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另余: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2008-12-05 10:02:25) 下一个
  1
  堂妹荣琪从纽约度假归来,母亲托她给我带东西。哪里不约,约在网球场。我向她声明,拿完东西就走人,目前有三起诉讼案经手。
  在场边的圆桌找到荣琪的时候,她正在和一位男士接吻——场面并不算刺激,如果你从小在纽约长大。
  我在他们对面落座,随手拿过桌上的八卦杂志,翻过两页,放回原位。远处方才球场上奔跑的双方结束这一局,走到场边休息,方向正是我处在的圆桌。他们也大方就座。
  荣琪终于结束她的长吻,意犹未尽的望着身边的男士,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我无奈摇头。
  “介绍一下,安岩,新男朋友,”即刚与荣琪结束征战的那位,“安岩的哥哥,安牧Adonis,他们的朋友吴畏Wilson。我堂姐沈凝辛,Zoe。”
  “您好。”
  我并不打算久留,向荣琪示意直接取东西——她摆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东西在更衣室,我们还有一个朋友马上就来,姐,再坐一会。”
  顾及旁人,我保留对她的意见。
  荣琪撒娇的拖着安岩上场打球。她的娇羞在我眼里可笑异常,一个理智的女人何以要在男人面前表露这样的低智商?她的喧哗整个球场都可以听得到,惯性的浮起笑容,女人何以至此?
  吴畏借口洗手间短暂离开,剩下安牧与我对座。他把身体的大部分力量倚在靠椅上,低头翻着我刚才翻过的八卦杂志。
  原本可以相安无事,平静直至我离开。他却突然开口,“在嘲笑人家?”目光没有抬起来,还在那本杂志上。
  “只是觉得有趣,笑笑而已。”掩饰自己被击中似的尴尬。
  他合上杂志,抬头把视线落在我的眼睛里,“你的表情像是70岁的老人家,一定在想,一个冷静自恃的女人何以至此。”
  吓一跳,躲开他的目光,对面这个男人不可继续交谈,“我并不打算否认自己年纪老矣。”
  “女人切勿妄自菲薄。”他说这话的时候高举右手。
  想来是他们等的朋友来了,我并不转头。人类对声响的突然出现有着本能反应,很多人却也利用意志来控制自我的反应。
  “Zoe?!”这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化成灰我都认得,昨天我们还在法庭上见过面,于是站起来侧身面对刚刚出现的人,秦廉。
  “你们认识?”安牧仍坐着,抬头看着我和秦廉。
  我决定保持沉默,和秦廉之间的关系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我该回答,我们是敌人?我们是对手?我们是控辩双方?还是我们水火不容?
  秦廉点头,“我们是大学同学。一路针锋相对回到香港。”
  我附和点头,少有的和他意见一致,他的解释很妙,时间地点人物主要关系渊源还加上感情色彩。
  秦廉大方落座在我旁边的位置。
  “这么说来,你也是律师?”安牧问我。
  我点头。这种程度的推理是在侮辱智商,习惯性的笑容又牵动我的右嘴角。心里盘算着荣琪何时才能够结束,我并不想继续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尤其是坐在秦廉的旁边。
  “Zoe是目前全港最厉害的涉外经济诉讼律师。”秦廉一派挑衅的语气,脸上仍有玩味的笑容。
  这个人我实在厌恶,从行事作风到性格秉性,尤其他在法律事务中惯耍的手段尤为令人不齿。回到香港这三年所经手的全部89件案子,有近1/5他是我的对手,胜负结果来看算是打成平局。这种人的所谓夸奖对我来说简直是种诋毁,但现在我并没有防守或是进攻的心情,故决定彻底忽略掉他的言论,跟秦廉这种人相契相合的朋友想必也应该是物以类聚,于是气氛冷下来。
  我抬手看表,再看看球场上荣琪的阵势,决定离开,“抱歉,先行离开。请转告荣琪,若果她没有时间,直接用快递寄给我即可。”
  起身,快步离开。听见身后荣琪朝我大呼小叫,并不想无功而返白白浪费刚才的时间,于是只得返回。
  荣琪拽住我的右臂,撒娇的口气又来,“好嘛好嘛,我现在就给你去拿。”
  她朝另外三位男士打手势示意稍等,拉我走进更衣室。“姐,我的新男友怎么样?瑞银资产管理亚洲投资部总监。”
  我抬起嘴角,“这个保质期多久?”
  “已经三个月,”她打开柜门,“婶婶在飞机上也见过。”
  我拿过蓝色包裹袋,“那我相信我妈的眼光,”我转头指指外面,“不过我并不认为他的那些朋友会对他有好的影响。”
  她睁大眼睛看我,似乎不可置信,“姐……他哥哥安牧和吴畏哈佛建筑毕业,目前在纽约香港拥有私人建筑事务所,公认的最佳情人,秦廉现在是瑞银香港的法律顾问……你的眼光这么高,难怪婶婶要担心。”
  我摇头,母亲怎么可能为我担心这种事情,从小一再告诫我“切勿轻易把目光停在一个男人身上,代价惨重”,她所受过的伤全部成为我的教科书,“我妈比较担心你。”
  “身经百战才能百毒不清,”看来我低估荣琪的想法,“流沙是最为坚强的东西,因为它无形也就无谓被摧毁。”
  我笑,收获另一种看法,“安岩好眼光。好了,我要回办公室。代我向叔叔爷爷和父亲问好。”
  走到停车场,意外看见安牧立在我的车前头,手里烧着一支烟。
  “请先熄灭手里的烟,”我打开驾驶位车门,“所为何事?”
  他的笑容里有得意的意味,扔烟在地,用脚踩灭,“我只是来表达我的看法,”他走到我身边,右手扶在半打开的车门上,“你那个嘲笑的背后,还有更浓重的羡慕和嫉妒。”
  仿佛听到球棒与球相互撞击的声音,我抬头看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微笑,而是一脸平和,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如此近切看到一个男人的脸,汗水依附在脸颊,胡茬尖尖刺刺排列明显,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略有错愕的自己。
  我提起左边的嘴角,颤笑一声,低头,“证据?”
  “在你心里,”他似乎胸有成竹,“你自己最清楚。”
  是,我自己最清楚,但不打算在这个人面前袒露示弱,“谢谢指教,请移开您的手,”坐进驾驶位,关门,启动,“再见。”
  他在窗外点头,举手示意再见。

  2
  母亲捎来的东西是三套浅灰色休闲服,一瓶澳洲绵羊油,一条喀斯米围巾。谁都不会相信已经28岁的我,所有的衣物以及化妆品仍然由母亲定期提供——我不逛街,不进服装店,不需要化妆品。
  除去每两个礼拜在超市选购必需品,我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极其无趣:在纽约,家学校图书馆事务所,偶尔陪母亲出国到处走走;在香港,公寓事务所法院,点与点之间,我熟悉的也不过只有那三个点,与客户约在不同的地点见面,偶尔开车四处转转,我始终把自己当作个局外人。
  给母亲挂电话,她人在澳洲接手一位新客户。母亲的工作是一家私人飞机制造商的销售总监,一个华裔女人在美国打拼三十余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其辛苦和付出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再加带一个我。5岁时已经懂得母亲如何辛苦,几乎从未见过母亲睡觉。10岁时我凭空多出一个父亲,三个月后父亲又凭空消失,至此之后我再没有过父亲,也不再追问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直到18岁考上耶鲁大学,母亲给我机票让我回一趟香港,我的亲生父亲和爷爷要见我。我的亲生父亲在香港声名显赫,居然逼得我母亲在纽约过那样非人的生活。我在飞机上想好措辞如何诋毁他们,也的确大义凛然动之以情到令一位65岁的老人朝我下跪。不过之后,每半年我会回来一次香港看望父亲和爷爷,感情上疏远异常。
  26岁,所服务的事务所打算扩大香港分部的规模,遂差遣我来香港,已近三年。
  我从不讳言没有朋友这一事实。亲戚,客户,同事,上司,工作相关的利益群体,对我来说都不算作朋友。母亲告诫,朋友就是用来相互背叛和利用的,当年母亲在美国苦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肯伸出援手。
  用金钱维系的关系其实最为干净,除去利益不再牵扯其他因素,用法律支撑的关系也最为清晰,合则来,不合则去,白纸黑字后面有武力保证。
  比如我刚刚在处理的一起诉讼,就是又和秦廉对手的案子,一家荷属的货运公司A与本港的一家货运公司B合作,合约执行不到一年,荷属一方单方面撤走所有资金,理由为B公司未按照国际标准执行货运转送。我身为B方的代表律师,自然需要找到合同里的漏洞以及B方的货运记录是否按照国际标准执行,并要求适当赔偿。
  荣琪又来电话预约我周末时间回家吃饭,说是爷爷想见我。应承下来,爷爷已近75,这10年他待我不薄,以试图弥补之前对我母亲和我的亏欠。
  荣琪比我小4岁,初见她时,14岁的姑娘甚为刁钻,知道我的出现将令其在爷爷面前地位不保,故对我百般刁难。她是我父亲弟弟的女儿,一路幸福成长,只是没有妈妈。之后的相处,尤其在她前往美国和我母亲相处之后,似乎就对我母亲大感佩服和依赖,大小情绪麻烦皆跑去请教母亲,婶婶婶婶叫得亲切顺口。母亲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但我没有。
  货运公司的案子胜诉,另一起保险欺诈诉讼也在进行当中。我的秘书兼法务助理盖玥是港大法律系的毕业生,正在攒钱考美国的法学院研究生。其实是个性格极好的女孩子,否则不会忍受我这样的上司长达18个月,在她之前,我在18个月内换过12个秘书,个个精通八卦,说话毫无重点,我忍受不了她们,她们也忍受不了我。我的上司即事务所香港区的合伙人兼总负责人Mr. Hauck对我频频更换秘书意见颇多。
  腾出周六的时间回爷爷的家,才发现事情远非吃饭那么简单,根本是小型的私人宴会,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有耳闻或是目睹。荣琪一一为我介绍,个个有身份有地位,她在其间穿梭来往,收放自如。
  安氏兄弟和秦廉也在现场出现,安岩被作为荣琪的在任男友介绍给爷爷,爷爷含笑转头问我,“辛辛有没有喜欢的?”
  我摇头,这种目的明显的宴会根本是爷爷和荣琪安排的鸿门宴,父亲此时在加拿大洽谈业务,断不会做这种无聊行径。
  自然与秦廉谈到刚刚结束的案子,他的当事人需赔付230万港币,尽管如此,他的律师费断不会少一分一毫。
  犹记当年秦廉得知我居然是荣展坤的孙女荣显屹的女儿荣显峻的侄女时错愕的表情,之后,和他在大学时的默契荡然无存,分道扬镳,他用他的手段在纽约立足之后回到香港开设私人事务所,不到2年,跻身港私人事务所前10名。
  和安牧同坐在游泳池边的长椅上,先是沉默。我与他并无话题可谈,这样安坐却也是自由。
  “保持沉默和不说话,才是你觉得自由的状态,”他慢悠悠的开口,我又一次听见击棒的声音,如今世界,选择说或不说,已是我们仅存的自由,“不过,也因为此,你丢失很多乐趣。”
  “人生并非为了追求乐趣存在。”我答。
  轻笑,“否则你不会羡慕荣琪的无所顾忌,”他侧头看我,“你嘲笑别人的大声喧哗,内里却是羡慕和嫉妒,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是顾忌,根本做不到和她们一样大声说话,自然表露情绪。”
  我怀疑他的言语里有人身攻击的成分,“我无意和您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你有试过讨价还价?”他不理会我的不悦,“有没有在服装店频繁试衣的经验?或者有过真正的开怀大笑?”
  每一个问句都切中我的要害,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因为拉不下脸;从来不进服装店,衣服都由母亲准备,因为无法接受别人的挑剔评论眼光;从未开怀大笑,因为那会颠覆我一向冷静自恃的形象……之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就是沈凝辛的生活方式——但被身边的这个人完全用一种嘲弄的口气总结出来,我几乎有将其毒哑的打算。
  我站起身,“安先生,看来建筑师这个职业并不是太合适你。”
  “Zoe!”他居然拉住我的右手腕!
  “我保留追究安先生侵犯人身的权利,放开,”他并不打算放开,“您别忘记,这里是我家。”我居然也会抬出“我家”,我从未把这里当过家,这间浅水湾别墅是爷爷的家,父亲的家,但绝不是我的家。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威胁和警告,一脸诚恳,“你想不想试试?”
  “什么!?”
  “试试毫无顾忌的生活。”
  我承认安牧最后的话极有诱惑力。但人人讨厌的沈凝辛所拥有的最强大力量即是抵抗诱惑。

  3
  盖玥在晚间打电话来通知我看9点新闻。我正在经手的汽车保险欺诈诉讼的当事人因车祸死亡,事故调查原因是车子的刹车系统故障。我前天才见过面的人,今天就消失不见,但他的消失同时也证明,如果没有证据表明车子的刹车系统被人动过手脚,那么保险公司所谓的“欺诈”就根本不成立。
  立即约见当事人的太太,问其是否有意反控保险公司,但那个无助的女人只是强调,失去丈夫,赢和输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的确,即使保险公司的“欺诈”不成立,他们也无需为我当事人的死负上责任,死亡不过是一出意外。
  中午在大厦餐厅和盖玥吃饭,讨论新的一起强行借贷案子。意外遇上吴畏,即之前荣琪的朋友,安牧的搭档。
  问及为何在这栋大厦出现,吴畏直言,“我们事务所在竞争35层的一间新公司的室内设计,所以先来考察一下。”
  打算为盖玥小作介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事务所的名字,于是请他们自我介绍。
  “A&W建筑事务所,建筑师,吴畏,叫我Wilson。”
  “盖玥,Zoe的法务助理。”
  吴畏举手朝门口示意。安牧出现,不问意见就直接落座。
  对于他的那些言论还心有余悸,无法预测面对这个人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打算多做纠缠。
  盖玥从后面追上来,对我借口工作先行离开表示不满。
  接近6点,手头的辩词已经拟好。盖玥内线通知,中午吃饭时遇到的安牧先生想要见面。人已来到,以工作为由拒绝似乎不合情理,若是不见,又表明我的害怕与逃避,“让他进来吧。”
  安牧推开门后并没有急于进来,单手插着口袋,斜倚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目光四处打量,毫不避讳。
  我失去应付的耐性,“有何意见?”
  “我在考虑你们事务所今年有没有重新装修的预算,”他走进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长椅上,姿势看起来非常舒适,“如果没有,我倒不介意为你们免费设计。”
  “不敢劳您大驾,”喝一口手边的咖啡,“又有什么事?”
  他的手肘支撑在沙发边缘,手指在下颚处来回摩挲,但就是不发一言。已有两次经验,对于这个人我的判断力基本上失焦,无法预测他下一句话的内容。敌不动,我不动。
  我让盖玥进来整理好明天开庭所需的材料,忽视他的存在。盖玥阅读我的辩词时表情变化多端,抬头朝我扑闪眼睛,整理完毕告知我她要先行离开过海回父母家吃饭,看看坐在那边的安牧,问我,“今晚还要不要叫外送?”
  正犹豫今晚要不要吃东西,安牧终于开口,“不用了盖小姐,今晚我会负责Zoe的晚餐。”
  盖玥突然活跃起来,“真的吗?Zoe已经连吃一个礼拜的外送,”并不理会我命令的阻止口气,“她比较喜欢香草羊排,清淡一点的汤,还有茉莉花饼……”
  “盖玥。”我回到平时生冷异常的语气。
  盖玥自然知道这种语气出现的场合,故立即停止,拿过手里的资料,“我去影印三份。”
  “你也会有偏爱的食物?”盖玥出去,他第三次出人意料的开口,第三次深入到我无意识隐藏的内里。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沈凝辛不能够对所接受的食物有选择性?不过,他确实在说事实——吃下什么对我来说并无区别,身体内的消化系统只会分辨糖类蛋白质脂肪,我的味觉也并不挑剔,从小在纽约和母亲挨饿受冻,任何食物的存在意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之所以盖玥会有如此的印象,只不过是因为每次和她的午餐,我都做这样的选择。
  “人的选择大多时候取决于习惯,而非喜好。”我回答他。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撑在桌上,俯身低头朝向我,“太过控制自己的欲望,并非好习惯。”
  我笑,“欲望脱缰,这个世界就不太好办。”
  轮到他笑,太过放大的笑容让我不适应,“现在愿不愿意满足我的小小欲望?”
  “给我个理由。”
  “只要一个?”我点头,“我想要填饱你的肚子。”
  低头合上最后一份memo,我主动交出决定权,“那么,你有什么好提议?”
  坐上安牧的车。好奇他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解决晚餐,只是不做口头询问。
  他的车拐出中环一带,已不是我熟悉的街道。
  “提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并不打算这一路车程沉默到底。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头看他,“我的心脏机能没有任何问题。”
  车停下的地点的确有些超出我接受的范围:西贡码头附近的大排挡。
  人声鼎沸的码头,正在买卖的高峰时间,近水楼台的一些大排挡已经开始营业。吹来的海风夹带难闻的腥味,脏乱的水泥地上横陈动物尸体,我尽量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一些。
  “没有来过对吧?”他颇为得意。
  我摇头无奈的笑,“还未触到我的底限,只是你要保证,它们绝对干净。”
  他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摆手耸肩,“抱歉,我无法保证,”接收到我抗议的神色,“但我保证它们绝对好吃。”
  他把我安置在露天的一个圆桌旁边,自己去点菜。听到他一脸专业的讨价还价,以及对海鲜的熟悉程度,不去猜疑他对美味的态度。
  环境的确不太好。不过那又如何,从小和母亲辗转多处,不是不知道贫民窟长什么样,只是之后我一直出入的都是所谓水准以上的场所,与这种地方近乎绝缘。
  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位妇女疯追一个中年男子,手里举着一条鱼,嘴里不停的喊着,“你这个死男人……”全码头的人大半都在注意他们的疯狂行径。
  嘴角习惯性浮起,突然想到,这就是安牧所说的“无所顾忌的生活”?
  “你那个笑容又来了,”安牧已经点完菜走过来,“嘲笑那个女人?”
  我点头承认,“不论何种境遇,一个女人都不至于如此,母亲……”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马上转移话题,“点了什么?”
  “两只刚上来的龙虾,这家大厨拿手的冻花醉蟹,清蒸东星斑,生蚝,濑尿虾……”
  我阻止他继续念下去,“你在浪费。”
  “所以你要努力吃,不要做帮凶,”他笑,“这里允许外带。”
  那位妇女的声音和身影逐渐消失,码头的人各自继续自己的事务。
  第一道上来的是濑尿虾,他又要两瓶啤酒,两个酒杯,开始剥虾。
  “看到了吧?”
  “什么?”我不知其所指。
  “疯狂过后,没有人在乎刚才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会记得刚才那个女人的脸。”
  他把剥好的第一只虾放进我的碗里,我大感意外,顾不上回应他的前一句话,立即阻止,“不不不,不需要,我自己来就可以。”除去母亲,没有第二个人为我做这种事情。
  他笑,伸手去拿第二只虾,“你不会。你一定会选择不用太过费事的东西,比如羊排,汤类,”第二只虾也进我的碗里,“并非因为你懒,只是习惯性的减免那些可能增多顾忌的东西。”
  这个人简直……简直……若果不是我们才认识一个月不到,我会怀疑他把我的所有资料调查的一清二楚,进而怀疑他的目的性。我瞪大眼睛看他。
  “说中了对不对?”他笑着接过刚刚送来的调料酱,蘸过他剥的第三只虾,送到我嘴边,“啊,这是大厨的秘制酱料,试试看。”
  看他的手以及他手中捏着的黑虾,这种太过亲密的动作不应该发生在我和他之间,还有那个近乎宠溺的语气,我愣住,“不,不,我自己来。”
  他未动,“把嘴张开,不用顾忌我的动作和言语,你的视觉和味觉只要感知这只虾即可,否则……”没有继续否则后面的话,已经把虾触到我的唇边。
  不想让这种姿势保持的太过长久,我迫不得已张开嘴,咬进那只该死的虾。忽略他得意的表情。
  然后是东兴斑和生蚝一起上来,面前的杯子已经倒满啤酒。
  弄好的生蚝,剥好的虾,甚至挑出刺的鱼肉,我碗里的东西还真是让人无法举起筷子,不是食物的问题,我只需要抬起筷子送进嘴里根本不用动手,但我夹起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一个男人突如其来也许还带有目的性的示好。
  “你要是对我有所顾忌,这顿饭就绝对不好吃了,”他眨眨眼睛看着我,“只要在乎它们的味道好不好,忽略它们如何躺进你的碗里。吃东西需要无所顾忌的心情。”
  抬手捂捂嘴唇,我在下决定,好吧,来这种地方是第一次,接受这些东西是第一次,无所顾忌的第一次,好吧——味道不差。
  他满意的点头,继续对付上来的冻蟹和龙虾。我不再顾忌,他处理好的蟹黄蟹肉龙虾瓤一一送进嘴里。
  话题圈回,我说,“疯狂的当事人会记得自己疯狂过。”
  “关键在于当事人是否在乎,”吞下啤酒,他把目光对着我的眼睛,“你,太过在乎别人的看法。”
  不可能,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不在乎那些忍受过我尖酸刻薄的人如何讨厌我,不在乎他们在背后用多难看的字眼形容我。
  “你在乎别人眼里的你看起来不够尖酸不够冷漠不够专业不够沉稳不够优雅不够理智不够独立。”
  他这一长串下来,我居然没有握住筷子,目光只能任由它滑落桌上,掉落地上,滚到不可触及的地方。四面八方涌来的害怕和恐惧情绪将我包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层层剥开我的包裹衣,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咬紧下嘴唇,疼痛感。我想逃。突然站起来,连带桌上和桌上的碗盘杯子一起运动。
  “抱歉,先行离开。”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要害怕,”也站起来,“我没有在进行人身攻击,我只是在乎你的太过在乎。”声音里满是恳切,目光明朗异常。
  “我不在乎你的在乎,请放开手,”我环视四周,“这种地方果然不适合我,真是疯了。”
  力道加重,“真的抱歉,允许我收回之前的话,”表情诚恳,“你说过满足我的小小欲望,我不希望你空着肚子回家。”
  事后想起来我真是疯了才会继续坐下吃完那顿饭,也许不过是因为我不希望和任何人起意气上的争执,讽刺挖苦是我的能事,但吵架打架甚至当面的生气在沈凝辛身上都不曾发生过。
  接下来一直到他送我回到公寓底下都很沉默,估计是他怕再次得罪我。他有什么可顾忌?
  准备上楼的时候突然记起车子还在事务所大厦的停车场。考虑了一下,迅速折返喊住安牧,问能否送我回事务所的大厦。
  他点头同意。
  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发现他居然还在,靠在车门上抽烟,看见我来,掐熄烟。
  我刹车,拉下车窗,“感谢您今天的招待,不回去吗?”
  “在等你,”看得出来他稍有犹豫,“我只是想问,你,体会到毫无顾忌的乐趣了吗?”
  这个问题在我的思维范围之外,我没有乐趣可言,任何事对我来说都与“乐趣”这个词毫无关系,但我的确承认,这是我毫无顾忌的第一次。
  “没有,”生冷的回答他,我还在为他刚才的言论介怀,补充道,“的确是不顾忌一些东西,但毫无乐趣可言。”
  他突然笑起来,“你,你还真是够冷漠。好吧,晚安。”
  路经交通灯转红,停下来等待。与那个叫安牧的男人四次见面,三次他都打乱我的阵脚,他如何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到我层层掩藏的情绪和想法,目的何在?

  4
  在法庭走廊上遇到秦廉正在“教唆”一位证人上庭后应如何发言。我冷眼视之,是从什么时候秦廉开始运用这些手段我不得而知,但由此而来的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
  结束借贷案的第一次开庭,和当事人总结目前的形势,再详细交待下一次开庭的时间和注意事项。
  事务所的月例会,所有在职律师参加,总结上个月的案件受理情况以及下个月的安排。会后资料室的同事请我就上个月的货运案件写一份详细的分析,以作为内部的阅读材料。
  位置上不见盖玥,于是自己进饮料室倒杯咖啡。路经中庭的时候看见盖玥捧着一大束粉色玫瑰被大批女士包围,笑容嫣然如花。我差点忘记,盖玥也不过20上下的年纪,并非没有爱情来找她。她也是普通正常的女子,并非如我这等不正常的人,视爱情如瘟疫。
  连日来盖玥的情绪亢奋,工作的不专心显露无疑,但尽量在我面前掩饰。打电话时见我出来或招手示意,她都慌慌张张的挂断。
  我看着面前摆开的三份文件,深呼吸,然后叫门外的盖玥进来。
  她一脸惶恐,“Zoe,怎么了?”
  我尽力控制自己的声调,“你长这么大第一次谈恋爱?”
  摇头,“不……不是。”
  我把桌上的文件扔给她,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声调尽量平和,“这里三份文件,每个文件里三个案子,你要怎么跟我解释?”
  她立即慌乱的翻查文件,然后抬头来一脸沮丧和抱歉,“对不起,Zoe对不起,我马上重做。”
  我长长叹气,“我会扣除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今晚必须完成这三份文件,明天早上我要见到它们在我的桌上,”不会因为她脸上此刻的悲哀而心软,“可以出去了。”
  “对不起。”
  我朝她的背影给予忠告,“盖玥,女人切勿因爱情丧失自我。”
  她转身朝我点头,回头的时候撞在安牧的胸口,盖玥的慌乱又上来。
  安牧排排她的肩膀,“不用紧张,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给我一杯橙汁。”
  盖玥的错误已经令我非常不舒服,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前几次的经验浮现,我私下握紧拳头控制心绪。
  看他一眼,随即低头工作,“又有何事?”
  他径自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长椅中,拿过茶几上的《Economist》,“来等你下班。”
  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和身份接受这种等待,打算准备另一起案子,“抱歉,我准备今晚通宵。”
  “我不介意陪你。”
  盖玥托着两杯咖啡进来,“抱歉,饮料室的橙汁没有了,我自作主张换了咖啡,是Zoe喜欢的Brazil,”她放下一杯在我左手边,“等一下不能招呼您,我今晚要通宵搞定那三份文件。”
  安牧朝她微笑点头。
  我不去理他,低头埋首翻找文件,但事实上因为盖玥的出错导致我不得不先压后那三个案子,这样一来,今晚的工作变得空洞。
  “Zoe,”他又再打扰我的时间,我用浓重的叹气表示我的不耐烦,抬头看他,他正站在长椅上,举着挂在我对面墙上的油画,不知其意,“这幅油画实在与这里风格差异太大,不要也罢。”口气还真是轻松随意,居然真的将油画从高处任其自由下落,乓一声惊出巨大声响。
  他在干什么!!
  盖玥立即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紧张问发生了什么事,安牧转头朝她戏谑的笑,并告知马上出去关上门,不管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得进来。
  他想干什么??
  盖玥被他的阵势吓倒,忙不迭的跑出去,关上门。
  他跳下沙发走到我办公桌前,拿着我的水杯,“这个老旧的不得了,还是换个新的好了,”又是一声脆响,然后是我的花瓶,“给你换个高脚的花瓶,这个不要了……”
  他真的惹毛我了!我握紧双拳想要控制自己已经压抑不住的怒气,控制自己想要骂人打人的暴力意识。
  “这个窗帘也要换换。”他转去我的身后,动手在扯帘子。
  我大举吸进空气,双手狠狠的拍在桌上,腾的站起来,“安先生你到底想怎么样?!”语气是我从未有过的愤怒和过分尖利的声调,这个人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刚才盖玥的错误已经让我一肚子窝火,他居然还如此大胆的在我的办公室里进行破坏!
  “你最好不要……”我还在控制,从未跟别人撕开过脸,我并不知道吵架和骂人的要领,挖苦讽刺才是我的风格,但是,这个人……
  “不要什么?”他走到我身边,低头轻佻地问我,手居然抚上我的脸颊!
  啪一声,我一掌摔在他的左脸颊。这一掌也打醒我自己,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我在干什么!
  立即抬头想要跟他道歉,看见的却是他仍然在笑的脸,不是戏谑不是轻佻也不是难过的笑容,他的笑容居然得意异常!我一定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想要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线索。
  “不要说对不起,”他的口气恢复正常,双手自然扶住我的双肩,“把怒气发泄出来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什么?
  “长这么大没有跟别人吵架也没有跟别人打架,你的经验还真是匮乏,”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左脸颊,“不过这个动作力道非常好,我可以完全感受到你的怒气,”他不理会我被怔住的神情,手指在我的办公室内移动指示方向,“好了,我会依照我的品位给你换一幅油画,水杯,花瓶,窗帘,还有茶几和沙发。”
  我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了。他按住双肩把我压回座椅中,“生气的情绪不能够长期郁积,如果对其他人有所顾忌,你,是否愿意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样的暧昧言论算什么?“不,这种事情定不会发生第二次。”
  听见身后的笑声和脚步声,他走到我办公桌前,“诸多顾忌损害身心健康。”
  临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走到另一边去接电话。我把手头的文件整理好,打算明天再做。
  他结束电话走回来,“荣琪和安岩约我吃饭,要不要一起去?”我准备摇头,他已经继续说,“当是补偿你刚才的那一巴掌,可以吗?”
  明明温柔的声音,抓住的却是我的痛脚,“那是你自愿的,我无需负上任何责任。”
  “我自愿让你杀我,你真的动手,难道不会有警察来逮捕你?你不用负责任?”
  他似乎忘记我的职业,“打你那一巴掌顶多是民事罪,和你的刑事罪名性质完全不同。”
  “可是我会疼,比死了毫无感觉更难受。”
  强词夺理!但是,从未打过人,未知需要控制多少的力道,也未知自己的力道对他可能产生的作用,我并非铁石心肠,内疚还是有的,“那个,那个……”这种关心旁人的问话难以出口。
  “好了好了,一起去吃饭我就不疼。”
  那我明白他真的完全不疼。
  荣琪见到我时表情错愕,当然错愕的原因是我居然会和安牧一起出现在这家日本料理店。
  “姐?”
  “表情不用这么难看,”我盘腿坐下来,“我打了他一拳,陪他吃饭作为补偿。”
  荣琪的表情更为难看,“你打他?”
  我无奈点头。
  可是荣琪已经把视线转到我旁边的安牧身上,“喂,你到底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我姐居然会打人?!”
  安牧看看我,似乎在思考的表情仍带着笑意,“我砸了她办公室里的油画水杯花瓶,”荣琪的眉头紧皱,“还扯了窗帘。”
  我点头表示他所述为事实。但并非事实之全部。
  荣琪咽咽口水,表情复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呆呆的望着对面的我,不知道她的思维转到哪个方向上。
  估计安岩眼见他的女朋友如此这般,不忍她的表情继续痛苦下去,拍拍她的后脊,“我们点菜吧。”
  席间我恢复沉默,任他们谈及安牧事务所最近新接的工程,安岩公司的投资项目,以及荣琪打算开家咖啡馆,不发表任何意见。但桌上的菜式并不合我的胃口,只是一个劲的鼓捣离我最近的那盘冷菜以及杯子里的橙汁,盘算那起技术转让合同官司。
  “不想吃吗?”他突然跟我说话,径自挟过桌子那头的寿司放进我的盘子,“试试这个。”
  我近乎石化的抬头看着对面停下筷子的荣琪和仍自顾自得喝酒的安岩,他在干什么!?这样的语调,这样的动作……
  “呃……呃……”我发不出一言,终于口气生冷,“抱歉,我不饿。”
  突然荣琪一手重重拍下桌子,指着安牧提高声调,“Adonis,你干什么!”
  安牧的表情无辜,“你没见你姐什么都没吃吗?”
  “她自己会夹,你算什么!?”
  安岩介入他们看似要升级的舌战,“没事没事,我哥只是尽主人之宜。”
  “他算什么主人!他分明就是要追我姐!他分明……”
  “是,我是打算追Zoe。”他倒是大方的打断荣琪的话,目光转向我,“我还担心自己表达的不够明显。”
  各位沉默下来。
  他亲口承认,我放心下来,这个目的对我完全不是危险,看来是我高估他的目的性。我自有对付这样一类人的做法,通常一个礼拜之后他们都会知难而退,认定我沈凝辛决不是什么好货色。
  既然他表明态度,我也应坦白我的立场,“安先生,请不要浪费时间。”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他倒是无所顾忌。
  我笑,还真是自不量力,“不,我指的是,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想到自己的那一巴掌,并没有亏欠任何人的记录,“如果计较那一巴掌,请把律师信直接寄到我的办公室。”

  5
  早知道就不应该和荣琪一起先行离开。她一路坐在副驾驶位上聒噪的大呼小叫,搅得我心烦。
  到十字路口的红灯停住,我伸手要她的手机。她不解的乖乖递过来。
  找到安岩的电话,拨通。
  “荣琪!你在哪里?!”那一头声音紧张,比刚才的荣琪更大呼小叫,我怀疑自己是否做错决定。
  “您好,这里是沈凝辛,我和荣琪现在龙汇道的交叉路口,10分钟以后麻烦您来接她。”
  荣琪一把夺过我的电话,“Adrian,你要是敢过来明天我们就分手!”
  我在旁边大声提醒她,“小姐,我下两个路口到家,你住浅水湾,我不送。”
  她忽的停住对安岩的威胁,口气一下软下来,“我收回,20分钟内过来,我要和Zoe谈谈。”
  红灯转绿,我把车开到路边,“好吧,你有什么问题赶快说。”
  她又沉默下来,我乐得她无问题。
  “其实我很希望你找到男朋友的,”她转头看我,“但是,传说安牧女友无数,我担心你受伤。”
  我笑,这个小妮子并不掩藏她对我的关心,只是,“你太多虑,我妈的箴言护体,况且,如你所说,他不会坚持太久,他女友无数,沈凝辛阅人无数。”
  她又转笑,但神色仍为担忧,“可是,你居然打他?你还和他一起来吃饭?你还……”她“还”不下去,“他在打破你的原则。”
  我长叹气,“不过是意外,”拍拍她的脸,“好了,放心。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的那个还能忍受多久你的脾气。”
  她笑容加深,是我熟悉的那个肆无忌惮的飞扬笑容,“伯父下周回来,到时候要回来吃饭,我还计划让婶婶也回来。”
  母亲?“她和你伯父不可能,”我立即反对,“停止你的念头。”
  无辜的表情,“什么嘛……我只是想让婶婶给我做做参谋,这个安岩到底怎么样。”
  看来是我多虑,我接纳荣显屹为我的父亲,但并不接纳他为母亲的丈夫,前者是事实我无法推翻,但后者,我不希望我的母亲再次受伤。
  安岩适时出现,朝我抱歉的笑笑,接走那个小恶魔。行到下一个路口,发现有人跟踪我的车。立即停到路边。那辆车上的人下来,居然又是安牧。
  手里提着一袋东西,递给我,“晚饭什么都没吃,这里是寿司生鱼片还有一些茉莉花饼,”看我并不打算伸手接过,又口气宠溺的补充,“对食物不应该有所顾忌,很方便,打开就可以吃。”
  “安先生,我们30分钟前讨论过的问题,您的记忆力出现差错?”
  “我们没有讨论,只有你在下结论,”他难得的提高声调,印象中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人表达自己的愤怒,看来控制的功力并不比我低,“我并没有得到一个平等的待遇。”
  好吧,讲平等和公平,母亲的话言犹在耳:不要妄图在感情里寻求平等这种东西,付出的越多,天平就越难以平衡。我不会爱人,母亲的经验已经告诉我,我也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像母亲一样用一个孩子来证明自己当初的愚蠢。
  “抱歉,我翻遍口袋也找不到这种东西,”我按下摁键,车窗升起,“请您先确定它真的存在。”
  踩下离合器,后视镜里我看到安牧仍站在原处,长长呼气,加快车速,逃离他的视线。
  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到下午打人的右手,安牧屡屡打破我的底限——盖玥的求救电话打断我的分析,她还在办公室奋斗那三份文件。
  看看时间已近12点,我换过衣服,开车顺便买了一些夜宵,回到办公室。
  父亲从加拿大归来的当天,爷爷亲自打电话到办公室。于是按正常时间结束工作,驱车去浅水湾的别墅。
  和父亲的关系应该不能用“坏”来形容,我和他甚至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谈。不过是我成年之后突然冒出的“亲生父亲”,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是尖酸刻薄心肠硬的接纳不下这样一个人。
  但即使母亲被如此对待过,她最常说起的话却是,“我所有的话你都可以不记得,但是这一句一定要,这个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宽恕。”于是我宽恕,内心宽恕,言语绝对不会表达——言语很多时候是防守的利器,如果不善加利用,就只不过是在示弱。
  晚饭的席间父亲与爷爷叔叔谈到此次加拿大洽谈的项目,打算向加拿大当地的一些基建项目投资,以及他们集团的一些长期投资收益如何。然后爷爷把话题转向我,“辛辛有没有打算回来帮忙?”
  母亲早就提醒这个话题总有一天会被摊到台面上来,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我很清楚,如果我只是一个无业人士或是其他什么不知名的公司职员,他们早就会把我安排进集团的任何一个重要位置以来弥补对我的所谓亏欠。鉴于我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我以为这个问题还不应该进入我考虑的范围。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外界断言,爷爷父亲叔叔三个人至少还可以把持集团命脉三十年,”我并不是取悦他们,但三个人都笑,“所以等到那个时候也不迟,况且,荣琪也是可以帮忙的。”
  还不等上面三位回答,荣琪已经冲我摆手,“不行不行,我对他们那些什么钢铁货运基建码头机场完全不感兴趣,别指望我,”目光转向爷爷,“我还想向爷爷借钱,打算经营咖啡店。”
  荣显峻对他这个女儿全无办法,但偶尔也会调侃,“真的是借?”
  “对,按银行借贷利息给付,我让姐拟合同。”荣琪一脸严肃。
  爷爷先笑了,“好好好,爷爷借,要多少?2千万够不够?”
  这家人对钱的概念还真的是不一样,连荣琪都咂舌,因为她之前跟我提过的数目不过一百万,又不是10家100家的全球连锁店,荣琪纯粹不过是想玩一玩而已。
  荣显峻看来比较了解自己的女儿,“爸,琪琪不过是想玩一玩,两三百万足够。”
  “什么叫玩一玩!?我荣展坤的孙女要做就要一次性做最好的!”爷爷底气十足,荣琪哼哼唧唧的应承下来,这个压力不小。
  晚饭过后,荣琪要拉我到花园走走,估计是要商量咖啡店的事情,但父亲把我们叫住,请荣琪先行离开,他有话要跟我谈谈。
  先是无关痛痒的谈谈我最近的案子,然后他提到在加拿大时曾转战纽约去见母亲,我的反映立即超出控制。
  “不要激动,我只是想确认你母亲现在生活的好不好。”
  我停住脚步,“还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可以想象当年母亲的辛苦吗?现在又算是什么?”
  “当初我并不知道她怀孕,”他首次袒露和母亲之间的纠葛,试图用这些来做借口,他有些讲不下去,扶扶眼镜,“算了。”
  不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我也没有强迫人的习惯,于是作罢。
  “爷爷刚才的话,考虑一下,”他转移话题,“另外,认识一个叫秦廉的律师吧?”
  秦廉?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我大学同学。”
  “周律师打算退休,推荐这个年轻人任公司的法律顾问,听听你的意见。”
  那个人,怎么可以,“不,虽然能力很强,但可能心术不正,最好另找人选,”我明白为什么想要我回公司帮忙,“爷爷的话我会斟酌,但秦廉那个人不可靠。”
  父亲点头,“琪琪的事还要你多费心。”
  我应承下来。
  接下来几天听盖玥说,35层的那个设计项目正式签给了安牧的事务所,由此我才得知,原来盖玥的男朋友就是安牧的合伙人吴畏。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得可怜。

  6
  收到耶鲁的邀请函,参加学校今年的校庆活动。让盖玥将之前的工作集中安排,挪出时间。
  也准备申请耶鲁的盖玥询问不少关于学校的生活,诸如饭菜如何,房屋如何,治安如何,购物状况如何。我苦笑,她的问题任何一个我都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对于周围环境我缺乏感知能力,我想应该不是天生就丧失这种能力,只是感知自然从5岁起就没有被我关照过,“你还是问我关于法律和教授方面的问题。”
  秦廉打来电话问愿不愿意同行,我没有拒绝。
  JD三年,我和秦廉被全院并称为Wayne教授的“亚洲双臂”,在Mr. Wayne教授的诉讼法和公司法课上,秦廉和我一直是被关注的对象。虽从小在纽约长大,母亲并没有保留她的中文造诣,全数遗传给我,遂得以与秦廉无障碍沟通。只是,世事本就变幻无常,他的变化显而易见,在原则问题上的分裂终导致我和他今日的针锋相对。
  和秦廉同游纽黑文小镇,言语不多,间或的对话也都不过是口舌之争。从意见不和到口舌之争,我和他之间的对话无法正常,我以为和他之间真的已至陌路。
  但这座我生活近7年的小镇让人不由自主的勾勒回忆,同坐过的晚班校车,同久坐的图书馆位置,同去过的餐厅食堂,同走过的林荫路,跟身边这个人的过往回忆不是没有,只是我们何以至此?
  安牧的“毫无顾忌”理论发挥效用,我开口问秦廉,“我们何以至此?”
  “这条路在前方300米才有岔口,”他不解我长时间沉默后突然发出的疑问,“不过是顺势而行。”
  我叹气加摇头,顺势而行,人生之路亦如此?因为没有岔口可以选择?
  “不,我问的是,你何以变成今天的秦廉。”
  他表情错愕,然后淡淡苦笑,“生活所迫。”
  实在是好答案,简单易懂,足以概括全部理由。我不也是如此,从小与母亲忍受生活的种种“礼遇”,才得以变成今天的沈凝辛,母亲提到我名字的缘由,每一句都意味深长:生活所迫,辛苦异常,凝聚如斯,辛酸难忘。
  我点头表示接受赞同他的答案。
  不料他却补上一句,“不是人人都有一个叫荣显屹的父亲。”
  顿觉气血上冲,撂下冰冷的眼神和冷冷的话,“不是人人都稀罕有一个叫荣显屹的父亲!”
  一个荣显屹就妄图抹杀我和母亲近二十年的辛苦?原来秦廉也不过如此肤浅。
  私下去拜访Wayne教授,却在他家的花园门口停住脚步,秦廉比我早到一步。
  他们的谈话自然收入我耳中。
  “你弟弟如何?”秦廉的弟弟?我从不知他有一个弟弟。
  “还是老样子。我抱的期望越来越少。”
  Wayne略有沉疑,拍拍他的肩膀,“和她怎么样?”
  从侧面我可以看见秦廉的嘴角上翘,并非我一直认识的轻佻笑容,“以前以为时机未到,接着发现自己全无资格,现在则是形同陌路,毫无必要。”
  “William,原来你一点都不积极。”
  “Zoe?!”身后突然一叫,是Wayne的太太,手里端着咖啡和薄饼,“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不好意思的笑,陪同她一起走进花园。接触到秦廉在我身上一扫而过的冷漠目光,我无法忽略它。
  和教授谈起正在接受升任合伙人的测试期,Wayne将话题转到他在高伟绅事务所工作期间的利益权衡,当事人的利益与事务所的利益之争,当事人的利益与案件性质本身的矛盾……那些利益矛盾最终促使他回到校园,回归法律本身,“理论付诸实践,中间的纠缠太过烦人,”他提到秦廉,“像William身为自己事务所的决策人,要权衡取舍的东西更多,大部分时候要把人逼疯。”
  果真如此?
  和一些旧日的同学见面,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法律实务中的问题,以及相互回忆取笑当年的事迹。和一位现今转去专门做保险这一块法律业务的女同学聊起来,接近结束她忽的提起秦廉,“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怎么我和秦廉?根本不可能!“我和他?”
  “他可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东方男人,当年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对这样的言论我不以为意,我和他不过并称“双臂”,同顶着亚洲面孔,让人误会并非我能控制的。但这样的言论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就要怀疑,我和秦廉当年果真如此交心?
  秦廉因为案子的问题提前一天返回香港。我原想回纽约看看母亲,打电话时却被告知她人在日本,只好作罢。
  下飞机之后,居然在机场见到安牧。毫不避讳的甬道口大声喊,“Zoe!Zoe!”原想快步离开,他的声响更大,我只好停下来,“还真是很巧。”
  “我问了盖小姐时间,特意来接你。”他倒是坦白得很。
  近三个礼拜不见,他似乎忘了我们上一次见面的对话,决定提醒他,我换英文跟他说,“安先生,不要浪费彼此时间,我们并不合适。”
  他的听觉系统似乎自动过滤了我的话,径自拿过我手推车上的行李,朝外走。
  连续12个小时的飞行,身体的疲惫在灯光下加强,我没有力气和心绪跟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智斗力,拉住他的袖子,“中英文我都试过,还是安先生希望我用希伯来文再说一次?”
  他转过来,足足3秒钟不发一言,只是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睛似乎有蛊惑的能力,“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以为他又会有什么惊天之语,原来只是这一句,内心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所以你不要再烦我,目前我没有力气跟你斗智斗勇。”
  “你为什么要跟我斗?”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扶住我,“我们可以立约结盟,并且我无条件做你的援军。”
  “这个世界没有无条件的支持……”好吧好吧,再说下去腿脚就无法受控于我,“请送我回家。”

  7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黑暗,身体的不适感消失,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公寓,我从来不会关灯睡觉,并非害怕或是缺乏安全感,只是从小到大的习惯,我睡觉的时候母亲仍挑灯工作,我醒来的时候母亲仍在奋战,只要开着灯,我知道母亲就在附近,她的所有辛苦我都历历在目。
  我伸手去够床头灯,才得以好好打量这个房间,蓝黑色的窗帘让我不能够判断现在的时间,房间内除去这一张大床和一张椅子并没有其他的设施,蓝色的床单有淡淡的烟味。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一闪而过秦廉冷漠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淡淡苦笑,然后是安牧——他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居然会相信他?居然会在他的车上睡着?
  掀开床单下床走出房间,客厅的灯光柔和舒适,看到天花板上高悬的圆盘显示已是下午6点多钟。
  安牧托着两个餐盘从某个房间走出来,身上围着蓝色围裙,“醒了?过来吃晚饭。”
  “这里是哪里?”我看到他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盘子,颜色看起来不差,香味也不差。
  他笑,“Zoe不可能连这点的推理能力也没有,”把盘子放下,“我家。”
  “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他走过来,好似熟捻的拉过我的手,我从不知我和他的关系已到这个地步,“你早上8点下飞机,在我车上睡着,不知道你家在哪,所以只好带你回来。”
  我接受他的陈述。不否认,我饿了。
  “怎么样也夸奖两句吧?”他满脸期待的望着我,一手刀一手叉。
  “呃……”我从来吝于给别人夸奖,那种破绽百出的夸赞在中文里尤其是投降献媚乃至受贿的代名词,我说不出也不愿意接受,打算忽略掉他明亮至极的目光,低头继续对付餐盘里的香草羊排,和我平时吃到的味道不大一样,但明显味道更富足,也或者是我真的饿了。
  “喂!”
  他索性放下刀叉,表明我不夸奖两句他就不作罢的姿态。我决定我不理他。
  他居然伸手过来抬起我的下巴——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下一跳,“你干什么!?”
  逼我直视他,一派哄小孩子但仍带着强硬的口气,“夸奖我。人人都需要被夸奖,并非要求你放低姿态,只要你实话实说。”
  他的手停在我的下颚,“我这样像在被人刑讯逼供。抱歉,我从来不夸奖人。”我不想妥协。
  他的手立即放下,但却转移座位到我这边,跟我并排,双手力气大得惊人要我转身面对他,不知道他的盯视之后还有什么动作。
  “从不夸奖人,那会不会夸奖一只超级可爱的狗?”他的笑里有狡黠的味道,看来甚为得意,抓到我言语里的破绽,我的确会无意识的夸奖楼下管理员的狗可爱,“那么现在把我想象成一条需要夸奖的狗。”
  啊?我瞪大眼睛看他,随即笑了,“你果然是放了很低的姿态。”
  “我要让你学会夸奖别人。”他也笑了。
  “你只让我学着夸奖一只狗。”
  他突然松开钳在我两臂间的手,坐回他自己的位置,看来有生气的趋势,内疚感腾升,我把话说过了。
  静静的坐着不到1秒,他拿起面前的盘子起身走回厨房。背影看起来难过,我真的如此吝啬?
  “那个……比我想象的好。”
  我终于开口,等着已经停下脚步的他的反应,我并不希望弄僵这顿饭的气氛,只是我一贯的进攻不妥协难以做出改变。
  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的已经是笑脸,“真的吗?比你想象的好?”
  我松一口气,继续拿起刀叉,轻轻点头,“我已经在用行动说明了。”
  他坐回位置,“哄一个人并不太难,不是吗?”把中间的那盘香草焗虾推到我面前,“再尝尝这个,”又是一脸期待的看着我,“好不好吃?”
  无奈点头。
  并非菜式不好,只是,只是对面这个人在进攻我的城堡,他的大军已经杀到护城河外,我的对策还没有出炉。
  晚饭后我参观他的书房。和我刚才呆过的深蓝客房不同,银灰色是主基调,整面近4米高的墙凹进部分被用作天然书柜,层与层之间用作支撑的只有两条漆上银灰的长木,与书房内的整体色彩相谐相和。随手抽出一本英文原版的《巨人传》,转身朝他说话,“这个书柜非常别致。”
  他立在书房的门边,手里是两听可乐,笑容张扬,“我当它是夸奖。”
  “我只是陈述事实,”随手翻过两页,重放回位置,“我的工作并不允许我经常发表一些带有感情色彩和道德评价的言论。”
  他把可乐放在书桌上,走过来,“现在我不是你的当事人,你也不是我的委托人,你在我家里,这里没有任何与你工作有关的物件。请放松自己。”
  我叹气,在家里尚且我不允许自己放松,更何况在这里,“抱歉,做不到。”
  他走到我面前,双手轻轻扳过我身子,让我背对着他,“你需要我的帮忙,”然后双手在我的双肩揉搓, “时刻保持高度的戒备对身体不利,现在听我的。”
  不,他在诱惑我,他在试图改变我,他越过护城河,在敲打我的城门,我怎么可以坐以待毙?
  我转过身子,右手去挡他仍停在我肩膀上的手,“不,抱歉,我不需要。”
  他微笑的看着我的眼睛,我担心里面在泄漏我的害怕,“不,你需要,你的眼睛告诉我你需要。只需要5分钟让身体放松,”他重又转过我的身子,“往前走,慢慢往前走。”声音像催眠的符咒。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像笨蛋的特洛伊人一样自己为敌人开启进攻的大门。他的双手力道却在加重,双肩居然放松下来。
  越来越靠近他书房内的大幅镜子,居然有人在书房里摆设镜子?
  除去车子的后视镜,我从来害怕照镜子,也从来不照相,那个在反射原理里面可能丑态毕露的真实的我,不敢面对。立即闭上眼睛。
  他的手停下来。我疑惑,却不想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他在下命令,“害怕照镜子的人,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博尔赫斯说镜子不过是可恶的繁衍生殖器。”我反驳。
  感觉到他的手离开我的肩膀,那里已经产生的温暖感觉瞬间消失。凭着感觉要退到镜子的势力范围之外,他的手却突然间落在我的腰际,紧紧匡住,阻止我再一步后退,另一只手在拉捻磨挫我的头发,扯开我的发带。
  “不要逃。你知道自己的头发披洒下来可以多美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沙哑而蛊惑,“放松自己,睁开眼睛,否则……”
  这个否则把我所有的理智全部召回——我在干什么?任由身后的那个人如此摆布?
  “不,我……”我急速转身,却发现转身之后面对的才是那面大镜子,镜子里面的那个人长发披撒,垂及过肩——这是我……
  他在我身后笑,“看见了吗?”他的右手抚上我的额头,顺着头发缓慢的下移,“镜子里面的你。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好?”
  “我从未想象过。”无意识的呢喃。那个,真的是我?
  笑意还停留在他的唇边,只是下巴已经搁在我的右肩,“不用怀疑,她真实存在,镜子不说谎。”
  等到他的手再度攀到我的腰间,我的自我迷惑已经结束,“抱歉,我要回家。”
  他点头,径自走回客厅取过我的旅行袋和外套,“路上小心。”
  我也点头,“谢谢您的照顾和招待,我不虚此行。”
  他的笑容放大,“你的第三次夸奖,我非常期待下一次。”
  搭计程车回家,一路绿灯。我不得不跟自己承认,最后那一句话并非出于礼貌和敷衍,那是事实。我的防守不力。

  8
  回到家里发现电话里居然有12条留言,全部来自爷爷家的电话号码。荣琪,父亲,爷爷。
  于是回拨。又是荣琪的大呼小叫,“明明是今天回来,居然到处找不到你!家里没有办公室没有,从实招来,你还有什么藏身之所?!”
  我在犹豫要是告诉荣琪我在安牧家睡了一天,她会作何反应。但转念想,说谎和掩饰并非我擅长,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填补一个谎言,划不来,况且还有一个安牧的弟弟安岩,于是决定坦白,“去了安牧家。”
  如我所料,“什么!!!Zoe你说什么!?你居然会去一个男人家里?!你居然会去安牧家里??你居然……”惊天动地,我把电话举远,等她平复下来。
  “琪琪你干吗?”那头似乎有人走近,“伯……伯父……不,没什么。”“爷爷已经睡觉,小声一点。”
  她终于冷静下来,“Zoe,我今晚去你那儿睡觉!”
  知道她来的目的,但我并不希望是目前——尤其是我和安牧之间的关系太过奇怪的目前,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荣琪,我很累,主要是,我不知怎么说。”
  荣琪表示理解,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点头,“Zoe,打电话给婶婶,她知道。”
  非常好的提议,“我会。早点睡觉。”
  “等等——爷爷居然真的划了两千万给我,怎么办?”
  我叹气,“尽快拟议一份投资计划交到你父亲那儿,他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不是,我目前手头有两个店面选择,你有没有时间陪我一起看看,你的意见很重要,”果然是荣展坤的孙女,“还有店内的设计方案,我本来想请安牧来做设计的……”
  “工作切不可和私人问题相混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打算结束电话,“另外,荣琪,提醒你,对安岩或是其他的任何一个男人有所保留。”
  本想打电话给母亲,却发现的确不知从何说起。这个男人出现在我生活中过分频繁的次数,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整理分析一下。
  从第一次见面他对我那个嘲笑意味的揭露,从他一眼看透我的周身顾忌以及提出巨大诱惑,从他突如其来的示好和充分了解我的在乎,从他轻易挑动我的怒气甚至动人打人,从他毫无顾忌的表明态度,还是从他对我的所有改变,比如夸奖人,比如面对镜子,比如去从未到过的地方吃饭,比如接受一个男人递到嘴边的虾,比如……
  认识这个男人三个月来,他层出不穷的花招几乎开始动摇我的意志,之前所有与男人的战争我都可以在一个礼拜内获胜,我要跟他打持久战吗?
  睡着之前,重复默念母亲的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一早回到在大厦,在一楼遇见匆匆跑进来的盖玥,大大拥抱我。
  “一个星期不用忍受我折磨,漂亮不少。”
  盖玥突然睁大眼睛看我,我不明所以,“怎么?”
  “Zoe你第一次夸我漂亮耶!”
  一瞬间的震颤,安牧的话,他的影响入侵,“你怎么知道我在夸你?听不出来我的讽刺?”
  啊?盖玥表情复杂。
  走出电梯,我一下楞住,这是我们的事务所?
  盖玥点头,示意我继续朝里面走。和几位同事打招呼,他们并未对事务所的变化有何质疑。
  我边吩咐盖玥把卷宗拿进来,边打开办公室的门,收获惊讶:窗帘由原来的黄色换成过分明亮的橙色,整个房间的感觉完全不同,沙发和茶几通通换过,墙上的油画换成卡通插画,圆鼓状的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支郁金香——除了安牧,还能有谁这样的乱来?完全不是我的风格。
  盖玥把卷宗和咖啡杯递给我,连咖啡杯也换成天蓝色,天哪。
  盖玥朝我笑,里面的意味复杂,“我本想阻止的,但是安先生说服Mr. Hauck,把事务所所有的房间全部重新布置。”
  我的笑容有点僵,“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Zoe,这句我听得出来是讽刺。”
  Mr. Hauck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手一起案子,看来案子棘手,否则他会自行安排,不会亲自问律师本人的意见。一家英资和一家美资的在港银行承兑汇票纠纷,纽约总部的人承接下美方的巨额委托,我要求先看案件资料再决定。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但是事关两大银行利益群体,案件的判决结果也可能会直接影响接下来所有的汇票承兑手续。更困难的是,依照我的经验观点,错误并不在英资银行。
  Hauck表示同意我的观点,没有一位在港同事愿意接这起案子,故觉得为难。若是赢了,自然是名声大噪,但对金融程序本身可能产生影响,若是输了,事务所的脸又拉不下来。
  我突然想到秦廉。遂试探Hauck愿不愿意请一位独立律师来代表事务所受理此案。他立即同意,若是赢了他可以对外宣称事务所慧眼识英所向披靡,若是输了,事务所不过是所托非人,只是,哪有这样的笨蛋?
  挂电话给秦廉,详述案件的利益牵扯和性质特征。自然必须让他是在完全了解实情的状况下做决定。
  “为什么找我?”秦廉听罢良久,才有这样一句话。
  “因为我觉得你会赢。”我在说实话。他最擅长的就是在法庭上强词夺理,以及从抨击制度的不合理性入手,再证明当事方无法律责任。还有就是,他的作风,不计后果。
  听见那头一声叹息,“我下午去你办公室。”
  在我的办公室和秦廉针对案件讨论近二个小时,一半的时间他在发呆,和在大学的时候一样。秦廉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不说话的同时思维一定在动。然后他决定下来。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他终于恢复我比较习惯的那个自信戏谑的口气,“为一个案子花费三小时的考虑时间已是极限。”
  “你确定知道后果?”不论如何与秦廉都做过三年同学,趁我还没有把他拖下水之前,我必须确定自己还有拯救他的可能。
  “我会赢。”口气狂妄的不可一世。
  Hauck对于秦廉愿意接这一案子,既是惊又是喜。问及与他之间的合同该如何拟定,即秦廉有什么条件。
  “二八分律师费。”他毫不犹疑。
  果然。要价不低,合同一签不论输赢,即有400万美金入账,若果赢了,秦廉的大名更是要被捧上天。我在一旁鄙夷的看着秦廉的侧脸,按我现在70万美金的年薪,至少奋斗5年,价钱还真是不低。
  不过Hauck不介意,有人愿意趟这个浑水,事务所的名誉比钱重要。
  “需要任何帮忙请直言,”我送他下楼,在电梯口等待,“我当然比较希望案子能赢。”
  “一定会赢。”不明白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从哪里来,从我认识他到今日,一直如此,根本与我一周前在纽黑文见到的那个秦廉完全不同。
  电梯声响,他转头过来,“凝辛,耶鲁三年,与你讨论过的案子,我从来没有输过。”
  门已经合上,我再想表达什么已经来不及。但是,已经被安牧敲开的心,潮涌进的却是来自于秦廉的感动。
  全世界,只此一人叫我“凝辛”。
  母亲喊我“小辛”,爷爷喊我“辛辛”,初次见面的人喊我“沈凝辛”,认识的人喊我“Zoe”。
  全世界,除母亲外只此一人我告知过“凝辛”从何而来。
  只在耶鲁的JD三年,他喊我“凝辛”。回到香港之后,得知我的身世后,我再没有听过。
  回到香港之后,我们针锋相对。
  我们并不是一路针锋相对回到香港。

  9
  安牧晚间带了夜宵来找我,是香气四溢的虾仁蛋粥。
  我不希望秦廉的前途和钱途输在这起案子上,于是连续几天都在办公室呆到半夜,必须花费全部精力以证明自己无愧。
  关于安牧的部分我还没有理清头绪,面对时我仍显得措手不及,尤其他当着盖玥的面,拿出我的发带,强调说,“那天你留在我家的。”
  “不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后他问及是否对办公室的新形象满意,我不客气的答道,“非常不满意,完全不是沈凝辛的风格,”他在皱眉,“另外,一间律师事务所给人太过活泼的感觉并不是明智之举。”
  “你的意思是,它们还会变成原样?”
  我做无奈状,“你直接找了我的上司,我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丢一份工作。”
  陪荣琪去看爷爷推荐的两个店面,集团的物业,一个山顶,一个半山,皆为近一千平米。荣琪问我的意见。
  “考虑一下你开咖啡厅的目的,受众对象,以及你自己的喜好,其他意见没有。”
  荣琪不悦,“含糊其词,我干脆把婶婶找来好了。”
  “我妈肯定跟我一个腔调,”我笑,“咖啡馆是你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就什么样,你嚷过要一间天花板上挂满水袋金鱼的钢琴房,你想过植满紫色风信子的花园,你还想过要满是帅哥服务员的餐厅,你全部都可以实现。”
  她大大地在我脸上亲一下,“我还要你来给我做法律顾问。”
  “付我酬劳即可。”我笑。
  奇怪的是,对于荣琪的撒娇、耍脾气等症状,我发现自己习惯性的右嘴角上浮消失不见。
  回浅水湾的房子吃饭,三位上家都对荣琪的梦幻咖啡厅但笑不语。自然,接触惯钢铁船运房地产基建码头飞机场,他们绝对无法想象荣琪所形容的“天花板上挂满纸飞机,花园里植满紫色风信子,服务员全都要是帅哥”是怎样一种咖啡厅。
  印象深刻15岁的荣琪一个人跑到美国来要与我和母亲同住一间不到100平米的房子,每晚大谈她的梦想。我在半夜问母亲,“她的梦想怎么会那么多?我统共不过是想和母亲有一间100平米的房子,吃得饱穿得暖,母亲不用辛苦工作而已。”母亲答,“所以她比我们快乐,即使没有妈妈,她也比我们快乐。”
  所以其实我一直羡慕和嫉妒荣琪的快乐和梦想,那是被母亲承认的快乐。我一直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只是没有想到那么轻易的就被安牧看到。
  叔叔提及愿不愿意搬回这里来住,我婉拒,“我想没有这个必要,现在的公寓离事务所很近,比较方便。”
  荣琪附和,“这样最好,我离家出走也有地方可去。”自然她是玩笑,她从来都懂得如何逗弄一家人开心,如何利用自己小小的娇气和任性让这个家的气氛活跃。
  因为从5岁一直到14岁,荣琪都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宝贝,以及,女人。
  荣琪15岁在美国交的第一个男朋友曾带回来让母亲过目,随即恋情告终。彼时我人在纽黑文,每个月回一趟家。到她交第二个男朋友的时候母亲问为什么,她答,“我只是想体验一下女儿带男朋友回家给妈妈看是什么样的心情。”
  现在她仍保留这个习惯。她打电话给母亲问有没有时间来看她的儿子,然后才解释她刚刚决定把咖啡厅当作自己的儿子。挂下电话,她一脸兴奋的说,婶婶决定下个礼拜回来!
  荣琪分享了母亲的爱。一度我用“夺走”这个词。她好似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一出现就夺走母亲给我的爱。她毫无顾忌的向母亲提着愿望提着想法,母亲一一应允。荣琪在对的时间遇见母亲,得以享受母亲的一切宠爱。荣琪的出现才让我察觉到,我习惯性的克制自己的欲望是因为母亲,我逐渐养成的诸多顾忌也是因为母亲。
  我坐在酒吧里把这些讲给安牧听。第一次进酒吧,第一次喝下除啤酒以外的高浓度酒,安牧又在打破我的禁忌。
  我不想去公园因为母亲没有时间,我不想吃冰淇淋因为我们连饭都吃不饱,我不可以生气不可以打人因为我不可以给母亲惹麻烦,我不可以大声喧哗大声笑因为母亲说我们的生活不足以如此,我不可以生病因为我们没有多余的钱,我不能哭因为母亲看见了会一起哭,我不可以爱人因为母亲说爱情是一把匕首,我们不可以拿自己去试它是不是够锋利。母亲说……
  我几近说不下去……不可以喝酒因为母亲说酒后容易吐真言。
  所以不是我夺走荣琪的爱,母亲说我们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抢夺任何人的爱……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只记得自己在不停说话,眼前还有眩晕感。
  安牧开门进来,手里端着据他说是醒酒茶的东西,难喝无比。
  我又在他的家里,立即紧张起来,“我昨晚是否发表了一些不正常的言论?”
  他严肃点头,“你说酒后容易吐真言,”想来我的神色非常紧张,他又笑了,“没有没有,你只是喝醉了就一直睡。”
  “现在几点?”
  “早上7点。”
  松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有没有开车来?”
  “你的车在事务所楼下。”
  我深呼吸,一向不愿意求人,但是对着这个人,我似乎不停的都在请求,“能不能帮忙?”
  他突然摸摸我的头发,“我送你回家换衣服,然后送你上班。”
  他居然完全了解我的想法。谢谢。
  开车到大厦口,正欲下车,一路陪我一起沉默的安牧突然开口,“Zoe,你愿不愿意过毫无顾忌的生活?”口气坚定异常,目光澄明,“你愿不愿意让我成为你的盟友一起作战?”
  我仰头,深呼吸,吞咽口水,我昨晚一定是说了什么,但是这个人的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亮?
  我点头。我还没有明白自己点头的含义。
  几乎是意识不清的回到办公室,赫然发现秦廉端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里对着茶几上的手提电脑工作。
  “抱歉不请自来,案子明天开庭,有些问题我需要你的意见。”
  我点头答好。头一动,引发难忍的疼痛感。坐到他旁边,但是不到两个问题已经发现自己今天根本不是秦廉势均力敌的对手,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推理和结论逻辑前后不通,不记得自己上一句到底说的是什么。
  终于他脸色黑沉下来,侧头看着我不说话。
  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抱歉,请求让我在沙发上靠躺10分钟。
  “你昨晚喝酒?”
  嗯,无意识点头。
  “凝辛,你居然又跑去喝酒?”
  这一句话下来,即使身体没有恢复,但脑中的线路已经重新接驳,为着他的一句“凝辛”,为着他的“居然”,为着他的“又”,为着他的“喝酒”,为着他整句话里面都不是我熟悉的秦廉。我瞪大眼睛看他,为什么今天每个人的眼睛都那么大那么亮?
  “你的意思是我之前也喝过这样烂醉?”不可能,我搜遍所有记忆的抽屉,寻找每一个关于秦廉和喝酒的标签,但是找不到一点点关于醉酒的片断,沈凝辛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我当时做了什么?”
  秦廉的面色很难看,扶过我靠在沙发上,“请假,我送你回家休息。”
  秦廉停好车,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下来,我送你上去。”
  我挣脱他的手,“不要!”想要自己下来,无奈心有余力不足。
  他把我拉出车子。我意志坚定,“不要!”
  “你肯定你这样自己上去没有问题?”他的声调提高。
  他凭什么对我大吼大叫?“秦廉面前的沈凝辛永远不会有问题,”我也提高声调,“我不会在你面前示弱!”
  “凝辛。”口气生冷。
  像是铺天盖地的阴郁要将我压入深不见底的沼泽,这两个字,比我想象的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你不要叫我凝辛,那两个字是魔咒。”
  不知道最后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的上楼,摸索到床。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灯亮着,安心下来。看到日历和时钟猛然记起今天是那起票据承兑案的一审。时间已过,立即拨电话盖玥询问情况。
  “秦律师实在太厉害,一审占尽优势,各大金融媒体都来抢镜头,Hauck目瞪口呆开始后悔。”
  再度安心下来,我知道秦廉会赢。

  10
  和荣琪一起去接母亲的飞机。从赫尔辛基赶过来的母亲看起来很累,声明也只不过停留两天而已。荣琪挽着母亲的手,“婶婶婶婶”亲切的叫个不停,我跟在身后拿着母亲的行李。记忆里的沈凝莘与母亲从未如此接近,母亲知道的“小辛”只能是个冷静自恃的骄傲女儿。
  爷爷对于母亲的“归来”非常重视,安排母亲回浅水湾的别墅吃饭。母亲不卑不亢,仪态优雅的回到那间宅子。她无数次与我形容过的宅子,她说,里面有强大无形的引力和斥力,与分子间的相互作用力类似,她说,她把对人的所有期许埋葬在那间宅子任一角落。
  爷爷对于话题的掌控能力非常好,不愧是荣展坤,从私人飞机的未来市场到营销策略,以他也在考虑为集团或为自己订购一架为由询问母亲意见,再到这么多年回来后对香港的印象。母亲的回答无懈可击,从容自如,并不似我般具有攻击性。与父亲之间的交流甚少,有或者早在之前纽约的私下探访,交流就已经进行过了。
  晚间母亲到我的公寓过夜。翻看她行李里带给我的衣物和她认为的必需品。
  和母亲同床的经验屈指可数。我们并不似正常母女般有过真正的晚间促膝长谈。
  临睡前,母亲说,“小辛,你有变化。”
  “妈,我会处理好。”
  “吾人每日三省吾身,你要切记,看问题相对,但坚持原则需绝对。”
  “我记得。”
  然后母亲累极,沉沉睡去。
  借着灯光,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母亲的睡颜。和母亲之间的对话一直秉持如上的形式:她敏锐察觉问题所在,但并不直接挑明,即使未知母亲所指何事,我也会一一反省自己的行为和言语,对号入座地按照母亲的“切记”去做。她字字珠玑,我不敢漏过一言一语。
  抚摸她额前的刘海,睡梦里紧皱的眉心,眉角的鱼尾纹,眼前这个女人,主宰沈凝辛的一生。她将她一生的辛苦与智慧全数予我,在我还没有能力说“不”的时候。
  爷爷亲自陪同母亲、荣琪前往两个店面视察。我原想去找一趟秦廉,详细询问案子的审理过程以及他应用的策略,母亲阻止,“我们母女俩很久没有一块走走。”
  母亲看中山顶那一间,理由是视野开阔,适合静心思考。荣琪大呼同意。爷爷比较喜欢半山那一间,认为其盈利的可能性更大。
  “那我决定开连锁好了,爷爷要把两间店面都留给我!”荣琪永远有她的办法。
  之后母亲和荣琪前往铜锣湾的一家餐厅,与约好的安岩见面。
  我则返回办公室。自己手头上的一起美商债务追讨案已经进入最后准备阶段,和盖玥带上资料前往凯悦酒店与美方的客户见面。
  晚上送母亲返回纽约。
  我在单独一人回程的车内陷入长长长长的叹息。这个世界果真是一场战争,面对任何一个人都觉得辛苦异常,因为没有人是你长久的盟军,没有人会对你无条件付出,没有人可以对其轻易交付自己,连母亲都不可以。
  恢复正常作息的第二天下午,去听承兑案的二审。秦廉毫无破绽的把自己的优势扩大,各大金融媒体皆有人来听审,给予不同关注。如果没有意外,秦廉将名利双收,我亦将庆幸自己的决定。
  一周后,案子提前一天宣布结果,上帝没有安排意外。
  但关于秦廉的身世,我居然是从报纸上获知。我对于他的全部了解加起来不及报纸叙述的1/10,只有那么短短的四行。
  秦廉(William Qin),1973年香港出生,家中长子尚有一弟……香港大学法律系四年间连续获得全额荣氏奖学金,以第一名资优生毕业。后赴美国耶鲁大学攻读法律硕士……成绩优异,三年毕业后进入美麦斯国际律师事务所,主要业务包括经济类诉讼……一年后返港成立私人事务所,二年内WQ跻身本港十大私人事务所……据传,其前任女友即是荣显峻独女荣琪,现仍保持亲密关系……本次美英两大银行的银行票汇承兑案又将其推向风口浪尖……据悉前一段荣氏集团正欲聘其接任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相信与荣家千金不无关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凝辛前二十八年生命里唯一偷偷怀有过期许的男人原来有这样“骄人”的历史。
  无怪秦廉得知我居然是荣显屹女儿时那个复杂的表情,无怪毕业返港时我们的关系全数破裂,无怪我们之后一直针锋相对,无怪我会在与荣琪相约的网球场见到他,无怪我会在别墅的私人宴会上见到他,无怪我们走到今时今日这个连谈话都无法正常的地步,无怪……这个世界变动异数传奇罕闻无数,无奈都在沈凝辛视线之外。
  喘不上气,抓紧座椅的扶手,抑制自己即将上涌的泪水,沈凝辛什么时候哭过?
  我看着突然打开门站在那里的安牧,觉得下一秒也许我的理智就要坍塌。母亲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说,不要对任何人怀有期许,母亲说,这个世界异动无数,你要操之在手。
  我朝站在那里的人伸手,满身光环,“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坐在安牧车里的副驾驶座,背对着他,蜷缩在座椅里,任他把车速提到180KM/H,没有风景入眼,也拒绝回忆画面频闪而过。渐渐平复下来。
  没有哭。母亲说,这个世界哭声太多,即使你哭,也没有人听见。
  他把我带到码头,就是之前他曾说“疯狂过后没有记得当事人的脸”的地方。
  如他所言,我害怕母亲认为我不够独立,害怕秦廉认为我不够理智专业,害怕老师教授认为我不够沉稳聪颖,害怕父亲爷爷认为我不够优秀,害怕追求我的人认为我不够尖酸冷漠,害怕我的当事人认为我不够清醒敬业,害怕同事认为我不够认真成熟。
  “你爱过荣琪吗?”我背身问安牧。
  “我和她交往过一段时间。”他并不讳言。
  我的右嘴角浮动重又归来,无怪荣琪对他的追求行为反应强烈。
  沈凝辛差点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还会有人来爱,我笑,沈凝辛不过还是那个人人讨厌人人骂称尖酸刻薄的沈凝辛。
  “你答应过愿意跟我尝试毫无顾忌的生活。”我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沈凝辛的战斗力正在恢复,“我可以证明我是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做出允诺,所以它不能生效,我也无需负上法律责任。”
  “不,当时你很清醒,现在你不清醒,”他扳过我的上半身,要我面对他,“不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计较自己的立场和资格,不要在乎太多无谓的人和事。你缺乏的爱不是奢望,我会给你。”
  “你会吗?”
  他点头,“我会。”
  “请给我一盒冰淇淋,”我开始提要求,“我从来没有吃过。”

  11
  只需二个礼拜,我尝遍36味各式冰淇淋。28年的简单欲望在一个礼拜内被安牧填满。
  盖玥惶恐的看着我,告诫下个礼拜起千万不能再继续如此,我答,我会记得节制。
  坐在办公室里我看见秦廉来事务所与Hauck了解案件的相关问题以及他的钱。何需如此费事,娶下荣琪整个荣氏将来都是他的,根本不用在乎那区区400万美金。荣展坤给他的孙女开一间咖啡馆就随随便便拿出2千万港币。
  我通知盖玥,暂时谁都不见。不否认我在逃避,并非害怕并非心虚,只是从此发现,我与秦廉之间再无相同立场,也许也无共同话题,无需还在某个抽屉里紧紧护住与他在纽黑文的记忆,护住被我掐死过的天真萌芽。记忆本就空洞无物,我再不舍也是徒劳。
  她并不知我与秦廉之前另一条线上的复杂关系,不解,“秦律师也不见?他当然要来谢谢你。”
  “我刚才说,谁都不见。”
  从文华酒店大堂出来,两位德国当事人的胃口不小。
  安牧的车对我响铃,“盖小姐说你来见客户,我提前预约你下午的时间。”
  二个星期来我习以为常他随时出现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你又有什么计划?”
  “先上车。”
  他把我带到置地广场,居然要我进服装店选衣服?!这一个礼拜来我已经强迫自己接受太多他塞给我的意外和“毫无顾忌”,比如到网球场打通宵网球,比如突然冲进事务所例会的会议室手里提着一盒覆盆子味的冰淇淋,比如在市区内将车速开到190km/h领受罚单,比如参观他的工作室,比如在他家里学习打电动游戏到凌晨三点……
  “明天参加荣琪的咖啡馆开业,尝试一下长裙,”完全命令口吻,随手给我一件黑色露肩长裙,“换来看看,”回应我的不悦和不肯,“毫无顾忌的生活,不要在乎店员怎么看,疯狂过后谁会记得你的脸?”
  第一套,他摇头。
  活到二十八岁,终于知道服装店内的试衣间长什么样,终于体会到在那个不算宽敞的空间内换衣服的忐忑心情,对着门后的镜子自言自语,我该感谢外面的那个男人吗?
  第二套,皱眉,第三头,转头再拿下一套,直到第五套。
  我失去耐性和信心,“也许这间的风格并不适合我。”
  他点头,“那我们换下一间好了。”
  可是我走出店面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所有穿过的长裙打包。
  我诧异,“你在做前后矛盾的事情。”
  “绝对没有,”他笑,“摇头是因为第一套可能不如第二套好看,皱眉是因为第二套也许不如第三套,转头是因为我想看下一套。”
  “我在陷入你甜言蜜语的圈套,”我有过短暂说服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他的陷阱,但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沈凝辛,习惯性的戒备和防守还是让我对他心存芥蒂,“不要试图让我习惯你的甜言蜜语,否则无怪我得寸进尺,把你逼疯。”
  “你不会,”他很肯定,“你甚至不能说服自己。”
  “我以为你打算说服我。”人人都可以听出我口是心非。
  他脸色一沉,口气也跟着下降,“Zoe,是你在抗拒我,”他舔舔嘴唇,“我以为你真的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我给的爱,准备过全无,”他停顿一下,修正自己的措辞,“至少是减少顾忌的生活,但你不过是在使用缓兵之计。”
  “你不能够指望在两天之内改变我28年来养成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我转向门口,已经没有兴致继续当他的试衣模特,“你知道我的在乎,知道我的顾忌,知道我有很多不可以,我已经在试图改变,但激进绝对不是一个好手段。我需要时间。”
  他拉我的右手腕,叹气,“Zoe,对不起。”
  我于心不忍,至少他并没有错,不用动不动就跟我道歉,道歉和道谢是两个动词,不是言语就可以达到效果。
  “我送你回事务所。”
  轮到我叹气,加下定决心,“我还需要一双鞋子,”他的笑容能够令我们之间的阴霾驱散,“你认为我明天应该穿那件,设计师先生?”
  “黑色交叉肩带,腰间有灰色条纹的那条,”他盯着我看一会儿,“我想到什么鞋子了。另外还需要……一条丝巾。”
  我全数接受他的眼光。
  荣琪山顶的咖啡馆先开业,安牧的事务所做的设计。之前上去参观过,温暖柔和舒适优雅,没有一处棱角或尖锐或凸出,意在突出圆、滑、和的主题。咖啡馆的名字想破荣琪的脑袋,拿着103个方案跑到我的办公室,“反正不准跟荣氏有关,不要太矫情不要太生硬不要太俗气不要太高深不要……”
  最后居然同意我的提议:偏未晚。
  三个字在粤语念起来好听好记,唇舌都觉得舒服。源于安牧的一句,“It isn’t much too late to change your future,your mind,and then your history。”
  到的时候已经是人潮汹涌。荣展坤的孙女荣县峻的女儿本港知名的荣琪开一家山顶咖啡馆,自然足够成娱乐版或是商业版的头条。三位上家也悉数到来,现场的非富即贵,场面看起来非常热闹。
  荣琪一身米色及地长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见到我和安牧走进来,立即拉过我。
  二个星期前她得知我居然接受安牧成为“Zoe 28年来的首位男友”时,差一点晕倒,幸而安岩扶住她,不悦的发表意见:“我哥哪里配不上Zoe?”接着又引发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争吵。
  甚至连我有了男朋友也并不是我亲自告诉母亲,荣琪对着电话发了一通牢骚之后才把电话递给我,母亲在那头沉稳的问,“小辛,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答,“是的妈妈,我会处理好。”
  “千万记住,受了伤还可以回到妈妈这儿来。”
  “记住,谢谢妈妈。”
  未开始,母亲已经认定我必然会受伤。但只要这一句就够,不是荣琪分手受伤可以去纽约找母亲,冷静自恃骄傲能干的沈凝辛也可以。
  和安牧分开,我在角落的圆桌找到父亲。父亲抬头来看我。
  “裙子很漂亮,”父亲用的是英文,站起来为我拉开椅子,“琪琪说名字是你取的,很有意味。”自己也坐下来。我点头说谢谢。
  “我刚刚在想,很多事情如果去做,是不是都不会太晚。”父亲的话我不明所指,等他说下去。
  “现在说这个似乎不太合适,不过我和你爷爷都不愿意再拖,我们想对外宣布你是我女儿。本来十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来做会不会太晚?”
  的确不是时候来提这个问题。我早就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不希望对外宣布,到时母亲将置于何种立场?
  父亲似乎明白我的态度和想法,“我去纽约的时候和你母亲谈过这件事。上一次你母亲回来的时候爸爸也与她私下谈过,就看你的态度。”
  我很难想象母亲是用何种心情接受他们的提议,为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男人生下孩子,千辛万苦将孩子抚养长大,然后孩子的父亲把孩子要回去,却拒绝承认她的身份。
  “父亲,这件事对于我和母亲来说,从28年前开始就已经太晚,”我并不想把话说绝,但原则问题不可退让,“我承认您是我的父亲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确有血缘关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感情都太为疏远。所以,请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父亲的脸色不好看,我亦不好看,“我们迟些时候再谈吧。”
  荣琪朝我招手,我暂时吞下本想说“任何时候都是一样。”
  我以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但荣琪只是兴高采烈的说,“有人想到半山那间店的名字了!”
  不作回答,等她继续说下去。
  “只太早!以后偏未晚从晚上6点营业到第二天早上6点,只太早就从早上六点营业到晚上6点,这个概念我很喜欢呢!”
  还真是……呼应……不过,“谁的提议?”
  “秦廉啊!刚刚来,就在那边。”荣琪已经在朝他挥手。
  我长呼一口气,秦廉要是不在这里出现才是不符合常规的事情。
  秦廉走过来。似乎和他很久不见,打招呼都生涩起来。
  安牧从身后扶住我的腰际,给我一个小杯的白色圆球冰淇淋,“据说是栀子味的,我尝过还不错。”一派宠爱的口气。我注意到秦廉稍显惊讶的表情,当然也仅仅是稍显惊讶。
  荣琪一个夸张的噘嘴表情瞪瞪安牧。
  这个场面在我看来很有些奇怪。秦廉,安牧,荣琪,还有我。
  荣琪把话题转回咖啡店的名字,安牧投否决票,“‘再加晚’比较顺口吧?”
  我轻轻用眼神示意他这个实在不怎么样,“未转浓,夜未转浓,情未转浓,错未转浓。”觉察到安牧在腰间加重的力道,知道他表示赞同。
  荣琪一把抱过我,“Zoe你该拿中文博士!”
  “记得付我版权费。”
  荣琪做鬼脸,“还是律师比较适合你。”

  12
  我很快又见到秦廉。因我们再次对簿公堂。但秦廉的身份已经不一样——自那一役,秦廉已经晋身本港炙手可热的经济类诉讼律师。我甚至能从每天的社会新闻里看到他的消息,诸如WQ事务所决定扩大规模,秦廉又接手什么新案子,娱乐版中也间或有秦廉与某些名女人的传闻。
  受证监会的委托,起诉一家上市公司涉嫌幕后交易,做假账,恶意融资。据传,对方出高价请秦廉。
  事实上案件很明显,证据也完全充足,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秦廉会愿意接下这一场必输的官司。目前他有大好舆论,完全可以乘胜追击使其事务所巩固声誉。
  但在开庭前天一大早,盖玥慌张打来电话,告知在事务所里的几张光碟和录影带消失不见。立即让其通知Hauck,赶回事务所。
  最重要的证据居然消失不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事务所自然将承担起全部责任。
  我在法庭上说任何义正言辞的话都是徒劳。我差点忘了这些一向都是秦廉擅长的伎俩——我看着他一脸得意的笑容与公司代表一同走出法庭,真的有想揍人的冲动。
  开车前往安牧的工作室。强压抑自己的愤怒和不甘:他一定早就想好让证据消失,他一定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才会接这起案子,我居然还杞人忧天担心他的事务所!
  紧急刹车,在十字路口,几近撞到一位老人,立即下车查看她的情况,幸而没有什么大碍。
  这一撞人未遂却让我突然清醒起来。与安牧相处以来,我如坠凡间:一向冷眼看待秦廉的伎俩,不过是律师合理运用的手段,为何这一次我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近几个星期来,我完全不是那个冷静的沈凝辛,我在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安牧看来已经知道审理结果,晚饭时开了一瓶红酒,“酒是有助于镇定心神的,但是我比较希望你发泄出来。”
  “你又想妄图引诱我发脾气?”
  他笑,“律师有时候也会判断失误,我并非妄图引诱你发脾气,我只是妄图引诱你而已。”
  我摇头,“你要考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已构成性犯罪的前兆,”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只是红酒而已,并不使人发醉,沈凝辛不至于笨到再用自己去试一次酒后吐真言。
  酒足饭饱过后,他问,“要不要来点轻微运动?”不明白其意。
  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再没有经验也知道他想要跳舞。听得出来是肖邦的《波罗乃兹圆舞曲》,“我们不是要跳华尔兹吧?这里?”
  他已经在搬动工作室内排列不规则的桌子和椅子,腾出中间的大片空白,“还有没有问题?”
  “我不会,”坦白承认,“一直没有勇气学。”
  “正是教你的时候,”他走过来,绅士般伸右手,躬身,曲子正到略显跳跃的部分,“试一试。”
  我错漏百出,这一曲终了,摆手作罢,“不行不行,纯粹在打击我。”
  他并不勉强我,换了《忧伤曲》,伸手,“这首可以吧?只需要跟着我慢慢走就好。”
  曲子一半,他已经低头吻在我的额头上,我皱眉。他再低头,我加深皱眉,试图挣脱,他环抱的力度增强,将我匡制住。
  他笑,低头下来,先是轻啄般触碰,然后逐渐感觉到压制,舌尖似要打开我的上下唇,我突然咬到他的舌头。他结束这个糟糕的吻。
  “接吻是第一次?”他的口气似乎颇为得意。
  我退出他的怀抱,不对他的质询做出回答。沈凝莘的市价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感情记录一片空白。技巧生涩毫无经验的亲吻让他如此不屑?我真是疯了才会接受他的侵略。
  换个位置,他从身后双手环在我的腰间,和着音乐,左左右右移动,工作室大片的玻璃落地窗在晚间形成天然的镜面,27楼的高度,光亮灯火在黑暗中躲藏隐现。
  他的唇在我的发稍停留,吻细碎而轻柔,顺着头发往下,呼吸仍为平顺——但我的心跳已经加速,从未让任何一个男人以如此暧昧的姿势接近和碰触,我本能的想要挣脱他的手,玻璃面里看见他嘴角边的浅笑,“你在害怕?”
  切中要点,我在害怕——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开始,他一举道破被我禁锢在最最底层的想法和情绪,然后是他不断的入侵我的生活,改变我的原则——我正在付出,母亲说,对于男人,你不要奢求任何的回报。
  “是,我在害怕。”
  他的浅笑转深,但无声响,腰上的力道完全撤离。我本想庆幸这一次的小小示弱让自己退守安全壁垒,灯却突然灭了,“怎么了?”然后音乐也消失。从镜面里看到他举着烛火走回来,思维高速运转,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我要如何应对?我真的打算成为他温柔伎俩的俘虏,把自己交付到眼前这个人的手里?
  他双手扶上我的双臂,音乐又再度响起,我分辨得出来那是德彪西的《水中倒影》。“黑暗让人放松,”他的手在我的双臂上移动,隔着衣料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指腹和温热的掌心,生理上的直接反应类似于被微弱电流击中,我仍在尽力抓紧渐渐流失掉的理智,“感觉到我的掌心了吗?它传达最直接的温暖,”是的,我感觉到了,耳际的吞吐气息还有在手臂上缓缓移动的手,以及全身的温度都在逐渐爬升,“不要闭上眼睛。”他的言语成为我此时无意识遵循的命令,但当我睁大眼睛看见玻璃面上完全不同于平常的自己,理智驾着马车回来救我,我移动收紧手臂,“不……不……”我抗拒,我不想继续下去,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的手离开我挣扎的手臂,回到腰间,并不理会我的抗拒,迷惑人的声音又再传来,“把你交给我。”掌心在我的衬衣下摆摩挲,热度透过棉布加剧胃内的酒精作用。手指解开我衬衣的最低一颗纽扣,动作缓慢又极之暧昧,他鼻翼时而屏住时而吐露的呼吸让人失去反抗的力量。我尝试去面对镜子里面的我,目光却被他的动作吸引,缓缓上移,深呼吸,抵受这种诱惑动作带来的心脏痉挛,蓄积的欲望在他的手心里高涨又被我残存的理智控制,我的拳头已紧握到颤抖,加重呼吸,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手指在胸口的那枚纽扣位置停留,突然扳过身子让我面对他,大手从敞开的衬衣下摆中伸进来,直接触碰我的腰际,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张嘴想要大口呼吸。他低头去亲吻那枚纽扣,试图用牙齿解开它,唇舌自然而然的碰触到我的乳房,脸颊摩挲的触感,加之腰际间的温热,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感觉。衬衣的纽扣完全被他解开,内衣先行被他褪走,埋首其中的亲吻所到之处都引发我的痉挛,我从未有过的灼热和舒适,我伸手想要抓些东西。他重又站起来,抓过我的手,指指他自己的衬衫,蛊惑般的命令,“帮我解开。”
  “嗯?”我抬头询问。
  他的嘴角翘起,“像我刚才一样帮我解开。”
  我紧张起来,手指的颤抖还未停止,但已经自觉的接受他的命令,从最低一颗纽扣开始,但颤抖的手显然有些困难,我听见他的浅笑,只得更加卖力的对付纽扣。“没关系,慢慢来,”他的手已经在我的裤间搜寻解开的方法,为着他的动作,我更不能控制自己的手,咬着下嘴唇,幸好,它没有太过为难我,顺利到达他胸前的那一颗,他却用手阻止我,“把手伸进来。”再次抬头看他鼓励性的点头,像他刚才的动作一样,探进他的腹间,生平第一次这样碰触男性的裸体,却在触碰的那一刻如遇70摄氏度的热水般撤开,被他抓回,跟着他的手在光洁的皮肤上游移,从后肩到腹部,慢慢往上。我已经感觉到自己下腹的肿胀脸颊火烧般的疼痛,敞开的衬衣下摆像是开启的暮帘,不用他的命令,我已经低头学习他一样用唇舌去解开胸前的纽扣,隔着衬衣亲吻他的胸膛,感觉他的心跳,以及他的低吟和浅笑。
  “脱掉我的衬衫,”他指引我的下一步动作,我配合着脱掉他的蓝色衬衣,他接过将其随意丢在地上,双手扶在我的双肩,“告诉我,你想不想要?”我低头盯着他的脚,紧咬住嘴唇,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如何启齿?可是致命的诱惑早在之前就已经吞噬掉我的理智,仍旧负隅顽抗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沉默和原则,“我……我……”他让我退后靠在玻璃窗上,尽管仍穿着衬衣,背部还是一阵微凉,他的吻再次启动,配合着手在乳间的力量,从额头沿直线下来,鼻尖,停留在嘴唇,“想不想要?”解开我裤腰上的纽扣和拉练,裤子就自然下落,“冷……”禁不住喊出声来,随即他的双腿夹住我的,温热传来,双手在试图脱下我的衬衫,吻在颈间徘徊,我看不见自己此时该是什么样,只看到他的脸在光影中英俊异常。突然一下头重脚轻,他把我横抱起来,为求稳妥,我的手攀上他的胸膛,接触到他鼓励性质的笑意,我在沦陷,没有人救我。

  13
  他的休息室内有一张不小的床,床头灯亮着。让我平躺在床上,径自脱去他自己的长裤,我突然注意到音乐已经停止,侧头去看玻璃窗外的闪烁灯光,我已经在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却突然感觉床一下塌陷,他已经躺在我的身边,一手支撑头部,一手食指腹在我身上勾画,所到之处将我所有的防备燃成灰烬。“我感觉到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他的言语充满魔力,“诚实一点,告诉我,你要我。”
  我的身体想要他的触碰,想要他的吻,想要他的热度和温柔,欲望在这个夜晚淹没我长期以为根深蒂固的东西,潜意识里存在的自尊和自卑却不允许我在言语上开口,我偏过头不做回答。他单手捏住我的下巴,让我面对他,吻再次袭来,不是温柔的纠缠,直接是汹涌的肆虐,手已经转移到胸部,捏揉磨挫,双重刺激,我的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重能呼吸时,他的声音又在绕梁,“跟我说,我,要,你……”
  “我……”我无法启齿,用力吞咽在喉咙口呼之欲出的声响,即使身体远比言语诚实,“我……”
  他的手到达我的大腿股间,若即若离的抚摸,“跟我说,我……”强烈的需求感让言语在他的掌心离开之际突然奔涌,“我……”
  “很好,”他的嘴唇顺势而下含住我的乳尖,轻轻的吮咬,口腔内温热甜蜜的包围感一下一下冲击我的思维,“要……”
  “要……”
  大腿内侧的手在根部一点一点轻啄,感觉有微凉的东西涂抹上来,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不要!……”
  他的手和唇立即停止住所有动作,含笑的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吗?”根本无法忍受他这样的突然撤离,我紧抓住床单,只得诚实回答,我在害怕,“我,我没有试过……”
  他的手指重又回到大腿内侧,“我知道,不要害怕,”微量的东西继续增多,“放松,把自己交给我。”
  ……
  从疼痛中醒来,已是阳光高照。思维在看到床头闹钟显示11点37时全部回归我的身体。惊坐起来,完全陌生的房间,我居然一丝不挂!下体传来的疼痛加剧,目光所及之处竟没有我的衣物?!我在哪儿?我干了什么?
  直到安牧出现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杯东西,朝我微笑,“不用害怕,你昨晚做了一次非常优秀的学生。”
  我抓过床单,“麻烦给我1分钟思考时间。”
  昨晚吃过晚饭到他的工作室,音乐,我还记得德彪西的《水中倒影》,然后和这个人发生关系,我的第一次?立即低头去看床单,干净异常,真的发生过?
  他就那么气定神闲的靠在门边,“床单我换过了,否则你会睡得不舒服,”他解答我的疑问,“事务所帮你打过电话请假,订了一套新的衣服已经送过来,另外,”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我本能的退后靠在床板,“喝点这个,会舒服一点,”递给我他手里的杯子,“清醒了没有?”
  我盯着他的脸,以从他的眼睛里寻找佐证,长叹一口气,算是接受他的陈述。更重要的是,我并非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于是跟他说谢谢。
  他显然对我的这句谢谢大为惊讶,我补充道,“床单,请假,新衣服,以及这杯无名物。”或者还有其他的东西,并不打算开口。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一口喝下,味道居然相当不错,“是什么?”
  他笑着摇头,“不怕我下毒?”我瞪视他,他随即收敛笑容,“枸杞莲子汤。你昨晚流血太多,脸色苍白的可怕。”
  我再次说谢谢。
  “现在去洗个澡,然后出来吃午餐,”他挠挠我的头发,“是你习惯的香草羊排。”
  我第三次说谢谢。
  单独一个人在安牧工作室内简陋的淋浴室中被温热的水流包围时,我已经在思考昨天落败的那起诉讼,还有秦廉得意无耻的脸。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欢愉痕迹,疼痛在温热中渐渐变得轻微,后知后觉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并非习惯性的嘲笑,第一次的感觉并不坏,我该庆幸对象是安牧。可是,接下来我该如何与他相处?
  我必须马上挂电话给妈妈。这样想着我关上开关,结束淋浴。
  浴巾是新的,内衣裤,衬衫,长裤,都是新的,还是我熟悉的牌子。浴室内并无镜子,这点和我心意,迅速穿好衣服。
  “我以为你需要很久,”安牧居然靠在浴室旁边的墙上,把走出来的我吓一跳,“跟我来。”拿过我手里的浴巾,擦拭我的湿头发。又要我面对大镜子,他站在旁边帮我梳头,动作温柔。镜子里面的我的确脸色苍白,他的吻又来,我阻止,“肚子饿。”
  认真解决香草羊排,完全没有膻味,香草的味道浓郁,咸度和火候都控制的恰到好处。抬头看他,才发现他并没有开动,眼神询问原因。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一脸郑重的问,“你不会后悔?”
  不符合我思考逻辑的问题,母亲从小告诫,任何事都无须后悔,只需承担后果,故基本没有“后悔”的概念。我摇头,“我会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他安心下来似的松一口气,切下一半他盘子里的羊排,“多吃一点。”
  下午回到办公室,上司Hauck立即召见我。谈的自然是昨天那起输的案子,他表明即使人人都清楚证据临时被盗,官司输就是输,即使在费用上事务所并无损失,但事务所在香港的声誉受到不小影响。
  我当然清楚游戏规则,但是,我已经找到应对的方法。向Hauck保证,如果能够说服证监会再次提起诉讼,我就有90%的把握能够获胜。之所以如此保证,因为盖玥交给我一盘今天早上收到的录影带和几张光盘,经过鉴证,虽然不是消失的那些,但却是完整的复制品,绝对能够成为证据。
  但是,是谁寄来的?又为什么在案子结束之后才寄来?
  盖玥小心翼翼的问我昨晚是不是和安牧发生过什么,因为早上居然是安牧打电话来请假。
  我知道盖玥的询问并非出于八卦,而是真正的担心,于是只是回答,因为输了官司所以多喝了一些酒。
  她安心的点点头,“只是Zoe,你会用喝酒解决问题?”
  这个丫头逐渐了解我,但不打算多做解释,“联系证监会的房先生。”
  “对了,上午秦先生过来找过你,听到你请假,他真是惊讶的咂舌。”盖玥比出那个“咂舌”的动作,甚为可爱。
  先是拨通母亲的电话。告知她事情的全部,以及我的全部想法,那头的母亲沉默近2秒,然后叹气,“小辛,你现在不冷静。”
  我惊讶,“对不起妈妈,我会再思考一段时间。”
  放下电话,我闭眼靠在座椅上,的确如母亲所说,我现在不冷静。之前的思考笼统匆促而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太过轻易得出的结论都经不起推敲。一场官司的落败对我来说并非什么天大的灾难,更无需因为对手是秦廉而耿耿于怀。我只是陷入低落情绪,安牧轻而易举的将我的负面情绪放大,让我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发生关系,这些全都不是沈凝辛的风格。

  14
  秦廉措手不及,靠着证明幕后交易的录影带和光盘,上诉立即获胜。秦廉因为妨碍司法公正而被起诉,终因证据不足而作罢。
  在法院走廊上碰见正在抽烟的他,手里的烟已近燃尽,他却仍无察觉。拍拍他的肩膀,“小心烟。”
  敷衍性的抬抬嘴角,把烟掐灭,他对于这起案子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秦律师会对这个案子介怀?”站到他的身边,手肘撑在窗棂上,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停车场内的安牧,一身黑色运动装立在我的车前抽烟。
  有些尴尬的情绪在我心里滋生,从那次离开他的工作室之后,和他尚未见过面,也未通过电话。工作是原因之一,之二即是仔细考虑过母亲的话,理智、原则、自尊以及自卑都告知我自己,我必须等到冷静之后才能对和他之间的关系以及接下来的相处作判断。
  秦廉没有回答我略带讽刺性的问题,掏出另一支烟,我伸手拿过放进他的衬衣口袋,“等我走了再抽。”
  他略带生气看我,“我走。”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转身离开。
  我厌恶至极的秦廉。
  回过头来安牧仍站在那里,依脚边的烟蒂来看,不超过半小时。只是他这次的目的又为何?
  他很懂得不在我面前抽烟。老远冲我喊,“好久不见。”
  我点头,“的确如此,最近太过忙碌。”
  “忙着将秦廉绳之以法?”他这是什么意思?以秦廉的朋友身份质问我?
  “他犯的错误就要自己承担后果,”如果这是他今天来的目的,那么我并不打算在秦廉的问题上与他纠缠,向四周看看,他似乎没有开车来,“没有开车来?”
  他言语柔和下来,“我只是想你了。”
  不对他的这种言论做反应,反应也无益,“我回事务所,你要去哪?”
  “荣琪那个半山的‘未转浓’工程开始,我偷跑过来。”
  “你,难道要我把你送到半山?”这个人还真是得寸进尺的占用我时间,抬手看表,他总在理直气壮的打乱我计划,“算了,我许久未见荣琪。”
  路上打电话让盖玥用所有可能的办法去查那个包裹的来源。告知晚间我会回办公室,把下一起案件的memo放在我桌上即可。沈凝辛从来不白受人恩惠,事实上我所受之恩惠屈指可数,故更不可将之忽略。从小生活艰困,母亲熟记每一位对其伸出援手之人士,在生活好转之后一一给予回报,“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落井下石者切不可恨,卑躬屈膝者切不可交。”
  安牧叙述这次设计的风格体现云淡风清的效果,根据我话之原意,夜未浓情未浓错未浓要的就是一种仍可收放自如的状态。
  突然他问,“你对我的情亦未转浓对吧?”
  “沈凝辛无法分辨浓淡界限,况且我熟记情到浓时情转薄,未浓也许是最恰当的状态。”
  他似乎非常满意我的回答,此话过后,只是看着我的侧脸笑,不再多话。
  送他到“未转浓”继续做他的监工,我则继续开车上山顶找荣琪。
  将车停好,不远处荣琪正与一高大男子闹不愉快,并非安岩。我的嘲笑浮起,荣大小姐要应付的麻烦甚多,奈何她精力十足。
  她转头见我走来,立即撇下那男子,满脸兴奋的跑来拉过我的手臂,“姐,你很久没来呢!”
  “免费给我一杯Brazil,我就常来。”
  假作不悦,“十杯二十杯都不是价钱问题,只是担心喝坏你的胃。”
  咖啡上来,她谈及打算在浅水湾附近开设新店,并且整个计划已经提到她父亲的书桌上,将咖啡店归入荣氏旗下,直接利用荣氏资源,荣氏将把餐饮业纳入自己的疆土。
  “不愧是荣展坤的孙女,要做就一次性做好。”我笑。
  她也笑,“难道你不是荣展坤的孙女?”
  这个笑容和反问所蕴含的内容我不喜欢,摇头,“你一向知道,我只是母亲的女儿。”
  “伯父和我提及过,说你还是不愿意公开和他之间的关系,”她的口气转严肃,“其实他问过婶婶的意思,也说过,只要你愿意,他会还婶婶一个身份。”
  “所言属实?”10年前荣县屹还口口声声说他从未爱过我的母亲,说即使母亲是他的原配妻子他也仍不能接受,强硬地接受我却拒绝接受我的母亲,“父亲从不妥协。”
  听出我的口气变化,荣琪转移话题,“好好好,不谈这个问题,还要你想名字——先是偏未晚,然后是未转浓,再接着要是什么?”
  我偏头去看外面的风景,母亲果然未说错,这里视野极佳,看得见半个港岛,“未得及,未得及来,未得及留,未得及走。”
  她嗔笑,“我连广告公司都不用请,就用你的话!”
  和我介绍半天店内的咖啡,她又问及我和安牧的情况,我答,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她大惊,从眼神看思路正是我表达的那一条,见我神色无异,又好似母亲般叹气下来,“Zoe,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虑过,于是说,“忘了回味,我会再试一次,下次告诉你。”
  她大笑,荣琪的表情就是够丰富,“姐,你现在说话,有Adonis的味道。”
  是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吗?“我会回去全面反省,滤去高频信号,保持低通本质。”
  谁会相信荣琪在美国时狠啃工程学,数字模拟信号系统控制,因了她的第一任男友是高中校内的顶尖成绩。荣展坤的孙女荣县峻的女儿无论何时,都懂得善加利用资源,极之努力。
  安牧将电话打到荣琪手机,问我是否未走。荣琪笑答,“Zoe未得及走,不过你要是再不来,我未得及留她。”
  和安牧开车一前一后下山,瞥见秦廉开车上山。我的嘲笑又来。
  美国总部的人来电话,决定升任我为香港分部的合伙人,和Hauck平起平坐。
  我知道Hauck的推荐和肯定起到最为重要的作用,“谢谢。”
  “我记得谁当年吝啬道谢和道歉,说那是两个动词,言语粉饰的效果如谎言一般令人失望?”
  我笑,“除去Zoe Shen,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人。”
  “今晚事务所全体同事去酒吧庆祝,”Hauck笑,“知道你不会去,但是全额请客。”
  我叹气,“主角没去,庆祝的理由不太充分吧?”跳过他的惊异神色,“我去,也不会吝于掏钱。”
  同事见我出现在酒吧,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可以想见之前沈凝辛的人缘差到何种地步。按照安牧的理论,自行忽略他们的眼光,拿过桌上的啤酒,一口喝下,“如果我醉了,明天也请不用惊讶于我请假半天。”
  各位拍掌起来,然后轮番过来敬酒,我想,沈凝辛放松下来的战斗力应该也不差吧。
  提前打电话给安牧请他在适当的时间出现来救我,“沈凝辛正在喝下28年来积欠的所有啤酒。”
  那头宠溺的笑,“那么不用顾忌,骑士会在正确的时间来到。”
  睡前母亲打来电话,我大惊。料想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母亲不会。
  但她与我谈及的又是我最近频繁接触到的话题——对外公布我与荣家的关系。
  “妈妈,你真的忘了吗?你真的不介意了吗?”
  “小辛,我说过,不可忘,但不能不赦。你爷爷身体不好。”
  “妈妈,你期望这样的结果?”
  叹气,“我期望二十九年。”
  那么我会。

  15
  一大早门铃突然急促响起来,我放下手里的水壶。开门后看到一张多处红肿青紫还有血迹的脸,安牧单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还停在门铃上。
  “I fell.”口气低弱,但声调平稳,不过这一身样子还真是让人怀疑他的思路是否足够清晰。
  “很明显,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我问,除去脸,衬衫上也有斑驳血迹,牛仔裤并不见得干净。
  “I fell in love.”仍旧口气低弱,但我简直想揍他一拳。
  我嘴角勉强翘起,“恭喜你。”
  他一把抓过我的肩膀,嘴唇强硬霸道的附上来,我的手脚开始抗议。口腔里的血腥味哄臭难忍,我使上全部力量推开他。接触到他略显受伤的眼神,这个男人总有办法打破我的原则,我没有落井下石的经验,于是让开空位,“进来清洗一下。”
  他坐在沙发上,此时想来顾不上打量我的公寓,只是视线随着我在房间内的移动而动。猜想他受伤的可能原因,但既然他不打算说,我也并无立场质询,他不是我的当事人,没有必要一一向我坦白他的生活。
  “我能不能在这洗个澡?”
  得寸进尺的要求,原想立即回答不可以,但是,总之考虑很多的因素之后,我只是回答,“我这里没有可换的衣物。”
  “我车子里常备一套,麻烦你?”他取出衬衫口袋里的钥匙。
  无奈接受,把他带进洗手间,交待如何使用。
  下楼。他的车就停在路边,一位警察正在抄牌,见我过来,大声呵斥,“这车是你的?从昨天半夜停到这时候?!”
  我本想解释这车并不是我的,但是警察刚才说,安牧的车从昨晚半夜到现在?拿过车前所夹的罚单,果然如此。那么安牧受伤是在昨晚,开车过来,直到早上才按我的门铃——有感动和不解在按我心房的门铃,响个不停。
  接过警察新开的罚单,“车主人不介意就好,您可以随便开。”
  打开安牧的车门,浓重没有消散的烟味,车前的烟灰缸满溢。找到一个内装衣物的袋子,打开确认有全套的换洗衣物。然后把他的车开到停车场。
  考虑到他可能什么都没有吃,决定把刚才早餐剩下来的意大利面热一下。
  回头看,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是神清气爽,精神已不似我开门时见到的那副鬼样子。
  他走进厨房来,从身后伸手圈过我的腰际,下颚搁在我的肩上,他似乎很习惯于这样的动作,在我抗议之前,“不要挣扎,就这么抱一会。”
  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样子,一直以来他的形象都极富进攻性,精力充沛,那么究竟发生什么?
  我转头想要开口,却不想这个姿势给他大好的机会,他的吻上来,血腥味消失,清爽的我还算可以接受。他需要安慰,这个念头在我们唇舌绞缠的时候阻止了我的退却,任他深入,也给予回应。
  他的手探进我的Tshirt下摆,力道不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唇舌转战去脖颈。
  炉火的嗞嗞声响起,我拒绝他的动作继续下去,“先吃东西,然后睡一觉。”
  秦廉再来事务所与Hauck商谈新案子时,我意外发现他的眉角唇角也有受伤的痕迹,虽然已经消退转淡,但是起码的推理和联系能力我还是有的——他和安牧打过一架。
  于是晚间和安牧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时,我问,“你和秦廉怎么认识的?”
  他正喝到一半的水突然喷出,至于如此惊讶我的问题吗?给他纸巾,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不从容起来,似在谋想对策。
  “有不可告人之处?”我强调,作为怀疑论者,他的异常反应已经引发我的猜测。
  恢复正常,他摇头,“没有隐瞒的理由,我和他大学同级同学,按照当年女群众的说法,我们是双子星,耀眼的让人睁不开眼。”
  我笑,“无奈我和他大学被人称作亚洲双臂,按照群众的说法,置对手死地于无形。”
  “还真是残忍,优秀如Zoe Shen,得如此声名,”他伸手过来擦拭我的唇角,“只我安牧一人识得她内里矜贵异常。”
  掩藏住兴起的感动,“你和他打架?”
  他大方点头,“男生之间的肉搏之争并非如你所想,平常得很,”笑容变得狡黠起来,“我昨天刚刚感谢过他,因与他一战,得以进入Zoe闺房,你做的意大利面比这个好吃。”
  原想大力扔过手里的刀叉,终只说一句,“受之有愧,那个意大利面叫的是外送,我不过微微加热。”
  “你加入关心魔法,抚慰本人受伤的心灵。”
  再不作理会他的甜言蜜语。
  盖玥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荣……荣……荣县屹来我们事务所!”
  掩住内心诧异,“盖玥,注意形象,你这样子好似见到金城武。”金城武据说是盖玥暗恋5年未变的明星帅哥。
  “他比金城武还要帅!”
  我看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沉稳的问话,“金城武是谁?”
  盖玥大惊,一派要窒息的神色,“荣……荣……”
  叹气,站起来,“盖玥,请拿一杯龙井和一杯咖啡,”走过去,把视线换到父亲身上,“荣先生您好。”
  非浅水湾别墅和私下场合,他都不是我的父亲。
  和父亲并坐在沙发上。在港工作三年,他首次来我的工作地,目光四处打量。
  盖玥送进茶水,目光不离他的荣先生,直到被我赶出办公室。
  “母亲来过电话,我不会再有异议。”我先直截了当,他点头,他很清楚母亲对我的影响力,“但我不知道您想要什么样的形式。”
  “我和爸爸希望你参加礼拜天荣氏的年终晚宴,届时我会宣布。”
  好办法,又是让人抛头露面的活,我已经在考虑届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怎样虚伪的笑颜。
  “另外,我希望,”他在犹豫如何开口,“你搬回别墅来住。”
  荣家的孩子就一定要住在那间宅子里?我伸舌头舔润略微干燥的嘴唇,“我是否有说不的权利?”
  父亲的笑容让我想起安牧,每每我回绝他时,他就一副早知道如此的宠溺表情,父亲点头,“你有,但一定常回来吃饭,偶尔也住在家里。”
  我笑着点头,转到另一个我关心的话题,“周律师何时退休?”
  “最晚明年一月,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新的人选也还未定下来。”
  “您上次跟我提及的秦廉,”我停顿一下,“我收回对他的评价,也许他的手段不当,但为荣氏他应该会尽心尽力。”
  “何出此言?”
  “据说他大学四年拿荣氏的全额奖学金,与荣琪关系甚佳。再者,他的实力有目共睹。”我把自己摆在一个尽量客观的位置,说客观实在的话,对谁都无害。
  “董事会上我们再作讨论,”他抬手看表,荣县屹的时间宝贵异常,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前往开会的间隙特意跑来一趟,“必须先走。”
  我站起送他,临到门口,“父亲,我明天晚上能否回别墅吃饭?”
  他转过来,“辛辛,你在用能否吗?我命令你明天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我笑着点头,为他打开门。
  母亲说,我所有的话你都可以不记得,但是这一句一定要,这个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宽恕。
  这次,我用言语表达。

  16
  我站在荣氏集团36层宴会大厅的主席台,摆出平静微笑的优雅神情。安牧说,疯狂过后,谁会记得你的脸?现在,该有不少好事者记得我的脸,准备开始寻找我的痛脚了吧?
  左边站着我的父亲,右边站着我的爷爷,他们在我18岁之前的生命里从未出现,却在18岁时要求我的母亲归还我,彼时沈凝辛已经冷静自恃骄傲能干,言语刻薄没有感情。在伤痛里长大的孩子波澜不惊,因之高高筑起的城墙每天加固。
  在席下所坐的大片人潮里,我的眼神在每一个人身上掠过,寻找秦廉,我极欲想知道此刻他的表情如何,应该不如三年前从我口中知道时般的错愕。
  可是没有找到,找到的是安牧眼角平静令人安心的笑意,他朝我点头,翘起嘴角。我的笑容加深,这一切都只在6岁的沈凝辛梦里出现过,父亲,家,一双可以去牵的手,有人给我一片自由天地。母亲说,生活所迫,辛苦异常,凝聚如斯,辛酸难忘,母亲说,并非所有的痛苦都有终结的时候,母亲说,切勿相信短暂的幸福。
  但是,站在这里的28岁的沈凝莘,体会到的真的只是短暂匆促的幸福吗?
  席间,我到洗手间洗去脸色的妆束。看见走廊尽头里站着的秦廉的背影,一手插进口袋,一手夹烟,从未有过的颓唐。我站在那里,安静看着他的背影。
  记忆里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听说你虽然从小在纽约长大,但母亲是香港人,我也是香港人,秦廉,”向我伸出手,“我的名字,我可以用中文叫你凝辛吗?”
  为着这个男人,我第一次问母亲,我可以爱人吗?
  母亲回答,不要奢望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所谓幸福,付出和期待换来的只可能是背叛和欺骗,然后就是把你伤害的体无完肤,爱情就是一把匕首,你不要傻到拿自己去试它是不是锋利。
  母亲的话三年后应验,我们针锋相对,我们形同陌路。
  秦廉一定是觉察到空气里不一样的气息,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平静。
  我对这个人没有恨。是我曾经忘记了自己的资格和立场,是我一度暂时忘记了母亲的话,是我天真的以为一无是处的沈凝辛也会得到幸福,是我没有看清楚他曾经属于荣琪,是我不应该妄图去抢夺荣琪的东西。一切皆是沈凝辛的错,与秦廉无关。
  安牧出现打破我和他之间的平静。我在心里默念,幸好安牧出现。幸好真的可能有这个人存在。
  “应付这种场面是不是比你想象的容易?”他扶住我的肩膀,顺着我的视线看到秦廉,“William!刚刚荣琪还抱怨你一个晚上消失到哪里去……”
  秦廉走过来,不再看我,“出来抽烟,告诉荣琪一声,明天案子开庭,我先回去了。”
  “和他谈什么?”安牧不避讳的问我。
  我摇头,“什么都没说。控辩双方律师最好不要交谈,以免透漏不该透漏的资料。”
  和父亲爷爷先行道别,安牧开车送我回公寓。车内广播径自在响,我和他都显安静。
  行至路口红灯,一直望着窗外,我在想,我可以对现在身边的这个人坦白吗?他说过,他会给我我奢望的爱,他说过,他会无条件做我的盟军,我可以相信吗?
  “安牧,”我吞咽口水,“秦廉对我来说,很重要,”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他的回应,“他是沈凝辛28年感情纪录里唯一的错误。”
  他没有重新发动车子,身后的车已经响起喇叭。又先后自行离开,我和他仍然安静坐在车里,只是广播里一个女声浅唱低吟,安牧关掉广播。
  “我知道,看你的眼神就知道。”
  看来我还需要精进掩饰之能事。理屈词穷,我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对他再说些什么。
  “还要再错下去吗?”
  我转头去看他,轻笑,“会疼。”
  他的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拥抱我,轻轻吻我的发稍,我听到头顶上细不可闻的叹息,“请把自己交给我。”
  “可以吗?”
  “请把你的心也交给我。”
  “可以吗?”
  “我听见你的母亲在说,可以。”
  我点头,“可以。”
  忽略各个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和猜测,却不能忽略身边的人。盖玥举着报纸仍然不可置信的问我,“Zoe,你真的是荣显屹的女儿?”
  “我要不要为你出具亲子鉴定证明?”
  “他来的时候你居然都不告诉我!难怪荣琪荣小姐常常跑来!”盖玥找到她一直疑惑问题的合理解释,突又担心地问我,“安先生也知道?”
  我笑,“与他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
  熟络起来的同事对沈凝辛这个女人似乎突然表示了理解,他们自动把我往一个呼风唤雨的童年上联系,得到我如此尖酸刻薄待人的理由。
  由于我升任合伙人,事务所已经计划再聘任10位可以独挡一面的律师。Hauck开始他挖角的工作。
  与秦廉对抗的又一起案子获胜,平常对待。
  荣琪的第二间和第三间咖啡馆开业,“未转浓”和“未得及”,不似之前的大张旗鼓,但还是有不少媒体蜂拥而至,更有本港文化界的人士在报纸上对三间咖啡馆的名字和深意大家赞赏,荣琪对着媒体不讳言:“名字自然出自我才华横溢优秀异常的堂姐,你们大可以把握机会询问本人,她来了。”
  刚下车的我立即被几位记者围上,站在人群之外的安牧对我无奈笑。
  沈凝辛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安牧提醒,“不要因为这样横生更多顾忌,那个叫沈凝辛的家伙答应过把自己交给我,过无所顾忌的生活。”
  “那个叫沈凝辛的家伙提出申诉,”我答,“没有事实证据支持你的上述言论,”他眼睛瞪大,我立即补充,“她指‘更多顾忌’那一句。”
  他大笑点头,“申诉受理。”
  圣诞节过后安牧送来两张希腊的往返机票,算作他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盖玥自觉帮我安排时间以腾出生日过后的一个礼拜。
  18岁之前的每年生日,唯有母亲一人为我准备一个手掌大小的自制蛋糕,那是我全年唯一的“乐趣”。母亲说,世界除己之外再无人爱,故自给自足,但须如这手掌蛋糕,懂得适度满足,欲望是无底深渊。母亲说,只可以每年储存一个愿望,不可多。母亲说,人是该爱自己,但不可多爱。
  生平第一份母亲之外的礼物来自荣琪,她跑来美国与我们同住那年,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一对她手织的红色手套。她缠着母亲叫她针织活,她说纽黑文的冬天寒冷异常,你需要一副手套,但是围巾要等到明年。母亲说,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每一年荣琪费尽心思为我准备礼物,每一份我牢记心中。
  荣琪,值得每一个人爱。
  生日当天荣琪提议回浅水湾别墅吃饭,顺便让三位上家正式见面安氏兄弟。
  母亲打来电话,“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妈妈身体健康。”童年愿望一一实现,唯有此。
  “妈妈会满足你,认真保重自己身体。”
  “谢谢妈妈。”
  和爷爷叔叔安氏兄弟荣琪在客厅聊天时,父亲和秦廉走进来。秦廉已就任荣氏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加之其与荣琪安牧安岩的关系,出现在此并非奇事。安牧握我的右手,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对秦廉已不再有顾忌,我朝他点头。
  猛然想起,这不正是我和安牧初识时的场面。
  爷爷送给我的礼物居然是荣氏5%的股份。
  荣展坤拥有的东西只有钱吧?“这并非我答应公开与荣家的身份想要换来的东西。”
  “但这仍不足以弥补你和你母亲,”爷爷答,“不是以为要用钱弥补,但荣琪也有4%,不能推辞。”
  父亲朝我点头,于是我答谢谢。
  父亲的礼物让所有人意外,让我感动——12只姿态服装各异的泰迪熊。
  父亲怎么可能知道5岁的我曾经站在商店门口盯着一个背书包的泰迪熊目不转睛?
  接收到我疑问的眼神,父亲只是点头,“有人给我的意见。”
  我去看荣琪,荣琪大呼,“我不知道!”
  这一年,荣琪送给我的,是两个手掌大小的她亲自学的蛋糕。
  沈凝辛仿佛一夜之间站在幸福的天地。我想要第二个愿望,让这个幸福再长一点。

  17
  生日过后第二天,我和安牧出发去希腊。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他,任他做一切安排。
  “这里没有人认识你,离开后也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人知道你在说什么笑什么,只有我知道,所以去做一切你想过或是没想过的事情,无所顾忌。”安牧如是说。
  于是我在雅典街头奔跑跳跃,在每一家经过的商铺停留,没有人在乎现在的这个沈凝辛是否专业能干是否冷静自恃。在希腊每一处历史遗址问些白痴异常的问题,安牧一一耐心解答。因为他的玩笑逗弄而无所顾忌的大笑,站在众人面前大声唱歌,在酒吧里和他跳奇怪的舞步,害怕时大声喊叫,沈凝辛在做无数从未试过的事情。
  为着身边这个人所带来的全部礼物,沈凝辛的生命在29岁开始笑魇如花。
  我知道这是短暂假期。沈凝辛容易满足,母亲说,别人的爱总是短暂可欺,可以给自己爱,但不可多。
  回到香港,我变回那个冷静自恃的沈凝辛。
  稍晚一些时候和荣琪约在她的“未得及”,给她带的礼物,她要我历数这一趟短暂假期。
  言语上有所保留,但大致陈述过所到之处,所做之事。
  最后荣琪总结,“Zoe,虽然你像在对法官做法庭陈辩,但是我可以听出浓郁幸福,”她突然叹气,“怎么我们姐妹俩统统落入安氏兄弟之手?”
  我笑,“我们有吗?荣琪仍为独立个体,沈凝辛仍然冷静,我们并非落入池中之物。”
  秦廉来我的办公室,要求签署股权赠与的文件,即爷爷送给我的5%荣氏股权。
  在我细读文件同时,他问,“希腊之行愉快否?”
  我笑答,“他的礼物让沈凝辛的生命在29岁开始笑魇如花。”
  “祝贺。”他沉默下来。良久才问,“文件有没有疑义?”
  我摇头,在末端签上名字,递给他,“谢谢。”
  当他的手扶上门柄,我再次开口,“秦廉,谢谢泰迪熊。”
  他突然转过来,目光明亮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在问,我如何得知。
  沈凝辛不是笨蛋,不是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对谁说过,也不是没有推理和联系的能力,“我从未对第二个人提起泰迪熊。谢谢。”
  他短叹,终于笑,我长久没有见过的笑容,“很高兴你会喜欢。”
  提了刚刚出炉的披萨前往安牧的工作室,原本只是想告诉他,下个礼拜我需要回纽约进行合伙人的述职。
  工作室的门没有关上,虚掩着透出大片被分割的阳光,原本想提醒他以后不应该如此粗心。
  轻轻推开门,光线舒适的透过大片玻璃落地窗照得整个工作室明媚异常,图纸,啤酒罐,烟灰缸,随意的出现在桌上,连排的电脑屏幕还在闪烁三维图形,衣服也被到处扔在角落,原本想吃过午饭帮忙收拾。
  连通休息室的门也是虚掩,原本以为他赶设计图又是通宵现在还未起床,放下披萨,走向那扇门。
  但是。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记录,却无法移开脚步。
  “Adonis,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纽约?和William的赌约已经赢了,荣琪又来干什么?”我不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安牧要回纽约?秦廉?荣琪?赌约?
  “说是给我三千万,拜托我继续爱她姐姐。”
  轰的爆炸声。我听见一个6岁的小女孩问母亲,被人突然一刀刺穿是什么感觉?母亲笑答,等有一天你知道自己被人背叛的时候就知道。小女孩又问,什么叫做被人背叛?母亲不再笑,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
  母亲,我知道了。我知道被人突然一刀刺穿是什么感觉,那只有真的被人一刀刺穿的时候才知道。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进而整个人都在发抖,狠狠握紧拳头强迫自己深呼吸,寒冷从脚底潮涌上来,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你要三千万干吗?一个随随便便的项目就有这个数目。”
  “所以我在考虑。”
  母亲你早就知道了吗?母亲你早就知道我会被刀一下刺穿?你早就知道我会受伤对吗?你一再告诫不要奢望所谓幸福,付出和期待换来的只可能是背叛和欺骗,然后就是被伤害的体无完肤,爱情就是一把匕首,不要傻到拿自己去试它是不是锋利。你一早告诫不可以碰感情这个东西,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对任何人怀有期许,你说切勿相信短暂的幸福,你说为男人付出代价惨重。
  我轻轻退出那间房子,所有身后的阳光都在嘲笑我。我竟然在那些自以为幸福的时刻里忘记母亲的话。
  将车速提到190km/h,飞奔在临海的公路,头痛欲裂,胸口如被一刀刺穿,不见血,不见疼,却要马上面临死亡。
  沈凝辛啊沈凝辛,你居然傻到纵容那个人不断侵犯你的生活,你居然蠢到沦陷在那个人一切预谋的伎俩,你居然还天真的幻想他会真的爱上你这个人,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在那些虚伪至极的手段里缴枪投降?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居然还在他面前一再暴露自己全部的懦弱?!
  秦廉,荣琪。这个世界本就充满背叛充满相互的利益牵扯,我居然忘乎所以放任自己对“人”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居然放弃自己的立场和姿态去迎合这个世界,我简直疯了……那个人的全部接近虚伪温柔一切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预谋一场赌博,我居然还想过为他改变自己的生活……我真得疯了。
  母亲说过受伤我还是可以回到她的身边,“认真记住自己如何受伤,万千世界无数异动和变数,命运操之在手。”
  在还没有第二刀将我置于死地之前,我完全有能力退守城池。
  立即踩下刹车——趁现在一切不过刚刚开始,我仍可以退守回自己的平静天地,我还是一直以来的沈凝辛,我不是池中之物,我没有任何损失。母亲早已为我穿好防护衣,这不过是沈凝莘29年生命中普通的一次侮辱和伤害,我只需认真记住。
  秦廉让我体验短暂幸福给我机会受伤,荣琪仍然爱我期望为我延续幸福,母亲说,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原谅被宽恕。母亲说,不可忘,但不能不赦。
  立即给Hauck挂电话,说明因临时想回去看看母亲,希望提早到明天先回美国。Hauck爽快答应。
  放松情绪,驱车回事务所,恢复冷静自恃,沈凝辛拥有母亲所给予的全部智慧,再辛苦不过母亲。
  让盖玥改订明天的机票,打电话给钟点工请他继续在我离开的一个星期里负责打扫房间以及照顾露台上的花草。向Hauck说明回总部的述职内容以及诸多需要寻求支持的方面,移交目前手里负责的一起投资诉讼给隔壁房间新来的律师岳冥,详细交待要点。联系母亲告知我明天就回纽约,停留1个礼拜,母亲大呼要整理一下原来的房间。
  我又回到自己的行事风格。立在窗边对着玻璃镜面里的自己微笑,所幸。
  盖玥内线通知安牧来电。稍有犹豫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既不泄漏自己刚才曾到过他的工作室听到我不该听的话,也不让其有所察觉自己已知真相,一切都要自然,自然的让他认为他并不是那个能够改变我的人。
  于是接通他的来电。
  “您好,这里沈凝辛。”
  “晚饭一起?刚回来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工作量。”那头的安牧声调和缓近人,温柔隐含关心,若在之前,我估计真的要以为他就是那个在对的时间出现的对的人,不过,此刻,却有难耐的恶心和厌恶,满满的“关怀”背后肮脏可怕到极点。
  吞咽下口水,我说,“抱歉,明天要回纽约,今晚需要时间整理。”可以想象他听罢这句毫无波澜的陈述句时会有的表情。
  “这么急?没听你提过。多久回来?”
  “临时决定。如果上帝不安排意外,一周左右。”
  “我已经开始想你……”
  恶心至极,却要控制自己,庆幸自己还没有受其影响回应一句“我也想你”。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字,挥手示意门外的盖玥进来,然后回答他,“一周只有168小时,并不算长。抱歉,需要继续工作。”
  告知盖玥我现在就回家准备,接下来所有与公事无关的电话均不得转接到纽约。
  “Zoe,Adonis的怎么算?”
  轻轻的浮起一个冷笑,“请注意我的用词,公事无关。如果他被人起诉强奸之类的罪名又肯付我们高昂的律师费,当然要转接。”
  盖玥毫无内容的笑,稍有不解在她的眼睛里冒芽。
  我拿过公事包,在她的肩膀拍拍,“我还是那个人人讨厌的沈凝辛,并不打算有所改变,不过,你的薪水下个月起会多出3%,还有你的推荐信已经夹在刚才的那份文件里。Good luck。”
  “另外,”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又惊又喜的表情,“不要忘记,对别人的事保持沉默是第一美德。”
  她的表情随即转为严肃,然后朝我点头。我知道她已经清楚地接收到我的意思。

  18
  一个下午硬撑的若无其事引发身体内多处的疼痛,生理心理一片溃败的趋势——但阻止自己的神经松懈,阻止身体里的一部分被击垮。
  躺在浴缸里,当我重新遍历所有抽屉里存放的记忆,才发现是沈凝辛自己在整个过程里丧失冷静,如今重新搜集整理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才发现,一切又是沈凝辛的错。
  否则平淡无奇人人厌恶的沈凝辛如何在初见就引起安牧的兴趣?否则优秀俊朗如安牧怎么会百般接近一无是处的沈凝辛?否则他如何得知沈凝辛的糟糕性格和诸多顾忌?否则在他表明对我的态度时荣琪反应强烈诸多提醒?否则他如何得知沈凝辛极尽掩饰的事实?
  是我太过贪心,许下两个生日愿望,母亲早说,每年只可以储存一个生日愿望。
  也许整个过程都是设计好的,也许对话模式对话内容都是设计好的,也许这个人的出现都是设计好的。
  可是接下来我要怎么做?继续配合他演下去,直到他的三千万价值到期?继续假作自己仍是幸福的,让荣琪和母亲安心?还是揭穿这一连串的可笑设计,质问秦廉他所带给我的全部伤害?
  秦廉秦廉,我轻咬这个名字,这个男人从头到尾认识至今,都是沈凝辛的错误。荣琪荣琪,你试图延缓一切伤害,但可爱如荣琪,却不懂得“延缓”比“终止”痛苦更多。
  整理去纽约的衣物。我不可以告诉母亲,我不可以让她担心,沈凝辛从小懂事乖巧不让母亲工作分心,沈凝辛一直冷静自恃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但敏锐聪慧如母亲,该如何隐瞒?
  电话铃响大作,我深吸一口气,以为是安牧,决定转去答录系统。
  声音传出却是秦廉,我无奈笑,又是这个错误。
  “听说你明天会纽约。通知你我的当事人决定撤销控诉。”
  没有再多。我和他本就毫无相同立场,错误早该终结,一切还是沈凝辛的错。
  晚上开车去荣琪的“偏未晚”,和荣琪谈笑,我仍又讽刺挖苦尖酸刻薄,幸而没有让安牧的影响沁入骨髓,拔除肉钉,虽有浅浅隐痛,但病根已清。
  得知我明天回纽约,她先是惊讶后又羡慕不已,一起历数母亲的好,“Zoe,我一直羡慕加嫉妒,拥有这样一个母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知道,15岁的荣琪已经说过同样的话,从小没有妈妈的荣琪,可爱如荣琪,我知道我的母亲对你有多重要。所以我不怪她“抢走”母亲的爱,我愿意她与我“分享”母亲的爱。
  她又说,“现在多一个安牧,Zoe,你在实现所有的生日愿望。”
  这句话,受之不起。我掩饰表情里可能会有的否定嘲笑和难过,笑。
  “我14岁的时候,伯父说我要多一个姐姐了,”荣琪似乎陷入回忆,“伯父说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爱,问我愿不愿意替他给你幸福。”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我惊讶看她。
  “爷爷和爸爸说那么请我把他们应该给的幸福一起传达给你,”荣琪笑,“现在你感觉到了吗?”
  原来如此,否则重要如荣琪,荣家怎么可能允许其独自一人跑到美国,挤一间与荣家宅子相差甚远的纽约旧房……
  我叹气,点头,“谢谢。”
  一杯咖啡下肚,我决定回公寓好好睡一觉。今天沈凝辛从天堂到地狱,速度飞快,燃料耗尽,若不稍事休息补充能量,也许真的要倒下。
  站起身,穿好外套,“突然想到你下一家咖啡馆的名字,谁未知,谁未知谁?谁未知事?谁未知情?”
  荣琪点头称好。
  答录机有安牧留言:准备的如何?代我向伯母问好。明天几点的飞机我来接你,回来给我电话。
  我叹气。对这个人,我一样恨不起来,只是厌恶。厌恶他仍在对我太好,没有人对沈凝辛如此,只是演戏太假。
  盖玥很聪明,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登机时间。提着一袋文件匆匆跑来机场,Hauck临时转交。
  只是在我转身要进登机口时,她说,“Zoe,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特别想哭?”
  我仰头看距离高高的机场大厅顶部,微笑,吞咽口水,“你和吴畏进展如何?”
  她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问这个问题,愣愣的看着我,无法回答。
  “你要切记,这个世界没有一见钟情没有全无目的的爱,不要在所谓爱情里丢失冷静。”转身进去,我在挑拨她和吴畏的爱情吗?我只是,希望眼前这个单纯未经世事的女孩不要如沈凝辛一般被刀刺穿。
  回到纽约东郊的房子。14岁那年和母亲才真正安定下来的家。屈指可数的愿望在14岁实现第一个,我只是想要一间属于我和母亲的房子,吃得饱穿得暖,母亲不用辛苦工作。
  坐在门前的矮小台阶上,心中默念,母亲我很好,母亲我的幸福还没有破碎,母亲我并不是受伤跑回来,我只是想你了。
  一个礼拜在纽约。母亲仍然忙碌,我则每天借口忙碌不愿呆在家里被母亲察觉我的掩饰。
  到事务所重新熟悉纽约的工作效率,坐在临时的办公室里翻阅内部资料,看外面的执业律师神色严肃专业异常。
  事务所的合伙人对我在香港的工作状况表示满意,“Hauck常说,升任Zoe Shen绝对百利无一害。”
  我平静微笑,这个世界只有利益牵扯最容易接驳也最容易切断,彼此双方毫无遗憾,“谢谢夸奖,我对我的薪水和职位暂时满意到不会跳槽。”
  我的老上司Mr. Brace开玩笑,“Zoe Shen把她的所有青春和智慧都贡献给这家事务所。”
  我摇头,“我只是给我的青春和智慧找到一个好的投资对象。”
  后Brace提及,他正在考虑退休,若有可能希望我回纽约继续执业。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确在想,这是绝好的机会,只是……沈凝辛不能逃跑,我会用最为正当最为理智的方法解决问题,母亲说,我们没有办法逃跑进另外一个人生。
  敏锐如母亲聪慧如母亲,最终只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轻声叹息,“小辛,我早已将我的经验和智慧全数交与你,你的生活操之在手。”
  拥抱住母亲,“谢谢妈妈。我懂得怎么做。”
  回程的飞机上我已决定,我会继续陪安牧演下去,如果秦廉荣琪还有爷爷父亲母亲都不过希望看到一出戏,那出戏里沈凝辛如灰姑娘一般获得短暂幸福,我会尽全力演到最后。
  甬道出口,我看到安牧朝我招手,上机前我曾给他电话告知抵港时间,沈凝辛提起两边嘴角,走向他。

  19
  “你再不回来再不给我电话,有个疯子就要冲到纽约把那个叫做沈凝辛的家伙揪出来控告一下。”安牧接过我手里的旅行袋,低头看我的眼睛。
  我的笑容是否看起来很累,看起来是否仍有对他的依赖,“控告我什么罪名?”
  “对原告安牧的精神伤害,要求赔偿,”口气又温柔下来,“会不会很累?先回家还是要去办公室?”
  “请先满足我胃里的小小欲望。”
  他的亲吻自然的落在我的额头,“你事务所附近新开一家江南菜餐馆,汤味纯正的阳春面,”一起走出航站楼,“盖玥也不知你的回程时间,我只好天天到你事务所走一趟,完全了解附近地形地势,可以列写当地的美食大全。”
  我笑,“女友无数如安牧,也会有这样的闲暇时间?”
  “你会被多控告一项罪名,”他停顿玩味看着我的不解神色,“诽谤。”
  吃过阳春面我决定回办公室,安牧说晚上来接我回浅水湾的宅子吃饭。
  盖玥已经准备好下一起案子的全部资料,可以立即投入工作。
  另外她提起关于之前寄来的录影带和光碟包裹,只能够查到对方有人用信用卡付帐交费。
  我沉吟,考虑一下,“随便找一个涉及信用卡的疑点案子,我会向法庭申请法庭令,请信用卡机构提供卡主的资料。”
  盖玥眨眨眼睛看我,“这是滥用职权?”
  我大笑,“这是合理利用手段,知恩图报。”
  接近正常下班时间,我见到吴畏来接盖玥下班。也许这个人熟知整个感情阴谋的全部,沈凝辛身为这个事件的唯一受害者,有权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却需要斗智斗勇。
  于是走出办公室,与其闲聊几句。
  “听说这大楼35层的设计颇受好评,”我厌恶自己的腔调,“主设计者是您还是安牧?”
  吴畏笑答,“当然是Adonis,设计室我负责除设计之外的所有业务。”
  “为什么?你不也是学习建筑设计?”
  “跟Adonis相比自惭形秽,只好转做管理经营方面,”他做一个无奈的耸肩,“没想到,我的天赋还不错。”
  我点头,“那你们纽约的设计室还有在接项目吗?”
  他稍有犹豫,“Adonis在这里乐不思蜀,不过如果有好的委托人我们也会认真考虑。”
  盖玥从档案室出来,递给我一份文件,“Zoe,这是你要的信用卡案子,疑点多多,足够申请法庭令。”
  我结束和吴畏的对话,微笑接过,“今晚愉快。”
  回浅水湾的别墅,客套转达母亲的问好,以及母亲烘烤的草莓薄饼。荣琪一把抢过,“难怪我昨晚梦见婶婶进出我们家厨房。”
  安牧笑着讽刺,“安岩怎么从来没有梦见你进出厨房?”
  荣琪佯装发怒,“安岩要是敢让我进厨房,明天我就分手!”
  正巧叔叔从楼上换好衣服下来,“琪琪啊,你早该学学厨艺,难道结婚时候还要张嫂跟去?”
  荣琪不干,“不要瞧不起人,明天我换掉安岩,找个法国大厨做老公。”
  大家都笑。
  又谈起荣琪的第四间咖啡馆“谁未知”已经在施工中,还真是神速。
  我不解,“扩张的速度未免太过迅速,本港万家咖啡馆,不差你荣琪一家。”
  爷爷代荣琪回答,强势而理直气壮,“但自荣氏手下开业,这才第四间。”
  安牧也插话,“全香港非富即贵之人士乐得光顾荣琪的‘未’系列,自有人愿意捧场做宣传,况且咖啡的确诱人。”
  于是点头,“是否需要我考虑第五间的名字?”
  父亲朝我笑。
  沈凝辛在外与生活作战,晚间一个人在自家公寓用时间和睡眠舔补伤口,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既然生活如此礼遇于你,不要逃。
  整理房间,把安牧留存在这间房子里的痕迹统统找出来。长裙衣物,网球拍,书籍以及他可能用过的浴室用品清理打包,在我的私人空间里,沈凝辛有权卸下面具,不用演戏。
  半夜睡不着,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有好好睡过,三四颗安定片对我完全不起作用。一闭上眼,我就听见两个男人细碎的对话声,听见母亲语重心长意味深长的告诫,听见荣琪在说,请继续爱我的姐姐,你可以感受到我给你的爱吗,你会幸福吗……
  重又爬起穿戴整齐,驱车去半山的“未转浓”。
  一位服务生见我进来,立时迎上,“荣……沈……荣……”他在犹豫如何称呼我,还真是为难。
  我摇头笑,“不用为难,继续叫我沈小姐即可,或者你可以叫我Zoe。”
  他抱歉的笑,“沈小姐,但荣琪今晚不在这里。”所有店员都称其荣琪,而非老板或其他,荣琪自然有自己的魅力,故而麻烦不断。
  “我知道,我只是睡不着来喝杯咖啡。”
  他为我拉开座椅,“还要Brazil吗?半夜喝Brazil容易伤胃,”这个小男生足够大胆,“尝试一下别的品种,我推荐新几内亚的亚伯加,用舌头顶部可以领会出它的隐晦细致,酸度较低。”他的语速飞快。
  内心暗笑,荣琪请来的家伙都不能小瞧,但我是否要改变自己的习惯以始面前的这个男孩不致失望?或者,我该多爱自己一点关照一下自己的胃,又或者如安牧的无所顾忌论?
  男孩见我在犹豫,立即补充,“你肯定不会后悔。”
  我抬头看他,为何人人都担心后悔?“好吧,给我一杯你说的亚伯加,我会自己承担后果,”看看那边的小巧书柜,“另外请替我随便拿一本书。谢谢。”
  咖啡很快送来,其实并不打算马上喝,但那个男孩仍旧举着托盘站在旁边,似要等我的评论。
  作罢,轻轻品一口,“不要马上吞下去,让它停留在口腔内,用舌尖轻轻感觉一下,”男孩在旁边教授技巧,“像是接吻时唇舌的交缠……”我突然转头去看他,他立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
  我放下手中白色的骨瓷杯,“如你所言,下次我会再选择它,”他笑,“你叫什么名字?”
  “万俟为,这里的咖啡师。”
  我点头,“我会如此向荣琪建议,请下个月起为未转浓的咖啡师万俟为加薪。”
  他谢谢之后转身离开。
  一直到早上7点,我才离开未转浓直接回到事务所。身体虽有困窘感,但思维根本不想休息。
  修改信用卡号码,做足掩饰工作,让盖玥去法院申请法庭令并去信用卡机构提请用户资料和近三个月的交易记录,自己则准备下一场连环证券回购合同纠纷案。
  不到两个小时,盖玥不敲门冲进办公室,举着手里的档案袋,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看我。
  “是秦律师。”

  20
  怎么可能?我瞪着连串的交易记录以及卡主的基本资料,清楚写着秦廉,William Qin。怎么可能?
  他接下必输的案子,让重要证据消失,赢得官司,然后把失踪的证据寄回来,让我重诉成功,他亦被告妨碍司法公正,怎么可能?秦廉为什么要做这样前后矛盾的事?
  想起重诉成功那天他在法院走廊外的失落神色,他看起来明明那么在乎案子的输赢,怎么可能是他把证据寄回来?
  我以同样质询的眼光回望盖玥,终只是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仔细分析交易记录,除去每个月有定期的一笔10万数额划至新界的博爱医院,再无特别。
  一举牵起我的无数疑问,我对秦廉的了解究竟占他全部生活的百分多少?曾经问过优秀如秦廉何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答什么?生活所迫?他为什么要与安牧打那个赌?他何时与荣琪交往,又为何分手?
  我必须解决所有的困惑——但不可直接问秦廉,以我们今日的关系,又或者他果真有隐瞒我的心态,断不会坦白。
  立时前往新界的博爱医院,利用律师的身份并不费劲查到秦廉划款的病房。护士小姐告知,病人秦恩是一位24岁的男子,4年前车祸后变成植物人转入这家医院一直未清醒过。
  “是否有人常来照顾他?”我问。
  “他哥哥偶尔会来,请了护理员平时照顾,每个月的费用也准时到帐,只是他最近一两年的状况越来越差,”护士毫不隐瞒,觉得自己说的太多,又立即停下,“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律师。”
  她立时住嘴。
  我的确与他毫无关系。只是,“我可以进去看他吗?”
  护士点头,“麻烦换衣服。”
  瘦弱不堪,看起来毫无血肉。但是我仍可以从他与秦廉相似的眉角看出他就是秦廉的弟弟。这就是秦廉“生活所迫”的全部理由?为负担高昂的医疗费而不择手段?为钱而走到今天这一步?
  还真是可笑。以为这样一个理由就可以纵容自己的堕落?以为生活就像讲故事一样给它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头,情节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往下发展?以为他这样的“至情至爱不理不弃”就要别人理解他的全部卑鄙行径?还真是可笑……若是人人都为钱为生活找到一个合理堕落的理由,母亲就不会三更半夜哭着跑回来搂住我不停的哭,若是人人都害怕辛苦而选择另一条没有痛苦的阳光道,母亲根本不需要带着我在纽约街头颠沛流离,若是人人……
  母亲说即使生活辛苦如此,亦不可放弃原则玷污秉性,即使受尽人间冷落,亦不能允许自己堕落与恶人同流合污。秦廉啊秦廉啊,聪明如你,也不识这个道理吗?
  考虑再三,我提醒那位护士小姐,切不可向任何人透漏我曾来过,否则,为求保险,我决定吓唬她,“这可能牵涉四年前的一起谋杀案。”
  回到办公室,安牧在等我。我平静心绪。
  “你昨晚没有睡好?”他怎么知道?
  我点头,“可能还有时差反应,去荣琪的咖啡馆坐了一晚,还没有睡觉。”
  “难怪一早有人致电,为何我把你一人扔在咖啡馆独坐到天亮,”他伸手过来想要揉我的下眼袋,我警觉性避开,已经再不能接受这个人的触碰,“怎么了?”
  我摇头,“沈凝辛刚刚作战归来,有苦无功,累极。”
  他的神情稍有勉强,估计我打乱他的计划,“送你回家休息,你的太过在乎能不能为我而改?”
  若是之前我一定会回答不能,但,我已经心虚,若是生硬回答不能他会有所怀疑吗?我该给他一些含有安定成分的药丸吗?“请给我时间,万事皆有可能。”
  他大喜,“果真如此?”
  “沈凝辛不打诳语。”
  安牧送我回家后离开,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车影。已经想通,既然是一场消耗战,那么让敌人自行厌倦应为上策,这个人,还要继续下去吗?以他的历史记录,已近7个月,为何还未厌倦?我在等他开口,等他给彼此一个解脱的理由,届时我不会提起他与秦廉的赌约,不会提起荣琪对他的拜托,我会假作他无数情人中普通的一员,在规定的游戏时间过后正式退场。
  我还是睡不着。我还在思考关于秦廉的全部疑问,没有结果。在等身体真正累垮的那一刻,我可以安心好好睡一觉。
  想起昨晚的咖啡,我驱车去“未转浓”。
  万俟为见到我再次出现在“未转浓”显然惊讶,又是凌晨2点,独自一人前来。
  “荣琪2小时前离开。”他为我拉开椅子。
  我看着这张生硬的金属椅子有点为难,身体已经累极,只是我的思维停顿不下来,想让自己舒服一点,“这里,没有舒服一点的棉布椅子吗?”
  他想想,“只有员工休息室有,这样的金属椅子强调收放自如的概念,”看着我,“你愿意到我的休息室坐吗?我可以把咖啡送到里面去。”
  我点头,“谢谢,请给我一杯亚伯加。”
  安牧的设计的确细节到位,连员工休息室都风景极佳。我靠坐在长排的白色沙发靠背椅中,打开的窗子吹进来香港2月微凉的风,伴着万俟为送进来醇厚细致的咖啡香,自我催眠。
  我是被大声的喝斥吵醒的,缓缓睁开眼时,简直吓一跳:万俟为的脸放大在我眼前,他在干什么?!
  然后是安牧冲过揪住万俟为的衣领,一记左勾拳,嘴角立时有血。
  我转头再看,秦廉和荣琪皆立在门口,表情复杂,无法言说。
  万俟并不还手,直到安牧把他打坐在地,秦廉低沉开口,“够了安牧。”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身体上的疲惫感仍未消失,我睡了多久?为什么他们都在这里出现?为什么要打架?
  荣琪的声音也不似平常,“万俟,你先出去。”
  场面甚为尴尬,只我一人呆坐沙发。“我是否在接受末日审判?能否先让我知道罪名为何?”你们赌局的唯一受害者沈凝辛还没有质问,我有何痛脚把柄让你们抓?
  “你不知道?”安牧冷冷问我。他凭什么如此口气?!
  长叹一声,压抑自己的怒气,“沈凝辛知道的多如牛毛,不知道的亦多如牛毛,不知道安先生所指那件?”
  他在生气,我知道。
  荣琪关上门,坐到我身边,既笑有怒,“你知道万俟刚才吻你吗?”
  我几乎跳起来,经验如故,沈凝辛再不可能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触,“沈凝辛绝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荣琪大笑,抱住我,“我亲眼所见噢……”
  秦廉拍拍安牧的肩膀,“Zoe睡着了。”他在陈述事实。

  21
  据荣琪说万俟为已经被她扔到浅水湾,的那家“未得及”。
  事后安牧载我去法院,我的案子当天下午开庭一审,盖玥带齐资料来汇合。
  我和他再不说一句话。
  只是他在我的庭上听审因抽烟被林法官喝斥出去。
  我无奈笑,这个人,还真是无所顾忌。
  “你在躲我。”他站在我的车前,神情严肃。
  这是不是我的机会?他是否厌倦?是否要提出分手?是否我们可以彼此解脱?
  “请拿出证据。”
  他还没有决定性的表态,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你突然一声不响跑去纽约,没有电话没有联系。”
  不要忘记我的职业,“那是工作需要,我亦有通知你来接机。”
  “你连续两天半夜跑去未转浓,上班时间是我坐在你的办公室里。”
  稍有逻辑能力都清楚,这些根本不能得出我在躲他的结论,“半夜去喝咖啡是因为我睡不着,我的工作就是需要出去找证据,”我抬头瞪视他,“请你清醒一点,你的这些证据根本不能证明我在躲你。”
  “你心里有,”他停顿,“证据在你心里。”
  我张嘴大口呼吸,这是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所说过的话,当时震动我心,如今亦然,这个人是否真的能看穿我心,不是设计过的桥段?
  我转去打开驾驶座车门,他突然抓过我,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怀里,强硬的吻入侵。我不会再接受,强力反抗,我不能再为这个男人付出什么,我拒绝他的碰触,尤其他的吻。我们在进行一场战斗,沈凝辛不会再屈服。
  哌。
  沈凝辛生平第二次打人,同样动作同样位置同样对象。
  我们都愣住。
  他突然笑,嘲讽异常,“这是证据。”
  我一定要说些什么,沈凝辛不能在这场口舌之争里输掉,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服务生算什么?他居然可以吻你?口口声声说要把自己交给我的沈凝辛用暴力拒绝我的吻?下定决心把自己交给我的沈凝辛从纽约回来后居然开始躲我?”他的声调并不高,但每一句都让人疼痛难忍。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不是只是为了和秦廉的赌约?他不是只是为了与荣琪的三千万交易?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他与秦廉的赌约里价值多少的赌注,三千万就能为沈凝辛买到一个爱情吗?那么我用三千万能不能请他不要再继续伤害我?不要忘记,现在的沈凝辛身家超过9亿,我有30个三千万,能不能……
  我长长呼气,似要把心中所有的烦闷呼出,“能不能,请你不要再伤害我?”抬头逼视他,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可以让泪水流下来,沈凝辛不可以哭,我重复一遍,“能不能请你不要再伤害我?”
  沈凝辛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他要提前结束这场戏,我会如他所愿。
  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是纠结起来,“我在伤害你?”
  他不愿意承认吗?他至今仍还不愿意承认吗?为什么他不能坦白,然后我们退回各自起点,像每一个电脑键盘左角上的“ESC”键一样,按一下就可以逃跑回上一步?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欺骗,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仍然继续演戏下去?
  我点头,“从头到尾,如你所言,证据在你心里。”
  我不想再演戏下去,我没有像秦廉那样大义凛然义薄云天的理由,我也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冷静坚强,沈凝辛不会演戏,沈凝辛从小就被告知,人生如戏,但人本身不能入戏,否则人生就是一出戏,你将不是你自己。我一件一件穿起自己的顾忌外衣,等我穿好戏服准备另一场戏时,我和安牧的就将落幕。
  “你知道什么?”
  只这一句足矣。那么我们坦诚相见,今天结束。
  我点头,“秦廉与你一场赌约,不知道赌注是什么;荣琪与你三千万交易,不知道成功与否,”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沈凝辛不想再错下去,也不想看见你再错下去。”
  他看着我不说话,神情平静。
  “那么,轮到我和你做一场交易。”
  他的平静被我打破,眼神询问我。
  “我给你三千万,请你三天后和我分手,理由是沈凝辛爱上他人,潇洒如安牧,断不会再做纠缠,假作与你其他无数女友一样,我们继续演戏,然后你向我提分手。”
  他的神情激动起来,“为什么?”
  我知道我已经掌握主动权,母亲全数交与我她的智慧,“荣琪如此为我,沈凝辛并不想她唯一的妹妹为此难过。”
  我打开车门,转头看他,“安牧,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后悔的概念,会尽数自己承担后果。允许我改动一句歌词,那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吞咽口水,呼出空气,“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我不会忘记。”
  母亲说,世界变数异动无数,你要操之在手。
  “请今晚7点准时到荣家别墅门口,我会在那里等你。”
  我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微笑,所幸。
  然后开车去浅水湾的那家“未得及”。万俟为唇角青紫,见我进来,已有躲意。
  我笑,“我只是来感谢你,”伸手去摸他的唇角,第一下他生疼的侧头撇开,我再伸手,他也就作罢,任我的手指停留在上面,“世事难料,本不是我设计的过程,却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唇角,轻轻的,尽量不弄疼他,“谢谢你的咖啡,还有你的吻。”
  听见周围的咔嚓声,沈凝辛的戏已近结尾。
  抽离开,“现在,请给我一杯餐前适用的咖啡。”
  “我推荐略带土壤味的Sumatran咖啡,它让人胃口大开,”万俟再次为我拉开凳子,“请稍等7分钟。”

  22
  安牧在荣家宅子门口等我。见我的车子到来,熄灭手中的烟。
  “我不想说谢谢,三千万足够代我说,”我把手里的公事包递给他,“请牵我的手。三天时间未到,沈凝辛仍是安牧的女友。”
  他顺从接过我的包,握紧我的右手,“晚饭后去我家,”接受到我抗议的眼神,“1秒前说过的话不要这么快忘。”
  “你想怎么样?”如临大敌,这个人要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事情?
  “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你。”
  这是承诺吗?我可以相信吗?“请为我立一纸合同,沈凝辛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的目光里是悲伤吗?又或是内疚吗?“对不起。”
  “沈凝辛自己承担后果,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们现在似乎真的成为盟军。”
  经过花园,正见到叔叔与秦廉在散步,商谈公司事宜。
  我加重手中握紧安牧的力道,“请解答我的疑问,”他表示洗耳恭听,“秦廉和荣琪交往是什么时候?”
  他的眼神大为不解,“秦廉和荣琪?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明明秦廉是荣琪曾经的某任男友?报纸上不是如此写明?
  “麻烦说明清楚。”
  “不知道吗?秦廉的弟弟为追荣琪,车祸死亡。”
  乌云密布,雷声轰隆,“你说秦恩?”
  “对,和荣琪同年同学,秦廉表示理解罪不怪荣琪。”
  终至瓢泼大雨。
  原来那个为荣琪变成植物人的男生就是秦廉的弟弟,原来四年前荣琪跑到美国在母亲怀里大哭为的是秦廉的弟弟,原来荣琪那个被母亲说人一生只可以犯一次错的错误就是害得秦廉的弟弟变成植物人?
  等一下,“你说秦恩死了?什么时候?”
  安牧甚为不解,“车祸死亡,自然是当场死亡。”
  风又刮起。那我在博爱医院里见到的是谁?
  无怪——无怪他知道我是荣琪的堂姐时那个复杂难当的表情,那个表情不是因为我是荣家的人而复杂;
  无怪毕业返港时我们的关系完全脱轨,他的弟弟在那个时候突遇车祸,罪魁祸首是我一直爱护的荣琪;
  无怪他要全数负担医疗费用,因为他对荣琪宣称弟弟当场死亡;
  无怪他为了要自己负担每月近10万港币的费用而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我突然觉得可笑起来,为自己给他找那么多的借口,却不知道几分几成是真相,原来荣家姐妹并非是被安氏兄弟尽数俘虏,而是对秦家兄弟造成一生一次的错误——我为秦廉,荣琪为秦恩。
  母亲说,人的一生只能犯一次错,一次足以。
  秦廉在我们晚饭开始前离开。我走到窗边去看他在雨中的背影,请张嫂给他送一把雨伞。
  聪明如秦廉,也会被生活所迫,却从未对沈凝辛吐露一分一毫。
  一道闪电下来,电光石火间想到他与Wayne教授的对话,“Years ago I thought it was not right time, then I found I had no qualification or no choice, and now it doesn’t need, we separated away in different lines.”
  他是在说我吗?
  我们的对话无法正常,不过因为沈凝辛尖酸刻薄,我们针锋相对,不过因为沈凝辛咄咄逼人。我和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沈凝辛的错。
  晚饭后与父亲道别,荣琪撑伞送我到车边,我问荣琪,“如实回答,你最近有没有一笔2千万以上的支出?”这是律师的策略,不能问准确数额,我和安牧的戏还没演完。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最近最大的一笔是谁未知的店面商铺,价值400万。”
  我点头。
  一前一后开车至安牧家,开门后他让我先去擦拭身上的雨水。
  从浴室出来他给我一小盘蓝莓蛋糕,“你晚饭心不在焉什么都没吃,我让张嫂给你准备的。”
  他在这个时候还要用这些温柔伎俩来感动我吗?但肚子真的饿,“谢谢。”
  “过来。”他拍拍沙发上的空位。
  “你有什么计谋?”我在担心也在害怕,不想再为这个男人付出什么,我们现在纯粹的契约关系,我也不想再跌入这个男人的温柔陷阱。
  母亲说,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受伤两次,亦不能以同样的方式伤害别人两次,因为人一生只能错一次。
  他笑,是我熟悉的宠溺笑容,“我只是想为我的女友陈述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他言辞恳切,“以试图挽救她的心和感情。”
  我托着蛋糕坐到他身边,“你确定你接下来的陈述里有让人原谅的成分?”
  他点头,伸手过来抹去我唇角的蛋糕,“绝对有。”
  在车中我已经想清楚,对秦廉的错误根本是沈凝辛一手造成,那么我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再错一次;如果对秦廉的错误完全是因为沈凝辛的一意孤行妄自猜想而不去了解事情真相造成的,那么我应该给安牧一次机会陈述事情的所有真相;如果我还是冷静自恃的沈凝辛,就应该站在客观的角度仔细看到事情的全部后果——沈凝辛完全没有损失。
  母亲说,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亦不可轻易怀疑任何人。
  “好吧,但是主动权在我,我提问,你回答,如实回答。”
  他点头。
  “你收了荣琪三千万?”
  ——“没有,我和荣琪没有就三千万达成交易,根本不需要三千万,我也会继续爱你,只是她误会。”
  “你和秦廉的赌约什么时候开始?赌注是什么?”
  ——“如果你了解秦廉应该很清楚,他从来不赌博。他只是想知道我用多久时间可以让你爱上我,没有赌注。”
  “怎么可能?”
  ——“秦廉只是以为你不再爱他,希望我能给你爱,我们算计的只是时间,并非爱不爱。”
  “仅此而已?”
  ——“我和秦廉的口径一致。”
  “你如何得知沈凝辛的糟糕性格和诸多顾及?”
  ——“一部分从秦廉口中得知,一部分安牧自己有眼睛,也有心。”
  “你爱过沈凝辛?”
  ——“从头至尾,或者更早。”
  “怎么可能?”
  ——“秦廉大学四年耀眼异常,没有女生入他法眼,但是JD第一年假期回来魂不守舍,他形容的那个女生世界罕有,我嫉妒。”
  我沉默。我该相信吗?这个转折和意外太过突然,太过出乎意料,完全不在沈凝辛的逻辑内,母亲,我可以相信吗?难道所有怀疑都不过是我在杯弓蛇影?难道爱情不是一把匕首,等着我自动迎身上前自取其辱?我许的第二个愿望不会因贪心失效吗?幸福不是短不可触永远不会降临到沈凝辛身上吗?我可以相信面前这个人刚才的全部言论吗?
  母亲?你交与我的全数智慧为什么没有……?
  他敲敲我的额头,“你母亲的那些理论不是针对安牧,也不是针对秦廉说的。”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真的看得懂我在想什么?
  他继续说,“这个世界没有普世的理论,聪明如沈凝辛也不懂吗?轮到我发问。”
  “什么?”他居然抢过主动权?
  “你听到什么误会的?”
  ——“Adonis,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纽约?和William的赌约已经赢了,荣琪又来干什么?”
  “说是给我三千万,拜托我继续爱她姐姐。”
  “你要三千万干吗?一个随随便便的项目就有这个数目。”
  “所以我在考虑。”
  “你再想想这段话,与我的说辞有没有矛盾的地方?我和吴畏在纽约有事务所,回去理所当然;我和秦廉就时间打赌,不到一年已经赢了,荣琪跑来说要给我三千万自然令人费解;吴畏问,我不过如实陈述;我确实不需要三千万,所以需要考虑到底哪里让她误会。”
  ——“你在强词夺理,怎么说都算。”
  “你还要给我三千万?”
  ——“你直接跟我分手,我省却三千万。”
  “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什么问题!
  但是他的解释已经尽数解答我所有的疑问,可以不在乎那些细不可闻的小节。
  我自他身边站起,“请给我独自思考的时间。”
  他点头,“送你回家。”
  我笑,“不用,我自己开车来的。”
  “我刚刚挽救安牧和沈凝辛的爱情,今晚睡不着。”
  我走至门口,突然想起下午在“未得及”的行径,“安牧,明天记得看报纸。”
  临睡前接到母亲的电话,从纽约回来我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小辛,你最近不好?”
  “妈妈,辛苦过后会是什么?”
  “辛苦过后会见天。”
  “妈妈你见到天了吗?”
  “你是我的天。
  沈凝辛的眼泪唰得流下来,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小辛,你在哭?”
  “妈妈,我会处理好。”
  “你要记住,坚持原则绝对,但看问题需相对,你的幸福操之在手。”
  “妈妈我记住了。”
  母亲早已全数给我她的经验与智慧,我的幸福操之在手。

  23
  一早和荣琪约了在“未得及”喝咖啡。万俟为送来用“碗”喝的咖啡,“法国人早餐的时候,喜欢用碗喝咖啡,用菊苣根调配香味,味道细致淡然,中度烘烤粗磨的咖啡豆需经过24小时的浸泡。”
  “我会每天来,直到你江郎才尽。”喝过咖啡,我笑说。
  万俟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话。荣琪大笑。
  “我有没有说过,请下个月起给你们的咖啡师万俟为加薪?”我承诺过这样的话。
  荣琪摇头,又笑,“姐,万俟一分薪水都不拿。”
  “我可以准备文件控告你虐待员工。”
  “他是第二大股东,有4间咖啡店30%的股权。”荣琪朝我眨眨眼睛,“否则这样勾引我姐姐的服务员我早就将他扔进浅水湾。”
  我转头去看万俟,笑容腼腆,不好意思的朝我笑笑,该不好意思的人是我吧?
  说笑间,安牧和秦廉走进来,老远手里已经展开报纸朝我笑。万俟立时站到我椅子后。
  安牧坐到我身边,握着我的右手,大庭广众之下,突然低头过来深深吻住我,直到我呼吸困难尽力挣扎,他才放开,然后转头对我身后的万俟得意非凡,“看见没有?这是安牧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要是有下一次,我会亲自开船把你丢进维多利亚港。”
  各位皆笑,荣琪最为大声。
  我无奈摇头,“安先生,是你在侵犯我的私有财产。”
  他皱眉,“我立时将你变成我们共有的。”
  我请秦廉一起到花园里走走。
  “上市公司幕后交易的带子是你寄给我的?”我单刀直入。
  他大惊。
  “我懂得守口如瓶和适当沉默。只是想知道理由。”这个人背后有太多隐衷,若我不问,他不会对沈凝辛吐露一丝一毫。
  “受人所迫接下案子,但也知事情真相公理,寄给你是最好选择。”正如夜路走多遇到鬼,也知鬼怕人。
  “我在纽黑文喝醉过?”
  他面有难色,然后点头,“烂醉如泥,我认识的凝辛从未如此,对我来说却是天大诱惑,”他停顿注意我的腼腆表情,“你说很多话,把童年全部倾倒出来,那次我下定决心要给你所有你从未得到的东西,”我叹气,果然如母亲所说,不可以喝酒因为酒后容易吐真言,“只是再无机会。”
  “你没有告诉荣琪,你弟弟并没有死?”我转到另一个问题。
  他转头去看咖啡店里的荣琪,摇头,“还是不要告诉她比较好,医生说恩恩最多还有三个月。知道她就是你说过你想保护的荣琪时,我就决定这么做。”原来如此。
  “秦廉,我有无数疑问,请以后尽数为我解答。”
  他微笑点头,“任何时刻都会。”
  转身要走进咖啡馆,荣琪向我招手。
  “凝辛。”这句话的魔法仍然具有强大效力,我转身看他。
  他走到我面前,“请给我一个吻,如果你给安牧你的人生。”
  我点头,他的吻落下,这一吻,沈凝辛等过7年。
  要离开时,万俟拉住我,他在期待第五间咖啡馆的名字。
  我转头去看站在外面车边等我的安牧,笑答,“留未住,非咖啡留人不住,世间异数,留心不住。”
  母亲。辛苦过后可见天,你是我的天。

  番外
  命运三女神如期剪断恩恩的生命线。秦廉接受Wayne及其他几位教授的联名推荐,要回耶鲁大学任职诉讼法讲师。结束他在香港的私人事务所,外界传闻多多。父亲和叔叔百般挽留,不及我一句话:若果你走,沈凝辛辛苦异常,他们断不会放过折磨我的大好机会。秦廉立时妥协,全部假期都回归香港,况且通讯不是不发达。安牧大笑,多亏我调教,Zoe终于学会情爱的初级手段。
  坐在荣氏开在新机场航站楼内的“留未住”,荣琪慨叹,若有人如秦廉一般对我,所有荣氏股份她双手奉上。安牧笑答,你要真有如此想法,世界遍寻不到。
  沈凝辛何得何能,幸获秦廉之爱。安牧握过我的右手,手指在银白戒指上摩挲,“我安牧又何得何能,从秦廉手中抢过沈凝辛的爱。”
  我摇头,“不要得意太早,要是对我不好,纽黑文自然有人无条件接收我。”
  他大呼:“太不公平,好坏标准你操之在手,我如何是好?”
  荣琪的笑太没风度,“不怕不怕,与秦廉一样即可。”
  实在太难。
  安牧在对的时间遇见沈凝辛,得到她的全部宠爱,正如荣琪在对的时间遇见母亲,得到母亲的全部宠爱。
  沈凝辛在错的时间遇见母亲,一如秦廉在错的时间遇见沈凝辛,但并非不爱。母亲爱沈凝辛,一如沈凝辛爱秦廉。
  世间人,爱,并不少,正如沈凝辛爱荣琪不会因她“抢走”母亲的爱而少一分一毫,安牧也爱秦廉不会因他仍“占据”沈凝辛的心而变质腐坏。
  于是可以隐忍控制常常如猛兽般出入的嫉妒羡慕和冲动。任何法律事务问题我会打电话与秦廉商讨,任何理论学术问题秦廉会打回电话与我切磋;安牧偶尔拿来气我拿来试探的绯闻我会假作生气,与荣琪跑回纽约再转战纽黑文与秦廉闲游;据母亲说,她不在纽约期间,居然有田螺姑娘出现为她整理房间打扫灰尘,差点担心我又会多一个父亲,后才知是秦廉;秦廉的假期变作父亲叔叔的假期,因他假期回来香港苦战,父亲叔叔乐得清闲,各自找机会放松。
  安牧的情绪我怎么会不了解?当年我也如此对待荣琪。
  爷爷几次询问,在他老死之前,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我结婚生子。荣琪趁势逼问,你存心在挡我的路,你不结婚什么时候轮到我?
  安牧也问,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右手的订婚戒指换到中指?
  不用担心,我只是在等。我在等有一天一个女孩跑到我面前,很大声的宣称,请你放弃对秦廉的掌控权,我就立即把戒指移位,当然,男孩我也不介意。
  未见秦廉幸福之前,沈凝辛也全无资格坦然接受他赠予我的欢喜,并非空,并非满。
  很辛苦,但母亲说,辛苦过后可见天。
  因为有此执念,荣琪的下一家咖啡馆,未见天。
  君未见,因君驻留辛苦门外,请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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