
  阿陈呵呵一笑:“今天下午我已经收到邮件通知,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啦。”
  徐海浪猜想这事根本就是公司人事上根据工作考核做出的升调决定,阿陈既没有建议权,也没有决策权,他说的话不过是给他自己脸上贴两片金罢了。可是他既然这么说,徐海浪也没必要跟他辩证个一二三出来,便笑着说:“还得多谢老大你啊,要没了你,我也不能升这么快。”
  有了升职这个借口,少不得又是一阵子觥酬交错嘻哈喧哗。徐海浪被他们抓住喝了一杯又一杯。本来他酒量不错,可是那只是喝白酒。这次被他们黄酒红酒啤酒地一通乱灌,很快就晕乎乎了。
  最后吃完散场的时候,徐海浪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只得由另一个开车的同事送他回家。
  时间并不太晚,九点多点。给他们开门的是谢双青,那个同事把他扶进去便告辞走了。谢双青倒了杯浓茶过来给徐海浪,“海子,喝点茶吧。”
  徐海浪一把把她的手推开:“我不喝,不想喝。——哎,你不是大姨。”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我家啊,你是谁?”
  谢双青默默把茶杯放回到茶几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徐海浪醉眼朦胧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真奇怪,你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我认识你吗?你怎么认识我呢?还跑到我家里来?”
  谢双青说:我是你妈。
  徐海浪嘿嘿一笑:“你骗我,你肯定是骗我的!”说着探起半边身子像是要凑近点谢双青一样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个秘密:我没妈。真的,我没妈。别人都说我妈扔下我不要了,大姨说我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猜我妈是死了。嗯,肯定是死了。要是没死,她肯定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你说呢?”
  他的面孔距离谢双青很近,近得她可以闻得到他口中鼻中呼出的满含酒味的气息。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忽然以手掩面,靠在沙发背上哭了起来。
  徐海浪很是诧异:“咦,你哭什么?我妈死了你哭什么?死的又不是你妈。”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什么头在在喉头翻涌着想要泛上来,赶紧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去,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这时谢又青两口子打外面回来,看到谢双青坐在沙发上痛哭,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再看到徐海浪在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赶紧过去照看,看他吐完了就帮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把他推到浴缸里拿水龙头冲洗了一遍。
  这边把徐海浪收拾干净弄到他房间里去,那边谢双青也自客厅回了房间。谢又青看看老伴,叹了口气:“唉。一个诚心想悔改,一个就是不肯认娘。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第54节
  何欢和曾明非并没有在结婚这个问题上停留。她不愿多提,他也不敢多提,只得避过了说话。
  后来何欢说到了妹妹何喜的事,她说:“从前对她是怒其不争,现在怒不起来了,就觉得难过,觉得她可怜。可是我也帮不上她什么,急也是白急,担心也是白担心。”
  曾明非但笑不语。对于何喜的事,他无话可说。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只不过有的人付出的代价不大,有的人付出的代价大;有的人付了一次永不再付,有的人付出的代价则的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痛。像何喜这样年纪的女子,又不是柔善之辈,总归会在吃亏之后变乖变精变凌厉。何欢不过是姐妹情深看不通透罢了。
  他不说话,何欢再看他时脸上便有了一丝嗔怪的意思,话却说得极之温婉:“我够絮叨吧?什么事都倒给你听。”
  曾明非微微一笑,“我喜欢听。”
  何欢又问他:“你不发表点意见?”
  曾明非笑吟吟给她倒了杯茶:“你见过哪只树洞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何欢抿嘴一笑,拿起茶杯。之前她还不明白自己对这个男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有了感觉,到这会儿才算明白他最吸引她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仿佛可以洞悉一切包蕴一切的微笑——他总是知道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并且无条件地认同她支持她。
  这时有一对男女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了上来,何欢原来没太注意他们,不想那个女人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嗨,何欢。你也在这儿?”
  何欢抬头看时却是姚美丽,不由下意识地看向她身边的男人——呵,是个陌生人。心里顿时松畅了一点,简单地回应了她一句:“呵,你好。”身子却动也没动,并没有起身寒喧或是请她坐下交谈的意思。
  姚美丽却对身边的男人说:“你先去点菜吧,我跟朋友说几句话。”说着一侧身在何欢身边坐了下来。
  何欢只得侧身让了一让,似笑非笑地说:“有什么悄悄话要跟我说?”
  姚美丽笑眯眯地拿眼睛把对面的曾明非看了又看,只是不说话。
  曾明非好脾气地笑笑,“我去下洗手间。”
  姚美丽眼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过头跟何欢说:“杜遇结婚了,跟他们公司一个女同事。他爸妈出钱在K市给他们买了房子,现在他老婆已经怀孕了。”
  何欢淡淡地说:“你可真是有情有意,都跟他分了手还这么关心他的近况。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美丽被她噎了这么一下,要过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你这人心肠可真硬!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在这方面你跟他真是绝配。你对他一丝余地都不留,他对我也是不留一丝余地——也难怪他一直都说他真正爱的只有你。”
  何欢十分讶异:“我知道你比我小几岁,可是怎么着也有二十二三了吧,就天真成这样子?你既然叫过他老公都被他抛弃,他既然说过爱你娶你都会抛弃你,说起其它不相干的人的话又有什么可信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你居然还煞有介事地非要当面告诉我!”
  姚美丽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默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来走了。
  没一会儿曾明非回来,“咦,你那个朋友呢?”
  何欢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怎么就那么知情识趣呢?谁也没说你该离开一会儿,你就这么自觉自动地去洗手间了!”
  曾明非看看她,“看来这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你又不屑跟她发脾气,这口气就冲我来了。——没关系,我皮粗肉厚,任你打骂,你继续。”
  何欢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曾明非在桌上握住她的一只手,笑着说:“其实看到你这么对我发脾气我真的很高兴,这说明你把我当自己人了,我离你又近了一点。”说话间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可是离的再近又怎么样呢?想到她和他之前不可预知的将来,何欢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莫可名状的伤感。
  这天晚上回去之后何欢给何喜打了个电话。
  何喜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才睡醒,又像是想睡还没睡着,就那么含糊地应了一声:“哦,是你啊,姐。”
  何欢看看时间不过九点多点,说你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何喜含混地“嗯”了一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大头要回学校了?
  何欢说他下周四就回,这几天你抽空回来聚一下。还有,徐剑找到K市了,今天在公司门口堵着我问你的下落。
  “啊?!你跟他说了我在哪儿吗?”何喜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不少,音量也提高了一些,可以想见她此时的紧张心情。
  何欢没有吭声,心里有点别扭,何喜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徐剑有没有伤害到姐姐,她最关心的,还是她自己。
  何喜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嘿嘿一笑:“我问得真傻,你肯定不会告诉他我在哪儿。”
  何欢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这事怎么解决了,老拖着也不是回事。我看他今天有点威胁我的意思,我倒不怕他找麻烦,只怕他以后跑到学校找何忧闹。”
  何喜嗯了一声,忽然又“啊”地叫了一声,接着语气有点急促地问何欢:“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说?”
  何欢原本还有一件事要跟她说,听她这么一说,猜想她急着挂机,说没事了。何喜说没事就这样吧,然后电话那端传来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手机或是别的什么物件掉到地上的声音。
  何欢听得一愣。
  接下来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更加匪夷所思:先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边喘边说“你可真行,这种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你姐姐说闲话”;然后是何喜上气不接下气的娇笑声,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讨厌,我电话还没挂好呢……好人,好哥哥,下次我不这样了还不行吗?……啊,啊,你饶了我吧……”
  何欢要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电话那边那些声响意味着什么,赶紧按键结束了这个电话。耳朵和面颊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也还是觉得其窘无比。

  第55节
  何喜在电脑前面专心地做一份竞品分析报告,吴剑锋在她办公室门口看了两次。他第三次过来的时候,何喜头也不回地说:“你有事啊?有事你先走好了,我得把这个报告赶出来。”
  吴剑锋说我没事。
  何喜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真没事?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跟你说。”说着又噼哩啪啦地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起来。
  吴剑锋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反着坐了下来,趴在椅背上玩手机上的游戏。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何喜完成了那份报告。她检查了一遍,打印出来订好,这才关了电脑。看看吴剑锋仍在玩游戏,她像他一样也反身坐着,双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支着下巴盯着窗子上映出来的她和他的影子发呆。
  吴剑锋抬头看到何喜一脸于思的迷惘模样,不由戏谑地拿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想谁呢?”
  何喜回过神来看看他,闷闷地说:“没谁。——我姐说徐剑找到她打听我的下落。”
  “那你现在怎么想?”
  何喜扯了自己的一绺头发到面前,拿食指一圈圈地绕,绕得没法绕了再一点点散开它,然后再绕,再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离婚。可是这个婚不是那么好离的,在我觉得有把握离之前我还是不想见他。但是我又不能让他一直这么找我姐姐闹——她已经够苦了,我帮不了她,也不能一直给她添麻烦——你上次说你有个朋友是专门处理别人的离婚纠纷的?”
  吴剑锋说是的,“你准备找他帮你办离婚?”
  何喜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吧。你帮我问一下他都需我要提供些什么信息。哦,还有他的收费标准。”
  吴剑锋看看墙上的时钟,“八点,这会儿吃饭是晚了,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再约了他一块出来喝茶?”
  何喜想了一下,“算了。反正我的事你都知道,你跟他说也一样。除了我姐跟你,我不想再跟任何人复述那些事。”
  吴剑锋也不勉强她,“也好。那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去再约他喝茶。”
  于是他们两个一起去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吴剑锋送她回住处。原本送到楼下就行的,他却非要坚持送她进家门:“也不差这么三五分钟的,看着你进门我才放心。”
  在门口,他给了何喜一个拥抱:“乖,别担心。”
  何喜习惯性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仰起面孔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吴剑锋一怔,他对她好吗?也许吧,他向来是个负责的情人,而她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好男人。
  何喜却忽然又问他:“你认不认识在社会上混的人?”
  吴剑锋吓了一跳:“你要干嘛?打徐剑?”
  何喜说不是,“打人又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才没那么笨。我有别的用场。”
  吴剑锋说人我倒是认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不说清楚我不会帮你这个忙,我也不想惹麻烦。
  何喜说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以前惹了太多麻烦,所以以后再不会惹任何麻烦。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朋友做私家侦探的?”
  “小姑奶奶,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何喜轻轻推开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啊。你三十五,我二十六,怎么都不能你叫我姑奶奶啊?这都乱了辈了。”
  吴剑锋哭笑不得:“是是是,不能这么叫。那我叫你什么呢?小喜?喜儿?还是喜妹?——喜妹好像是上古时候的妖精呢,不如我叫你小妖精?”
  何喜瞪他一眼:“你少岔开话题。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吴剑锋说是,我是有朋友做私家侦探,可是我还是那句话,你得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喜却不肯再说了:“好了,你约了人喝茶,快走吧。这事我也不急,改天有时间再慢慢跟你说。”说着就把吴剑锋往门外推。
  吴剑锋只得离开,临走还回头小声问她:“晚上你等我回来?”
  何喜不予理睬,回身把门关上,然后缓缓地在门口蹲下来,哭了。
  何忧的电话却在这时候打了进来,他跟何喜说他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了,问她哪天有时间回家吃顿饭。
  何喜原本就在哭,听他说的“回家”,触动心事,更加难过。可是又不想让弟弟知道自己在哭,只得止住眼泪深深吸了几大口气,瓮声瓮气地说:“星期二吧。星期二我回去。”
  何忧却一下听出她声音里的异常:“二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哭?”
  何喜没好气地说:“我好得很,你瞎想些什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掩饰一下,又说:“就是有点感冒,鼻子不大舒服。”
  何忧也就不再追问,却仍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问了些闲话,心情好不好啊,工作忙不忙累不累什么的,听得何喜絮烦,就骂他:“大头你怎么这么婆妈啊?妈也没你这么罗嗦……”话说了一半,想起来自己前一晚做梦梦到父母死时的惨状,不由又哽在了那儿,再说不下去。
  何忧吭吭哧哧地说:“其实,我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何喜说你想问什么就问。
  何忧却又绕起了圈子:“二姐,你是什么血型的?”
  何喜刚想说我是A型,话到嘴边却起了疑心,改口说:“我是O型的,怎么了?”
  何忧一愣,说没什么,这几天看了一些通过星座跟血型来分析人性格的书,看得多了就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
  何喜说大头你可真与众不同,我还没见过男生喜欢看这种书的呢,你是头一个。
  何忧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二姐我也没别的事了,你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别忘了星期二回来吃饭。
  何喜说声知道了就想挂机,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便又问了一句:“何欢呢,不在家?”
  何忧说她今天有事在外面吃饭,还没回来。
  “她最近是不是在恋爱了啊?跟谁在一块你知道吗?是不是给你输血的那个帅哥?”
  何忧有点怅然地说:“你是说徐海浪吧?不是他。一直听你们说到他,我还没见过他呢。这一个是个四十多点的中年男人,个子不太高,不过大姐跟他在一块好象很开心,笑脸也多了。”
  何喜“哦”了一声,说那就这样吧,我要洗澡去了。

  第56节
  徐剑晚上十一点回到家里的时候,小小的客厅里烟雾缭绕,原本用来当餐桌的一只折叠方桌摆在正中,他爸爸徐长平和几个老乡正在打麻将。徐剑也没打招呼,自己闷声不响地回了房间。
  没多大一会儿外面散了场,徐长平在门口探头问他:“吃了吗?我给你下碗面吧?”
  徐剑说我吃过了,不饿。说着走了出去,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坐下,说爸我跟你商量个事。
  徐长平有点不自在地说今天这么晚了,你又跑了这么一整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着有些瑟缩地想进到房间里去。
  徐剑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说:“爸要不你还是回家吧?你来这几个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老这么闲着也不是回事,我妈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也辛苦,你回家还可以帮她一点。”
  徐长平站在那儿动了一下,像是想回房间,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走到儿子这边坐下来。眼睛飞快地看了儿子两眼,嘴唇动了又动,却什么也没说。再看向徐剑的时候,眼神里便有了一种怯怯的惶然。
  徐剑看得心头不忍,解释道:“我不是嫌你。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每个月就那么一千多块钱工资,虽说这房子是单位的不用付房租,可是一个月这点钱除了咱俩的开销也不剩什么了。上海的消费高,你要是回家了我还能多少积攒点钱给你们寄回去,你跟妈也能相互有个照应,总比你在这儿陪我一块受罪好。”
  徐长平在门口蹲了下来,点起一枝烟狠狠吸了一口:“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小何的意思?”
  徐剑听他提到何喜,心里像针扎了一样难受,脸色也阴沉了几分:“这跟她没关系。”
  徐长平根本不信他这句话。他问徐剑:“跟她没关系?那怎么这几个星期一到休息日你就一天不在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去K市找她了,对吧?”
  徐剑低下头来,“是,我是去找她了,她是我媳妇,我找她有什么不对?——可是我找不到她。她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根本不见我。”
  徐长平仍然不信他的话:“找不到?是找到了她不回来吧?她跟你提条件,非要你赶我回家她才肯回来,是不是?!这女娃怎么心思这么歹毒呢?她巴不得你不要爹娘只跟她过小日子吧?不是我说你,一开始你说谈了个读过大学的女朋友我就不高兴,大学毕业得读多少年书?读书多的人都是没良心的!你看你这媳妇可不是就是这样?在家里的时候我跟你妈处处小心围着她转,她走了把闹闹丢给你妈就什么也不管了。她什么时候念过我跟你妈的好?你看看前些时候她在家的时候天天对我是什么态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下好,一不高兴还离家出走拿起了架子!——你要赶我走也行,不过你可想清楚了,我这一走你以后可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了,什么事都听媳妇的,你还有什么男子气概?还算什么男人?”
  徐剑听得烦恼,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长平被他吓了一跳,手里哆嗦了一下,指间的香烟头上坠下一大截烟灰。
  徐剑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说:“我准备辞了职去K市再找工作。我今天过去找到她姐姐,我猜她一定知道何喜在哪儿。就算她不说,我天天盯着她,总有一天盯到她们姐妹见面。我辞职了,这边的房子肯定不能再住,所以你只能回家了,省得我两头操心。”
  徐长平听了半晌没说话,然后说:“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死心塌地?依我看,你跟她根本不是同一路人,她走了就走了算了。以你这条件,回家再找个好媳妇也不算难事,干嘛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徐剑只得苦笑。要怎么跟自己的爹解释爱情这回事?他爱何喜,从情窦初开的初中时代就开始了。他最美好的理想就是跟她结婚生孩子共同拥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小家庭,现在,在这理想基本上实现了的时候,忽然再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接受不了。
  奇怪的是,徐长平居然没有再絮烦,他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烟灰,跟徐剑说:“好吧,回去就回去。等你定下日子了我就买票走。”说着就进了房间。
  徐剑走过去在门口说:“爸,我那张卡还在你手里吧?明天你给我吧,我得取点钱用。”
  房间里的徐长平沉默了一阵,说你要用多少钱我明天取了给你。
  徐剑说你把卡给我就行,我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可能还多着呢。
  徐长平却忽然从没开灯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哎呀,我的烟没了。我出去买盒烟,——你用多少钱?我买烟的时候顺带给你取了回来。”
  这会儿哪儿有什么地方卖烟?他分明是不愿意把卡还给徐剑。深知自己父亲吝啬性格的徐剑无奈,只好说你先给我取五百吧。
  “五百?!”
  徐剑叹口气:“取三百吧。”
  徐长平嘀咕了一句“光是去K市来回车费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匆匆走了。
  徐长平在街角站着抽了几支烟才走进旁边的银行里取了五百块钱出来。取完钱他查了一下余额:四百三十八。
  三个月前徐剑给他这张卡的时候还有一万七千多的余额。徐长平站在街角又抽了几支烟,一筹莫展。
  一开始他没想到平日里跟老乡们打打牌玩玩麻将会输多少,后来发现卡上少了三四千的时候便去买彩票,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中点奖把那点窟窿给填上。可是中奖哪儿是这么容易的事?这么循环了一次又一次,卡上那点钱就飞快地少了又少,直到现在只剩这么点儿。
  现在儿子要这张卡了,他该怎么跟儿子交待呢?说自己完全不知情?那儿子肯定会报警的,这样一来不是闹得不可收拾了?跟儿子说实话?这个儿子不是自己养大的,虽然还算孝顺,可是因为何喜的事现在他好象也有些生自己的气,这时候再跟他说自己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那不等于把脚才迈进老徐家门的儿子往外赶吗?
  初秋清冷的夜晚,徐长平就这么站在街角抽完了半包烟。
  眼看着远处走来徐剑的身影,徐长平长长叹了口气,扔掉了最后一下烟头,迎着儿子走了过去。他心想:明天还是看看那几个老乡有没有什么法子,先从各处挪借点来填了这个空也行,总之绝对不能跟徐剑说实话。

  第57节
  那封邮件的题目是这样写的:“此事扰攘已久,想来并非空穴来风。请详细了解情况并尽早解决。”
  发件人是于明堂,曾明非的上司,迅威的大老板。
  邮件正文是转发的一封邮件,内容与前些日子其它人转发过来的邮件内容一样,仍是投诉陆子江与何欢收受回扣中饱私囊。只是内容相比前两封邮件更为详实,写出了具体的采购项目和相关的供应商。
  曾明非沉吟半晌,拿起电话拨给外间的张浩:“你知道华思是做什么产品的吗?”
  张浩说知道,我们公司用的网络设备都是他们的产品。
  曾明非“哦”了一声,顿了顿,说:“你让网络中心的孙吉洋过来一趟。嗯,让物控部的陆子江半小时之后过来。”
  孙吉洋是网络中心的主任,大约三十五六岁,戴一只大大的黑框眼镜。面白无须,微微有点谢顶。
  曾明非指指对面的位子,示意他坐下。然后问他:“你做网络中心的主任有多久了?”
  孙吉洋笑起来很有点憨态可掬的模样:“我是去年九月份升上来的,到现在一年多一点。”
  曾明非笑笑:“做着感觉怎么样?我记得从前那个郑主任郑自聪,天天缠着我哼唧,说厂里的网络设备怎么怎么落后了,非要我给他拨钱更新设备。——那可是个牛皮糖啊,一味胡赖。——我记得前两个月你们采购了一批设备,是吧?”
  孙吉洋嘿嘿一笑:“是啊,那时候2号办公楼才建好,采购了一些设备;因为从前的设备有的老化了,有的功能不够用,就一起更新了一部分设备。——都是必须要换的,不换就不能正常运行。”
  “呵呵,我看过你的采购申请报告,图文并茂啊。”曾明非边说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两口茶,看到孙吉洋说话间神情很是忐忑的样子,不由笑了:“你别紧张,我叫你过来就是随便聊聊,没别的事。——说没事也不是完全没事,有点事要你帮我办一下。”
  孙吉洋恭敬地说:“曾总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请吩咐。”
  曾明非视线停在电脑屏幕上,用左手五指在桌沿上此起彼伏地轻叩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到孙吉洋脸上:“P市分厂的姚总最近想更新网络设备,从前他们用的是别的牌子,觉得不好,所以这次想换个品牌。听说我们用的是华思,想要我提供一点相关的资料给他。你把你当时的采购申请报告再给我一份。哦,我们一直都是用的华思的产品吧?你再跟供应商要一份从开始到现在我们采购他们所有产品的清单——最好是他们的原始文件的电子文档——给我。”
  孙吉洋连声答应:“是,是。”又问曾明非:“需要提供产品说明资料吗?”
  曾明非摆了摆手,“不用了,产品资料自然有供应商提供给他们。我们也就是给他们提供一点技术规划和采购价格方面的参考。”
  孙吉洋点点头:“好的。采购申请报告我很快就能好,不过供应商那边的电子文档可能要略迟一些,大概得明后天才能出来。”
  曾明非点点头,说别的也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没一会儿陆子江来了。初秋的艳阳天很有点秋老虎的味道,他却仍然戴着一顶棒球帽。
  曾明非抬头看看他,“还戴着帽子?头上的伤不是已经拆线了吗?”
  陆子江故作委屈地说:“线是拆了,可是我剃了的头发还没长回来啊。我这么把帽子一揪,且不说人家看到我这脑袋得乐成什么样儿,单是这一半长一半短的阴阳头,再穿上我们迅威公司的厂服,多影响公司形象啊。您说是不是?”说着取下帽子凑近了点让曾明非看他剃了的那片头发。
  曾明非瞪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你给我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我有事要跟你说。”
  陆子江嘻皮笑脸地坐了过去,“跟我说什么事呢,说媒吗?哪家的姑娘,漂亮不?”
  曾明非不作声,就那么盯着他看。
  陆子江被他盯得无趣,只得收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话:“曾总请讲。”
  曾明非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发匿名邮件投诉你跟何欢在采购时收了回扣,这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陆子江犹豫了一下,没吱声。
  曾明非说你也别装了,我知道你知道这回事。我不管你从哪儿知道的这回事,也不管你为什么知道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事是有还是没有?
  陆子江回答得又快又坚决:“没有。”
  曾明非很快接了下去:“好。那我再问你:你准备怎么办?”
  陆子江翻了翻眼睛:“曾总您这句话问得奇怪,我准备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语气很是忿然,曾明非也不动气,就那么默然而坐。
  办公室里有几秒的沉寂。
  陆子江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缓和了许多:“曾总,这得看您准备怎么办。您也知道,这事原本就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连带着带累了何欢。如果您要因为这事开除我,我也没什么怨言,毕竟这事追根究底是从我这儿引起的。”
  “那如果我不开除你呢?”
  “您不开除我,我也不会特别感激您,您只是分清是非了,也不算对我有什么恩德。我该怎么上班还怎么上班,该怎么做事还怎么做事,哪天做腻了就卷铺盖走人,就这么简单。”
  曾明非不觉莞尔。怪不得旁人说陆子江是“一条毒舌一根硬颈”,单听听他说这些话就知道此言不虚,可见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陆子江见他但笑不语,不由问他:“您笑什么?”
  曾明非说你这说话这副德性,跟我外甥女一个腔调。不知道哪天你跟她遇到一块是相互欣赏还是跟刺猥一样互相扎。
  陆子江呵呵干笑:“您不是想让介绍您外甥女给我吧?”
  曾明非说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我还是不给你介绍的好。心里却忍不住偷笑,他前几天听何欢说许珂跟陆子江可能在恋爱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会不知怎的又觉得这么相似的两个人也许还真能凑成一对。
  陆子江并不知道自己天天煲电话粥的神秘美女就是曾明非的外甥女,以为他就是开玩笑,也就笑笑作罢。
  说笑了一会儿,曾明非又说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投诉的事你别跟别人说,连何欢也不许说。一会儿回去你把所有能查得到的网络中心的采购合同都复印一份过来给我。我现在还真对这事感兴趣了,就想查个清楚。”
  陆子江说别的都好说,可是我要找合同必须得通过何欢找,我怎么跟她说?我这人不会撒谎的。
  曾明非微微惊诧:“谁要你撒谎了?你就跟她说这是P市的姚总要来当参考资料的,不行吗?”
  陆子江耸耸肩:“行。”

  第58节
  这天何欢接了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她的一个远房表舅,他是外婆那个村子的村长,何欢一直叫他三舅。自从外婆三年前去世之后,何家姐弟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何欢的户口落在外婆家里,这几年家里的那些租地交粮还有照看房子家具的事都是这位三舅在代为处理。
  三舅在电话里说有人想买下子村里的一块地要建什么冷冻食品基地,何欢外婆家的房子正好在人家选中的那块地上。对方托三舅跟何欢商量一下,看何欢能不能接受拆迁补偿。
  三舅说:“我也没答应他们,只说房子是你的,得你说了算。”
  何欢很不舍得。外婆的老房子旧归旧,可是到底是个家。虽然这几年里一两年才可能回去一次,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在那遥远的乡村里还有这么一片屋檐是属于自己的,心里总归会有种安宁踏实的感觉。现在突然说这个地方也要被拆掉了,她心里真不好受。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三舅:“不能绕过我们的房子吗?”
  三舅很为难:“不能。”
  何欢默然。
  三舅说:“那位老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说了,如果你愿意接受补偿,他肯定会尽可能多地补偿你;如果你不愿意这样,他也不勉强,可以去别的村子办这个厂。——小欢,你们姐弟三个一年难得回来一趟,那房子年代又久了,这两年已经破得没法住人。我看你不如就把房子卖给他们算了。”
  何欢沉吟了一下,“就我们一家需要拆迁?”
  三舅说别的还有两三家,因为他给的拆迁补偿比国家规定的要高的多,所以那几家都已经同意拆迁了。
  何欢又问:“按什么标准来补偿的呢?”
  三舅说:“政府规定一个平方的住房面积补偿1200块钱,他是一个平方补偿2000。你那个房子算下来有一百多个平方,怎么着也要补给你二十万吧?”
  何欢吓了一跳:“建什么冷冻基地这么舍得下本钱?这人是钱多没处花了吧?”
  三舅笑呵呵地说:“人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点小钱。——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想?”
  何欢说我跟何喜何忧打个招呼再说。
  三舅说小欢你真是仁义,这房子的户主是你,他俩户口早迁走了,这些年又都是靠你给他们挣学费生活费,你还跟他们商量什么?
  何欢笑了笑,说三舅我明天回你电话好不好?
  三舅也就不再多说。
  挂了这个电话何欢继续忙工作,一直到下班时分才想起来这回事,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何喜,何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晚上出来吃饭吧?我才拿了个单子,请你。”
  何欢的第一反应是迟疑:“我这时候见你不好吧?万一徐剑在暗处盯着我就糟了。”
  何喜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吧,我有确切的消息说他这会儿在上海。
  何欢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何喜说你出来跟我吃饭我再告诉你。
  何欢说好吧,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回家带了何忧一块过去。
  何喜却阻止了她:“别!你就说你跟别人约会的好了,千万别带他过来啊!——别问我为什么,你来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说着报了个地方便挂了机。
  何欢只得另拨个电话回家说自己晚上有事在外面吃饭,让何忧自己吃晚饭。
  见了面何欢就跟何喜说了房子拆迁的事,何喜听了反应平淡:“呵,这样啊,你做主好了,反正那现在是你的房子。”
  何欢愣愣地看着她:“这可不是你的风格。要是从前,你大概已经掏出计算器啪啦啪啦地算了半天帐了。”
  何喜笑得有点辛酸:“你还记我的仇呢?想想我从前真是蠢,对外人言听计从,自己真正的亲人却从来不放心上。”
  何欢不愿意再深谈这个话题,便问她:“这顿饭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就不让何忧过来?”
  何喜轻轻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邻居们背地里怎么说大头的?”
  何欢看着妹妹,语气淡定:“不记得。他们有说过他吗?”
  何喜说你就别瞒我了,小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大了想想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头不是我们的亲弟弟,是吧?
  何欢将视线从妹妹脸上移开,看向旁边墙上的装饰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现在想起来说这些。”
  何喜知道她这是承认了那件事,苦笑着说:“本来我也想不起来这回事,是他提醒了我。从他住院那时候开始,有好几次他都象是要跟我问什么事似的,开了头又老是岔到别处去。前天又装模作样地打听我的血型,被我敷衍过去了。后来我上网查了一下资料,我记得爸妈都是AB血型,生的小孩怎么都不可能是大头的O型。——你说他是不是自己也知道这回事了?”
  何欢低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一直没跟他说是怕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要不还是等他毕业了再跟他说实话吧?”
  何喜说你是怕他去找他自己的亲生父母?
  何欢摇摇头,“不是。我是怕他找了又找不到,或者找到了自己失望。”
  何喜看着姐姐:“你见过他亲生父母吗?”
  何欢仍是摇头:“没有。”
  那年她八岁,早晨起来发现妈妈怀里多了个脏兮兮的小家伙,一头的脓包,手脚上生满了紫红的冻疮,颈间有着黑乎乎的灰痂。大头,小眼,瘦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看到何欢,那个脏兮兮的小人儿居然挤了个笑容出来,嘴里咿呀有声,小手勉强伸了伸,五指略略蜷了一下,象是在打招呼。
  “何欢,以后你有弟弟了。”那天妈妈这么跟何欢说。
  忽喇喇一下,二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想到那年那天妈妈温柔的笑脸,何欢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她仰脸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浮雕图案,喃喃地说:“好歹过了这大半年他毕业了再说吧。——爸妈要是活着,肯定也这么想。”

  第59节
  这个周末徐海浪没有跟往常一样出门。
  他把家里各处都看了一遍,一会儿爬上人字梯上看灯管,一会儿又钻到厨房水龙头下面的柜子里去,边看边在纸上记着些什么。
  谢又青看得纳闷,说海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徐海浪嘿嘿一笑:“没干什么,我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修需要换,呆会儿买了回来更换。”
  谢又青说哪儿有什么要换的,你难得在家休息一天,就好好歇着吧。该换什么到时候我会跟你说的。
  徐海浪略带嗔怪地说:“得了,就您那眼神,坏什么你也看不出来。你看,门口的楼道灯接触不良,书房的灯管只有一半是亮的,你房间里的灯管只有一只是好的,厨房的水龙头螺丝滑了,餐厅的桌椅也该换脚垫……”
  谢又青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对坐在一边的老伴和谢双青说:“你看,我自己亲儿子也没他孝顺周到,十天半月的也不回来看一眼。”
  她的老伴笑着说:“是啊,海子从小就跟你贴心。咱家儿子就是喜欢在外面乱跑,不爱着家。”
  谢双青在一边默不作声。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姐姐姐夫与徐海浪在一起有说有笑,寻常三口之家的幸福与满足呼之欲出,要多温馨有多温馨。看得她心口隐隐作痛。然而痛又怎么样?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一些事丢掉之后再也无处可寻,因为时不再来。
  难过与后悔,就这样一天天在她心里纠结缠绕。她也想过就此远走算了,反正已经知道儿子过得很好。可是知道归知道,她的心里总还存有一丝丝的幻想,希望有一天这个儿子能真正接受她,哪怕只是表面上接受。她不舍得再走远,因为不舍,她甚至宁愿承受天天相见却不被他正眼相待的煎熬。
  可是这样的煎熬也不得长久。
  这天下午她看到徐海浪在房间里整理衣物,装满了一只小行李箱。站在门口的她忍不住问他:“你这是要出差吗?”
  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背对着门口的徐海浪动作滞了一下,宽宽的肩背显得有些僵硬。然而很快他就又松弛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不是。”
  语气是略带嫌恶的漫不经心,说完这两个字他便又低头整理了起来。
  谢双青的下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她怕自己下一句话一说出口,徐海浪会忍耐不住立刻就摔门走人。
  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才一关了门,眼泪便夺眶而出。哭完了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如针刺一样难受。她看着镜子里一脸泪痕的女人呆呆地想,也许人这一辈子眼泪都是有定数的吧?从前年轻心冷的时候没流的泪,这两年全补回来了。
  没隔多久谢又青来了,看着妹妹哭红的双眼,叹了口气:“这孩子,倔起来跟你年轻时候没两样!跟我说他工作调动,过几天要去杭州工作。”
  谢双青咬着下唇怔了一会儿,说这都怪我,我要不过来住着,他也不会想着去外地。要不你跟他说说,我过两天就走,让他别走了?
  谢又青安慰她:“你别瞎想,他的工作就是这样。早几个月也说要调他走,后来他说女朋友在这边给推掉了,这回八成是推不掉了,只好过去。”
  “他有女朋友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啊?”到底是当妈的,谢双青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了别处。
  谢又青笑了笑,“我也不是有意瞒你。他一直不承认人家是他女朋友,不过他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喜欢人家我还会看不出来?那姑娘我也见过,正好租我的房子。人呢倒是蛮标致的,就是有家累,听说自己一个人撑着一头家,下面有妹妹弟弟,弟弟还上着学。再就是年龄也比海子大两岁。——所以海子自己不承认这回事,我也不过问。他跟她要真成了呢,年轻人两情相悦我也没什么话说;要是成不了呢,我就更不用说什么。”
  谢双青原本已经死心息念准备走远远的,听姐姐这么一说,心里不由一动:“那小海——哦,是海子——他是不是挺听这姑娘的话?”
  谢又青一怔,继而明白妹妹的意思:“你是想让她帮我们劝劝海子?”
  谢双青点点头:“嗯。”
  谢又青想了一下,笑了:“照理说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跟她说不大合适,毕竟她跟海子都没承认有那层关系。不过她既然租着我的房子,这事也不难。这样吧,下午咱俩去那边逛街,逛完了顺便去她那儿看看,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下午她们便一起去了何欢家。按了门铃,开门的却是一个大男孩,“你们找谁?”
  谢又青说我是这儿的房东,我这房子是租给一个姑娘的,你是谁?
  那男孩很有礼貌地说:“阿姨您好。租房子的是我姐姐,她这会儿正好不在家。您跟她约好了吗?要不您进来等她一会儿?”
  谢又青笑了笑,说我就是路过这儿,想着来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家具物什坏了要修的,也没别的事。既然她不在家,那就算了。说着她转脸看了看一边的妹妹:“咱们回家吧?”
  谢双青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疑惑,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大男孩。要姐姐碰了她一下她才如梦方醒,“哦,回家?嗯,回家吧。”
  下了楼没走多远她们就遇到了何欢。她跟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起走过来,看到谢又青赶紧打招呼:“阿姨您过来了?找我有事么?”
  谢又青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顺便看看你。
  何欢笑着说谢谢您关心。您刚才上去看到我弟弟了吧?怎么也不坐一会儿?
  谢又青呵呵一笑:“看到了,小伙子挺懂事的。他是要在这儿长住吗?”
  何欢解释:“不是,他就过来看看我,过几天就要走,还读着书呢。”
  谢又青有意无意地看了后面不远处的中年男人一眼:“海子要去杭州了,不是出短差,是长驻。你知道吗?”
  何欢一愣:“没听他说啊。不过最近确实也没怎么遇见他,电话里也没说这回事。他什么时候走?”
  谢又青说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这几天。又笑着说:“你看我,絮叨起来没个完。你这儿还有客人呢,你忙你的吧,我也得回家了。”说着拉了谢双青一块儿走开。
  回家的路上,谢又青见妹妹一直没作声,以为她是因为这次无功而返难过,便安慰她:“你别想那么多,车多山前必有路。海子倔是倔,可是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你得给他时间想明白这回事。”
  谢双青沉默了片刻,问她:“刚才遇到的这个姑娘海子喜欢的那个?”
  “是啊。不过看今天这模样,她对咱家海子倒像是没那份心。看着挺好一姑娘,怎么跟那么一个中年男人一块走?我是最见不得这种事了,年轻漂亮的姑娘找个年龄相当脾气相投的对象不好么?非得……”
  谢又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妹妹给打断了。
  谢双青问她:“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又青说叫何欢。
  谢双青脸色微微一变,低下头去:“呵,姓何啊。”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那个心头狂跳手心冒汗指尖颤抖的女人是另一个人,不是她谢双青。

  第60节
  徐长平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也知道借钱这回事不是那么容易。可是他没想到会这么难,那几个老乡一听说他要借钱,连借多少都不问,都异口同声地说没钱,帮不了他。
  还有人说风凉话:“咦,你儿子和媳妇不是都挺能挣钱吗?他们一个月挣的顶上我们几个月挣的了!我们还打算有难处的时候找你周转一下呢。”
  最后徐长平找到了和他关系最好的老张。
  老张听了他的话,两手一摊:“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挣了钱当时就寄回去给家里,手里根本没余钱。就算过几天发工资,那一星半点的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到底因为什么事急着用钱?”
  徐长平把来龙去脉跟老张说了一遍,最后说:“我真是没办法了。我这个儿子你也知道,从小没跟着我。本来因为他媳妇的事就对我有意见,如果知道我把钱都花光了,肯定很生气。他生气我倒不怕,不过说几句重话,我怕的是他从此再不认我这个爹。——老张,你在大城市里呆了这么多年,肯定比我门道多,帮我想想办法吧。”
  老张也为难:“我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给人家搬搬货看看门,哪儿认识什么人?你要是实在着急,要不我跟我老婆商量一下看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先给你挪借一点汇过来?”
  徐长平听了眼睛一亮,继而又黯然:“算了,那多麻烦。”
  开玩笑,怕老婆的老张要是能从他老婆那儿弄钱出来,那太阳岂不是要打西边出来?就算弄得出来钱,凭她那张喇叭嘴,还不弄得十里八乡的人全知道这回事?他徐长平可丢不起这个人。
  “哎,你让你老婆给你汇点钱过来不就行了?我们家我做不了主,你们家你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啊。”
  徐长平苦笑:“我把钱输没了,哪儿敢跟老婆说?说了也没用,上个月她才把家里的钱全借给女婿家盖新房,没一点余剩。”
  老张说那就没一点办法了,除非去抢银行,或者这会儿天上下钞票,不然你往哪儿找这一两万块钱去?
  徐长平苦着脸长吁短叹。
  老张没空陪他发愁,急匆匆地赶着上班走了。徐长平从老张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大半天,忧心如焚。抢银行他不敢,也没这本事;天上下钞票是痴心妄想;那还有别的来钱快的门路吗?
  路过他平时买彩票的小店,店老板熟稔地招呼他:老徐,来买彩票啊?
  徐长平说老买不中,买不起了。
  店老板意味深长地说:“买不中有买不中的理由,买中了也有买中的理由。”
  徐长平说这有什么理由,不都是凭运气吗?
  店老板笑得颇有点神秘:“运气是一方面,可也不全是靠运气。还是靠钱。”
  “靠钱?”
  “打个比方,跟打鱼一样。同一个地方,拿大鱼网撒跟拿只网眼袋捞……那结果能一样么?你得多花点本钱买彩票才行。”
  徐长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哪儿有多少钱花在这上面啊。
  店老板闲闲地说:“你以为中奖的都是有钱人?我这儿去年中过一个四十万的奖,中奖的主儿也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头儿,对面那个公共厕所你看到没?他没中奖之前就天天在那儿给人看厕所。他一个月才多少钱?顶多一千块,每月买彩票倒是雷打不动的八百。生活费不够就找人借,这月借了,下月再还。就这样,还不是熬出了头?四十万虽然不算多,也足够他回老家好好过日子了。”
  徐长平听得目瞪口呆:“一个月买八百块的彩票!!那他买了几个月才中奖?”
  “没几个月吧?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样子。”
  徐长平听得一脸的神往,又忍不住叹息:“唉,人家还是有份工作的,哪儿像我。”
  店老板打量他几眼,“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工作?我倒有个亲戚开着一间公司,前几天说他们仓库缺个值夜的看门人。这活你能干吗?”
  徐长平简直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激动得舌头都有点不利索了:“我能……能干,肯……定能干!大兄弟你就帮我介绍一下吧,拜托你了!”
  店老板却又有些犹疑:“唉,我也不知道成不成。不晓得人家有什么样的要求,看不看得中你。”
  徐长平满脸堆笑地递了一支烟给他:“成不成的,你先帮我问问吧?我现在真的急需要用钱,就想着赶紧找份工作做着心里有点底。”
  店老板摆摆手,把烟推回给他:“我不抽烟。——这样吧,我打电话问一下人家。”说着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讲起了电话。
  徐长平在一边屏气凝神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会影响到他这个电话的结果,让想象中的那份工作泡了汤。
  店老板用徐长平听不懂的什么方言讲了几分钟,挂了电话笑着对徐长平说:“你运气真还不错,他说还没找到合适的人,让我留你坐一会儿,他这就过来跟你谈谈工作的事。”
  徐长平便满心欢喜地坐下来等待自己未来的老板过来。
  没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了,跟店老板寒喧了两句就问:“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呢?”
  徐长平赶紧从门口的台阶上站起来,满脸忐忑地走到他们面前,一双手无意识地搓了又搓,笑得十分谦卑:“老板你好。”
  那个自称叫小曲的人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又看,又把他的身份证要过去看了半天,问了一些问题。
  徐长平一一作答,答完了就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满眼都是希冀。
  那人沉吟片刻,说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这样吧,你今晚开始就过去替我们值夜班。工资先按八百块一个月给你算,过些日子觉得可以的话再给你加钱。你觉得怎么样?要是同意的话,这就跟我去认认路,晚上好过去。
  徐长平自然满口答应。临走不忘对着店老板千恩万谢了一番。那店老板却也不居功,只笑说你以后有空多光顾我这儿就是。
  到了地方看了看,仓库是一套三房两厅的民房改建的,里面堆了好些纸箱子和木箱子,众多林立的箱子正中有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单人行军床,想来是给值夜的人预备的。
  小曲说这几天没人值班,这么多东西又不能没人看。都是我自己在这儿守着,你来了我总算可以缓口气了。
  徐长平看了一圈,问小曲:“那我今天晚上就过来上班?”
  小曲抽了口烟,眯着眼说:“是啊,你来不了吗?”
  徐长平赶紧陪笑:“来得了来得了。——我是想问问我这上班有什么手续要办吗?填登记表什么的,我看我那些老乡们找工作都要填的,还要交身份证复印件。”
  小曲脸上有点不耐烦的神色:“你是熟人介绍的才这么简略,要是正常程序招工招来的,哪儿有这么容易被选上啊?——你要填表还不容易?想填几张?明天你到公司那边一张张填吧,填完了看他们要你不?!”
  徐长平尴尬地笑着说:“那就算了,不填也罢。”
  小曲从一串钥匙上取了两三把钥匙下来交给徐长平:“喏,这把是外面单元防盗门的,这把是房门左边的锁的钥匙,这把是房门上另一把锁的钥匙。”见徐长平一直犹疑着没伸手接钥匙,不由皱着眉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徐长平嗫嚅了半天,说:“曲老板,工资一般啥时候发?……呃,不知道能不能先预支一些,我家里有事急需用钱。”
  说完这些话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只好拿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预想中的斥骂或是嘲讽。
  可是他听到小曲说:“这样啊,那你需要预支多少呢?”
  徐长平几乎以为他自己听错了,抬头一脸惊愕地看着对方:“你说什么?”
  小曲仍是皱着眉头微微带点不耐烦的模样:“我说,你不是要预支工资吗?准备预支多少?说个数字我好给你。”
  徐长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真的肯给我预支工资?我是想预支两年的工资呢,你真的肯给我?”
  小曲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一万八吗,我支给你,不收你利息。明天早上取了钱过来给你。不过你得给我打个收条,还得把身份证押在我这儿。行吗?
  徐长平飞快地衡量了一下得失利害,忙不迭地说:“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你可是救了我全家啊,真是活菩萨!现在年轻人像你这么心肠好的真不多见!”
  小曲似笑非笑地掂了掂手里的几把钥匙,“这钥匙??”
  徐长平赶紧接了过来:“我收着我收着,我今晚就过来值班!”

  第61节
  有人敲门的时候,何欢正左躲右闪地被曾明非刮鼻子——这是玩斗地主输了的代价。
  何忧过去开的门,何欢事先提醒他:“先开了楼道里的灯在猫眼里看看是谁。”她怕是徐剑过来纠缠。
  何忧乖乖照做,看了之后回头对姐姐说:“是下午来过的一个阿姨。”
  何欢一怔,徐海浪的大姨?她过来干嘛?
  这时何忧已经打开了房门,何欢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说:“我找何欢有点事。”
  并不是谢又青的声音。听何忧的话,她应该是下午跟谢又青一起的那个女人。可是何欢根本不认识她,她指名道姓地找何欢做什么?
  何欢不由微微欠了欠身子,“您是?”说话间眼睛不由看了曾明非一眼。
  曾明非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疑心这女人是来找他的,或是跟他有什么渊源。不由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我不认识这人,跟我没一点关系。
  这时那个女人被何忧让了进来,她走到何欢面前自我介绍:“我姓谢,下午跟我姐姐一块来过。”
  何欢只得站起来笑着招呼:“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吧?”
  谢双青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我找你有点事,本来想下午跟你说,那会儿看你有客人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曾明非察颜观色,猜想这个女人跟何欢说的事不太想让外人知道,就站起来告辞。
  何欢听这个女人说她是谢又青的妹妹,又见她眉目之间与徐海浪颇有些相像,猜想她大概就是徐海浪的亲妈,要跟自己说的事也八成是有关徐海浪的。虽说自己跟徐海浪没什么,曾明非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不过她一天之内过来两趟,可见的确是要紧的事。因此何欢也就不再挽留曾明非,只叮嘱他回去开车小心,便让何忧送他下楼。
  何忧送到楼梯口却被曾明非拦住, “你在家陪你姐吧,不用下去了。”
  何忧回到家里,给客人倒了杯水放在面前,然后坐在了一边。
  谢双青对他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何欢看在眼里只觉得纳闷,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何忧说:“你回房间玩电脑吧,我跟这位阿姨说点事。”
  何忧听话地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何欢看着谢双青:“现在您可以说了。”
  谢双青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手里拿着只水杯转了又转捏了又捏,还是没能说出来一个字。
  何欢只好提问:“您是徐海浪的妈妈吧?”
  谢双青眼圈一红,“是的。”
  “那您要说的事也跟他有关?”
  谢双青犹疑了一下,“嗯,是的。我听说你跟他是好朋友,想让你帮我劝劝他。”
  何欢赶紧陪笑:“阿姨,这事我怕是帮不了你。我跟他是朋友不假,可是没有好到干涉他私事的程度。您这一趟怕是白走了,真不好意思。”
  谢双青拿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虽然是垂着眼帘,可是何欢也看得到她有满眶的眼泪在打转。不由有些心软,“要不您说说吧,我尽力而为。要是实在帮不了您——您也别见怪。”
  谢双青噙着两汪泪花对她笑了笑:“谢谢你。”
  何欢看她泪中带笑的模样,虽然眼角眉梢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可是看起来却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她微微低了头想心事的时候,雪白的颈子上随意飘着几丝没有盘好的长发,让看的人油然生出想要替她轻轻拂开发丝的念头。即使是同为女人的何欢,也不由得暗自感慨:这女人年轻时不知道得美成什么样子。
  谢双青沉思片刻,语速缓慢地话起了当年:“我嫁给海子爸爸那年只有十九岁。他爸爸不是个坏人,只是不懂体贴温存,又爱喝酒,喝多了就打我。我二十岁生下海子。他三岁那年我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姓孟。虽然他名声不好,混黑道,可是对我是真正的好。为了他,我离了婚,撇下海子跟他去了湖阳。”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着何欢,像是等她有什么反应。
  见何欢脸上有些微诧异的神色,却并没有打断她的意思,谢双青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第二个男人,我没有跟他结婚,可是也给他生了个孩子。孩子出生没多久,他犯了官司进了监狱,我也被抓进去关了一年多。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太匆忙,把孩子托给房东老太太照看。老太太见我们都进去了,就把小孩送了人。我出来之后去找小孩,房东老太太已经死了,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把小孩送到了哪儿。只是听人说她把小孩送给下面哪个镇上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一下,看着何欢。
  不知怎的,何欢听到这里觉得有点心惊。见徐双青看着自己,她勉强笑了笑,说:“您的经历真是曲折。刚才您说想让我劝劝徐海浪,不知道是要我劝他什么?是不是他……不肯认您?”
  她本是为了转移话题说出的无心之语,却正好说中徐双青的心事,后者一下子又红了眼眶:“是啊。为了躲我,他宁愿调到杭州去工作。我也知道我当年扔下他不对,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啊。这二十几年我虽然一次也没找过他,可那是因为我知道我姐姐会把他照顾得很好,并不是我不要他呀。”
  何欢无声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谢双青又说:“其实到了现在我也想开了。他认不认我都一样,他身上还是流着我的血,我还是他血缘上的妈。我只是不想让他去到杭州上班,——你想想,我姐姐姐夫拿他当亲儿子一样,这么多年我没法报答他们养育儿子的恩情就算了,还要因为我逼得海子走得远远的,我想起来真是……惭愧。——所以我想求你帮帮忙,帮我劝劝海子别去什么杭州了。你替我跟他说一下,就说如果他留下来不去杭州,我愿意走的远远的,再不回来打扰他。”
  何欢又叹了口气,“好吧,我试试跟他说。”说着起身拿起谢双青放在茶几上的杯子:“我再给您添杯水?”话是说了,人却拿着杯子站着没动,颇有点端茶送客的意味。
  谢双青不是不明白何欢的意思,只是在向来不善言辞的她来说,话说到了这份上已经无以为继。再加上心里仍有一重顾虑不便直接说出,只得站起身来:“不用添了,我这就要走的。”
  话虽如此说,眼睛却忍不住往何忧刚才进的那个房间门口看了又看,口里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弟弟还在上大学吧?在哪个学校?”
  何欢含糊其辞:“是啊,明年就要毕业了。”
  谢双青只得慢慢地往门口走。
  何欢陪她走到门口,打开楼梯上的照明灯,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想谢双青临走又回头,“唉。我那个找不到的孩子要是活着,大概也跟你弟弟这么大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大大的脑袋,小小的眼睛,右边耳朵后面有一块芸豆大小的紫胎记。”
  那块胎记何忧也有,记随人长,至今已有蚕豆大小。何欢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是女儿吗?”
  “不,是个儿子。——唉,想也是白想,他现在的家里人未必会让我见他。”谢双青看着何欢,“你说是不是?”
  何欢微微一笑:“楼梯有点陡,阿姨您走好。”

  第62节
  何忧临行前的那顿聚餐被何喜推了又推,终于定在星期三的晚上。地点也由何欢的住处改到了外面饭店的包厢里——何喜说:“又不是周末,有大把的时间随你浪费在菜场和厨房里。这顿饭就在外面吃吧,我请了!”
  语气是她惯有的硬梆梆,带着一丝不耐烦。何欢知道她是体贴自己,也就随了她。
  何喜又问:“就我们三个,还有别人吗?”
  何欢有点犹豫地说:“我倒想加个人,不知道合适不?”
  何喜会错了意,笑着说:“谁啊?许珂的老舅?他盯你倒真紧,连这种场合都不放你。”
  何欢说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不是他,是徐海浪。大头一直想见见他,最近他又一直忙。我想着趁今天约他出来了了大头这个心愿,省得他一直挂着这回事。
  何喜淡淡地“哦”了一声:“也是,大头真得好好谢谢他。——你跟他就这么完了?你真觉得那个老郑比他好?”
  何欢纠正她:“是‘曾’,不是‘郑’。”顿了一顿,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徐海浪确实没什么不好的,可是我对他就是没有那种感觉。跟他在一块我会想好些乱七八糟不开心的事情,可是跟曾明非在一块就不会这样,而是觉得特别平静,特别心安,而且……会特别真实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
  何喜沉默了几秒,说:“你自己觉得好就行。——我等的车来了,晚上再聊吧。我订好座位发消息给你。”
  收到何喜的短消息之后,何欢随即打电话给徐海浪。
  徐海浪听何欢说明来意,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好的,我一定按时到。”
  这样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忽然都没了话说,一时冷了场。隔了一会儿,徐海浪先开口了:“你跟他……挺好吧?”
  何欢不无尴尬地回答:“呃,还行。——前几天遇到谢阿姨,听说你要去杭州工作?”
  徐海浪说是的,过两天就走。
  何欢笑着说:“那我这个电话打得还真是时候,晚两天就找不到人了。”
  徐海浪有点不好意思,“我最近工作比较忙,私事也烦。天天烦啊烦的,也没心思联络朋友。何忧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何欢说他恢复得很好,就是天天念着你这个救命恩人,非想见你一面。
  徐海浪笑着说:“可真是个孩子,这事算什么啊。别说你和何喜跟我都是熟人,就算是不相识的人,遇到这种事能帮也要帮一下的,不用一直这么记挂着。”
  虽然何欢从一开始就在努力划清她和徐海浪的界限,当时甚至故意让他陪着去做流产,可是这时听他轻描淡写地把她界定为“熟人”,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的失落。但是她很快就甩了这点失落,开始犹豫另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和他说谢双青来访的事?
  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说这件事。还是等他跟何忧见过了再说吧,这会儿提这个太不合时宜。
  这天晚上何喜姗姗来迟,何欢催了她两次,她只说在外地往回赶,让何欢他们先吃饭,她肯定在他们吃完之前赶过来。
  何欢挂了电话笑着跟何忧说:“你二姐现在是大忙人了。提前两周预约还不能按时到。”
  何忧笑着替何喜开脱:“二姐也不容易。”又跟对面的徐海浪说:“我二姐话多,说起来不饶人,趁着她没来咱们三个多说点话,等她来了就只有她说话的份了!”
  徐海浪微微一笑。这个老成的大男孩长相普通,说出的话却格外温和风趣。不由扭头同何欢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比我有前途。”
  何欢愕然:“为什么?”
  徐海浪半开玩笑地解释:“第一,有两个漂亮姐姐,以后肯定不会跟普通男生那样见着个好看一点的女生就轻狂得没边没沿;第二,你跟何喜的性格差不多算两个极端,都不算好相处的人。他能把你俩都哄好,可见他是很有点圆滑的手腕,有交际天才。”
  何欢笑着说:“你这么看好他?大头,还不快点叩谢徐大师?人家不仅救过你的小命,还算准了你将来会有一片光明的感情运势,是你的福星呢!”
  何忧憨厚地一笑:“这么说也没错啊,徐哥确实是我的福星,要没了他,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说起来也真是赶的巧,这些天我查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象我跟徐哥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同一个妈生的,也不大可能两个人都是这种血型。这个机率实在太小了!要知道有许多人就算当父母的有这个血型,生的小孩也未必是同样血型。——对了,徐哥,你爸妈跟你的血型一样吗?”
  他是说来无心,何欢却听者有意,不由脸色一变:“大头你胡说什么呢。”
  何忧被姐姐突如其来的面若寒霜吓了一跳,说我没说什么啊,大姐你怎么这么紧张?
  何欢一时语塞。
  正好服务员过来上菜,她趁着这功夫悄悄打量了一眼徐海浪,见后者脸色平静,看来他的确不知道何忧这一笔。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口气平和地跟何忧说:“其实也没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是怕你触到你徐哥的痛处。”
  徐海浪闻言一愣,定定地看了何欢一会儿才说:“我大姨跟你说了?她真是糊涂!”
  何欢也看着他,“不止是她一个。”
  徐海浪有点气恼:“真过分!”
  何忧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俩在说什么呢?”
  何欢看看徐海浪,再看看何忧,没做声。
  最初的气恼过后,徐海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何欢你别在意,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不喜欢她这样无孔不入地打扰我的生活——真有这么在乎我,早干什么去了?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苦衷,二十多年啊,打几个电话或是回来看我几次有那么难吗?”
  何欢叹口气,没说话。
  何忧也知趣地不吱声。
  徐海浪又说:“她找谁都没用,你也别费口舌,再多说就伤感情了,不值得。”
  何欢勉强笑了笑,说我哪儿敢说什么啊,这不都是你自己在说吗。不说这回事了,咱们开吃吧,也不用等何喜。
  何喜在他们用饭后水果的时候才赶过来,坐下来让人给她上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抹嘴:“服务员,结帐。”
  徐海浪把他们三个送回春华新村,上楼坐了一会儿才告辞。
  何喜一进门就接了个电话,说起来没完。开始还在阳台上站着讲电话,后来大概是站的累了,索性去何欢房里趴在床上讲。
  何欢跟何忧坐客厅里闲聊,何忧问起徐海浪的事,何欢也不瞒他,就把徐海浪跟他妈妈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她说时不置一评,何忧听了也未置一词,只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姐弟两个又闲聊了一些别的事情,见何喜的电话仍未结束,何欢就让何忧去洗了早点睡觉,因为第二天的火车是六点多的,得起早。
  何忧乖乖照做。
  何欢待他关门熄灯了,自己也回房拿换洗衣服准备洗澡。开门进去见何喜趴在床上发呆,不由瞪她一眼:“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改这毛病!大头可怜巴巴地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也真忍心!”
  何喜自小就是这样,不管是十多岁离家去寄宿中学念书的前夕,还是高中和大学时的寒暑假结束前夕,总是一个人闷声不响的躲起来,谁也不理。就算是父母或是姐弟有人偏要找她说话,她也能找个由头躲得远远的,再不然就借故大哭一场。总之不肯好言好语地跟人告别。
  何喜无精打采地说:“大头还是没你了解我——对了,他今天晚上没问你什么奇怪的问题吧?”
  “什么奇怪的问题?”
  “比如说,问你血型,或是直接问你他是不是捡来的,亲生父母在哪儿。”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说:“没问。你放心,以后一段时间他大概都不会问这回事了。”

  第63节
  许珂这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小风衣,小翻领,双排扣,腰身细细,里面衬一件白色衬衣。黑白配是永不过时的经典,越发衬得她眉清目秀,身段窈窕。
  饶是陆子江愁肠百结,看到她也不由眼睛一亮,心情也好了一点。他调侃地对着许珂吹了声口哨:“嗨,美女!”
  许珂走近来笑吟吟地挽起陆子江的臂膀,“怎么样,今天我这么穿漂亮不?”
  陆子江说何止漂亮,是漂亮极了。顿了一顿,又有点疑惑地说:“奇怪,我总觉得像是在哪儿看到过这件衣服。是不是今年流行这样的?——哎!你平时不是这么打扮的,你的大毛衣牛仔裤和破球鞋呢?怎么扮起淑女了?”
  许珂就低头吃吃地笑。他不觉得眼熟才怪!这衣服是上次她跟何欢一块逛街的时候买的,一模一样的衣服一人买了一件。她是第一次穿这件衣服,何欢想必已经穿过几次了。笑完了又说:“怎么,我就不能淑女一把?我这样子陪你见你老同学,不失分吧?”
  陆子江一本正经地说:“失什么分?你愿意跟我见她是她的眼福,一般人咱还不见呢,是吧?”
  许珂笑不可抑:“还是你了解我,我心里就这么想的!”
  陆子江问她:“那你了解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想的么?”
  许珂故作惊诧:“咦,我哪儿知道你怎么想的?——男人还是深沉点好,一眼就看出来他想什么了,还有什么意思嘛!”
  陆子江本来想借着话头再问问她的来龙去脉,被她这么一说,一堆问题倒全堵在嗓子眼里,只字难吐。
  许珂其实知道他想问什么。之前第一次见面时她自我介绍说叫田罗,声称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他并知道他手机号码的。至于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却绝口不提。陆子江几次追问都被她轻轻巧巧地绕过,越发好奇她的来历。想想自己玩了这么久神秘也够了,所以这会儿见陆子江欲言又止,许珂又笑着同他说:“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过等跟你同学吃完这顿饭,我有别的事情要告诉你。”
  陆子江傻傻地问:“什么事?”
  许珂抿嘴一笑:“告诉你世上有没有田螺姑娘呀。——哎,我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反应有点迟钝呢?受什么刺激了?”
  陆子江夸张地叹口气,摇头晃脑地说:是工作上的事,一言难尽呵。等会饭桌上你听听就知道了。
  苏茵这次出差的地点并不是K市,而是相邻的X市。她只是在回程时绕过来探望一下母亲的姨妈,顺便与老同学陆子江叙叙旧。见到陆子江身边的许珂,她很是意外。陆子江与恋爱多年的前女友才分手没几天,这么快就找到新人了?还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不由连连咂舌:“陆子江,你小子今年走桃花运呢!天上掉馅饼居然掉到你手里,这么秀气的一朵花居然跟着你这老牛粪一块走!”
  陆子江厚着脸皮说:“你别打击人家小姑娘的积极性,我找个媳妇容易嘛!没你这么拆我台的啊,你到底是我朋友不是?!”
  苏茵笑嘻嘻对着许珂伸出手:“你好,我叫苏茵,是陆子江的老同学。”
  许珂也自我介绍:“我叫许珂。”
  此言一出,陆子江含义深刻地盯了她一眼,意思是:小样儿,这才是你的真名啊。
  许珂佯装未见,笑嘻嘻坐到苏茵身边,拿了菜谱跟她一块研究点什么菜好。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了半天,饭吃到一半,苏茵果然说起了公事。事先笑着打招呼:“我得说点煞风景的事,陆子江,工作上的事在这场合合适说不?”
  陆子江说这儿也没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珂微微一笑,不做声。心想陆子江的工作有什么好说的,我老舅又不是难侍候的人,总不会给他小鞋穿吧?难不成陆子江这厮脑后生有反骨想要翻天?却也不像。
  苏茵开门见山地问陆子江:“你觉得曾明非对你怎么样?”
  陆子江想了一下,说他是一个不给下属太多压力的上司,对我不见得有多好,可是也说不上差劲。
  苏茵小声说:“有小道消息说,老板要削他的权了。据说老板专门发邮件勒令他尽快处理物控部采购回扣的事。——收到匿名邮件投诉这回事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老板置之不理也就是了,他居然这么明确地表态,非要老曾查个清楚,这说明什么?说明老板是要借题发挥了。”
  陆子江将信将疑:“不至于吧?这事再怎么着也扯不到曾明非头上……”话一出口想到他跟何欢近期走的很近,不由住了口。
  苏茵压低了声音又说:“我们老大最近在跟猎头联系找高级管理人才——要总经理级别的,说可能会到华东厂工作,华东不就你们一家厂?”
  陆子江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许珂听在耳中,也如晴天霹雳一般。但她到底想起来自己此时是局外人,所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苏茵,没有吱声。
  苏茵放平了声音说:“真的假的不知道,不过你得自己早做打算是真。你想想啊,如果曾明非给老板台阶下,办了你和你那个主管,你肯定得找新工作吧?如果他力保你,惹火了老板,可能就真的给你们换老大。新主子来了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还不是得另找工作?”
  她说的句句在理,陆子江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苏茵说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好跟相熟的猎头推荐一下。
  这顿饭吃完苏茵就匆匆赶回去,陆子江和许珂送她到车站。
  从车站回来的路上陆子江明显沉默了许多。许珂问他:“你真的要辞职吗?”
  陆子江的神情是少有的犹豫不决。他侧过头问许珂:“你觉得呢?”
  许珂耸耸肩:“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听见说辞职。”
  陆子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自己现在是当局者迷。想听听你这旁观者的意见。”
  许珂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真要听我的意见?”
  陆子江点点头:“嗯。”
  许珂想了一会儿,说你老同学的话是没错,可是一件事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在我看来,你现在最好是留下来,辞职另找不是不行,只是现在时机不对。新东家用你之前肯定要找现在的公司询问你的情况,如果知道你是在这样的时候离开的,你说人家会怎么想你这个人?
  陆子江沉吟不语。
  许珂自嘲地笑了笑:“哎呀,我怎么这么说呢?其实我应该劝你离开才对。”
  陆子江诧异:为什么?
  许珂咯咯地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其实我是何欢的朋友。上次找何欢的时候见过你一次,记你电话本来是为了戏弄你。只是后来不知不觉的就忘了开始的想法。”
  “何欢也知道你在对我做什么事?”
  许珂略做解释:“她不知道。我趁她不注意从她工卡上找到你的电话记下来的。——其实我想说的重点是:你们的曾总是我舅舅。如果是为了他着想,我应该劝你离开才对;可是我现在是从你的角度想,我觉得你留下来最好。”
  陆子江怔怔地看着她,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淡。

  第64节
  徐剑收过父亲还回来的银行卡之后悄悄去银行查了一下余额,看到那个熟悉的数字,暗暗松了一口气。前几天父亲推三阻四地不肯把银行卡还他,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怕这笔钱还回来时已经打了折扣,现在亲眼见了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然后他便跟父亲说起另一件事:“我已经辞了职,这房子过两天就不能住了。回我们老家的车早上一趟夜里一趟,你想坐哪一趟?我去给你买车票。”
  不想老头的反应出人意料,他说:“我不回去了。我找了份晚上给人看仓库的活儿,你走了我就跟老张搭伙,白天住他那儿,晚上住仓库里。”
  徐剑说你在哪儿找的工作啊,看什么仓库?一个月多少钱?有没有签劳动合同?
  徐长平不紧不慢地一一作答:别人给介绍的工作,是一家什么电脑公司的仓库。现在一个月八百,过段时间可以涨到一千二。合同……也签了,你放心吧,我都上了两天班了,没事。
  徐剑觉得好奇:“听起来还不错,谁帮你介绍的?”
  徐长平支吾了一下:“呃……说了你也不知道,人托人的,转了一大圈子。”
  若是平时,徐剑肯定要仔细盘问一番,可是这天他心事重重,听父亲这么说了一句,也就不再追问,转身回房里整理自己的衣物行李。他昨天才见过那个代表何喜来跟他谈离婚的男人,对方向他转达了何喜的意思:只要离婚,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她没有留一丝余地给他。
  徐剑把那人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抬头问他:“请你们得花多少钱?何喜发财了吗?还是傍上有钱人了?”
  那人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来找您也是奉命行事。不好意思,您问的问题我都不知道。”很礼貌的模样,丝毫不因为徐剑的粗鲁态度而有一星半点的轻视或是怠慢。
  徐剑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何喜呢,她自己怎么不来找我说?我要跟她面谈!让她自己来找我!不然给我地址电话我找她也行!”
  那个人仍是彬彬有礼的微笑:“虽然我没见过何喜女士,不过我想她不来见您肯定有她的理由。其实像你们这种情况,最好还是通过中间人来相互交流,这样就算谈不拢,双方也有个退路,不至于……”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徐剑打断:“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不是说要我提条件吗?我的条件就是要何喜来跟我当面说清楚这回事,就这样。你可以回去告诉她了!”说着像赶瘟神一样推搡着把那人推出了门。
  那人也不着恼,在门外理了理衣角,走了。
  整理完行李,徐剑出来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徐长平:“这个以后你用吧,联系起来方便一点。我今天就去K市了,到那儿买了新手机报新号码给你。后天我们队长会来收这房子的钥匙,到时候你把钥匙还给人家就是。”
  徐长平接过手机,神情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何喜他们跟一个政府客户在酒店吃饭,吃完了几个人打了一会儿牌,何喜因为不太会打牌,就坐在吴剑峰旁边看着,吴剑峰接电话或是去厕所的话她就代他打一会儿。
  吴剑峰接了第三个电话之后悄悄跟何喜说:“我那朋友才从上海回来,他说徐剑提的条件就是要你自己去跟他谈离婚的事。”
  何喜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的,神色如常,连一丝不快都没有。笑呵呵地说:“你快来接手吧,再让我打下去,你的老本都要被郑局给赢过去。”
  吴剑峰笑嘻嘻地接过她手里的牌,“正好,输光了呆会儿宵夜的单子就让郑局买了,什么贵咱吃什么,哈哈!”
  话是这么说,又玩了几把,吴剑峰说坐得颈子疼,提议大家一块去某洗浴中心泡个澡按个摩休息一下。何喜知道他们不会是单纯洗澡按摩休息,笑着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这家酒店是她们公司的协议酒店,也就是初来K市吴剑峰借酒装醉那次的那家酒店。何喜沿着酒店门口的绿化带一路往前走,脑子里想起那天吴剑峰说的那些话,不由苦笑了一下。那时恨不得上天入地躲开了他,没想过不过几个月时间,她心甘情愿做了他的情人。那时的徐海浪若能未卜先知,怕是不会再出手相助她吧?
  她这么胡乱想着,冷不丁被人在肩头拍了一下:“是你吧,何喜?”
  回头看时却是徐海浪和一个陌生男子,见何喜回头,徐海浪嘿嘿地乐:“果然是你。你说这酒店是不是有鬼啊,怎么我又在这个地方遇到你?”
  何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又不是你们家后院,只许你来不许别人来啊。”
  徐海浪像是有些醉意,他转头对旁边的男子说:“阿张,这是我老同学何喜,我跟她聊一会儿,你自己回家吧。”
  阿张看看何喜,笑了笑:“这小子明天去杭州上班,今天我们给他摆送行酒,喝高了。”
  徐海浪冲他摆了摆手,“阿张你真罗嗦。快走快走,少跟她套近乎!”
  阿张耸耸肩,对何喜说:“那麻烦你呆会儿给他叫辆车好了,他住长青路。”
  阿张走后何喜凑近了仔细打量一下徐海浪,摇摇头:“长得帅就是占便宜,喝多了看着还是不讨厌。”又似笑非笑地问他:“喂,你想跟我聊什么?聊我姐姐么?”
  徐海浪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边走边侧着头同何喜说话:“你姐姐是谁?哦,你是何欢的妹妹,你姐姐肯定是何欢。”
  何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小伙儿挺会推理的!”
  徐海浪又说:“你知道吗,我要去杭州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何欢不喜欢我,家里也呆不下去,我心里……难受!”
  何喜嘲笑他:“咦,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因为失恋喝醉啊?也太不成熟啦!你也不想想,何欢现在哪儿还有时间跟毛头小子浪费青春?所以你失恋也是正常的,看开了就是了。”
  徐海浪听了这话怔了怔,忽然一把抱住何喜抽泣起来。
  何喜吓了一跳,待要挣脱开来,毕竟力气有限,徐海浪抱的又死,任她怎么扭怎么推都奈何不了他。只得由着他去。
  徐海浪抽泣了一会儿也就没了下文,抱着何喜的手也渐渐松弛下来。何喜趁机推开他,没好气地说:“真有你的!当我是你妈啊?”
  不想徐海浪反应激烈:“我没妈,我没妈!”边说边拉住何喜的胳膊:“是吧?”
  何喜哭笑不得地点点头:“是,是,你没妈。你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行吧?”
  好容易连哄带骗地把徐海浪拉到外边路边,正想打个电话问问何欢徐海浪到底住长青路哪一段,却听到背后有个嘶哑的男声说:“我还是找到你了!你果然是跟他在一块!”
  何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向那把声音的来源。一个穿墨绿色夹克的男人站在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经过车辆的灯光远远照在他黝黑的脸上,他像是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泛着寒光的牙齿。
  那是徐剑。何喜的右手攥紧了乳白色的手袋,左手也悄悄地自徐海浪胳膊上移开来,不露声色地放到手袋上面。

  第65节
  看着对面的何喜,徐剑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几个月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象找到何喜之后的情形:有时想扑上去抱住她痛哭着求她原谅,有时想扑上去掐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有时又想平淡自然地同她打个招呼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可是这一刻真正到来了,他却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满心的酸楚和无奈,不知道下面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他不做声,何喜也不出声。
  徐海浪很有点醉不可支的模样,转过头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徐剑,笑嘻嘻地同何喜说:“奇怪,这个人我好象在哪儿见过……”
  何喜没空理会他,把他摁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你坐着别动,我找人来送你回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何欢。
  徐剑看到她的动作,虽然不知道她要打电话给谁,可是这时候他不愿意她跟外界有一点联系。于是上前一步劈手夺过她的手机:“我先替你收着,等谈完你再打电话也不迟。”说着扯了何喜的胳膊把她拉到紧挨着徐海浪的另一张长椅上:“我们坐这儿好好谈谈。”
  何喜也不反抗,任他把自己拖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徐剑在她身边坐下,放开揪着她衣袖的那只手,把它放到何喜放在大腿上的手袋和手上,放缓了声调说:“乖,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何喜不是没见过他伏低做小的模样,可是这次耳闻目睹的感受与以往大不相同。她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冷战,仿佛听到满身的汗毛唰地一下竖起来的声音,还有鸡皮疙瘩忽喇喇地冒出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推开,两只手死死地攥住手袋的把手。
  徐剑继续哄她:“我知道我错了,不该那样对你。以后我保证不会再犯了!你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也不计较你跟那小子的事,咱们回家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那张椅子上醺醺然的徐海浪,眼睛里掠过的那一抹寒光,让何喜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她想跟他说我和你的事跟别人没关系,可是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仍然不说话。
  她的表情和眼神让徐剑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见惯了从前那个七情上面幼稚单纯的何喜,面前这个沉静淡定不露声色的何喜看起来仿佛是个陌生人,又仿佛是有陌生的灵魂进入了何喜的躯壳内,感觉十分怪异。他愣了一下,勉强笑着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嗓子疼么?前几天妈打电话过来,闹闹哭着要跟妈妈说话,我骗他说你嗓子疼说不了话,哄了半天才好。”
  说到儿子,虽然明知道徐剑这话里的水分很大,可是何喜的心里还是揪着疼了一下。平时再怎么说狠话,再怎么说要把这段婚姻彻底抹煞掉,儿子却是怎么都抹不掉的证据,即使这儿子有等于无。只要一想起离婚后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机会见到儿子,她还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切走了一块,有一种空荡荡的疼痛。可是痛又如何?不见得她要为了这点痛而放弃自我和自由。她是一个自私的人,爱自己多过爱别人,即使这“别人”是自己的骨肉。
  徐剑看到何喜在听他提起儿子的瞬间神色有些迷惘,心里不由暗喜,心想到底母子连心,何喜还不是完全的铁石心肠。口中却继续软语相求:“我从前那些不是,你看在闹闹的面子上别跟我计较了吧!就算你觉得跟着我委屈,可是闹闹才那么一点点大,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你这么走了,以后他长大了问妈妈在哪儿,我该怎么跟他说?”
  何喜到底还是开了口,淡淡地说:“爱怎么说怎么说,说他是街上捡来的也好,说他妈死了也行。再不然就说实话,说他妈爱慕虚荣跟别人跑了。”
  徐剑陪着笑说:“瞎说。你活的好好的,干嘛要说死了?再说你哪儿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啊,你如果是那种人,当初也不会跟我,这世上也没有闹闹了。”
  何喜平静地看着对面这个脸上带着谦卑笑容的男人,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连老婆换个发型买件新衣都会疑心她要出轨的男人,怎么可能移了本性?这不过是他攻心术的一招罢了,为着唤起她对从前恋爱时节的回忆,可以打消离婚的念头。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回忆的美好在于当事人的心,而她的心已经不复当初。
  徐剑的笑容就那么一直挂在脸上,直到他听到何喜用极之平静的声音说:“从前年轻不懂事,没学会贪财虚荣。现在都学会了。”
  徐剑愣了愣,想要发作,却还是忍了下去,勉强笑着说:“胡说八道!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何喜微微仰起面孔看着他:“我是。想不想知道我这几个月怎么过的?”说着也不等他做出反应,又继续语调平静地说下去:“我换了份工作,改做业务,因为这样挣的钱会多一点;我现在做了别人的情人,那个人比我大,比我有能力,比我有钱,我想做什么他都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比如委托调解公司去找你谈离婚,再比如帮我拿下提成丰厚的单子。——你看,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可能再回去跟你过从前的生活了。”
  徐剑的声音终于褪去了温情脉脉的外衣,变得急促而愤怒:“我不信!你是故意在气我,其实你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何喜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徐剑喷火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徐海浪身上,恨恨地问何喜:“是他吧?你是为了他才编这篇谎话来让我死心的吧?他到底有什么好,从高中到现在,让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忘不了?为了他连家连儿子都不要了?!”
  何喜一下子听出了破绽,立刻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高中里就喜欢他?”
  妒火中烧的徐剑也顾不得别的,冷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知道?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一共给他写了多少封情书,那些情书的内容是什么。你信不信?”
  何喜愣愣地看着他,一脸的惊讶:“怎么可能?!你那时候明明回了陕西!”
  徐剑不无得意地说:“人是回了陕西,可是心全在你身上。还记得张留成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高中跟你同校,跟徐海浪同班,是负责收发信件的生活委员。——你明白了吧?”
  何喜抬头去看天空,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城市的灯光让人看不到比灯光更远的地方。她拼命地把眼泪逼回眼眶,转头看了看一旁怔怔坐着的徐海浪,心里一酸。她不是一个喜欢说“如果”的人,可是这一刻,她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她写的信到了他的手中,现在是不是会有些不同?
  答案大概是不会,她知道。
  可是她还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对徐剑说:“我恨你。”
  徐剑冷笑:“这样你就恨我了?”他指指那边的徐海浪:“如果我今天把他给废了,你是不是得杀了我?”说着站起来作势要往那边走。才站起来走了两步,他就听到何喜有些异样的声音:“徐剑,你给我站住!”
  徐剑应声站住,转回头来,却发现何喜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不由恨意更添:“你干什么?要捅我吗?就为了他?!”
  何喜笑了笑:“我没那么傻,捅了你我还想离婚?我不捅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捅我自己一刀。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捅自己两刀。你看怎么样?”
  徐剑越发的愤怒:“我不信你会这么狠!”说着往前跨了一步,扭头看着何喜。
  何喜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在自己左臂上狠狠扎了一下,抬头坦然地跟徐剑说:“下一刀是胸口,你继续走。”
  徐剑简直惊呆了。眼看着何喜米白色的小外套已经被洇了一片红色出来,不由吼了一声:“你疯了?!”抬腿想要回来夺她的匕首。
  何喜马上说:“我跟你说过,你再走一步我就往胸口插,不管你是往前还是往后!”
  徐剑已经抬起的脚悬了几秒,硬生生落回原处。咬着牙问何喜:“你到底想怎么样?”
  何喜仿佛一点都不疼,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只想离婚。”
  徐剑的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沉默了良久,把何喜的手机放到脚下,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着侧面退去。退了几步站定,丢下一句“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转身大步离开。

  第66节
  何欢觉得陆子江最近几天很反常。经常是她跟他汇报工作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问他:“您看这样行吗?”
  陆子江的反应往往是沉默片刻,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地上或是面前哪一处地方,然后眼皮也不抬地说“再说吧”或是“就这样吧”,再然后就又没了声。
  有那么一次,何欢忍不住问他:“您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陆子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身体不舒服吗?我怎么不知道啊?”弄得何欢十分没趣,只得笑笑退下。心想:不知道许珂这丫头又对这位用什么损招了,弄得他跟丢了魂似的。
  隔了两天何欢就在曾明非家里见到了许珂,其时她正跟一个男生在客厅里一个追一个跑,把靠枕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看到何欢跟曾明非回来才停了下来,笑嘻嘻地打招呼:“老舅你最近气色好极了,是何欢的功劳吧?”说着冲何欢挤挤眼。
  曾明非装作没看到她在那儿挤眉弄眼,走过去同旁边那个十六七岁的男生说:“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呀?”
  那个男生笑嘻嘻地说:“给你个惊喜嘛。”说着悄悄瞄了旁边正跟许珂说话的何欢一眼,靠近了曾明非小声说:“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新妈?不错不错,看起来很和气,一点都不像后妈……”
  曾明非狠狠瞪了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儿子一眼,转头笑着跟何欢介绍:“这是我儿子曾子洛。”
  何欢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只得腼腆地笑了笑:“子洛你好。”
  曾子洛笑嘻嘻地说:“何阿姨好。早就听说过你,一直没机会见面。见了面觉得叫你阿姨有点过分,可是还是叫阿姨吧——我要是叫你姐姐,我爸大概得恨死我,哈哈……”
  曾明非哭笑不得,又把矛头对准许珂:“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弟弟啊,好的没学到,没大没小疯疯癫癫倒学了个十足十!”
  许珂对着曾子洛扬了扬眉梢,故作无奈地说:“老舅,我哪儿教得了他啊?你没发现他比我高段很多了吗?居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跟我近期的矛盾根源所在”,说着望向何欢,楚楚可怜地说:“何欢,为了我在曾家的日子能好过一点,要不我还是改口叫你阿姨吧?”
  何欢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头对曾明非说:“嗯,许珂姑奶奶说的很有道理呵。”
  这话又引来曾明非和曾子洛一阵大笑,许珂只得耸耸肩:“真是的,我一个姓许的跟一家姓曾的斗个什么嘴嘛,我认输还不行吗?”
  几个人说笑着一块出门去吃饭。这天曾明非跟何欢原本打算看晚场电影的,见曾子洛回来了,何欢便悄悄跟曾明非说电影改天再看。曾明非着实有一两个月没见儿子了,见何欢这么体贴,自然应允。
  吃完饭许珂笑眯眯地挽起何欢的胳膊:“老舅,我们逛街去了,你跟洛洛回家好好聊吧,他说他这段时间快想死你了,他有好多学习上和生活上的事情要跟你汇报——是吧,洛洛?”说着狡黠地冲曾子洛眨了眨眼。
  曾子洛赶紧跟曾明非说:“爸,许珂说着玩的,我没事,真的。”
  曾明非气定神闲地说:“哦,你没事啊?我有点事,咱回家聊聊吧。”
  曾子洛只得乖乖坐在老爸身边等他结帐,许珂则笑嘻嘻地挽了何欢走了。
  这天晚上许珂买了一堆衣服鞋子,袋子多得要何欢帮她提。何欢好脾气地陪她逛到商场打烊,出来不由松了口气,笑着说:“还好商场不是通宵营业。”
  许珂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整个逛街的过程中很是沉默。在街边跟何欢说:“我今晚跟你回家吧?”
  何欢也觉得她有心事,见她这么问,便笑着打趣她:“姑奶奶都说话了,我敢不答应么?欢迎之至。别嫌我那儿地方窄小破旧就行。”
  何欢回去把小房间的床收拾了一下,不想许珂洗了澡出来直奔大房间的床上,吃吃地笑:“我就是想跟你一块睡。”
  何欢猜想她是有话要说,反正她也不是多个人陪就睡不着的人,也就依了许珂,另拿了一套枕头被子出来给她。笑着说:“你呀,跟我妹妹一样,她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非得跟我挤一块睡才行,赶都赶不走。”
  许珂的精神比逛街时好了一点,嘻笑着说:“我也想认你当姐姐算了,不过我老舅肯定不答应,这辈份太乱啦。”说着又凑近了问何欢:“哎,你跟我舅舅到哪一步了?我刚才看到洗手间抽屉里有只剃须刀……”
  何欢脸上一红,没好气地说:“你这小脑瓜子里天天想些什么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最近又怎么折腾陆子江了,我看他这几天失魂落魄的!”
  许珂听了半晌不做声。
  何欢取笑她:“咦,怎么一说这个人你就不言语了?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许珂无精打彩地说:“什么啊,我是觉得没意思。我不就是开始装模作样地逗他玩了几天嘛,再就是没跟他说我老舅是谁,至于因为这事不搭理我吗?这个男人真他妈没意思。”
  何欢听得莫名其妙:“你们前段时间不是处的很好嘛,跟热恋一样。怎么突然就变了,就因为你告诉他你是谁的外甥女?”
  “也不全是。”
  许珂把那天跟陆子江一起见他同学的事讲述了一遍,说:“他觉得我就是一个闲得无聊找男人消遣的家伙,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中了圈套,当场跟我翻脸不说,事后我再打电话发消息也不理会我。”
  说到最后竟是委屈得带了点哭音。
  何欢十分诧异:“他想到哪儿去了?看来男人没脑子起来也够离谱的。——也不想想你平白无故投入时间感情设个圈套给他有什么意义,光是听了别人一顿闲话就要辞职这事也够荒唐的:三十多的人了,自己就没个判断力吗?你都看得明白的事,他还犯什么傻辞什么职!”
  她的话字字句句说到许珂心坎上,听得她越发的委屈,不由埋头轻轻啜泣起来。
  何欢没想到干脆爽利的许珂也会为男人掉眼泪,忍不住问她:“你就这么喜欢他?”
  许珂抬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要说他也没什么好的,要才没才,要貌没貌,一张嘴又十分刁毒。可是他不接我电话我就是心里难受,很难受!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我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何欢只得笑着安慰她:“你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男朋友这么对待你才会这么难受的。别想那么多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许珂又想了一会儿,问何欢:“你跟他同事这么久,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我跟他……合适么?”
  何欢想了半晌,委婉地说:“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沉吟了一下,待要继续说下去,却发觉许珂已经悄然入睡,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排浅浅的阴影。
  何欢轻轻关了床头灯,躺下来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反复在想许珂刚才说的关于老板要敲山震虎的事。如果陆子江真的决定辞职,那她该怎么办呢?为着曾明非着想,是不是她也只有辞职才是上策?

  第67节
  何欢没想到陆子江第二天就跟她交了底。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准备辞职。你怎么打算?”
  何欢睁大眼睛看着他,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就是昨天才听许珂说他有辞职的念头,这才几天呀,他居然这么快就找好新工作了?
  陆子江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拿着一只笔漫不经心地转来转去,仍是那副带点不耐烦的模样:“我不知道曾总有没有跟你提过这回事,现在的情况是一顶乌鸦鸦的黑锅悬在你我头上,走得慢一点就得被罩个结结实实,轻易翻不了身,就算翻了身也得沾上污点。趁着这黑锅还没扣严实,我自己找了条出路,一会儿我就去交辞职报告了。你要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如果想走,我可以带你一块去新单位。”
  何欢犹豫了一下,问他:“这时候走是不是不大好啊?我们都走了,扔下这一摊子可怎么办?”
  陆子江一下子笑了出来:“你是逗我玩啊,还是真傻?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离你我这个部门就完了吧?”
  何欢有点儿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有点太突然了。我也一直想辞职,可是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子江看了她一会儿,不无嘲讽地说:“你可真是任劳任怨啊。”
  何欢不作声。
  陆子江又近乎自嘲地说:“我不行,我这人心眼又小,气量又窄。一直是宁可我负人,不愿人负我。对于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我宁可放弃也不愿意尝试。”
  何欢趁机问他:“你就是为这个跟许珂闹翻的?”
  陆子江一脸无辜地反问她:“谁是许珂?许珂是谁?”
  何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谁也不是,就是一个傻丫头。傻乎乎地喜欢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又傻乎乎地伤了心。昨天还傻乎乎地为他掉眼泪。”
  陆子江手里的笔顿了一顿,又慢慢转了起来。他半垂着眼睑看着手里的笔,淡淡地说:“我得写辞职报告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何欢走后,陆子江自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打开来抽出透明夹层里的一张小照片,端详了一会儿,把它正面朝下重新又放回原处,随手拿了一张什么卡压在它上面。
  何欢应该不会说谎,那么,许珂是为他的冷淡伤心难过了?他想象不出掉眼泪的许珂会是什么样子,只是一想到她会哭,他心里便有一处隐隐牵动着,微微地疼。
  对于许珂,他不是不喜欢,可是这喜欢里有着太多的不确定,甚至夹杂着一些自卑。陆子江踌躇了一会儿,拿着手机翻出许珂的号码,眼看着屏幕由明变暗,碰一下,再由暗变明。如是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拨出这个电话。
  辞职报告写到一半,曾明非的助理张浩打来电话,通知他去曾明非办公室一趟。
  见到陆子江,曾明非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坐这儿。”又把桌上的显示器转向一边:“你先看看这封邮件。”
  陆子江疑惑地看了看曾明非:“投诉邮件又来了?”
  曾明非微微一笑,朝显示器扬了扬下巴,没说话。
  陆子江只得坐下来看那封邮件。邮件的发件人是大老板于明堂,收件人是曾明非和其它公司的高层。邮件正文简单介绍了关于有人投诉K市物控部经理陆子江及主管何欢在采购网络中心设备时收受回扣一事的经过,说经仔细调查核对,这桩投诉纯属诬告,与事实相悖。此事到此为止,请各位引以为戒。以后在管理过程中既要明察秋毫,又不能偏听偏信。
  陆子江仔仔细细看完了这封邮件,默默地把显示器转回原来的位置,低声对曾明非说:“谢谢您。”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封邮件下面一封邮件的题目是关于委派某人去华中P市分厂任副总的通知,苏茵所说的老板想要动曾明非的那条消息明显有误。
  曾明非的心情显然不错,呵呵一笑,翻起了旧帐:“我只是分清了是非,也不算对你有什么恩德,有什么好谢的?”
  陆子江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我那是气话,您别放心上。说实在的,您分清是非不难,难的是让大老板也分清了。如果换了别的人在您这位置,结果未必就是水落石出。”
  曾明非丢了一支烟给陆子江,拿出火机点了自己的那支烟,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长串烟圈:“你少拍我马屁。话又说回来,这事没准还是冲我来的呢,你跟何欢也许是替罪羊。”说着话锋一转,“这事算过去了,你也该安安心心工作了吧?”
  陆子江神情尴尬地说:“曾总,听您这意思对我近段工作不太满意嘛。”
  曾明非说那倒没有。不过这阵子这个匿名投诉的事一直没完没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别扭。换成谁遇上这样的事大概也会考虑要辞职。现在这事彻底了结了,做生不如做熟,换份工作未必就会称心如意。你说呢?
  陆子江默然。他不知道曾明非是从哪儿知道他想辞职的事,但是这几句话却实实在在地说到他的心坎上。换到别处又怎么样?他的新单位是一家只有两条生产线的小工厂,就待遇与工作环境来看,的确不是个好选择。只是当时跳槽心切,也不计较太多。此时眼看着风平浪静了,再想到辞职的事,不觉就有了几分犹豫。
  曾明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说:“我看你来了这么几个月,对物控的工作也足够熟悉足够了解了吧?放出去的权限该收的也是时候收回来了,别只图你自己省心。你说呢?”
  陆子江不怀好意地瞄了上司一眼,“您这是替谁打抱不平呢?”
  曾明非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意味,一本正经地说:“比如说采购合同审核这一项,我这段时间看了许多从前的采购文件,以前都是由物控经理来审核的,就你特殊,非要当甩手掌柜。连老板都在问我了,你们那儿物控部的流程怎么跟别处不大一样?”
  他并没有说他这段时间为什么会看那么多从前的采购文件,不过陆子江也知道他是为了澄清回扣事情才下这些功夫。虽说他在这件事上这么用心有可能是为了何欢,但是以陆子江的理解,如果不是他得罪了刘燕华,又怎么会有后面的挨打和被投诉事件。这事之所以牵涉到何欢也是由他而起。因此不管曾明非的初衷是什么,他帮到了自己,这是事实。
  所以见曾明非这么一说,又抬出了大老板,陆子江马上表态:“您放心,我以后都不偷懒了,一切都按公司的规定来办。”
  曾明非也不再废话,“那就这样,你回去忙你的吧。”
  陆子江回去的时候在物控部门口遇到何欢,停下来问她:“我早上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何欢被他问得糊涂了:“哪件事?”
  陆子江点点头:“忘了?忘了也好。”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回办公室。
  何欢要想好一会儿才隐约明白他指的是辞职的事,不由苦笑。看样子他是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谁说只有女人才是善变的?男人如陆子江,变起来这叫一个快。

  第68节
  吴剑峰看到何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半躺在诊所的床上,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肩头枕边,即使是睡着了,眉头仍微微皱着,满脸抹不去的疲倦。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一边挂着的吊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在一点一滴地注入她的体内。
  吴剑峰蹑手蹑脚地走到靠墙的一排输液座位那里想要坐下,一不小心却踢到了其中一只椅子伸出来的脚垫。金属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在这时显得特别的刺耳,虽然并不是很响,还是吵醒了何喜。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充满戒备地看了看四周,看到吴剑峰她的神情明显松弛了下来,同他打招呼:“你来了?”
  吴剑峰走到她床边坐下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何喜说你老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是开花了还是长眼屎了?还是你觉得我快翘辫子了提前给我默哀致敬?早着呢,别着急。
  吴剑峰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说:“说说吧,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喜一脸的无辜:“我有什么事瞒着你啊?”撇了个一干二净。
  吴剑峰只好确切地问:“你这胳膊是怎么回事?”
  何喜说没什么,就是自己扎了吓唬人的,流了点血,医生说不要紧,上点药消消炎就好了。
  吴剑峰将信将疑:“自己扎的?不是你丈夫扎的吗?”
  何喜看看他,“不是。我本来倒想逼他动手的,可是没成功。”
  吴剑峰吓了一跳:“你还想逼他动手?是不是想他把你捅个半死你就有充足的理由离婚了?”
  何喜满不在乎地说:“这也算是个办法啊。可惜他根本就没碰这把刀,不然我这点伤也可以说成是他捅的。”
  吴剑峰怔怔地看着这个女人,思绪倒回到半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的何喜单纯秀丽,笑起来嘴角有圆圆的两粒酒涡,很是可爱。说到家庭和婚姻状况一脸的幸福,“我们没有钱,可是除了钱什么都有了。”不过才半年时间,她就这样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到底是那个男人太不堪太可恨,还是她太任性太冷血?
  何喜见他不吭声,约略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微侧了头看着他,小声问:“想什么呢,怕了?”
  吴剑峰笑了笑:“我想什么你还不知道么?当然怕了,怕你这伤再重一点可怎么办,你太不爱惜自己了!以后可别再这么鲁莽了,好不好?”
  何喜冷冷哼了一声,“你是怕我以后拿这些手段来对付你吧?放心吧,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现在除了我姐姐弟弟,也就你对我好了,虽然你的好也好得有限。”
  吴剑峰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就不能给我说几句好听一点的话?老是这么硬梆梆地堵人。不怕哪天惹火了我翻脸?”
  “你翻脸了又怎么样?不过是不要我罢了。就算你不翻脸,还是有这么一天,只是迟一天或早一天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吴剑峰放在何喜发间的手慢慢收了回来,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了,默然不语。他很清楚何喜说的都是实话,只是这话听在他耳中特别的刺耳,刺得他心里难受。至于为什么难受,他也说不清楚。
  何喜瞄他一眼,嘴角浮上一丝笑意:“生气了?”
  吴剑峰没好气地说:“我哪儿敢啊。”
  何喜的视线转向输液室的一角,轻声说:“人家说男人都脱不了孩子气,我看你就是这样。别看谈起生意来老谋深算,在有些事上却好不天真。”
  吴剑峰很不服气:“我怎么天真了?”
  “怎么我一说到将来各走各的你就阴沉着脸呢?你不会天真得以为你会喜欢我一辈子或是我会给你当一辈子情人吧?那还有什么好郁闷好生气的,过一天是一天不好吗?非得要我天天缠着你绑着你甜言蜜语地哄着你才好?你不嫌腻我还嫌呢!”
  吴剑峰忽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这个人吧?”
  何喜做了一个无语的表情:“老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文艺啊?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又不是年轻无知的小男孩,天天脑子里想些什么啊?我真有点后悔了,我要知道你是这么磨唧的一个人,打死我我也不吊在你这棵树上。”
  吴剑峰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说起了别的:“你这精神头可真好,都躺这儿了,还滔滔不绝地给我上课。这会儿我相信你这伤一点都不要紧了,——对了,你要去厕所吗?要去我陪你过去。”
  何喜还真想去厕所。她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左手又扎着针,之前去了一次还是按铃让值班的护士过来替她拉的拉链。见吴剑峰这么说,便“嗯”了一声,说那你陪我去吧。
  何喜穿的是条紧身牛仔裤,拉链拉下来简单,拉上去就不那么容易。吴剑峰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拉好,回到输液室不由松了口气:“这活儿可真不是男人干的!”又问何喜:“你没让你姐姐过来陪你?”
  何喜说没有。随即又问他:“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有事就走,不用管我。我就这点伤,死不了的。”
  吴剑峰被她噎得够呛,气呼呼地瞪着她:“你属刺猥的呀?”
  何喜嘻嘻一笑:“你管我姐姐来不来干嘛?莫非你看上她了?不会吧,她应该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嘛。你要是喜欢她这种类型的,还在外面找什么人?直接回家找老婆就是了,够温柔够端庄够体贴,多好。”见吴剑峰像是要发作的模样,又赶紧抚慰他:“好了,我开你玩笑呢,别生气。我怕我姐姐担心,所以没跟她说这回事。就连你我也没想告诉啊,可这不是瞒不过你吗?我才挂上针,小曲就打电话告诉你我在这儿了。”
  吴剑峰脸色稍霁,“你也不傻,知道这种伤去医院不方便,这种时候居然能想起小曲来,我真有点佩服你。”
  何喜抿了抿嘴,“凑巧那会儿小曲打电话给我,也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吴剑峰又说:“说到小曲,你上次拿的那两万多块钱是给他派什么用场的?这小子,我问他他还不说,居然跟我说他要为客户保密!!靠,真当我是外人啊?”
  何喜说这事说来话长,改天我再跟你细说。说着抬头看了看吊瓶,还有一点就滴完了,“你按一下铃吧,让护士过来给我拨针。”

  第69节
  收到三舅从老家寄来的住房拆迁补偿协议已经好几天了,何欢签好了字,却一直都没有去邮局寄。一来没时间,二来外婆的老房子见证了她的成长历程,是她心中最后一处跟“家”有关的地方,让她依依难舍。
  她没有及时寄回这份协议,买地的那家公司着急了,让三舅催了又催,说是冷冻基地的建造要赶工期,一天都耽误不得。又误以为何欢这么拖着是为了加码,借三舅的口同她说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但是千万别再拖延了。
  三舅言辞恳切,说前面签好拆迁协议的人家都已经拿到补偿款了,这个老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又说何欢这些年这么辛苦,拿了补偿款也可以松口气,让日子好过一点。而且这个基地建好了可以解决村里好多人的就业问题等等。电话打了两三个,何欢也知道这样拖着没道理也没意义,便把拆迁补偿协议寄了回去。
  三舅收到协议书之后给何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已经收到,又提醒她过两天去查一下协议书上指定那张银行卡的余额,“这两天他们应该就会把钱打给你。”
  隔了三天何欢拿着那张卡去查余额,一看之下不由呆住了——卡上的确多出来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的金额不是协议书中约定的二十万,而是六十万!
  何欢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她看了又看,甚至把卡退出来重新再查看余额,还是那个数字,一点没错,确确实实多了六十万。
  出了银行她把这事告诉了在外面等她的曾明非,他听了也很意外,说把二十万错付成两万或是两百万倒有可能,怎么可能错成六十万?这根本不合乎常理。
  为了找个答案,何欢随即打电话给三舅,还没开口,三舅就问她:“钱到帐了吗?”
  何欢说到是到了,只是数目不大对。
  三舅一怔:“怎么不对,少了吗?”
  何欢说不少,是多了。整整多了四十万出来。
  三舅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
  何欢说三舅你帮我问问通达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付错了,看看多出来的钱要怎么退回去。
  三舅沉吟了一下,说好吧,我马上打电话问他们,问清楚了马上回你电话。
  可是一直到她和曾明非吃完了晚饭回到她家里,三舅的电话还是没有打来。何欢再拨三舅的电话,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
  曾明非在一边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开导她:“这事没什么好烦的啊,多出来这么多钱不是他们付错了,就是银行办错了。不管是哪边错最后总归要有人出来解决这件事收回那些多出来的钱,你有什么好忧虑的呢?”
  何欢皱着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怪怪的。”
  曾明非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了别的事:“小珂跟陆子江那小子怎么样了?”
  何欢无精打采地说:“没怎么样。前几天不知道陆子江哪根筋拗上了,对许珂不理不睬的。许珂也难过了几天,天天打电话跟我打听陆子江的情况。这两天倒是安静了,没再接到她的电话,不知道是不是俩人又和好了。”她刻意避开陆子江是在听说曾明非前途不明的传闻之后才跟许珂断交这回事,一来她不愿背后说人是非,二来曾明非始终对匿名投诉事情给他带的麻烦绝口不提,他既不提,她也装作不知。
  曾明非又问她:“陆子江这几天怎么样?”
  何欢故意咳了一声:“哎,这是公事吧,公事就要工作时间说啊。”
  曾明非就呵呵地笑:“那就说私事。你还要多久才肯答应我呢?”
  何欢一愣:“答应你什么?”
  “答应嫁给我啊。我戒指都准备好了,天天带在身上,就等你一句话了。”
  何欢垂下眼帘:“我还没准备好。”
  曾明非有意曲解她的意思:“你不用准备送我的戒指啊,我自己都备好了。”
  何欢勉强对他笑了笑:“这事以后再说吧?”
  曾明非自嘲地叹了口气:“不错,至少这次你不说你怕跟我结婚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的时候,三舅的电话打回来了,一上来就解释说刚才在外面,手机正好没电了,回到家里充上电就赶紧回这个电话。
  何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她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催着三舅要个答案,也不管人家手头有没有事情在忙,真是太不懂事了。
  三舅解释完了终于说到正题:“我下午有事去县城里,就顺便去通达公司那边走了一趟。他们确实给你汇了六十万,你收到的没错。”
  “可是协议书上明明是说补偿二十万,怎么到付的时候就变成了六十万呢?”
  三舅清了清嗓子,说小欢你干嘛老是较这个真,多给了不好吗?
  何欢一时语塞。她不是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过往几年的艰辛生活也一早让她学会精打细算量入为出,从来不敢小看了每一分钱。但是平空多出来这么几十万,就这么无缘无故的从天上掉了只大馅饼在她手里?怎么想怎么让她难以接受。
  三舅又说:“我也问了他们的老板了,人家说上次听我说了你们姐弟三个的身世,觉得你们很不容易,很感动。所以愿意额外补偿你两份钱。”
  何欢听了这个理由只觉得荒谬无比。她问三舅:“就因为这个,你信吗?”
  三舅打了个哈哈,转起了文:“小欢,这世上有许多事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呀,别钻这个牛角尖了,拿了钱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听到这里,何欢忽然觉得三舅其实一直都知道对方有意多付这笔钱,之前的只字不提和现在的刻意回避都不是他的本意,他也许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样想着,何欢又敷衍了三舅几句便挂了机,深深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曾明非:“你都听到了?”
  曾明非点点头,问她:“看样子人家非要把这笔钱给你不可。难道你外婆那座老房子里有什么宝贝?”
  何欢斜斜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没好气地说:“有才怪。最宝贝的宝贝是我妈当年种的一棵栀子,这几年没人照料也已经枯死了。”
  曾明非看看她,“你怎么打算?”
  何欢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陆子江也不打算走了,我想辞职。辞职之后回老家去看看是不是真有拆迁这回事,如果是,就趁着老房子还没被拆再看一眼,顺便把多出来的这笔钱还回去。”
  “这个一心一意要给你钱的人是谁,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数了?”
  何欢低垂着眼睛,没吱声。她心里隐约觉得这笔多出来的补偿款是有人刻意想要补偿何家,可是是谁在这么做,又是为着什么,她也想不明白。
  曾明非牵过她的一缕头发用食指绕了几圈,低声说:“我陪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何欢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怕我一去不复返?放心吧,不会的。”

  第70节
  晚上八点半。
  徐长平赶到他上夜班的仓库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仓库里乱得一塌糊涂,原来堆得满满的仓库几乎被全部挪空,旧纸板,旧木板还有塑料泡沫的残片丢得到处都是,他睡觉用的行军床不翼而飞,铺盖和床单什么的也被抖在地上,上面散落着烟头和一些脚印。而他的老板曲小明则呆呆地蹲在当地,低着头一言不发,顶上惨白的日光灯把他的影子照出一处形状奇怪的阴影。
  徐长平走近了蹲下去叫他:“老板。”
  曲小明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
  徐长平看到他脸上眼角青紫了一块,鼻子下面还有一抹血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他:“这里……怎么了?那些货呢?”
  曲小明说都没了。
  “被偷了?”
  曲小明不吭声,抬头看着他。
  徐长平不免有些着急:“这个时间被偷,应该不关我的事吧?我上班时间是从九点开始的……”
  曲小明叹了口气:“不关你的事。这些货都被债主抢去抵债了。”
  “抵债?”
  “是啊,我最近运气不好,什么事都不顺。做一单亏一单,欠了人家钱还不了,只好拿货抵债。”
  徐长平马上想到他自己的工作:“那,你是不是不需要人守夜了?”
  曲小明瞪他一眼:“你说呢?这仓库的租约马上也到期了,我又没生意,又没货,还要什么人守夜?”
  徐长平心里一咯噔,随即又想到自己借曲小明的一万八千块钱,他此时如果跟自己要这笔债,自己拿什么来偿还呢?
  怕什么来什么,他才一动这个念头,曲小明就开口了:“老徐,你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徐长平赶紧陪笑:“老板,我那时候急用,已经用了。咱们原来说好了按月从我工资里扣,现在你要我还,我拿什么来还呢?”
  曲小明微微侧了头眯着眼睛看住他,掏出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看你这意思,是不打算还我了?”
  “不是不想还,实在是没法还,还不了啊。——你能不能缓我一段时间?”
  “缓你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徐长平仍是满脸堆笑:“我身无分文,总得找份工作慢慢挣钱还你啊。”
  “照你这么说,我得等上个一年半载的了?是不是一年半载还算是好的,弄不好得等上个三五年?”曲小明说到最后,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语气也甚是恼怒。
  徐长平见他脸色难看,不由生了几分怯意:“我……我也没说要你等上三五年啊。”
  “那你什么时候还呢?”曲小明句句紧逼。
  徐长平低下头去:“我是真不知道。我家里没钱才出来打工的,出来工作没找到,又把儿子的积蓄整没了,怕他跟我翻脸,所以借了你的钱填他那边的亏空。填完了,儿子去了别处,本来指望在你这儿上夜班,白天再找份几百块的工作干上一两年把你的钱还了。可是现在你不要我了,我……我是真的没想赖你的钱,可是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这笔钱啊!”说到最后,或许是触到自己的痛处,居然带了点哭音。
  曲小明听了半晌没言语,一支烟吸完,他摁熄了它,说我这人也狠不下心的,人家一说软话我就心软。
  徐长平似乎看到点希望,不由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的愧疚和企盼。
  曲小明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是欠你的,我当初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人来啊?没帮上什么忙,倒让我负担更重。——我也知道现在让你还钱不现实,那你说个时间吧,什么时候能还我?”
  徐长平犹豫了半天,盘算了一下女儿女婿承诺的还钱时间,自己另找一份工作能挣多少工资,找个借口跟儿子徐剑借能大概借到多少,最后说:“最快也要三个月。”
  曲小明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点,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你说三个月就三个月吧。你给我写的借条还有你的身份证我先拿着,到还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徐长平听他这么说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计较身份证什么的还在他手里,忙不迭地点头:“行,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时曲小明站了起来,徐长平也缓缓站起身来,陪着笑问他:“老板,那我今晚还能睡在这儿吧?这会儿这么晚了,我也没别处可去。”
  曲小明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行。不过明天房东要收回这边的钥匙了,你只能住这一晚上。”
  他走后徐长平锁好门,把铺盖整理了一下。因为那张行军床也被人给拿走了,他只好拿些破纸板拼凑着放上铺盖,将就睡了一夜。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梦见徐剑不认他这个爹了,一会儿梦见曲小明逼着他还钱,一会儿又梦见老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败家。醒醒睡睡到了早上六点钟,只觉得头疼欲裂,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穿好衣服把铺盖用塑料绳细细地卷成一个卷。
  他蹲在门口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看着那只行李卷出神。有那么一个刹那,他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走吧,就这么到别处找打工,没了身份证可以挂失了再办一张,看曲小明到哪儿去找他?总不会跑上几千里去陕西找他吧?
  可是随即又有另一个念头产生:这样不好,万一曲小明报警抓他呢?万一曲小明找到陕西老家呢?他人不在家里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可是这下不是谁都知道他徐长平在外面借了人家钱不还?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回老家去?有什么脸回家见老婆?
  这两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上风,来来回回绕得他没了主意。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象是有几个人到了门口,还拿出钥匙什么的准备开门。
  徐长平不由有些害怕,不知道外面的是什么人,是曲小明的其它债主过来寻事,还是曲小明改了主意回来立逼他还钱。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是他不想看到的。可是这样一间空荡荡的大仓库,他又能躲到哪儿去?
  门还是被打开了。
  进来了好几个面色不善的年轻男子,他们走过来把徐长平围在正中,其中一个光头男子扭头朝门口那边喊了一声:“干嘛呢,站过来!”
  从门口磨磨蹭蹭地走来了曲小明,他衣服被揉得一团皱,鼻子下边的血迹和眼角的伤痕都还在,走近来看着一脸惊恐的徐长平,无奈地说:“我欠他们钱,他们在我身上搜到你的借条了。”
  光头男子一把把曲小明推了个趔趄,皮笑肉不笑地拿着一张身份证问徐长平:“老头儿,你是叫徐长平?徐剑是你儿子,还有个儿媳妇叫何喜?”
  徐长平战战兢兢地说:“是,是的。”
  “你欠曲小明一万八千块钱?”
  徐长平赶紧解释:“是的,可是我也没钱还……”
  光头打断他的话:“没钱还?这样吧,我这人心善,我看不得老头儿受罪。你既然还不起,那就不用还了,这笔帐算冲销了。”
  徐长平有点没反应过来:“啊?”拿眼睛去看曲小明,后者只是背对着他。
  光头说你看他干嘛,这事我说了算。你欠他钱,他欠我钱,这么冲销一下不就行了?算你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了。明白不?
  徐长平难以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也忍不住一叠声地说:明白了明白了,谢谢你谢谢你!
  光头冲他咧嘴一笑:“帐可以冲销掉,你的借条和身份证可以还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徐长平苦着脸问:“啥条件?难办吗?”
  光头嘿嘿一乐:“不难,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你让你儿子跟你媳妇离婚就行,拿他们的离婚证来换你的身份证和借条——别想着悄悄溜走啊,我现在能找到你以后就也能找到你,你要不信你就试试看?”
  这个条件让徐长平意外之至,不过后面一句话里明显的威胁意味则更让他胆战心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要是……要是他们离不了婚呢?”
  光头身边一个黑瘦矮小的男子抢着开了口:“那还不简单?还钱呗。不过不是还一万八,得还三万六。”
  徐长平的声音有点发抖了:“三万六?!”
  那人又怪笑着说了一句:“还不起?那就看看你是觉得钱宝贵还是觉得命宝贵了!”

  第71节
  何欢的辞职手续办的很顺利,公司甚至连员工即时离职需要赔付的一个月薪水都没有要她支付,不过三两天时间便爽爽快快地给了她自由。
  陆子江自掏腰包给她摆了送行酒,真心实意地感谢她这几个月的任劳任怨。一班同事在他的带动下也纷纷记起何欢的好,一个个抚今追昔依依惜别,气氛十分融洽。吃完饭一帮人又跑去唱歌,一直折腾到十二点多才兴尽而返。
  陆子江替何欢叫了辆的士让她回家,临走时没头没脑地问她一句:“她最近怎么样了?”
  何欢喝得有一点点醉意,笑着问他:“她是谁?谁是她?”
  陆子江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欢乘着酒意教训起上司来:“她好了你是不是会有点失落?她不好你是不是会有点成就感?老大,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小男生一样玩这招欲擒故纵?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很难吗?我看你工作起来倒是个言行一致的人,怎么处理起感情上的事就这么拖泥带水的呢?——再说了,她好不好的,其实别人说了不算,得她自己说才算。你直接问她不好吗?”说完也不理他是什么反应,关了车门便让司机开走。
  路上被冷风一吹恢复了清醒,想想刚才跟陆子江说的那些话,不由暗笑自己的絮叨。再一想到从明天开始她所要面对的不可知的未来,不免又有点忐忑。
  对于多出来的四十万,她始终怀有一种复杂的疑惑,没来由的心神不定。她有点后悔当初谢双青找上门来表明身份的时候自己没有多问一句何忧的亲生父亲的下落,可是转念再一想,当初问了又怎么样?问了未必就有答案,有了答案,未必就能解释现在多出来的这么多补偿款的来历。
  可是若要她放下这回事坦坦荡荡地将那六十万分成三份改善一下自己和妹妹弟弟将来的生活,她又做不到。
  这些钱,最大的可能是为着何忧而补偿的。本来何家父母当年收留何忧并不完全是为了传宗接代,更多的是见不得那么小的孩子自生自灭。何欢相信如果父母在生肯定不会拒绝让何忧认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当年她们母女两个私下里说起何忧的事,母亲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开明。
  可是如果母亲知道何忧的亲生母亲是一个从来只为自己考虑的女人,他的亲生父亲又是一个犯过罪坐过牢可能悔改了也可能从未悔改的人,她又会怎样选择?
  何欢不知道。
  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她必须回老家一趟,解开这个谜团,不管这个谜团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真相。
  第二天她约了何喜一起吃川菜。
  何喜听说她辞了职并不惊讶,笑嘻嘻地说:“也该辞职了。总不能让人家当老总的为你辞职吧?那动静也太大了。”
  何欢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都想些什么啊?牛头不对马嘴的!我辞职就是做得烦了,想休息一下。”
  何喜点点头:“嗯,在一家公司做了七八年,不腻才怪。换成是我,不知道已经跳了几次了。——不过你跟那个谁也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吧?他今年多大?”
  何欢说四十一。
  “嗯,整整大你一轮。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别浪费人家的时间了,早点从了吧。”
  何欢忍俊不禁,“咦,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
  “我能不急吗?你一天不嫁人,我就一天觉得内疚,觉得是我拖累了你,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何欢知道再说下去她又该提到杜遇,她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打断她说:“过两天我要回老家一趟。”
  何喜说你回去干嘛,住都没地方住,不是说外婆的房子也要拆迁了吗?
  何欢犹豫了一下,说就是要拆迁了我才要回去,再看一眼也好。以后拆了就看不到了,要看也只能做梦的时候看。
  说到做梦,何喜神情变得有些阴郁。她问何欢:“这些年你有梦到爸妈吗?”
  何欢摇摇头:“很少。”
  何喜低下头:“我经常梦到,每次梦到都会哭醒。有时候是梦见从前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不是。”
  何欢听了笑着说:“都这么大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做个梦都能哭上半天。”她没敢问何喜那些不是小时候的事的梦是什么内容,其实答案不问可知——那年去车祸现场见父母最后一面的人毕竟是十八岁的何喜,那幅画面必定极之残酷,不然这些年里何喜不会这么任性偏执,也不会一提起父母便神色惨淡泫然欲泣。
  何喜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何欢:“你有没有觉得爸妈死得很蹊跷?”
  何欢勉强挤了点微笑,轻声安慰她:“你想的太多了。当时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们开快车一路冲断桥栏掉下去,后来事故鉴定也证明车子刹车什么的都正常。”
  何喜摇摇头,固执地说:“如果是正常的车祸,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他们?”
  何欢伸手过去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难过地说:“我知道那时候你吓坏了,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不放下这件事呢?爸妈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子也会难过的。”
  何喜的嘴巴倔强地抿成一条线,缓缓地说:“前些天我找人去查那场车祸,可是查来查去都没什么头绪。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这就是一场正常的车祸,没有一点蹊跷。”
  何欢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有点吞吐地说:“如果,如果哪天大头的父母找上门来,我们要不要把大头还给他们?”
  何喜一愣,马上问她:“他们家找来了?”
  何欢说我这不是假设嘛。
  何喜想了一下,说:“这事的选择权还得给大头。他都二十多了,该让他自己拿主意。”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就不信他认了亲就不认我们了?!”
  “那,”何欢小心翼翼地又问:“如果他的亲生父母不是什么好人呢?还让他认吗?”
  何喜嗤的一声笑了:“姐,你都奔三的人了,还这么黑白分明?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爸妈是好人,还不是没好报?我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坏,可是你还不是一点不嫌弃我?好人也好,坏人也罢,那点血脉亲情是隔不断的,这你还不明白吗?大头的亲生父母是好是坏都跟我们没关系,大头应该有他自己的判断力,有他自己的选择。”
  何欢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惭愧之余却又有一些欣喜。何喜真的是脱胎换骨了,她想。

  第72节
  三万六!
  徐长平光是听听这个数字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血管的里血似乎都一下子冲到头上,额头涨着疼。他站在原地晃了几晃,摇了几摇,还是没能撑住,忍不住缓缓蹲到了地上,双手抱着头看着地板发呆。
  有个人拿脚碰了碰他,他抬头看时却是那个神情冷酷的光头男子。
  “老头儿,你还是赶紧打电话给你儿子做工作吧,我们也不是闲人,没时间一直在这儿跟你耗。你可别怪我没事先把话给说明白了啊:让我们等得越久,到时候你得还的钱就越多。——你有电话吗?要不要借我的手机给你用?放心,不跟你收钱。”说着蹲下来掏出一只手机递给徐长平。
  徐长平将信将疑地看看他:“真不收我钱?”
  光头说我都说了不收了,你还怕什么?你这老头可真磨唧。又冷了脸说:“这电话你打是不打?你不打那就我打了啊,我跟他说这回事。”说着作势要收回那只递手机的手。
  徐长平赶紧接过手机:“还是我打吧。”
  他边想边拨,把11个号码按到第9个数字的时候停了下来,抬头跟光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其实他们根本就没结过婚。”
  光头盯着他:“你蒙谁呢?没结过婚人家会想离?谁会连自己结没结过婚都不知道?!”
  徐长平怕他急了会对自己动手,赶紧辩解:“是真的,他们真的没结过婚。那年他们回老家本来是要办结婚证的,照片都拍好了,去办的时候正好镇上派出所里办结婚手续的人不在,没办成。本来说第二天再去派出所领证,可是那天小何突然肚子疼,他们俩就去了县城里的医院,让我拿着照片和户口本替他们领结婚证。我去了人家说非得办结婚的两个人到场才给办,不给我办。那时候小何快要生产了,我又不知道她生男生女,想着生了女娃就劝剑娃子跟她分了算了,省得心烦。办好结婚不是想离也离不了吗?正好看到街上有办假证的,就给他们办了两张假结婚证,糊弄过去了。后来小何生了男娃,我本来想着让他们重新再去办个结婚证,可是看着小何这闺女脾气不好又爱花钱,不喜欢她,觉得他俩也过不长,不如省点事不办了。就这样子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跟他们说实话,这事就我知道,连我老婆都不晓得。”
  光头侧着头听他说这一大篇话,听完了嘿嘿一笑:“老头,谎话编得挺溜嘛。你的意思是你儿子媳妇根本没有结过婚,所以也不用离婚,所以你也就不用还钱了?”
  徐长平仍然坚持自己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的实话。见光头仍然不信,他恳求他:“要不你让我跟小何通个电话?你在电话里跟她说这回事也行。都这种时候了,我哪儿还有心情编瞎话啊?”
  光头抬头看了看其他人,曲小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把手机从徐长平手里拿了过来,站起来走到仓库靠里面的角落里低声打电话。说了几句转回来把电话递给徐长平:“有话问你。”
  徐长平接过电话有点激动:“喂?是小何吗?我是徐剑的爹啊,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何喜的声音极其平和:“我是何喜,你说吧。”
  “小何啊,我知道以前你在我们家受了委屈,我跟你妈可能有些地方确实做的过分。可是再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徐剑对你还是很不错的呀。就算你不看徐剑的面子,看着闹闹的面子吧……”
  何喜打断他的絮叨:“我很忙,没空听你罗嗦。我只想再跟你确认一下,你说我跟徐剑的结婚证是假的,这事是真的不是?”
  徐长平赶紧一迭声地承认:是真的是真的。
  何喜沉默了几秒,说是真的就好。徐长平本来以为她会再追问一些问题,不想她什么都不问便挂了机,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道她这样一言不发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她会让这些人怎么处理他,还有他欠的那些钱。
  光头过来取回自己的手机,徐长平可怜兮兮地问他:“小兄弟,现在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们根本不需要离婚,我也算是完成了你的条件吧。我那些钱……”
  光头接过他的话:“是不是想说你那些钱就不用还了?”
  徐长平似乎看到了希望,赶紧说:是啊。
  光头冷笑:“你倒是想!我开始说不要你还钱是有条件的,现在你什么都没做,只是说出了一句实话,我凭什么要冲了你这笔帐?我这人心软,我也不要你还什么三万六了,你欠多少还多少,这不过分吧?”
  徐长平陪着笑脸说:“你看你跟小何都是朋友,我又是小何的公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我这一把年纪的人,挣点钱也不容易,这一万八真不是个小数字呀。”
  光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快地弄了把小刀出来,拿着在手上转了几圈,眯起眼睛看着徐长平:“公公?你可真有意思,都说了她跟你儿子根本没结过婚,你这公公又是从哪儿说起?再说这点钱。你挣钱不容易,别人挣钱就容易吗?我们这号天天拿着刀子混生活的人就容易吗?”
  看着那把刀子,徐长平哑口无言,冷汗直冒。
  光头把刀子又转了几圈,唰地收起来,“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一句话:钱你得还,我也不逼你太紧,三天,三天后还在这仓库门口,你给我钱我还你借条和身份证。——好了,你可以走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别想着跑,没用。”
  徐长平不敢再多说什么,拿了行李卷有些佝偻地走了。
  看着他走远了,光头冲曲小明吐吐舌头:“曲哥,我今天表现还行吧?有点你的风采吧?”
  曲小明劈头照他的光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小子,还好意思说!让你做场戏,你给我脸上打这一拳可一点都不掺假,到这会儿还火辣辣地疼!”
  光头被他打得呲牙咧嘴:“哎,哎,我这也是敬业啊,不弄得逼真点这戏怎么唱?——我说曲哥,这家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又是离婚又是假结婚的,我都有点晕了。你说这老头儿会不会真的溜走了?真溜走了怎么办?”
  曲小明“哼”了一声,说:“他能溜到哪儿去?溜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一早这钱就没打算收回来。你小子这脑筋倒是转的挺快,这种时候还知道能多捞这一笔。”
  光头嘿嘿地乐,说我再聪明也没曲哥你聪明啊,你看你这又是导戏又是演戏的,多专业!
  曲小明笑笑没吱声,心里却不免对那个叫何喜的女人另眼相看,她才是真正的导演。

  第73节
  何欢回老家的前一天接到谢又青的电话,问她什么时间在家,说自己想过来看看何欢。
  何欢觉得很蹊跷,忍不住问她:“是海子的事吗?”
  谢又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电话里讲不清楚,等见面了再说。
  何欢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对方是长辈,又一直对自己很客气。只好说:“我今天正好在家里没事,不知道您有没有空过来?”
  半个多小时之后她一个人来到了何欢家里,手里提了些水果什么的,笑着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在楼下的水果店各样买了一点。”
  何欢客气了几句,把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端过来。
  谢又青看到卧室门口有只拉杆行李箱,便问何欢是不是要出差。
  何欢笑了笑:“不是了,就是想回老家看看,家里乡下的老房子要拆迁了。”
  谢又青收回视线看了看何欢,微笑着说:“你也不容易呢,一个人撑着一头家。不过也算是快熬出头了吧?上回来看到你弟弟,挺懂事的一个小伙子,——你是还有个妹妹吧?一直没见过她,是在外地?”
  何欢见她并不急着表明来意,也不介意,耐着性子跟她闲话家常:“我妹妹也在K市,只是工作比较忙,很少来我这边。”
  “你们姐妹感情怎么样?”
  何欢侧头想了一下,笑着说:“还不错吧。”
  谢又青见她没有深谈的意思,叹了口气,自嘲地说:“是不是嫌我罗嗦了?我其实有别的事想跟你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所以只好这么绕圈子。可是绕来绕去,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何欢笑笑没作声,心想您这不是就是要开始切入正题了吗,还不知道怎么说?!
  果然,谢又青很快就切入了正题:“还记得我妹妹吧,上次她跟我一块来找过你?”
  何欢点点头,简单地说:“记得。”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嫁一次错一次,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两个儿子因为从小都没跟着她,一个对她没什么感情,一个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何欢默不作声。明明是谢双青不负责任抛夫弃子,让这位谢又青阿姨说出来,倒像是全世界人都欠了她谢双青的,真是姐妹情深。她自问自己对何喜算是够包容的了,可是若何喜是谢双青这样的人,她怕是也做不到谢又青这样颠倒黑白。
  谢又青叹了口气,“我是前些天才知道你弟弟的事,说实在的,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换成是我,我肯定也不愿意让弟弟认下这个妈。毕竟这么多年里你为这个弟弟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凭什么让一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认了去?”
  何欢听到这里搭了腔:“阿姨,既然你都能事事处处从你妹妹的立场来考虑,那我为我弟弟着想也不算过分吧?其实不管是当年我父母在世时也好,还是他们去世之后也好,我都没想过一辈子瞒着弟弟这回事。你妹妹那天来说了从前的事,想要认回这个儿子,这也是常情,我也理解。可是你们有没有人从我弟弟的角度来想一想?他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来个女人对他说‘你原来的父母不是你亲生父母,你原来的姐姐也不是你的姐姐,我才是你妈,你爸是个罪犯。二十一年前我扔下你不要了,现在我后悔了,我想认回你。’你觉得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你觉得他会高兴吗?你觉得他会坦坦荡荡地接受这个现实吗?”
  谢又青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何欢又说:“徐海浪是一直知道他有这么个妈妈吧?他都二十七了,知道这回事那么多年还不愿意接受这个妈妈,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弟弟就能接受得了她?”
  谢又青小声说:“可是你也不能确定他肯定接受不了吧。”
  何欢听得动了气,冷笑着说:“这是拿他做实验品了?接受得了你们姐妹皆大欢喜,接受不了这也不关你们的事,随他心里怎么难受痛苦去,是吧?”
  谢又青低下头,又是半晌没言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泪流满面:“我也知道我这么说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家养了他这么多年的情分是我妹妹到下辈子都报答不了的。其实她自己现在也想通了,不再老想着认儿子,甚至提也不让我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很想听着海子或是何忧叫她一声妈的,我只是想替她完成这桩心愿。毕竟……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何欢愕然:“什么意思?”
  谢又青的右臂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捂着半边脸,哭着说:“我说她走了那么多年都没回来,怎么现在突然想到回来要见儿子了!原来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专为着还愿才回来的!要不是她昨天又进了医院,我也还被蒙在鼓里呢。医生说,她没几天好活了,有什么事就尽早办了,省得她挂心……”说着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何欢见她哭得伤心,赶紧抽了几张面巾纸递到她另一只手里,轻声问她:“那,海子知道这件事吗?”
  谢又青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他不知道。他妈妈也不让我跟他说,说不给他添乱了。我这两天心里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海子说这回事——你说我要不要跟他说呢?”
  何欢勉强笑了一下,说告不告诉他是你的事,他回不回来看她是他的事。我这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
  谢又青擦干了眼泪,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我也是急昏了头,刚才要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小何你别跟我计较呵。我还是把这事告诉海子的好,——至于你弟弟那边,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就算了,也不用太为难。”
  何欢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心想这种情况我能说不愿意吗?
  谢又青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走了。
  她走后何欢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给何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何喜听了前因后果很是愤慨:“让她去死吧,没必要搭上大头!这都什么人啊,自己活得滋润的时候根本想也不想这个儿子,要死了才想起来他,还指望他给她哭灵送终不成?还是怕死了之后被阎王爷追究她抛夫弃子的罪过?!让她去死好了!”
  “可是大头将来知道了会不会恨我们?”
  “他敢?!爸妈养他十四年,你养他七年,他敢为了一个没人性的女人恨我们?”
  何欢只得苦笑,与何喜商量这事实在是缘木求鱼。也许她该问问曾明非的意见?

  第74节
  曾明非听了这件事之后说了自己的意见:“你觉得这事能瞒何忧一辈子吗?你觉得能,那就不跟他说;不能,还是告诉他的好。他已经二十二岁,看起来少年老成,应该不会为这事再做什么偏激的举动;再说了,上次何喜不是说他已经猜到自己不是何家亲生的了吗?可见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告诉他这件事,我想他会比较冷静的对待。”
  何欢坐在书桌前沉吟不语。
  曾明非斜斜地倚在书桌侧面的书架上,继续说:“你呀,跟别人当妈的人一样,操不完的心。一会儿是妹妹,一会儿是弟弟,什么时候能想想你自己呢?”边说边走过来坐在何欢身旁。
  何欢猜想他大概又要说结婚这回事了,不由装起了傻:“我自己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好想的?”
  曾明非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笑微微地看着何欢,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何欢伸手在他的两道浓眉上来回轻抚,说你又在想什么呢,觉得我对弟弟妹妹的事操心多了?我也不想想这么多,只是这些年里操心习惯了,让我一下子撒了手我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在脚上绑了石头走路,突然有一天把石头给去了,突然就觉得头重脚轻,觉得不会走路了。
  曾明非乘机抓住她的那只手,“啊哈,自己送上门了!”说着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方形小盒子,轻轻拨开盖子拿了里面的那只戒指就套在何欢的无名指上,带点无赖地说:“戴上就不许再取下来了!”
  戒指的样式简单大方,细细的指环绕出一个心形,一颗小钻石嵌在心形正中,含蓄而精致的风格。
  何欢将那只手抬近看了看戒指,再看看曾明非:“你连尺寸都量好了,我是不是不能取它下来了?”
  曾明非一脸紧张地说:“不许取下来!”
  难得看到他用这么霸道的语气说话,却让何欢听得心里暖洋洋的,不由抿嘴一笑:“好吧,我就戴着它。不过这可不代表我对你有什么承诺啊,你可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答应。”
  曾明非原本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答应结婚,他甚至都做好了戒指被何欢拒收的心理准备。此时见她收下了戒指,开心得一叠声地说:“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欢见他鼻尖有细微的汗珠冒出,知道他刚才确实很紧张,忍不住想打趣他几句,正待说话,却听到外面门铃又响了,跑过去凑近猫眼一看,吓了一跳。
  门口站的竟是徐剑。
  见何欢神色异样,跟在她后面的曾明非忍不住问她:“外面是谁?”
  何欢说了一句:“我妹夫”,然后便拉了他走回客厅,自己拿出来电话打给何喜:“最近一直忘了问你,你离婚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何喜沉默了几秒,“不用离了。我今天中午才知道我跟他根本就没结过婚。”
  何欢几乎惊呆了:“怎么可能啊?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是前两天他爸说的。开始我还不大信,后来托公安局的人查了下我和徐剑的户口资料,竟然真的都是未婚。”
  “那你现在怎么想?”
  何喜在电话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当是做了场噩梦,丢了几年的时间。既然没结过婚,当然也不用离了。至于儿子,我想他是不肯给我的,不给就算了,我也不勉强。”
  这时何欢的门铃仍在不停地响,连电话那端的何喜都听到了:“你的门铃在响?”
  “是的。徐剑在外面按门铃。”
  何喜一怔,然后问何欢:“你一个人在家里?”
  何欢说还有大曾在。
  何喜说你给他开门吧,跟他说我马上就到,我这就赶到你那儿去。
  何欢想了一下,问妹妹:“你怎么想?他如果还是死缠着你怎么办?”
  何喜干脆地说:“见了面心平气和地说清楚了,以后互不相干。如果他不肯,我自然有不肯的办法。——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再缠下去了。”
  何欢不知道何喜为什么会这么确定徐剑不会再纠缠下去,但是何喜干脆利索的态度让她没来由地相信她说的话。挂了电话她跟曾明非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他觉得何喜这样做也没错,是得面对面地结束这一切。
  于是何欢过去开了门,对神色憔悴一脸胡渣子的徐剑说:“进来坐吧,何喜马上就赶过来了。”
  徐剑愣了愣神,低头跟在何欢后面到了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用有点嘶哑的声音说:“我有点渴,有水吗?”
  曾明非看了看何欢,何欢起身去倒了两杯水过来给他。
  徐剑一口气喝完一杯水,再一口气喝完另一杯水,对着何欢挤出了一个微笑,说:“你别怕,我不是来挑衅或者报复的。我只是想见何喜一面,跟她说声对不起。”
  这样平静礼貌的徐剑让何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徐剑有点惭愧地低下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跟何喜的结婚证是假的,我爹当初因为不看好我跟何喜的婚事故意弄了个假结婚证糊弄我们——我也是前天才听我爹说的这件事。听说之后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跟何喜的事,觉得她这些年跟着我受尽了委屈,我跟她,真的不合适。”
  何欢默然。他跟何喜的开始是一个错,幸好有个对的结束。
  没一会儿何喜赶了过来,进来坐下就对徐剑说:“你爹都跟你说了吧?我也没什么话说了,我的户口迁移单是不是还在你家里丢着?让你妈给我寄回来,寄给我姐姐就行了。”
  徐剑怔怔地看着她,除了点头说“好的”,再没有别的表情和语言。隔了好一阵子才问何欢:“让我跟何喜单独聊一会儿行吗?”
  何欢为难地看着何喜。
  何喜对姐姐耸耸肩:“没事的,你们去房间里坐一会儿吧。”
  何喜只得跟曾明非回了房间,临关门还回头看了又看,何喜对她笑笑:“没事的,别担心。”
  何欢没把房间门关死,留了一条小缝,她自己就站在门后面,留意外面的声响。
  外面一直很静,隐约传来何喜和徐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异样。她听了一阵子,略略放心一些,扭头看看坐在床沿的曾明非,叹了口气。
  曾明非安慰她:“何喜跟他过了三年,她肯定比你了解他。她说没事就是没事,你别担心。过来坐一会儿,咱们聊点别的。”
  何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趴在他肩头,什么也没说。
  曾明非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你该放松一点了,别整天绷得紧紧的,多累。古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弟弟妹妹也一样,我看何喜也比从前懂事多了,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两人在房里闲聊了一阵子,听到外面好象有人走动的声音,何欢赶紧过去打开房门,看到客厅里空荡荡的,何喜蹲在门口的鞋柜那里,哭得泣不成声。
  何欢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吭声,只是哭,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来哑着嗓子对何欢说:“姐,我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第75节
  何欢最见不得妹妹的眼泪,见她眼睛都哭肿了,自己眼睛也有点发潮,她勉强笑着拉起妹妹:“好了,也不怕人笑话!去洗个脸,洗完了跟我一块去买点菜回来,晚上就在家吃。”
  何喜听话地去了洗手间。
  出来看到只有何欢在,便问她:“老曾呢?”
  何欢说他还有点事,走了。
  何喜眼尖,一眼看到姐姐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由叫了出来:“啊,戒指都戴上了!他跟你求婚了?有没有鲜花?有没有下跪?你答应他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何欢笑着瞟了妹妹一眼:“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怕我以后当老姑婆拖累你吧?”
  何喜说:“正好相反。我是怕你不嫁人,一直被我跟大头拖累着,一直拖到老。”
  话说得非常平淡,平淡里又带了一星半点调侃的味道。不知怎的,却让何欢听得想哭。何喜从小就不喜欢对谁表示亲近,她那么喜欢何忧,也从来都是凶巴巴地对他说话。对何欢从来都少不了冷嘲热讽,最近几年里她又一直是自私任性到极点的表现,虽说这半年多里她已经成熟懂事了许多,可是此时听到她这样故作平淡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还是让何欢心里微微的疼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欢问何喜:“你跟徐剑这就算结束了?那个孩子叫什么,闹闹?他怎么办?”
  何喜反问姐姐:“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何欢不吭声。
  何喜自问自答:“你肯定会把他要回来,不管多艰难都自己带着他,一直把他养大成人,并且不说他爸爸一句坏话。——可是我跟你不一样,姐。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觉得连自己生活都没有多少保障的时候能给闹闹多好的生活,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或是幸福来给他幸福,我也根本不觉得我付出得越多他就会越幸福。所以徐剑说他一定要孩子,我也就不跟他争。我知道我跟他这种情况如果打官司的话孩子肯定会判给我,可是判给我又怎么样?法院不见得会出动武力强制执行把闹闹给我抢回来。你知道徐剑这个人,他坚持不肯把闹闹给我或是把闹闹带到别处去,我又能怎么样?他躲个三年五载的,我就跟他耗上三年五载?我已经为这个人为这段感情耽误了三四年,难道我要再耽误上三四年时间?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何欢欲言又止。她想起了另一个女人,谢双青。当年她丢下徐海浪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何喜很清楚姐姐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现在这么选择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会后悔,也许不会。可是现在让我做另一种选择,我肯定我会后悔,不仅后悔,还痛苦。——这也是你跟我不同的地方:我不肯为别人委屈自己,即使那别人是我自己亲生儿子;可是你肯,就算那别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头。”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要闹闹了?”
  何喜紧抿着双唇盯着地板看了好一阵子,抬头对何欢说:“我工作才上轨道,过几个月上司调走了我可能会升职。如果现在我要闹闹,且不说打官司得花多少时间精力还有钱,就算要了回来,我跟他怎么生活?我天天在外面出差,动不动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他怎么办?白天上幼儿园,放学了呢?请保姆带?这样跟让徐剑爹妈带有什么区别?至少那样孩子还能感觉到一点家的温暖。——我不会是个合格的妈妈,我不想勉强自己。”
  何欢轻轻叹了口气:“你自己的事,总归你自己拿主意。对了,徐剑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何喜就把上次徐剑找到她的事和徐长平那一出给说了,又说:“本来我只想着让他爸给他压力逼他跟我离婚,后来他自己找上门来,我正好用那把匕首让他知道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跟他过下去。再加上他自己在别处受了点刺激,忽然良心发现,知道我跟他在一块谁都不会好过,这才转了性。”
  何欢听得目瞪口呆。她一早知道这段不堪回首婚姻生活让何喜脱胎换骨,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巨变。试想想,大半年之前她还一副幸福小女人的模样在病床前对姐姐说徐剑如何如何,连他婚前有外遇她都当作是优点津津乐道。大半年之后却用尽心思不择手段地想要结束这桩婚姻,而且用的是如此手段!
  呆了半晌何欢才说:“可见你对徐剑这个人,真是看得透透的了。”
  何喜木然微笑:“其实从前未必没有看清楚,只是那时候我太想有个家,太想过从前父母在时那样的幸福生活,又太迷信爱情,太会自欺欺人。到后来实在骗不了自己了,只能重新思量这回事。”
  提到父母,何欢不敢多想,赶紧岔开话题:“跟我去市场买菜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何喜很配合她:“买点素菜烧吧,我现在老是在外面吃饭,看到鸡鸭鱼肉就觉得腻。”
  于是她们一起出门买了些菜回来烧菜做饭,吃完饭何喜接了个电话,坐在妹妹身边的何欢听到那是个男声,像是问何喜什么时候回去,何喜有点不耐烦地说今天住姐姐这儿不回了。
  她挂了电话何欢忍不住问她:“是上次送你去医院看大头的那个人?你现在的男朋友?”
  何喜回答姐姐:“是那个人,不过不是我男朋友,是我上司。”
  何欢忧疑地看了妹妹一眼,没说话。
  何喜坦然地说:“他有老婆有孩子,有时会在我那儿过夜。你别想那么多,他没想过娶我,我也没想过嫁他,我跟他谁也不爱谁。不过是彼此不讨厌又刚好各有所需罢了。”
  何欢一时无语。
  何喜也不想多说这回事,提起了别的话头:“你跟大头说了那个女人的事吗?”
  何欢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事总觉得在电话里说不大好。我明天回老家,办完事了绕到西安去看看大头,到时候再跟他说吧。”
  何喜说这样也好,让他自己做主,我们不干涉他的决定。又问何欢:“你跟老曾呢,我一问你就给我打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欢见她又绕回到开头的话题,十分头疼:“能不问这个吗?我不想想这回事。”
  何喜扑哧一笑:“有那么为难吗?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纠结的!你要是不喜欢他,就说清楚各走各的,省得浪费时间;可是看起来你又不是不喜欢他。又喜欢,又不肯嫁他,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何欢不吱声。
  何喜试探地问:“想等我跟大头都安定一点了再考虑自己的事?你可别这样。大头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就不是安定的人,你等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你还是老老实实从了他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何欢却开起了玩笑:“曾明非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天天这么追着我逼婚?”
  何喜一本正经地说:“他给我的好处就是让我姐姐开心了,这好处挺大吧?——哎,我都忘了问你,你跟他那个……还好吧?”
  何欢拿她没脾气,只得使出最后一招:“真想知道我怎么想?那你先跟我解释清楚你跟你那个上司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打算。”
  这话一说果然奏效,何喜立时噤了声,再不多说。

  第76节
  曾明非一回到家就看到客厅地上放着两只行李箱,还有一只大纸箱子,走近了一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女式鞋子。
  于是他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大声问:“小珂,你又折腾什么呢?”
  原以为许珂会飞快地从房间里扑出来嘻嘻哈哈地同他闹,不想他问完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走进许珂的房间一看,她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中央,面朝着窗子,手里抓着一只苹果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曾明非站在门口咳了一声,许珂回头看看他,又转回头去。
  曾明非过去坐到床沿上,问许珂:“要搬回来住了?”
  许珂抓住苹果又狠狠啃了两口,边嚼苹果边有点含混地说:“是啊,老舅你看我对你多好,知道你最近热恋,我搬家都不叫你,也不征用你的车,自己乖乖地打的回来,多给你省事啊。”
  曾明非笑了笑:“要不我贴你车费加搬家费?”
  许珂大方地摆摆手:“算了,不用啦。把现金折算成一个承诺就行。”
  “什么承诺?让你带男朋友回家来住?休想。别的条件我都答应你,这个可不行,这是原则问题。你再跟我扯这个我就在你妈那儿告你一状,让她把你叫回家去天天陪着她!”鉴于早两年的经验,曾明非先把丑话先说在前面。
  许珂白了舅舅一眼:“放心吧,我不是这个条件。——你可真小气,谁没有犯傻的时候啊,哪儿有你这样天天揪住人家小辫子不放的?就这还算是长辈,哼!”
  曾明非呵呵一笑:“那你要跟我提啥条件?总不会是要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这个倒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公司里有一班单身汉呢,要不哪天给你安排一场面试?”
  许珂又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能不跟我打岔吗?跟你提个条件有那么可怕嘛,我又没说要你把何欢让给我。”
  曾明非说好好好,我不跟你打岔,你说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呃,是不是要我帮你到陆子江面前当说客?
  许珂被他气得够呛,“你到底让不让我说话啊?都说了不跟我打岔还在继续打岔!关姓陆的什么事?你少跟我提这个人!”
  曾明非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话了,你说,我听,行吧?”
  许珂一言不发地把一只苹果啃完,把它准确无误地投进墙角的垃圾篓里。扑的一下倒到床上:“哎!我活活被你气死了,没话说!”
  曾明非说你真不说了?
  许珂说不说了。
  曾明非说你真没话说我就走了啊,说着站起来就往外面走。他以为许珂会马上坐起来拉着他偏要跟他再聊一会儿,不想一直到他走到门口她都保持仰面躺在床上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曾明非悄然一笑,转身到楼下把那两只行李箱拿了上来,放在许珂房间门口,对她说:“行李我给你搬上来了,小姑奶奶你还有什么吩咐?”
  许珂侧转身看了看他,坐起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我聊聊嘛。”
  曾明非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侧头问许珂:“怎么,有心事?”
  许珂突发奇问:“老舅,你用男人的眼光来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明非愕然。
  许珂又问:“是不是很贪玩很风流很没心没肺?”
  曾明非约略猜得到她何出此问,多半是陆子江这么评价她让她觉得很受挫很想不明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啊。我觉得你很活泼很洒脱很拿得起放得下。——不过看你这么在意人家怎么看你怎么说你,好象也不是很符合我对你的评价嘛。”
  许珂低头不语。
  曾明非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这么安静忧郁过,不由有点担心她:“你没事吧?怎么好象很受打击一样?就为了那个陆子江?不至于吧?”
  许珂抬眼看看他:“你跟何欢说的话一样,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曾明非那点担心也烟消云散了,还知道管闲事说闲话,可见她也没什么大碍。忍不住对她说:“你如果是因为陆子江批评你这回事而反思自己,我不反对;如果是因为他这个人来否定自己,我可有话要说了。”
  许珂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你要说什么?”
  “不值得。他有什么好?一不帅,二不算人才,一张嘴毒辣得要命,凡事疑心重,又喜欢斤斤计较。跟这种人做同事都够呛,更不用说和他谈恋爱了。”
  许珂又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只是逗他玩的,后来慢慢就觉得跟他在一块很开心,再后来听他那么批评我,恨得牙痒痒——可是又忘不掉那些话。一想到他就这么不理我了,心里就觉得难过。”
  曾明非嗤地一笑:“难过?嗯,我看你确实是难过——因为不被人重视才难过,觉得自己被忽视被甩了才难过吧?不信你想象一下,如果现在陆子江跟你从前的那些男朋友一样宠着你哄着你,你还会这么在意他不会?”
  许珂不做声。
  曾明非又说:“不过你借着这个机会反思一下自己也不错啊,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别再跟从前一样一会儿换一个男朋友,看得我眼花。你妈前天还问我呢,问你到底有没有谈朋友,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她像是着急要抱孙子的样子。”
  许珂做垂头丧气状:“我妈永远都想些不现实的东西!”转而又来了精神:“她真着急?不如你先跟何欢结婚给我妈生个侄子让她带吧?”
  曾明非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两记爆炒栗子。
  许珂捂着头雪雪呼痛,不服气地说:“干嘛打我啊?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俩卿卿我我这么久了,不结婚吗?结了婚生个宝宝也是很正常的事啊,你又不是养不起。你都一把年纪了,跟我装什么清纯嘛。”
  曾明非被她说得有点神往,再一想何欢一提到结婚就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又有点郁闷。
  许珂把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问他:“怎么了,求婚被拒了?上次我陪你挑的那只戒指呢,还没送出去?”
  曾明非说送倒是送出去了,不过一提结婚她就没了声音,你说她是不是嫌我老啊?
  许珂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老舅,原来你也会当局者迷呢。”
  “哦?那你这旁观者有什么高见?”
  许珂又耍起了小心眼:“想听吗?想听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曾明非大大方方地应下,“我答应你。快说!”
  “以何欢的性格,不喜欢你就不会跟出双入对,更不会收下你的戒指。我猜她是有什么顾虑才会这么矛盾,这么犹豫不决。”
  “她会有什么顾虑啊?”
  许珂耸耸肩:“不知道。她不想说的谁能问得出来?我记得有一次她说过她流产了好几次,不知道这事会不会是她的一个心结?要是的话,这结还得你去帮她解开。”
  曾明非又是一脸愕然:“不会是为这个吧?她应该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些的……”
  许珂打断他:“别说‘她应该知道’这种话,你有什么意思就明确说给她知道,猜啊猜的,多累啊。你对她说过这些话吗?”
  曾明非默然,他没有说过。
  许珂安慰他:“不要紧,以前没说以后可以说啊。明天就跟她好好谈谈,把想说的都说了,别只会干巴巴地说‘嫁给我吧’,多没意思,闷都闷死人了。”
  曾明非有点懊恼地说:“明天说不了了,她昨天回了老家,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许珂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朽木。”
  曾明非没听清楚,“什么?”
  许珂大声说:“你知道她老家在哪儿吧?你还有假期没用完吧?你不会追过去说啊?女人是要追的,不是耐心等待就能等来的,懂么?!”

  第77节
  何欢并没能赶上看旧房子最后一面。
  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有大卡车停在那儿清理杂物,旁边的空地上已经开始打地基,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
  进门是一条碎石子路,大门左侧种的是栀子,右侧是葡萄,对称的另外两个角落分别种着芭蕉和另一棵栀子;七八间平房组成的四合院里青砖铺地,每到春天就会有细细的绿草自砖缝里钻出来,探头探脑地看着地面上的一切;外婆从前养过一只酷爱睡觉的白色老猫,它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呼呼大睡,一直被何忧叫“老睡”,后来它走失了,外婆为此难过了小半年;秋天葡萄成熟的时候外婆会用土法做上一坛葡萄酒,留着春节时给何欢爸爸喝——她一直都当这个女婿是自己亲生儿子,也从来都没有对不是亲生的外孙何忧有过一丝一毫的嫌弃;厨房在西边,小小的后窗开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处,冬天的下午会有阳光透窗而入,在地上印出一只只橙色的窗格子……
  那些融入生命里的颜色和画面,那些曾经鲜活生动的朝朝暮暮,全都到此为止。留下的,只有碎成点滴的回忆。这回忆是如此的温柔又是如此的辛酸,像是一处始终未能痊愈的伤口,每每想起或触及,都让何欢痛到落泪。
  可是这并不是可以让她痛快落泪的地方。她不过才在这儿呆了十几分钟,三舅就赶了过来。见面就埋怨她:“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
  何欢低头把眼泪擦了,勉强笑着说:“也没多远。好多年没走这条路,变化真不小。”
  三舅佯装没有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拉着她往回走:“傻闺女,这是风口,那边工地上的灰尘全朝这边飘,看你眼睛都吹红了!走吧,跟我回家去。”
  何欢乖乖地跟着他回去,把给舅妈和表弟表妹带的礼物拿出来给他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顿丰盛的晚饭。
  晚饭后三舅把孩子们都支开,小声问何欢:“我知道你回来不只是看看你外婆的老房子。”
  何欢默不做声。
  三舅说你也看到了,确实有拆迁这回事。
  何欢缓缓地说:“可是还有一笔来历不明的钱。”
  三舅狠狠抽了两口烟,没说话。
  何欢问他:“三舅你肯定知道这钱是什么来历,跟我说一下都不行吗?”
  三舅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说:“小欢,我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你的性子我知道,你是一条道走到黑,认准了一件事谁说都没用。所以今天一看你回来,我就知道你是冲什么来的。”
  何欢想了一下,说三舅你可能真不知道这钱的来历,可是这送钱的人的来历你总知道一点吧?
  三舅喝了两口茶,又把何欢杯子里的冷茶换成热的,这才开口:“通达的老板姓杨,大名杨中太,外号五指杨。听说早年坐过牢,出来之后改走正道发了财,据说现在手里少说也有一千万,是咱们湖阳县有名的大财主。”
  这段话在何欢耳朵里过滤之后只剩下“姓杨,坐过牢”这几个字。她立刻想起谢双青说何忧的亲生父亲姓孟,坐过牢,忍不住说:“呵,那他是冲大头来的?”
  三舅未置可否,低着头抽完了一根烟,抬头问何欢:“我是真不知道这事,不过我也觉得会有点关系。你是不是真想弄清楚这回事?”
  何欢说是。
  三舅没说什么,起来走到外面院子角落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拿笔记下一串数字给何欢:“喏,这是那个杨中太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给他,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他在村里办冷冻基地,以后我跟他们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那么多。小欢你明白吧?”
  何欢接过那张纸条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第二天何欢拨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后她自报家门,对方起初有点惊讶,后来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样吧,我现在在外地有点事,不方便讲太久电话。明天我回湖阳,你找个地方我们见面聊一下,你看怎么样?”
  何欢并没有犹疑太久。不过三四秒的时间,她听到自己沉着地说:“好的。”
  挂了电话她很想找人说说这回事,可是三舅明显不想牵涉到这事里面来,她现在又不想让何喜知道这回事,何忧就更不用提。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曾明非是合适的说话对象,可是她拨了两三个电话,他都是关机。
  习惯了在拨了号码之后第一时间听到曾明非的声音,何欢有点不适应。她想象不出来在清晨七点钟尚未上班的曾明非有什么理由关机,病了?没睡醒?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怔了一会儿,她又打给了许珂,问她曾明非怎么电话关了机。许珂取笑了她几句,说她出差在外面,有几天没见老舅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又说:“没准他耐不住相思之苦,追过去找你了!也许这会儿正在天上飞呢!”
  挂了电话再想起许珂最后的话,何欢不由苦笑。悄没声息地飞过来给自己惊喜?这样的事杜遇做得出来,徐海浪也做得出来,曾明非?不大可能。
  想到有些日子没跟徐海浪联系了,何欢顺手调出他的号码拨了出去。
  徐海浪接到她的电话很是惊讶,说何欢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真难得啊,我还以为你早把我丢到九霄云外了呢。
  何欢同他开玩笑:“我也想丢啊,可是你那么大个子,我哪儿丢得动?我还是扔扔铁饼烧饼什么的算了。”
  徐海浪很是疑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我听你弟弟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跟人胡说八道。”
  何欢一愣:“我弟弟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徐海浪得意地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大头一直有联系的,什么QQ,短消息,电话,一应俱全。”
  “不是吧?你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徐海浪故意装可怜:“追不到姐姐,跟弟弟走近点也不错——这叫退而求其次,呃,又叫爱屋及乌。”
  何欢有点窘,“你就扯吧。”
  徐海浪适可而止:“呵,言归正传。他不是跟我学一个专业嘛,最近找了工作在做兼职,有些实际操作上的问题经常会问问我,我反正闲着也没事,就当起了他的师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从我第一回见他我就觉得跟他很投缘,真把他当弟弟看了。”
  何欢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还在杭州?最近有回过K市吗?”
  徐海浪的情绪有了变化,闷声闷气地说:“没回过。”
  “这么久都没回去过?你不想大姨啊?”
  徐海浪叹了口气:“想。可是一想到回去就要见到另一个女人我就不想回了。”
  何欢试探地问:“那另一个女人,是说你亲妈?”
  徐海浪的反应立刻激烈了起来:“她又去找过你了?!”
  何欢说她没有找过我,不过你大姨又找过我一次。
  徐海浪冷笑:“哼,大姨是善良得糊涂了!居然真信了她的鬼话,告诉我她得了癌症,没有几天好活了,要我回家去认她。我就不回,看她是不是真的会死?”
  何欢默默做了一次深呼吸,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大姨来找我不是为了要我说服你回家。”
  徐海浪一愣:“那是为了什么?”
  何欢要分几段才能说完这句话:“海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弟弟,其实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第78节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徐海浪的反应比较平静。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就有二,我是第一个,大头是第二个。不知道她还有没有第三个第四个扔在外面的孩子?”
  言语间极是愤慨不平。
  何欢没作声。他再怎么口出怨言,那终归是他生理上的母亲,作为外人,她也不便发表意见。
  徐海浪问她:“大头知道这事吗?你还瞒着他的吧?”
  何欢说是的,过几天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这回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好人打算让他认这个妈,是吧?”
  何欢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知道他情绪不好也不跟他计较,心平气和地同他说:“第一,你猜错了;第二,我不觉得你这会儿说的‘好人’是什么褒义词;第三,我怎么打算并不重要,他已经二十多了,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
  徐海浪被她这么说得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心里却不免又一次感到失落。有人说过:一个女人如果有条有理地跟一个男人说话,那她多半对他了无私情。他甚至希望何欢会跟他吵或是骂他一顿,可是她处处置身事外,只是当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何欢笑了笑:“别的我不管,大头这个弟弟你总要认的吧?”
  徐海浪说当然认了,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一直都当他是弟弟啊。
  何欢又笑了:“那,我这个姐姐你也得认吧?”
  徐海浪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不吗?”他的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天意弄人,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他仍然与她错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份吧。顿了一顿,他又问何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大头不是你们家亲生的?”
  何欢说很早,从他一岁那年就知道了。
  徐海浪默然。从前他以为世上最伟大的女人是他的大姨谢又青,现在看来何欢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管怎么说还是跟大姨有血缘关系,而且大姨家的环境条件也允许她多养一个徐海浪;而何欢呢?她跟大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的经济条件曾经那样的困窘,可是她还是不声不响地负起长姐和家长的责任,把大头培养成人。
  见他一声不响,何欢以为他不想说了,就说:“我也没别的事,只是觉得大头这事我告诉你比你从别处知道要好一些。你忙你的吧,我挂了呵。”
  徐海浪赶紧叫住她:“等一下!”
  何欢问他还有什么要问的,他说:“呃,大头这最后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让我付吧……”
  何欢半开玩笑地说你还是省点钱留着以后娶媳妇吧,这些钱都交过了。以后日子长着呢,你有的是表现的机会。
  徐海浪只得作罢。
  何欢和杨中太约了下午一点见面。
  十二点半何欢就到了,等待的时候又打了个电话给曾明非,这次电话接通了。曾明非在电话里问何欢在干嘛,何欢简要说了一下,他在电话那端问她:“你是不是有点怕?”
  这句话让何欢有一点点哽咽。是的,她有点怕。在心头缠绕已久的疑问马上要找到答案,她却有点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为什么?说不清楚,她甚至说不清楚她这么执着地想要找个答案是为着什么。
  曾明非又问她:“你现在在湖阳吧,具体位置在哪里?”
  何欢有点纳闷:“你问这么详细干嘛?”
  曾明非温和地说:“知道得越详细,感觉上就好象离你越近,也更放心一点。”
  这话贴心得几近窝心。何欢拿着手机忍不住低头微笑:“我现在在双子广场旁边的一家茶座,这家茶座的名字就叫‘一家茶座’。你现在在干嘛呢?”
  “在想你。”
  曾明非难得的直白让何欢很是欢喜,她有点絮叨地说: “今天阳光很好,风也不大,不过我还是穿了羽绒服。我在一楼靠窗的位置,坐在这儿晒太阳真好,如果你在这儿就更好了。”
  最后一句听在曾明非耳朵里真是如聆梵音。他笑着说:“也想我了?那我如果现在过去找你你会给我什么奖赏?”
  何欢猜想他也不会真的过来,就笑着反问他:“你想要什么奖赏?”
  曾明非说我想要什么你是知道的。
  何欢轻咳了一声,说你是说结婚的事?
  曾明非幽了她一默:“是,我特别希望你能给我个名份。你愿意给我吗?如果不愿意给我,那给我个不给的理由也行。”
  何欢想了想,“下次见面我再回答你,好吗?”
  曾明非也不是很介意的样子,说好的,那就见面了再说这回事。
  这时何欢看到门口有个肤色黝黑的胖子走了过来,赶忙说了句“那人来了,我先挂了”就挂了机。
  那个黑胖子走到何欢面前客气地问她:“闺女,你是何欢吗?”
  何欢说是,问他:“你是杨总?”
  黑胖子呵呵一笑,“是啊,我就是杨中太。”说着在何欢面前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是为了那些多出来的补偿款吧?真对不住,我该早点说清楚的,还让你为这个事千里迢迢的又赶回来。”
  何欢微微一笑:“这钱我收得不安心,这次回来是想把它退回给你。”
  黑胖子又是一笑:“你是怕这钱来得不干净吧?放心,这是我出来之后挣的钱,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那就是血汗钱,我更不敢要。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没理由收你这么多好处。”
  黑胖子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眯着眼睛看着何欢:“闺女,凡事都有个由头。”
  何欢不想再跟他转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说吧,这钱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报恩?”
  黑胖子没有直接回答她,却不紧不慢地话起了当年:“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在社会上混。开始老被人欺负,后来跟了个有本事的大哥才慢慢混得像个人。再后来大哥犯了事,我跟他一起被抓了过去。大哥把罪名都扛他一人头上,被判了无期,我只判了没几年。我出狱之后不忘他的恩情,经常去看他。没过几年他得了重病,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他在某处存有一笔钱,二是他有个儿子不知道下落。钱他给了我,让我以后走正道做生意;儿子他托付我帮他找找看,如果活着就替他照顾一下,如果死了也就算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一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他儿子当年被人抱到湖阳的清水镇上送给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那户人家又败落了,不知去向。正好我的生意要扩大,我就把生意做到湖阳来,慢慢访这回事,这才找到了你们村。”
  “败落”两个字让何欢有点悲从中来,她抿了抿双唇,倔强地说:“如果我一定要退还这笔钱呢?”
  杨中太笑了,“这钱其实你没必要退。虽然是给了你,可是我是为了你弟弟才给的这笔钱。说穿了,这钱其实是给他的。之所以给你是因为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回事,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给了你一样可以改善他的生活,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你一定要退给我我也没话说,只能把你退回来的钱再重新交给你弟弟,——当然,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告诉他这些事,他亲爸是什么人,这些钱的来历等等。——你是聪明人,你觉得这钱你还要不要退呢?”
  何欢低头不语。良久,抬头问他:“你当时……有没有查过我爸妈出车祸的事?”
  杨中太一愣,然后爽快地说:“查过。确实是车速过快引起的事故。”沉吟了一下,他又说:“我好象听说有人看到那天有辆黑色轿车跟在你爸妈的车后面。不过这车跟你爸妈的车祸有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当时就没有什么证据说明这回事,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更没办法证明什么了。”
  何欢盯着他:“那车跟你没关系吧?”
  杨中太又是一怔,继而反问她:“你觉得呢?跟我有关系我还告诉你这回事干嘛?不是自己没事找事吗?”
  何欢无言以对。
  杨中太把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就打我电话。你这个闺女,心事太重,这样子不好。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说完他就走了。

  第79节
  杨中太走后何欢又坐了一会儿开,直到曾明非出现。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看到何欢之后便径直走到她面前坐下,笑吟吟问她:“已经谈完了?”
  何欢从第一眼看到曾明非出现就是一脸的愕然表情,到这会儿他在她对面笑着同她说话,她仍然处在极度惊讶和意外的状态里:“你怎么来了?”
  曾明非取下手套把右手递到她面前,笑着说:“要不要啃一口来验证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他看起来神情自若,一点也不像刚刚结束几千里的旅途的模样。可是何欢想象得到他这一路赶得有多急——早上她打电话找他的时候他肯定正在飞机上。湖阳这个小县城并没有飞机场,他下了飞机得再坐上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湖阳,这样算起来,他这大半天的就没消停过,估计连饭都没时间吃。这样想着何欢的心里便有点暖洋洋的感动,她握住曾明非的那只手,柔声问他:“还饿着吧?我们吃饭去吧!”
  吃饭的时候何欢跟曾明非说了和杨中太见面的经过,完了问他:“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曾明非看着她,“你一句也不信他的?”
  何欢的神情有些迷惘:“也不是……”
  “那就是半信半疑了?——我猜你对他说的何忧那一部分没什么疑问,只是还怀疑他跟你父母的死有关,是不是?”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苦恼地说:“是。很奇怪,何喜告诉我她怀疑爸妈的死有问题之前我根本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疑的,可是她说了之后我却老是想着这回事,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可是具体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又说不出来。这是很莫名其妙的一件事。”
  曾明非说:“凡事都要有个动机,你怀疑这个人,那你觉得他有什么动机非要害死你爸妈呢?为了何忧?还是为了钱?如果是为了何忧,为什么这六七年他都不出现,到现在出现了也是这么低调?如果是为了钱,那他又为什么要认准你们村投资,还要给你们这么多钱?”
  何欢默然。她承认曾明非说的对,不管于情于理,杨中太都不大可能是害死她父母的人。可是——她的心里已经被何喜种下一根刺。
  曾明非见她不作声,知道她心里还有芥蒂,便说:“这件事说来说去也都是你和我的猜测,真相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你有什么打算?要继续追查这回事吗?”
  何欢咬着下唇抿了抿嘴,她心里其实已经决定放弃再查这件事,却还是反问他:“你说呢?”
  曾明非的回答是另一个反问句:“你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何欢不由笑了,饶有兴趣地说:“反正有时间,真的假的都说说吧。”
  “随你了,你喜欢继续查下去就查,不想查就不查。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曾明非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其中的一种说法。”
  何欢问他:“那另一种怎么说?”
  “车祸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交警当年肯定查过,没有结果,这是事实;姓杨的说他也查过,没有结果,这是他的说法;何喜说她查过,也没有结果,这肯定也是事实。你觉得你再查一遍会有什么不同吗?”
  何欢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笑着说:“果然真假难辨。我没理解错的话,前面的是假话,后面的才是真话吧?”
  曾明非点点头,“不管什么时候,真话总归不如假话动听。”
  何欢说你这真话还好了,没有太难听的话。又问他:“我怎么觉得这真话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啊,你没说完吧?”
  曾明非微笑着说:“是没完。我怕后面的话你听了觉得刺耳。”
  何欢非要他把后面的话说完。
  于是他继续说:“过去的七年你背着那么重的负担生活,也许会有人说你那些年是在浪费生命,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后悔那几年做的每一件事。可是现在你如果给自己的心里加上这个新的负担,开始到处寻找所谓的真相,那就真的是在浪费生命了,而且将来有一天肯定会后悔自己这么浪费。”
  何欢的确觉得有点刺耳。但是,她也知道,这的确是真话,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还是心平气和地问他:“你觉得我会后悔什么?”
  “后悔你从来没有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何欢微微侧了头看着曾明非:“不是谁都清楚自己想要过什么生活的。——你觉得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曾明非靠在座位上,语气平缓地说:“平静的生活,有安全感,有家的温暖。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也会有小烦恼。不管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为着自己,不是为别的任何人,任何事。”
  字字句句都说在何欢的心坎上。她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低了头装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别人倒是一套一套的,自己呢?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曾明非的回答很简单:“跟你在一起,过你想要的生活。”
  这句话之后,何欢低着头好一会儿都没做声。
  直到看见她的肩膀在轻轻颤抖,曾明非才意识到她是在哭,赶紧过去坐到她身边递了张面纸给她,轻声说:“哭什么啊,跟我结婚有那么可怕吗,提一下就把你吓成这样?”
  何欢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拿面纸擦干了眼泪,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问他:“你真那么想结婚?”
  曾明非纠正她:“不是想结婚,是想跟你结婚。”
  何欢又沉默了。
  曾明非说每次一说到这件事你就不吱声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呢?还是有什么顾虑?说出来才好解决,一直闷在你心里多难受啊。
  何欢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做人流次数太多,可能这辈子都没法生育了。你不嫌弃么?”
  曾明非没想到她真的是顾虑这回事,赶紧说:“我不介意。生孩子这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就算生不了也没什么。你就因为这事不肯嫁我?”
  何欢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垂下了眼帘,小声说:“我想回到学校里完完整整地读完大学的课程。”
  曾明非一愣,然后他很快做出了反应:“这也没什么啊,现在结了婚一样可以上大学。你喜欢读一直读到老都行。你还有什么心事?”
  何欢想了想,“没了。”
  “没了?!”曾明非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说你答应嫁我了?”
  何欢笑微微地看着他:“是的。”
  曾明非激动得一把把她抱住,嘴里喃喃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何欢被他紧紧搂在胸口,觉得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第80节
  何欢和曾明在湖阳停留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们办完结婚登记的手续。
  曾明非提出立刻登记的时候何欢被吓了一跳:“这么快?”
  曾明非说那当然,我得趁热打铁。万一你突然又改主意不肯嫁我了呢?
  何欢哭笑不得:“这也不是说登记就登记的呀,我们连照片都没有,户口簿也没带……”
  话音未落就看到曾明非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两本户口:“你的,我的,都带来了!照片可以照即时洗的那种,你说还少什么?”
  何欢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后面的话。
  手里拿着大红的结婚证书,何欢有一点点感伤。原来结婚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两个人心甘情愿就够了——其他的一切全都无足轻重,除非你真正重视它们胜过结婚对象。
  曾明非牵着她的手往外面走,笑着问她:“过几天等你办完事了我们就回去办喜酒,你想怎么办?”
  何欢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孩子气?”
  曾明非想了一下:“好象有吧,早十几二十年刚毕业工作的时候,单位里一帮嫂子阿姨都喜欢逗我说笑,说我笑起来很单纯。后来也没什么人说了。怎么,你也这么觉得?”
  何欢抿嘴一笑,“是啊,纯得跟蒸馏水一样。”
  曾明非在她手背上拍打了一下:“我听出来了,你这是说我熟透了熟过头了!”
  何欢含笑瞄了他一眼,没说话。
  曾明非亲昵地揽住她的腰,“老婆,下一站你要去哪儿?去看你弟弟吗?”
  下一站是何忧所在的城市。
  何忧对于姐姐和曾明非的到来很是惊喜,以至于见面时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你们怎么来了?这边很冷,你们穿的冷不冷?”
  何欢微笑:“正好有假期,回老家看了看,顺便再来看看你。考完试了吗?”
  何忧说刚考完最后一门,还没正式放寒假。
  他站在那儿,比何欢和曾明非都高出半头来。短短的寸头,浓眉,微塌的鼻梁,鼻头圆圆。笑起来露出略有点大的两颗门牙,与他的黝黑肤色互为映照。大大的招风耳,说话时微微侧转头去看曾明非,正好露出那一块深紫色的胎记。
  他还是那个大头,虽然个头已蹿得那么高,胎记也由芸豆大小长到蚕豆大小。
  何欢原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可是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鼻酸,眼热,喉头发紧,眼看着眼泪要掉下来,赶紧低头装作去整理靴子上的装饰鞋带。
  何忧见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纳闷,疑惑地看着曾明非:“我姐怎么了?”
  曾明非只得对他笑了笑:“她没事。——外面挺冷的,你回宿舍加件衣服吧,我跟你姐在学校门口等你,咱们出去吃饭。”
  稍后何忧在门口看到何欢的时候,她已经神色如常,过来挽住何忧,笑着对曾明非说:“我跟大头一块走,你自己慢慢走呵。”
  曾明非原地后退了两三步,笑着说:“我回避还不行吗?”
  何忧问何欢:“姐,你这次不止是路过来看看我吧?”
  何欢看看他:“有些事想跟你说。”
  何忧意识到姐姐要说的事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事,不由有点紧张:“什么事?”
  何欢沉默了片刻,决定一件一件地说:“村里要建冷冻基地,外婆的老房子被征用了。给了20万拆迁补偿款,这笔钱也有你一份。明天我去银行转到你卡上。”
  何忧的反应很快:“这钱我不能要。”
  何欢说你爱要不要,反正我知道你银行卡号,银行总不会不让我汇款到你卡上吧?
  何忧一下子没了话说,何欢坚持要给他这笔钱,他还真没法拒收。总不成提了现金出来还给她?想想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还钱给姐姐,他也就不再推辞。
  何忧看了看走在后面不远处拿着手机在讲电话的曾明非,悄声问何欢:“姐,你跟曾哥啥时候结婚?”
  何欢笑着问何忧:“你觉得他可以嫁吗?”
  何忧又回头看了看曾明非,“我觉得可以,他对你比……比谁都好。再说你也挺喜欢他的吧?”
  何欢只是微笑,然后轻声说:“我跟他已经结婚了,上周在湖阳登记的。”
  “真的?!太好了!”何忧高兴地扭头去看曾明非,看到他已经讲完了电话,便叫他:“曾哥,走快一点呀。”
  曾明非笑吟吟地赶上他们,见何忧一脸高兴的模样,便问他:“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好消息,让你这么开心?”
  何忧还没说话,何欢就俏皮地扫了他一眼,“就不告诉你!”
  何忧难得看到姐姐这样活泼的女儿情态,再看看曾明非对她满眼的专注和关怀,他的心里再一次由衷的为姐姐感到高兴。
  三个人说笑着吃完了饭,趁着何忧上厕所的功夫,曾明非悄声问何欢:“还没跟他说那件事?”
  何欢叹了口气,“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曾明非说要不我来说吧?
  何欢想了想,说算了,还是我说吧。
  说话间何忧回来了,看他俩一脸严肃地在说话,就笑着问:“在讨论什么事情啊,这么严肃?”
  何欢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大头,你坐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何忧有点忐忑,过来在姐姐旁边坐下,不安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二姐出什么事了?”
  何欢摇摇头,“没有。是你的事。”
  “我的事?”何忧满脸疑惑:“我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一直有个疑问,前些时候你在K市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你二姐。你二姐确实不知道这回事,我呢,一直知道这事。也不是有意瞒你,本来想着等你大学毕业或者成家立业了再告诉你,现在事情有了点变化,想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何忧沉默了几秒,“我真的不是爸妈亲生的?”
  何欢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被人放在我们家口的时候,还不到一岁。爸妈也打听过,可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亲生父母是谁。我本来以为这事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提了,可是不久前你亲妈找到了我,说想认回你。我当时没有答应她,现在我听说她生病了,病的很重,最后的愿望还是想见见你,听你叫声妈。”
  何忧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何欢又说:“我跟你说这件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在这世上除了我跟你二姐,还有别的亲人。你亲爸已经去世了,你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就是徐海浪——就是你在K市认识的那个海子哥。你亲妈现在在K市住院,如果你想见她,最好尽早尽快。”
  何忧把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定格在某一处。沉默半晌,他说:“我不想见她。”
  “为什么?”何欢脱口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现在知道了她的下落,为什么又不想见了?”
  何忧一脸的倔强:“我原来想知道,是想知道我父母是谁,因为什么不要我。现在知道她是谁了,还有什么追根究底的必要?她能把海子哥一扔二十多年,扔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我对这个人对这回事一点兴趣都没了,还有什么必要去见?”
  何欢好言相劝:“她都到这一步了,要见你不过是图个心安。你就去看看又怎么样?”
  “我要是冻死在街上,她难道还指望我去看她不成?”何忧的话跟徐海浪简直如出一辙。
  何欢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要辩驳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只好拿眼睛去看曾明非。
  一直默不作声的曾明非走到何忧身边轻咳了一声:“何忧,这事我跟你姐姐都不干涉你。见或不见,你自己拿主意。我们明天还有别的事要办,现在得去买车票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再决定也迟。”
  说着拍了拍何欢的肩头:“我们走吧。”
  何欢摸了摸何忧的头,“大头,一块走吧,我们打个车先送你回学校。”
  一路无话,看着何忧下了车,何欢有些不忍地问曾明非:“他会不会觉得我结了婚就不管他了?”
  曾明非拍了拍她的手:“放松点,这么大的小伙子肯定能自己拿主意的。你该放手了!”

  第81节
  火车站的售票窗口,报出要去的地名之后,售票员问曾明非:“要今天晚上的还是明天上午的?”
  曾明非扭头去看身边的何欢。
  何欢说你看着买吧。
  于是曾明非买了当天晚上七点多的车票。看看离发车时间还有五个小时,他们就到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一处景点去玩了一阵子。四点多何欢打电话给何忧想叫他出来一起吃晚饭,不想何忧说他实习的那家公司临时有事叫他去一个客户那儿,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何欢跟他说自己买了晚上去某地的票,何忧听了马上反应过来:“你们要去二姐的婆家?”
  何欢也不想在电话里跟他解释何喜的事,只含糊应了一声:“嗯,反正顺路,我去看看那个孩子。”
  何忧其实已经从何喜那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何喜已经做了放弃这个孩子的打算。不由叹了口气:“那个可怜的孩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让何欢一下子想起来何忧的身世,谢双青那张憔悴的面孔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张脸上有一双充满悔恨和绝望的眼睛。
  也许有一天,何喜也会走到这样绝望的境地。何欢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想法——可是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她又能改变什么?也许这一切,都是注定。
  何忧说了句什么,何欢没听太清,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何忧重复了一遍:“你以后是不是都不管我了?”
  何欢没好气地说:“谁说我不管你了?你以后谈女朋友要跟我报告,结婚要跟我申请,买房子要跟我汇报,生小孩要让我起名,我老了你也不许老,哪怕你当了爷爷也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何欢很有些想要调节气氛的意思,然后话一出口她却有些莫名的伤感。电话那端的何忧不知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听了之后长久没有出声。直到最后何欢问“大头你是不是被吓得不敢出声了”他才含糊地“唔”了一声,笑着说了句“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巴不得呢!”
  挂了这个电话何欢对曾明非苦笑了一下:“平时看着他少年老成,原来也还是个小孩子。”
  曾明非笑了:“怕你结了婚以后不要他啊?——他有没有说他去不去K市?”
  何欢摇摇头:“没说。他不说,我也不问——不过我猜他最后还是会去。毕竟他跟徐海浪情况又不一样,他妈当时丢下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曾明非但笑不语。这就是何欢,虽然说了不管不问,还是丢不开放不下这回事。
  何欢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不说这个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何欢和曾明非到了那个叫“竹园”的村子。正是腊月时节,村里一派快要过年的欢快气氛。进村一路打听着到了徐剑家,却发现这里冷清异常:一个老汉揣着手低着头蹲在院子一角面对着大门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只山羊伸头在一只红色塑胶盆里吃剩饭,旁边蹲着一个两三岁的的小孩,他拿着一根小树棍在红色塑胶盆里左搅一下,右搅一下,还试探着想用树棍蘸点剩饭汤汁抹在山羊的胡子上。
  曾明非在生了锈的铁大门上敲了两下,何欢扬声问道:“这是徐剑家吗?”
  那个老汉抬眼看了看他们,一动也没动:“徐剑不在家。”
  那个小孩这时转过身子好奇地看着何欢他们。
  这是个小男孩,一张脸脏得跟小花猫一样,浓眉大眼,拖着两条长鼻涕。他有点怯生生却又有点淘气地歪着脑袋打量面前的陌生人。
  何欢忍不住叫了一声:闹闹!
  小男孩忽然就对着她笑了,两条长鼻涕中的一条居然冒了个小鼻涕泡出来。他居然吐字清晰地叫了何欢一声:“妈!”
  他这么一走神可不要紧,背在身后的手里的树棍打到了山羊的眼睛。山羊也许是痛了,也许是受了惊吓,一脚踢翻了前面的塑胶盆。溅出来的剩饭落在小男孩的裤脚和鞋上,他原本就脏兮兮的裤子和鞋子就更脏了。
  这时那个老汉过来把那只塑胶盆子放正,看也不看面前的何欢和曾明非,一把扯过小男孩就照他屁股上抡巴掌:“我让你皮!让你皮!……”
  一巴掌下去,小男孩哇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我不要爷爷,我要奶奶,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妈……”
  曾明非看着何欢的脸色都变了,赶紧过去拦住了老汉的巴掌:“这么点的小孩知道什么,你打他干嘛!”
  老汉对于他拦住自己打小孩很是不悦:“你是谁啊?我自己的孙子我不能打吗?”话是这么说,可是举起来的那只手到底没能打下去。他问曾明非:“你找剑娃子有什么事?”
  曾明非没理会他。
  小男孩趁机挣开了他的手,跑到何欢面前抱住她的腿,哭着叫:“妈,妈……”
  何欢的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她蹲下来握住小男孩冰凉的小手:“乖,你是闹闹吗?”
  小男孩只是大哭,边哭边不知所谓地点头。
  曾明非问那个老汉:“这孩子的妈呢?”
  “死了!”
  “死了?!”
  老汉冷若冰霜:“没死也跟死了差不多!孩子一断奶她就出门去打工,走了就没回来过。说不要这个娃儿了,以后也不回来了!”
  小男孩虽然在哭,却还是听到了老汉说的话。他一边紧紧揪住何欢的袖子,一边抽抽答答地反驳他:“你骗人!我妈没死,她要我,她明天就回来……”这会儿他又不管何欢叫妈了。
  何欢掏了一把糖给小男孩,总算止住了他的哭声。又拿纸巾给他擦了擦脸,站起来走到老汉的面前:“我是来拿何喜的户口迁移单的。”
  那个老汉一怔,继而装起了糊涂:“谁是何喜?什么户口迁移单?你说的什么啊,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何欢微微一愕,继而漫不经心地说:“不明白?那我说几句明白的给你——我知道有个人借了人家一两万块钱然后悄悄溜走了,我也知道有个人家拿着假结婚证骗了个儿媳妇还让这儿媳妇给他们生了个男孩,我还知道这种情况不管官司打到哪儿去这个小孩都是判给女方。不过这些事如果全都闹到公安局或是法院去会是什么后果,我倒真是不大清楚。”
  那个老汉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挤了个笑脸出来:“哎呀,我想起来了,你要的东西我有。我儿子前几天还交待说有人来拿了就给人家,原来就是你们啊。”说着转身进了屋里。
  趁着他不在,曾明非悄悄地对何欢说:“行啊你,不动声色就把这个无赖给降住了!”
  何欢笑笑没作声,其实这都是事先何喜教她的。原以为未必用得到,没想到这徐老汉真够无赖的。
  没多久徐老汉拿了个信封出来递给曾明非:“就是这个吧?”
  曾明非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交给了何欢。何欢仔细看过了收进包里,然后低头去看闹闹——这孩子紧靠在她身边,见她看他就对她近乎讨好地笑。他笑的时候一边嘴角也有一只圆圆的酒涡,眼角眉梢尽是灵动俏皮,活脱脱就是当年的何喜。看在何欢眼里心酸无比。

  第82节
  虽然满心的不忍与不舍,可是何欢还是狠着心示意曾明非该离开了。临走前她蹲下来轻声细语地跟闹闹说:“闹闹乖,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别淘气,好不好?”
  那孩子用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何欢依依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硬着心肠站起来跟曾明非一块走了。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闹闹撕心裂肺的哭声:“妈,不走啊,妈……”
  何欢便再也迈不动步子,站在当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曾明非也站定,回头看着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叹了口气。向何欢伸出一只手:“把你手机给我。”
  何欢把手机递给他,他拿出来从通讯录里找出何喜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何喜在那端才叫了一声“姐”便没了声音,只是沉默地听着电话这端的声响。
  她沉默,曾明非也不说话。
  这时闹闹跑了过来,他似乎很清楚谁才是真正跟他亲近的人,绕过曾明非,过去抱住了何欢的腿,嘴里仍在哭喊着同样的话:“妈,不走啊,妈……”
  何欢心里好容易筑起的堤坝被他的两只紧紧抱住她右腿的小手给彻底摧毁。她低头摸着他的小脑袋,难过地说:“闹闹不哭了,我是阿姨,不是你妈妈。阿姨回去让妈妈来接你好不好?”
  可是这个伤心害怕的小家伙根本不管她说了什么,他只是抱住她不放,放声大哭。
  何喜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说话了:“那是闹闹在哭?”
  曾明非说:“他从见到何欢就开始哭着要妈妈,一直哭到现在。这会儿大人也哭小孩也哭,我们想走都走不了。”
  何喜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说:“曾哥,你跟我姐多停两天吧?我想跟徐剑再谈谈孩子的事。”
  曾明非回答得很简单:“好。”
  挂了电话他看到徐老汉走近前来满脸堆笑地说:“大兄弟,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徐老汉又笑了笑,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可憎:“刚才那个姑娘说按法律规定这个娃娃会判给他妈,是真的吗?”
  曾明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
  徐老汉的笑容里便很有了些谦卑:“那你们能不能跟闹闹他妈商量一下,这孩子我们不要了,还是还给她算了。”
  曾明非一怔:“你们不要了?”
  “唉,不瞒你说,我家老婆子最近生病住院了,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好说。家里根本没有人能照顾这娃娃,——我想着与其让他在我们这乡下受罪,还不如让他跟着他妈过呢,至少没这么苦。你说是吧?”
  曾明非未置可否,拿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就这么简单?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带这孩子走?”
  徐老汉咳了一声:“咳,这事复杂呢也不复杂。只是你大概还不知道,闹闹这娃娃自打断了奶都是我们老两口带的,虽说农村里没什么好条件,可是也一点都没亏待他。这两三年里他奶奶连个安生觉都没睡过,这次生病可能就是最近几年累的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曾明非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说下去:“我家剑娃子还年轻,这几年他算是给白耽误了,过几年肯定得再结婚。在我们农村里过了二十五六岁再想找个好媳妇就难了,唉,一想起来这事我就发愁啊!”
  曾明非听他这意思是想要为这几年抚养孩子要些补偿,便明知故问地说:“看样子何喜想要带走这个孩子,还得赔偿你们家的这些损失了?”
  徐老汉皱纹纵横的老脸笑得跟菊花一样:“是啊是啊,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曾明非笑了笑:“这事我明白没用,得何喜明白才行;你说这话没用,得徐剑说了才行。”
  “哎,你们不是何喜的亲戚吗?你们帮着劝劝她嘛。这么好一个娃娃她不想要吗?这娃娃在乡下吃苦受罪她不心疼吗?至于我家剑娃子,我是他爹,我做得了他的主!”
  曾明非看了一眼旁边的何欢,见她像是想说话的模样,便抢在她前面开了口:“这事还是让何喜跟徐剑自己商量吧,我们得走了。”说着对何欢使了个眼色,“我们带闹闹去镇上买点玩具吧?”
  何欢还没说话,徐老汉赶紧过来抱起了闹闹:“那可不行,镇上那么多人,孩子丢了可怎么办?——你们要买自己去买!——让阿姨买小汽车来给闹闹,是吧闹闹?”
  闹闹拿乌溜溜的眼睛看看何欢,再看看徐老汉,一字一句地学舌:“阿姨——买小汽车——给闹闹。”
  何欢看了看曾明非,曾明非牵过她的手:“走吧,我们去买小汽车,明天再来看闹闹。”
  一直走到村外何欢才说话:“这老头真是一张铁嘴!颠倒是非的本事一等一!”
  曾明非笑着说:“厉害吧?得亏我跟了你过来,要是你自己一个人,被闹闹哭得心软,再被徐老头这张铁嘴这么一说,还不得立马让他开个价,你拍下一堆钱就走人?”
  何欢瞪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想想也笑了:“可不是嘛。”刚才如果不是曾明非示意她不要接徐老汉的话,可能她真的已经让他开价了。
  曾明非解释道:“倒不是说不能花钱解决这回事,只是这个老头看起来不像是省事的人,万一他收了钱再不许你带走闹闹可怎么办?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他要是带一堆不讲理的村民围着我们不许我们带走闹闹,我们也没辙。就算闹到公安局或是法院,人家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说,咱也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是吧?再说这事说到底是何喜的事,她怎么想你也做不了主,就算她确定想要回这个孩子,这事也得她自己来处理。你说呢?”
  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何欢不心服口服。
  曾明非把他打电话给何喜的事说了,“我看她是后悔了,有心想要回这个孩子。我们就在这儿多停两天,等她的消息吧。”
  何欢含笑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说:“好——”
  曾明非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个字说得意味深长的,是不是口是心非?”
  “你说呢?”何欢侧过头反问他。
  曾明非乐呵呵地笑而不答。
  随后他们在离竹园村二十公里的县城里住下,逛逛街看看小城的风土人情,倒也自在悠闲。
  何欢不知道何喜怎么跟徐剑谈这件事,她在两天后打电话给何欢:“姐,你能先借我三万块钱吗?我明年年底还你。”
  何欢说这钱本来就有你的一份,说什么借不借的,我给你就是了。又问她跟徐剑谈的怎么样了。
  何喜淡淡地说:“都谈好了。过几天他带闹闹过来给我,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虽然这也是何欢理想中的结果,可是听妹妹这么一说,她还是有点难过。曾经不顾一切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最后连孩子的事情都要用钱来解决,不是不可悲的。
  何喜声音仍旧很平淡:“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妈病得很重,需要做手术。他觉得闹闹跟了我会过得比较好一点,可是他妈不做这个手术就活不下去了。这样解决问题对大家都好。”
  何欢叹了口气,没说话。
  何喜问何欢:“大头怎么说?他要回来见那个女人吗?”
  何欢又叹了口气:“他跟徐海浪的反应差不多。不知道过几天会会改主意。”
  何喜沉默了几秒,说:“我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女人了。”
  何欢默然。她想,何喜所同情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她自己。

  第83节
  吴剑峰把一只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放在何喜面前的时候,她还以为这是最近那个项目分销商给客户采购人员的回扣,——这类回扣一般由他们来转交客户。谁知吴剑峰直接把它推给了她:“给你的。”
  何喜满腹疑惑地拿起信封看了几眼,“这得有三四万吧?我的提成有这么多?”
  吴剑峰问她:“多还不好吗?”
  何喜看看那叠钱再看看他,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吴剑峰拿过她的手袋把那只信封放进去,“这个单子一直是你在忙活,多劳多得嘛。”其实是他把分销商给他的那份回扣也一起给了何喜。
  何喜的神情这才松弛了一点,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哎,这不是你付我的分手费吧?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说一声就好了,我保证不缠你。还花什么钱啊,真浪费。”
  吴剑峰看她一眼,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隔着淡淡的烟雾看对面的何喜,他的心里忽然有些不舍。半年多了,这个伶牙优俐齿嘴角时时挂着冷笑的漂亮女子与他出双入对,外人面前绝对是再正常不过的上下级关系,始终滴水不漏。对他们的私情略有知晓的人都会想当然地把何喜归入虚荣拜金女的行列,甚至何喜自己也不止一次说“钱比男人更可爱”的话。可是他很清楚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同他在一起,除了一开始提了那个改做业务的要求之外,别无他求。即使当时让小曲去上海办事花的两万多块钱,她也一本正经地给他打了个借条,说:“我会还你的。”
  她并没有爱上他或是他的钱。对于婚外出轨的男人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不留后患地全身而退。
  可是在看到她在收拾房间寻找保姆打听可以插班的幼儿园的同时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得搬回你自己的宿舍住了”,他心里又十分的失落。
  失落又能如何?且不说他已经没有多少谈情说爱的兴致,即使还有兴致,浑身是刺的何喜也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趁着她羽翼还没丰满,对他还有一点依赖,他在此时大方地转身也算圆满。
  何喜见他神情复杂,便笑着说:“干嘛这么深沉地看着我?是不是后悔给我这么多回扣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这就退给你。”
  话是这么说,人却坐着没动,只笑嘻嘻地看着他。
  吴剑峰完全拿她没辙。他把烟蒂按熄,站起来往门外走。才走到门口就被何喜叫住:“等一下!”
  吴剑峰转身时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看到她对着一边的一只大拉杆箱努了努嘴:“你忘了带这个。”
  吴剑峰勉强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是说让我带上你走呢。
  好象是某个电影里的情节,说有两口子吵架了,其中一个要离家出走,收拾了行李要走的时候,另一个说你忘了带一件东西。要走的那个回来取,另一个跟他说:你把我也带走吧。
  何喜脸上淡淡的,装作没有听懂这句话。
  吴剑峰回来取了拉杆箱往外走。在门口那儿他停了一下,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何喜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抱住了他。
  客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转着。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背上,直到她松开,他离开。
  谁也没有说话。
  何欢退租了谢又青的房子。
  搬完家交还钥匙的时候她没有看到谢又青,只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个很和气的胖老头。
  见何欢问起自己老婆,老头说她在医院里照顾生病的妹妹,走不开。
  问起徐海浪,老头叹气:“这孩子心里苦,从去了杭州就没回来过一次。电话倒是经常打,只是一提到他妈他就不说话。”
  再问到谢双青的病情,老头只是摇头:“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了,病危通知都下了两三次。哎,作孽啊!”
  何欢恻然。徐海浪是这样,何忧这些天里对这回事也只字不提。这对兄弟在这件事上有着同样的执拗和坚持,谁也奈何不得。也许谢双青真的只能抱着遗憾离开人世了。
  忙完搬家的事又开始去试婚纱选酒店拟定婚宴请客名单——虽然她只要个简单的仪式,曾明非却一定要事事让她点头满意了才行。
  好容易选好了婚纱,定下了酒店,婚宴的日期和客人名单也确定下来,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何欢到底没忍住,发了条消息给何忧:“要来参加我婚礼么?”
  其实她的婚礼还要两个月才举行。
  何忧没有回复她。
  那天下午何欢去了医院。谢又青看起来老了几岁,见到何欢像见到亲人一样,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小何,你可来了。你看看她成什么样子了,唉。”
  躺在床上的谢双青瘦削苍白,她双眼紧闭,头发乱乱地散在枕头上,一只青筋暴露针孔累累的右手从被子下面露了出来,床头挂着大袋的药水,一点一滴地通过输液管注入她的身体。
  谢又青小声跟何欢说:“她这会儿刚睡着。平时都睡不踏实,动不动疼醒。现在她倒根本不提要见儿子的事了,只是清醒的时候会问起你。”
  “问我?!”何欢很是惊讶。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提起你。你最近不在K市,回来了又在忙结婚,我也没好意思打扰你。没想到你今天自己过来了。——你要是不忙的话,等她一会吧?她大概过一会儿就会醒。”
  何欢点点头,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子开在北边,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后面的半幅深灰色的屋顶,屋顶的瓦缝里青苔斑斑,有的地方长有几棵不知名的植物。偶尔会有麻雀飞来在屋顶上东寻西找,然后再飞走。
  何忧的短信在这时来到,很短的两行字:“我在杭州海子哥处,明天到K市。”
  何欢看了好几遍才回复了他:“好。”
  谢双青在这时忽然醒了。谢又青凑近了跟她说:“何欢来了。你有话要说吗?”
  谢双青的视线缓缓移到何欢这边,停了一下,然后示意谢又青把她扶起来。
  何欢过去把一只枕头垫在她身后,谢双青气喘吁吁地靠着枕头坐定,用虚弱的声音跟谢又青说:“姐,你出去一会,我有话跟她说。”
  谢又青有点犹豫,走之前叮嘱何欢:“有什么事你就按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见谢又青走了,谢双青的视线又转回到何欢身上:“他也不愿意认我,是吧?”
  何欢笑着安慰她:“他正在往这边赶呢。”
  谢又青摇了摇头:“他们不回来,我也不怪他们。是我当初不要他们的,他们这么做有他们的理由。我想见你,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不长的一段说,她却说得很吃力,到最后一句甚至断断续续了。
  何欢说你不着急,慢慢说。今天说不完明天再说。
  谢双青凄然一笑:“我没时间了,我知道。我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是报应。”
  何欢默然。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吧?
  谢双青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对不起很多人。可是最对不起的人,还是你。”
  何欢一怔。
  “要是不看五官的话,你跟你妈真是一模一样。”
  何欢试探着问:“你见过我妈?”
  谢双青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某一处,用空洞的声音说:“那年我找到你们家,你妈一下子就猜到我是谁,说孩子过的很好,让我不要再来打扰你们。”
  “后来呢?”何欢追问。
  “我那时候找到你们家其实不止是想要回孩子,还想找到一笔钱。我是知道孩子他爸存有一笔钱的,只是不知道他放在哪儿。那时跟我在一起的男人说这钱有可能是给了收养孩子的人家,所以他开车带着我又去找你爸妈。在路上看到你爸妈开车拉着货在往家赶,他就按喇叭,想让他们停车下来谈谈这笔钱的事。不知道是不是你妈认出了我,他们没有停车,越开越快……最后,出了事故。”
  何欢听得全身发冷。原来这才是真相?!她的父母怕他们抢走大头才会拚命开快车,他们却以为这只是因为她父母拿了那笔钱心虚!
  “那个开车的男人呢?”
  谢双青苦笑:“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也许是报应,他也是出了车祸……”
  何欢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谢双青:“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谢双青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件事折磨了我好多年……”
  如果是何喜坐在这儿,何欢知道她肯定会丢下一句“那让它继续折磨你吧,一直到你死”然后拂袖而去。何欢也很希望她自己能这么说这么做,——可是,对着这样一个病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坐着,泪落如倾。
  谢双青艰难地说:“我……自私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做了一件这么自私的事……就是告诉你这回事……对……不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竟是微不可闻,仿佛断了气一样。
  何欢按了紧急呼叫的按钮,谢又青飞扑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小双……小双!!”
  走廊里传来一阵紧急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赶了过来。
  何欢一个人缓缓走出了医院,慢慢地往家里走。
  曾明非看到眼睛红肿的何欢吓了一跳:“怎么了?大头的亲妈不行了?”
  何欢摇摇头:“跟她没关系。我只是想哭,就哭了。”
  曾明非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何欢低头狠狠吸了口气,抬头微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妈了。她要是能看到我结婚该多好!”
  曾明非轻轻拥抱她,“她这会儿肯定正在为我们高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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